消息早已傳開,老太太顫巍巍地趕來,大夫人剛好不在家,二夫人病倒在床上管不了事,西苑那頭則要靜心安胎,看着冷清了些,可都是些不相幹的人,老太太根本不在乎她們來不來。
好在,祝镕被擡回來時,已經接受過療傷,是情況穩定後才被送回來,隻因身上的衣衫沒來得及替換,一路進府下人們血淋淋地看在眼裏,都吓壞了。
随行回來的,還有祝镕的手下,和宮裏的太監,他們也一個個臉色蒼白,剛從一場驚心動魄的刺殺中脫身,雖然奉命護送祝镕歸來,但一眼看得出,誰也沒回魂。
他們向老太太禀告,祝镕是因護駕擋箭,被一箭射中在左肩上,身上還有一些與刺客纏鬥留下的刀傷,在送回來之前,太醫院已全力救治,是祝大人短暫蘇醒時,主動要求将他送回家。
“大人因失血過多,才會昏睡不醒。”祝镕的手下向老太太禀告,“太醫叮囑,這幾日務必靜養,身邊照顧的人不宜過多過雜,太醫們稍後也會來府中靜候大人平穩蘇醒。”
老太太還穩得住,吩咐芮嬷嬷:“請小爺們去休息用飯,拿銀子來,爲小爺們壓驚。”
芮嬷嬷上前,将幾人帶下,他們走開後,韻之和扶意才從門外進來。
韻之一下跪在哥哥的床邊,看着昏睡不醒的祝镕,眼淚撲簌簌落下,被老太太搭了肩頭說:“不許哭,你哥又沒死。”
“奶奶……”韻之這幾日,簡直天要塌了,現在連最疼她的人,都落得這樣下場,她哭着問祖母,“是我不好嗎,奶奶,爲什麽會這樣?”
“不要哭哭啼啼,你哥哥見不得你這樣。”老太太縱然嚴肅,也不舍傷了孫女的心,見扶意在一旁,便道,“勸勸她,叫她冷靜些。”
可扶意自己就不冷靜,緊抿着雙唇,怕一松開眼淚就不争氣地跑出來,長這麽大,她第一次感受到,剜心剔骨的恐懼和痛苦。
得到消息的祝承乾,幾乎跑着趕回來,一進門就要往兒子屋裏闖,卻被母親攔下。
“你這揚塵帶風的,去換了幹淨衣裳再見兒子。”老太太說,“太醫吩咐了,要屋内整潔,要人手精簡。”
“是……”祝承乾聲音顫抖着,“镕、镕兒他,母親,镕兒他?”
“暫無生命威脅,但不能大意。”老太太說,“你不要慌了陣腳,你可是一家之長。”
祝承乾跌坐在一旁,滿頭虛汗如雨,領襟也濕了一片,雙手緊緊抓着花梨木椅的扶手,粗重地喘息着。
“韻兒和扶意在屋裏守着。”老太太說,“是我帶過來的,你就不必顧忌。”
“是……”
“當初既然親手把他送到皇帝跟前,就該想好了,早晚有這一天。”老太太嚴肅地看着兒子,“或許你該高興,兒子用他的血,再祝家換百年榮耀。”
祝承乾搖頭,已漸漸蒼老的雙眼含着淚:“是我錯了,我不該送他去那地方,這家再有百年千年也和我不想幹,我看不見摸不着,我隻想镕兒平安,母親,沒有了镕兒,我也沒有活着……”
“行了,你兒子還沒死。”老太太說,“我不過是提醒你,他眼下正弱,你要留心了。”
祝承乾心頭一緊,腦中過過好幾張臉,眸中露出殺氣:“誰敢傷他分毫,我必要那人償命。”
他聲音不小,裏屋都聽得見,韻之捂着心口蜷縮在腳踏上,扶意爲祝镕額頭上換了新帕子後,便對她說:“起來吧,一會兒大老爺來了。”
韻之方才聽見大伯怒罵一聲“償命”,吓得魂飛魄散,剛才在東苑聽到香橼的傳話,她滿心以爲是爹爹對三哥哥動手,他說過,要爲了奪爵而不擇手段。
得知哥哥是因護駕而負傷,韻之竟有些高興,至少和爹爹不相幹,可她這樣的高興,是不是太奇怪了?
扶意的心雖然還懸着,好歹鎮定下來,攙扶韻之起來,好生道:“等老太太的吩咐,若是留你在這裏照顧表哥,我也留下陪你,我們一定能把表哥照顧好。”
韻之含淚點頭,但還是忍不住委屈:“扶意,我們家這是怎麽了?”
朝廷恩怨也好,家族紛争也罷,扶意眼下什麽都不想,隻盼着祝镕早些康複,她的魂魄和心才能歸位,至于前因後果,總會有人來解決,什麽都及不上他的平安。
不久後,換了衣裳的祝承乾進門來,一步一顫地走到兒子的卧榻邊,伸手想要撫摸,卻又怕弄疼了他,喚了幾聲“兒子”後,已是哽咽了。
扶意搬來凳子,韻之攙扶大伯坐下,祝承乾将兩個孩子看了眼,一時也顧不得什麽禁忌,說道:“你們留下照顧镕兒,太醫要求人手精簡,那些丫鬟婆子都粗鄙得很。”
但說罷,才又想起什麽來,道:“罷了,韻兒要回去照顧你娘,扶意一個女孩子家,不宜在男眷卧房久留……”
但見老太太從門外來,扶着芮嬷嬷走得很穩,說道:“不妨事,讓韻之回去照顧她娘,我帶着扶意在這裏,橫豎有我在,别人也說不得閑話,我照顧镕兒,扶意照顧我罷了。你還有公務在身,還要爲皇帝去查刺客,不要裏裏外外都亂了,叫歹人在暗中得意,又或再橫生枝節。”
祝承乾并沒有爽快的答應,但不是沖着扶意,而是他自己不得不在之後離開兒子,去忙朝廷和皇帝的事。
眼下沒有比兒子更重要的,他卻身不由己,無奈之下,隻能聽從母親的安排。
待大夫人從家外歸來,假模假樣來探望養子,但沒見着人,就被老太太打發了。
橫豎楊氏不在乎祝镕的死活,無所謂見不見,可她留心到,老太太在邊上的屋子住下了,随她留在這裏的,是言扶意那小丫頭。
一路回興華堂,王媽媽已經猜到主子的心思,說道:“老太太這算不算,明着把三公子的婚事定下了?”
大夫人冷笑:“也要那小子有命才行,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總想着怎麽除了這眼中釘,沒想到,自有老天爺收拾他。”
王媽媽忙勸道:“夫人,哪怕這幾日,您千萬别再說這些話,叫大老爺聽去,是要翻了天的。”
大夫人心中雖不服,可到底還在乎丈夫,忌憚他發怒,恨恨道:“是他們的報應,怨不得别人。”
是日入夜後,祝承乾再次歸來,但探望兒子,隻坐了小半個時辰,就被母親催促着離去。
祝承乾到底有了年紀,爲了抓刺客審犯人,累得精疲力竭,不願自己倒下,無人給兒子做主,便順從了母親的意思。
好在祝镕氣息漸漸平穩,太醫們都說公子脈象有力,不日便能脫離危險。
但他回到興華堂,根本不願去見妻子,随便打發了幾句,就往柳姨娘的屋裏來,在這裏他隻會得到妥善照顧,不會聽見刺耳的話語,不用問,他們家大夫人,正幸災樂禍呢吧。
說起幸災樂禍,平日裏大房二房有些風吹草動,三夫人都是最樂呵看戲的那一個,可今天出了這麽大的事,甚至影響到大房的爵位繼承,她卻不見得高興,更是陷入了憂愁。
生死面前,榮華富貴都不算什麽,她半夜來到兒子的房中,見平理合着衣裳就躺在床上,臉上蓋着書,必定是背着書迷糊過去。
“這麽大的人了……”三夫人嗔怪着,扯來被子給兒子蓋,卻把他驚醒了。
平理翻身起來,撓頭揉眼睛,問:“天亮了?”
三夫人一臉慈愛地望着兒子:“功課很辛苦嗎?念書累了吧。”
平理苦笑:“是我天分太低,坐在課堂裏,渾身癢癢,若是叫我去校場跑馬射箭,三天三夜,我也不累。”
三夫人揪心不已,逼着兒子從文,隻怕要把他悶死憋屈死,可若是行伍,雖叫兒子滿心歡喜,可她往後一輩子都不得安甯。
今日老三被擡回來,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這還隻是在皇帝跟前做個侍衛,倘若平理将來去征戰沙場……
“母親?您怎麽了?”平理問,“難道是擔心三哥哥?”
“也是從小叫我嬸嬸的孩子,你娘我雖不是厚道人,也不能盼人家孩子不好。”三夫人歎道,“可是娘更擔心你,兒子,你想從武是不是,不愛讀書是不是?”
平理連連點頭,但說:“不過就算從武,我也答應了三哥,先念好書,他說行軍打仗是要用腦子的,有勇無謀的人,打不了勝仗。”
他說着說着,忽然明白了母親爲何憂愁,笑道:“兒子一定不會讓自己受傷,您放心,别沒事兒吓唬自己,我這不還在國子監上學呢。當今皇帝對外,又是向來溫和不戰的,隻怕我這輩子也撈不着仗來打。”
“我的兒子喲……”三夫人抱過兒子的腦袋,“你和慧兒千萬都要好好的,不然娘可活不下去。”
而此刻,老太太和扶意一同用宵夜,她正感傷孫兒是沒娘的孩子。
因她當初的狠心,逼得镕兒的生母東躲西藏,最終難産而亡,不然也許這孩子如今跟着母親,哪怕沒有榮華富貴,平平淡淡的日子也沒什麽不好。
“姑祖母,您再吃兩口吧。”扶意勸道,她們可不是閑來才用宵夜,而是一整天忙得米水不進,這會兒才吃上飯。
老太太點頭,卻見李家的進門來,說道:“老太太,姑娘,三哥兒醒了,要水喝呢。”
扶意立時站起來,急道:“不能多給水,太醫說了,今晚隻能潤一潤。”
老太太便道:“意兒,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