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悠悠笑道:“你啊,還不如你的妹妹們明白。”
韻之不屑,吃着飯菜含糊地說:“我怎麽不如,她們才是傻。”
但扶意懂老太太的意思,韻之這樣幫着嫂嫂說話,隻會挑得她母親厭惡兒媳婦,反過來三姑娘四姑娘對各自的生母不理不睬,才叫得兩位姨娘不在大夫人跟前受數落。
如此雖有悖人倫情理,隻顧眼前安生,可韻之有韻之的好,妹妹也有她們的長處,扶意越來越喜歡這家的姑娘們,在女孩子裏做姐姐,滿足了她從小沒有兄弟姊妹孤零零的遺憾。
而入府以來,更是跟着老太太學了不少大家族爲人處世的道理,老人家言傳身教,對她這個外人也毫不吝啬。
起初接到國公府的帖子,扶意滿心隻想着離家一年圖個清靜,轉眼過去一個月,她經曆了許多事,一面享受着榮華富貴,一面看遍了公侯世家的冷暖與不易。
不知自己将來,是怎樣的前程,但有個人告訴她山有多高、海有多深,還告訴她,不要輕易放棄。
扶意緩緩喝下鮮美的魚湯,暖意沁入周身,她的心不由得安甯下來,再沒有因爲想到祝镕而意亂紛紛,那樣美好的念想與心思,何必讓它變得糾結痛苦,原是她太傻了。
待老少三人吃得七八分飽,門外傳話,二夫人和少夫人,帶着小孫兒來請安。
兩個粉團兒似的娃娃飛奔進來,纏着太祖母要抱抱。
韻之抱着她的大侄兒,老太太懷裏是小重孫女,命丫鬟切了甜糯的香瓜,慢慢喂孩子吃。
姜氏笑道:“您今日用飯早,還想帶着您孫媳婦來伺候呢,不想來晚了,您都吃罷了。”
少夫人上前抱過女兒,不敢叫老太太受累,溫柔娴靜地坐在一旁,扶意則爲二夫人端茶,姜氏笑道:“姑娘越發像老太太的孫女,像這家的孩子了。”
老太太道:“原就是我娘家的孩子,難得你們也喜歡她。”
姜氏不吝言辭地将扶意狠狠誇了一番,說着說着,便道:“月底是您兒子的生辰,前兩年他都在外當差,沒顧得上賀一賀,去年二爺升了官,同僚之間催他擺酒好幾回,他也忙不過來,何況還有幾位恩師要酬謝。媳婦想着,今年在東苑給他張羅幾桌酒席,請各府老爺女眷們來熱鬧一回,不知母親意下如何。”
老太太笑道:“有熱鬧的事,我自然高興,隻是要你辛苦張羅。”
姜氏忙道:“如今您孫媳婦也長進了,幫着我分擔好些事,這些日子韻兒跟着扶意學了些待人接物的規矩道理,也有模有樣了。”
老太太說:“你好福氣,兒孫滿堂,是該拿些體己來,請衆人都樂呵樂呵。”
“不敢當。”姜氏謙恭地說,“都是母親慈愛,這家裏有您在,孩子們心裏都有依靠。擺宴請客的事兒,自然是二爺和媳婦拿體己的銀子,不使公中的,不敢給大嫂嫂添麻煩。”
老太太笑道:“你家二老爺在外當差兩年,我也不曾好好照顧,我拿銀子來,給你們搭台唱戲,熱鬧兩天,其餘酒水車馬,你們自己打點吧。”
姜氏起身福了福:“母親這番心意,二爺和孫子們知道了一定高興,今日回來且晚,不敢叨擾您休息,明兒一早就來給您磕頭。”
老太太說:“不忙,父子幾個當差辛苦,我這裏隻盼他們好,他們倒不必惦記我,我還樂得自在清淨。”
之後絮絮幾句家常話,少夫人借口孩子們困了,便與婆婆一道辭别了老太太,扶意和韻之一起送到門前,姜氏邀請扶意同行,說是好爲她照着路。
扶意不便推辭,别過韻之,跟着婆媳倆離了内院。
路上不過是說些無關緊要的閑話,很快就到清秋閣門外,扶意目送一行人繼續往東苑去,直到走遠了,才帶了香橼進門。
她們進屋子沒多久,廊下兩個婆子就悄悄出去了,香橼厭惡地啐了口:“難不成小姐您吃喝拉撒她們都要去給大夫人禀告?大夫人什麽意思嘛,當咱們是犯人不成?”
“你又來了,平日裏好好的,脾氣一急就亂說話。”扶意不以爲然,“她們也沒法子,不照着主子吩咐的,去哪裏吃這口飯呢,你我又沒什麽見不得人的事。”
“反正大夫人往後再如何,我也不待見她。”香橼恨恨道,“還是公爵夫人呢,竟然不分青紅皂白,就把我們關起來。”
“行了,少說兩句。”扶意嗔道,“快替我想想,二老爺生辰,我該準備什麽賀禮。”
香橼說:“咱們又沒錢,何況這家裏最不缺金銀玉器,不如您寫幾個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的大字,還讨個吉利。”
扶意搖頭,說:“那也太沒誠意,好歹是韻之的父親,我不能太敷衍。”
香橼笑道:“不如求老太太示下,咱們街上逛逛,去買幾件玩意回來?”
“你啊。”扶意道,“是惦記街上好吃的吧。”
香橼說:“那也不如我們紀州的吃食……”
提起這話,扶意也思念家裏,要緊是放心不下母親,不知這一個多月,她有沒有被祖母欺負。
今晚老太太說了幾句婆媳之道,扶意心想,那是老太太眼裏幹淨,自小出身世家貴族,長大嫁入國公府,一輩子隻見過尊貴體面的人,哪裏知道小門戶裏的嘴臉與歹毒。
她默默收拾自己的書本,香橼跪在床上鋪被子,如往日一般,翠珠送來熱水供姑娘洗漱,之後幾人坐在一起說說笑話,待夜深了便要散了各自睡去。
今日亦如是,提起東苑要擺宴,翠珠幾個很高興,清明祭祖沒跟着去莊子裏熱鬧一番,都說好久沒看過戲了。
“東苑張羅這些事,咱們就能看現成的戲。”翠珠歡喜地說,“姑娘您一定帶我過去呀。”
扶意自然答應,正準備散了,門下的婆子送來紀州的信函,随口說:“三公子回府,剛好在門前接的信,順路遞進來了。”
香橼一下站起來,說道:“小姐已經換了衣裳,奴婢去跑一趟吧,總要謝謝三公子才好。”
這點小事,還真不至于,扶意當然知道香橼打的什麽主意,可這小丫頭膽子大了,不等她點頭,轉身就往外走。
旁人一貫知道扶意禮儀周到,也沒多想,爲她吹了蠟燭熄滅燈火,這一天又結束了。
這邊祝镕帶着争鳴往西邊小院走,聽得身後腳步聲,争鳴張望了幾眼,禀告主子:“是言姑娘身邊的香橼。”
祝镕立時停下腳步,待香橼走近,溫和地問:“有事嗎?”
香橼大大方方地說:“勞煩三公子爲我家小姐遞信,小姐特命奴婢來謝過公子。”
祝镕道:“不過舉手之勞,不必言謝。”
可香橼卻問他:“公子可還有什麽話,要吩咐奴婢轉達?”
祝镕眼裏,機靈活潑的小丫頭,滿眼睛都是話語,仿佛她知道些事,可明明又不曾發生過什麽。
這麽跑來,是扶意的意思,還是香橼自己?
隻怕自己言多必失,反傷了扶意的心,又或傳出閑話,害了她的名聲,祝镕便道:“沒什麽事,舉手之勞,請你家姑娘不必挂在心上。”
說罷,他轉身就走了,倒是争鳴客氣地對香橼說:“姑娘仔細路上石頭,早些回吧。”
香橼愣了愣,也不敢追着人家再問,白跑一趟,心裏好生失落,撅着嘴回到清秋閣。
扶意見了也不理她,自顧躺在床頭就着兩盞燭火看書,香橼跑來說:“這麽暗,可要看壞眼睛。”
扶意便放下書,翻身背對着,香橼收起書本,伏在床邊輕聲道:“您生氣了?”
“沒有的事,你大了,自然不用聽我的。”
“小姐……”
“我當你知心的人,才說那些話,如今也沒得後悔。”扶意冷冷地說,“你大了,我管不住你。”
香橼怕了,求饒道:“小姐,我再也不敢,我……”
扶意轉過身,坐起來,低頭含怒看着她。
香橼不敢擡頭,放下書抓着扶意的手:“小姐,我再也不敢了。”
扶意輕歎:“我知道,你一心爲我好,可我不是崔莺莺,你也不是小紅娘,咱們更不唱《牡丹亭》,戲文裏的這些女子,哪一個落得好下場?”
“是……”
“我的心事,我自有主張。”扶意道,“好香兒,你信我可好,自然我有心事,也不瞞着你。”
香橼猛點頭:“小姐,我聽話。”
扶意說:“送來是母親的信,字字句句道平安,我反而很不安,方才心情原就不好,若是說重了,你别往心裏去。”
“夫人怎麽會說不好的事。”香橼心疼地說,“白白叫您在這裏擔心。”
扶意拉着香橼起來,互相依偎着,她道:“真盼着自己能有一番作爲,能叫我娘擺脫那老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