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秃秃的桃樹林,樹木荒蕪,枯枝蕭條。再過幾個月,桃花盛開,蜂蝶萦繞,想必風景一定極美。但此時此景,寒風凜冽,桃枝被吹得嘩啦啦亂響。寂靜無人的山坡上,空無一人。在這寒冷的冬季,連過路的過客都沒有蹤迹。
最大的那棵老桃樹下,有一座孤零零的新墳,還有無名的石頭墓碑。除了凄涼,就剩下凄涼吧。
明月夜換了一身清灰衣衫,披着銀灰的兔毛披風。她把長長的黑發绾成簡單的馬尾辮,用銀色的絲縧系住。除了頸子上的赤魂,她渾身上下再無裝飾。于是,整個人裹挾着清冷而肅靜的味道。
她用幹淨的布巾擦拭着石碑上的灰塵。又用雙手在墳茔上,增添了些許新土。
她從随身攜帶的竹籃裏,取出四樣精緻的點心與果品,還有香燭與紙錢之類。
她将祭品小心翼翼的放在白色瓷盤中,又放在石碑前。遂而,點燃了蠟燭與香火。她跪下身子,用沒有受傷的手,一張一張将淺黃的紙錢,放入銅盆裏燃燒着。
明月夜一邊放着紙錢,一邊苦笑着道:“苗逸仙,我來看你了。你忘了吧,你還差……我一個故事呢,對嗎?”
“爲什麽,你跑得那樣快呢?我還要幫你找到珞靈的肉身,你忘了咱們說好的……這幾夜,我睡得很沉,做了各種奇怪的夢,卻沒有夢到你。原以爲,你會托夢給我,說下面太冷清,太無聊。沒有好喝的酒,沒有好吃的點心,更沒有好看的姑娘……你沒來,難道你又喝醉了嗎?”
“你還沒有告訴我,我們之間到底有什麽因緣巧合。第一次看到你,我覺得你的臉好熟悉,可總也想不起來,我們在哪裏遇見過。我故意讨厭你,捉弄你,陷害你,其實因爲很不喜歡心裏那種熟悉的感覺,有時候竟然暖的吓人。你在我身邊,我會覺得心裏很甯靜,就像現在。我總覺得,你并沒有離開我……從來沒有過。”明月夜喃喃自語着。
她苦笑着,眼淚一滴一滴落在燃燒殆盡的紙錢灰燼上。
“你托付我的事情,明月夜一定會爲你做好。我會爲你找到珞靈的肉身,但……混元珠在哪裏呢?你等等我吧,待我處理好清水鎮的事情,便回大雪山找外公。他能幫我找到混元珠。可是,你走了,即便我找到了珞靈的肉身與混元珠,将她喚醒。不見了你,她也會傷心欲絕吧?如果真的有陰曹地府就好了,我就可以把你的魂魄搶回人間,可好?苗逸仙,你再跟我說說話吧,好不好?告訴我,接下來,我該怎麽辦?”
一陣風吹過,紙錢的殘骸猶如黑色的蝴蝶,從明月夜眼前飄揚而過,飛走了很遠,僅留下一片寂靜無聲的沉默。
“我知道了,你不說話。因爲沒有喝到酒,你心裏不高興,對不對?”明月夜用衣袖擦擦自己的眼淚,強做歡笑:“沒關系,我給你帶酒來了。五十年的女兒紅,喝完了你就不許不理我……”
明月夜把一整壇美酒,圍繞着墓碑,輕輕環繞着灑落。
“我們還沒一起大醉過,看黃昏之後的下雪天。我們還沒一起吹笛子,合奏一首桃花樹下的清夜吟。我們還沒一起守歲,同吃一碗除夕的平安餃子。這些,都是那日在地牢裏,你喃喃自語說的話。你以爲,我睡着了。我都記在心裏。可是,你這老妖怪,老混蛋就這麽無聲無息的逃走了。明天……就是除夕了……你會悄悄回來,陪我一起守歲嗎?我會親手給你包餃子。”明月夜強做歡笑,眼淚卻如斷線的珍珠,源源不斷。
“爲什麽,想起你的名字,我便會忍不住流眼淚。你對我下了什麽蠱?苗逸仙!你聽見沒有!”她頹然的跪倒在墓碑前,她雙手撐地,撕心裂肺的嘶喊着:“你給我出來,出來!我要和你算賬,算賬!”
忽然之間,她脖頸上的赤魂,開始發光發熱,一股瑩藍色的火焰從珠子裏飛出,落入了墳茔的新土中。
明月夜驚訝的望着那蠢蠢欲動的光芒,在轉瞬之間從墳茔中托起了一隻玉笛,拖着長長的精緻流蘇,悠悠蕩漾。那玉笛被藍色的火焰托付到明月夜面前,她不可思議的接住。定睛一看,這笛子,正是苗逸仙的貼身之物。
明月夜仿佛被一道隐約的朦胧人影,輕輕的環抱在自己懷中。他扶住她手臂,把玉笛放在她唇畔。随之而來,一曲幽幽婉轉的清夜吟,在老桃樹下笛音袅袅。
“苗逸仙,是你嗎……”明月夜又驚又喜,輕輕追問。
雖然沒有人回答,那笛音卻一波一波更加清亮而起伏跌宕。
不可思議的事情,就在轉瞬之間,發生了。
玉笛的聲音,仿佛看不見的神奇雨露,沐浴了這片桃花林的每一棵桃花樹。樹枝上開始迅速生長出鮮豔的粉紅花苞,一從一從的璀璨怒放。
整個樹林像被粉色的錦緞重重包裹,桃花香氣萦入鼻息,清甜而又溫柔。輕輕的一陣微風,嬌嫩的桃花瓣從枝頭滑落,形成了一陣又一陣的粉紅色花雨。花瓣落在明月夜的長發上,衣衫上,晶瑩閃亮。随着金塵彌漫,那花瓣又化成了大大小小的琉璃色蝴蝶,緊緊圍繞着她,久久不肯散去。
“苗逸仙,你回來了?苗逸仙,你在哪裏?”明月夜拼力呼喊着,驚喜不已。
“凰兒,好好活下去。我會一直守護你……”耳畔依稀傳來,那熟悉的男子聲音,有着寵溺的溫柔,卻終歸随風而逝。
一首清夜吟終于等到收尾處。笛音漸漸低落,桃花悄無聲息的落地化爲塵土。熒藍的身影最後也消失了。藍色的火焰又一次飛回了赤魂當中。隻剩下一枚冰冷的玉笛,還躺在明月夜掌中。
“天鳳,我會找到你。”明月夜不知不覺,從口中突然吐了這樣一句話,把自己也驚愣了。
萬物俱靜,一切迷茫幻象終又歸于黃土之中。
明月夜再次撲倒在冰冷的石碑前,痛哭失聲。這一次,她的心卻不再那麽如前般窒息的痛。
不知何時,明月夜身後多了一道高大而挺立的身影。他撿起她掉落在地上的披風,仔細的抖落上面的灰塵。
他沉默的走近她,把披風搭在她微微顫抖的肩膀上。
她紅腫着眼睛,驚喜的回頭。又讓失望暈染了淚眸。
“昨日之日不可留,你放不下他,又讓他如何安心離去……”汪忠嗣退後一步,淡淡道。
“我心裏難受,是我害了他……”明月夜抽泣道:“都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苗逸仙。”
“可他卻從來沒有怪過你。愛是犧牲,他心甘情願……我相信,他希望你快樂……明月夜,你是大常念媺長公主,如此就被打敗了?如果你已經站不起來,就找個沒人看見的洞穴,慢慢舔傷吧。沒有人能救贖你,除了你自己……”汪忠嗣強忍心痛,壓抑着自己想要扶住她的心疼。
明月夜努力的掙紮着,她扶住自己酸痛無力的腿腳,咬着牙勉強站起來。摔倒再堅持,往複好幾次。她終于勉強站立。
她望着清冷的蒼天白日,咬牙嘶喊:“我發誓,一定會爲苗逸仙報仇。我會好好活下去。什麽都不會再打倒我。苗逸仙,你放心。”
“好了,一切都會好起來。”汪忠嗣終于歎息一聲,他朝着她,伸開有力的臂膀。
他的聲音溫熙明朗:“月夜,我是你的親人,我在你身邊……我們回家了。”
明月夜咬着嘴唇,望着面前如金光戰神一般的男人。她鼻息之間一酸,終于放下了所有的驕傲與強硬。像個孩子般,投入了他的懷抱。清冽的薄荷香氣,混雜着馬革的味道,微微的暖意令人心生甯靜。
“别哭,明月夜……”汪忠嗣輕輕拍着懷中,瘦弱的少女單薄的肩背。他安慰着她,一如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天,那一刻。
“不要離開我……我什麽都沒有了……”明月夜抽噎着,不吝恐懼。
“不會。一切都會重新開始的。月夜,隻要你堅持相信善良。”汪忠嗣低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