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祖母。”扶意來到老太太膝下,“這不是您的錯,也不是镕哥哥的錯,我爲何不能站在你們一邊呢。我的确感到厭惡和不适,但人無完人,這世上真有太平美滿一生順遂的家嗎,隻怕很難。别人家又怎會輕易向外人展露艱難困苦的一面,能看到這個家本來的模樣,是我的福氣。”
老太太撫摸着扶意的手背,心滿意足地說:“這就改口,喊起镕哥哥了?”
扶意怔了怔,面上一片嬌羞:“您老也愛欺負人,韻之全随了您,我說這樣一番肺腑,您隻聽見三個字。”
老太太眉開眼笑:“可不就這三個字要緊?”
扶意急得不知說什麽好,但她心裏明白,哪怕隻是當着老太太,她再也不想喚祝镕爲表哥。
方才不經意脫口而出,此刻想來,回答老太太的話,可不就是這三個字最珍貴。
“我那孫兒,也絕非完人,他雖在同齡中出挑些,可終究還年輕不經事。将來會遇到很多挫折和辛苦,能不能一次次跨過坎坷,誰也不知道。”老太太說,“扶意,若有一日,他叫你失望傷心,你不必顧忌我的顔面和心情,我不願爲了自己的孫兒,把你困在不幸裏。”
“姑祖母……”
原以爲,老太太會盼着自己對祝镕多些包容和體貼,沒想到,說的卻是這番話。
可恰恰是這番話,說中了扶意的心思。
她從小就看不慣母親對父親無底線的包容,誠然,夫妻之間,原該同甘共苦,事事總要有人讓步妥協,這日子才能過下來。
可這世道,卻總是一開始就要求女子具備這些品德涵養,爲何不要求男子更優秀更了不起,總先想着,該是女子豁達體貼。
老太太一番話,叫扶意很是動容,許是老人家原就有如此心胸,又或是自己的性情被看穿,不論如何,她心懷舒暢。
不多久,芮嬷嬷帶着韻之回來,洗了臉重新上妝,看着精神了好些。
老太太勸了她一些話,也不多留孫女,讓扶意陪着回東苑。
但額外囑咐,不叫人把二小姐的東西搬過去,更沒松口讓孫女正式住回去,不過是去照顧二夫人幾天。
回東苑的路上,扶意見韻之依舊提不起精神,連今日見到闵延仕都不能讓她歡喜,便很幹脆地問:“是不是在伯父伯母身邊,聽說了什麽話?”
韻之原就藏不住心事,一時又紅了眼圈,拉着扶意的手說:“我爹他,要奪了大伯的爵位,說什麽不擇手段,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扶意還以爲是什麽了不起的事,反問韻之:“難道你從前不知道?”
韻之不解:“不知道什麽?”
扶意說:“二伯父要奪爵位,這事兒你不知道?”
“我……”
“我這個外人,來家沒多久,也都知道了。”扶意說,“這是長久以來都有的事,也許你是頭一回聽二伯父親口說出來,才感到震驚難過。”
韻之想一想,可不是如此嗎,這家裏上上下下,誰不知道爹娘觊觎大伯父的爵位,哪怕父親這輩子無緣,也要爲大哥和懷楓争一争,不過是沒人挑明了說,沒捅破那層窗戶紙。
“這麽說來,好像是……”
“你是被吓着了。”扶意捧起韻之的臉頰,輕輕一揉,“别害怕,伯父爲了二表哥的事,焦心上火、脾氣急躁,難免說些狠話氣話,他也不是故意說給你聽,你不要存在心裏。”
韻之舒坦了好些,順勢伏在韻之肩頭:“有你在真好,我好歹還能和你說說話,扶意,我心裏堵得慌,一面爲二哥的勇敢和魄力驕傲,爲他可以自由而高興;一面又恨他不顧這個家,他這一走,爹娘會變本加厲地看着我,絕不會容許我再忤逆反抗他們。我盼着二哥能顧及家人顧及我,可誰又來在乎二哥的心思呢?說到底,人都是自私的。”
扶意安撫着懷裏的人,感受到韻之的成長,她能甘心委屈自己,去分擔大嫂嫂的辛苦和責任,可這樣心善溫柔的好姑娘,卻要終日爲她的人生大事擔憂。
“韻兒。”扶意打起精神來,想說些能讓韻之高興的事,“過陣子,我們把大姐姐送回去吧。”
韻之呆了一瞬,眼裏漸漸有了光芒:“當真?”
“不隻是說說而已。”扶意道,“我們要付諸行動,真正去做這件事。”
“可是春明齋裏好幾道鎖,我們又不會翻牆。”韻之憂心忡忡,“還要帶着大姐姐,怕是沒走出園子,就被捉回去了。”
扶意說:“王府裏多的是高手,我們和郡主裏應外合,一定能成功。”
韻之想了想,搖頭道:“把外人往家裏引?扶意,我知道你無心對這家不好,但也正因爲你不是這家裏的人,你無法明白我的感受。隻要能送大姐姐出去,我什麽都願意做,可是把王府那些高手侍衛引進來,我還是諸多顧忌,畢竟這是我的家。”
“我不是那個意思……”
扶意自覺失言,她原是想讓韻之打起精神來,說些聽起來俠義肝膽的豪邁話,不知不覺,竟是把這家放在了一邊不做考量。
韻之說:“我當然知道你的心,不過我們再商量商量可好,哪怕去和三哥哥說。”
扶意很慚愧,隻是幾句話,便足以證明她對這個家的背叛,可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
韻之沒多在意,自顧軟綿綿地說道:“我現在最遺憾的是,沒能見見柔音姑娘,哪怕見了面告訴她,我不會看不起她。等一等吧,十幾二十年後,我們兄妹總要團聚,我不信二哥哥,真把我和大哥都丢開了。”
然而扶意内心不安,還想不到将來的事,隻靜靜地聽她說。之後送走韻之,回到清秋閣,爲姑娘們講完今日的課,就獨自在屋裏反思。
老太太說祝镕不經事,還有許多不足,她又何嘗完美,又怎麽會無所不能。
扶意不願背叛這個家,襄助王府成就王妃娘娘和郡主的心願,原不與祝家相矛盾。
但随口說出,請王府的人潛入祝家這樣的話,她的确高看了自己。真要走這條路,她還需好好曆練自己的修爲,她要把王府放在心上,更要把祝家放在心尖。
傍晚,廚房送來飯菜,原是沒什麽胃口,卻在桌上看見了紀州特有的醬菜。
“這是誰做的?”扶意問香橼,“你做的?”
香橼搖頭:“我怎麽能去廚房?”
翠珠見扶意好奇,便去追廚房的人,那邊的人回話說,天氣漸漸炎熱,主子們胃口消減,今日興華堂的柳姨娘送了一壇子醬菜來,說是各房分一分,并不單單是清秋閣才有。
翠珠回來告訴扶意,也說道:“說來每年夏天,姨娘們都會親手做些鹹菜醬菜,到處送送人情。這東西原是上不得台面,但夏日裏各房主子又都好這一口,還要偷偷地吃。”
扶意心想,大戶人家過日子,體面也有體面的累,但因這一碟子醬菜,她的确也開了胃口。
一面吃,一面問翠珠:“柳姨娘是哪裏人。”
翠珠應道:“是南方人,家裏做小買賣的,聽我娘說,姨娘剛來京城的時候,說話軟軟糯糯,家裏人都聽不懂,後來才慢慢改的。”
扶意默默聽着,如此一南一北,柳姨娘怎麽會做紀州的醬菜,她特地做了這些,明面上看着讨好全家人,難道實則是爲了向她示好?
扶意吃罷後,翠珠和香橼也嘗了一口,翠珠說:“這味兒,還是頭一回吃。”
香橼興奮地要說什麽,忽見小姐沖她搖頭,她便住了口。
扶意想到的是,這家裏的人,可分不清醬菜的南北,不過是吃個新鮮口味,柳姨娘縱然有心向自己示好,旁人也察覺不出來。
眼下還不能大意,不能輕舉妄動,可顯然這條路算是走得通。兩位姨娘是大老爺身邊伺候的人,五年前的事,或多或少能聽一耳朵,若實在打聽不到什麽,也算交情一場,日後總還要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