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先皇黎臻駕崩後,太液湖畔,很多用以歌舞的宮殿樓閣,都冷清起來。
加之,新皇黎珏心性并不喜熱鬧。所以,那種通宵達旦,歌舞升平的夜宴盛況,終歸不複從前。更何況入了冬,天氣寒涼,太液湖畔的宮殿幾近荒廢,空蕩蕩的十分冷清,比如樾瑰苑。
樾瑰苑是百年以上的老宮殿,内院種着若幹老樹,樹下有着一叢叢桃紅玫瑰。因爲多年沒有人居住,老樹的枝條長得又稀又疏。而那玫瑰早與荒草連成了一片。這幾天天氣徒然轉涼,老樹本來不多的枯葉,也被寒風卷了個幹淨。透過虛掩的大門,能看到内院裏一片蕭條。
盡管月色慘淡,但依舊照亮了樾瑰苑從宮門通往内殿的小徑上,疾步走過一位身材苗條的紅衣女子。她靜悄悄停在内殿門前,手中倚劍而立。
此人正是明月夜。
此刻,她身穿朱砂紅的蠶絲錦袍,外面罩着海棠紅滾銀白狐狸毛的修身坎肩。烏黑的長發攏在烏金網冠之中,同色的描金羊皮小靴子,靴尖綴着璀璨的東珠,更映出了嬌豔面容上,一雙黑眸冷若寒星。
明月夜手中持着威懾十足的龍吟九天乾坤劍,劍尖直至虛掩的殿門。她隐約可以聽到,内殿裏正傳出來男女嬉戲,暧昧嘤咛之聲。她長眉微蹙,唇角旋起一朵冷漠的輕笑。她用劍尖輕輕挑開腐朽的宮門,不禁微微一愣。
雖然這樾瑰苑,從外面看上去荒蕪凄涼,但殿内卻溫暖如春,炭火燒得很足,還焚着清甜的暖香。
遙遙的,一張碩大的雕花木床,從頂子上吊下來銀紅的绮羅紗幔,籠罩住了整個床幾。伴随着女子的嬌喘與男人的淺笑,紗幔也不遺餘力的顫動着。顯然,帳中人此時正值樂不思蜀,心花怒放之際。
猝不及防的,一聲巨響,殿門被人大力的一腳踢開。淩空劈過一道犀利劍影,那銀紅紗幔被來人一劍斬斷,滑落在床上兩個擁抱在一起的人身上。
床上女子發出慘絕人寰的凄厲叫聲,幾乎連滾帶爬的從紗幔中鑽穿半個頭來。分明是個年輕而漂亮的小宮女,她用紗幔緊緊裹住自己眼睛以下的部分,瑟瑟發抖的望着明月夜,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滾出去……”明月夜用乾坤劍指了指小宮女,清冷道。
後者趕忙抓住自己的衣衫,胡亂披好,又連滾帶爬的跌下床來。她臉色驚白,淚如雨下,忙不疊的磕着頭,結結巴巴乞求道:“長……長公主饒命!奴婢……奴婢是初犯……長公主饒命!”
那男子聞聲,半天才慵懶的從紗幔中穿出上半身來。隻見他肌膚如玉,雙肩之上都有妖豔刺青,影影綽綽像極了虎豹之類。他長長的黑發垂散着,一雙鴛鴦眼眸璀璨如寶石,似笑非笑,情意綿綿。
“長公主,大駕光臨,本座本該行禮。但……無奈身無寸縷,若殿下不介意……稍微回避。”苗逸仙慢悠悠的,作勢要展臂勾起自己的青藍羅衫,他意猶未盡道。
“滾……不管你是哪一宮的人,忘記今天的事。”明月夜唇角一揚,黑白分明的星眸滑過那小宮女,又驚又懼的神情。
“小美人,本座就知道你舍不下我……”苗逸仙眨眨細長眼眸,他作勢拍拍自己身邊位置。他眼神魅惑,伸手做輕佻的邀請狀。
明月夜冷笑一聲,她舉起重劍,毫不客氣就劈頭砍去。
小宮女眼見那紅衣美女,揮着重劍,閃電般從自己頭頂淩空而過。直接就砍向了床幾上的妖媚男子。她不由自主驚呼一聲,像兔子般飛快的逃出了内殿。隻聽身後一陣床幾木材破裂、倒塌的聲音,以及苗逸仙的痛呼聲。她就像遇了鬼般,頭也不回的一路狂奔而去。這樣的豔遇,打死她都不要再遇上第二回了。
再說這樾瑰苑内殿之中,眼前一片狼藉。
苗逸仙像個鹹肉粽子般,被劈碎的紗幔緊緊纏住,扔在青石地上。他像個煮熟的蝦米一般,扭曲着身體,尴尬不已。
“小美人,看不出來,你口味還挺重。你這般綁着本座,咱們又如何……說話?”苗逸仙哂笑道。
明月夜冷哼一聲,一腳踏住他胸膛。遂而又用乾坤劍,抵住他的肩膀。
“慕容純鈞的換容之藥,是你配的?”她凜然問道。
“本座不懂你意思。什麽純鈞,純金,本座不認識!”苗逸仙唇角綻開魅惑的笑容。
苗逸仙悶哼一聲,原來明月夜手中乾坤劍稍微用力,已經直接刺入他肩膀的肌肉中。
“爲何要毒害夜斬汐?”她眸光緊聚,手中力量徒然增強。
“空口無憑,可有證據?長公主,這……可算嚴刑逼供……”他的肩膀上,劍鋒已入血肉寸許,不吝鮮血淋漓。但他面無改色,依舊一副慵懶模樣,仿佛那肩膀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
“苗逸仙,六葉福壽草即将養成,你的解毒藥,本宮已經琢磨出祛毒之法……”她不吝威脅。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長公主,你壓根就沒想過,讓本座活下去!那不如就來個痛快,一了百了。反正,我也真的活膩了……人生,太疲憊。”他一揚脖頸,目光炯炯。
“好一個滾刀肉!”她猛的撤劍,又狠狠踢了他一腳。他重重的跌倒,靠在牆壁上,苟延殘喘。
“小美人,比你狠的人,本座見得多了。”他冷哼一聲,卻依舊笑吟吟望着她:“你怎麽知道一定本座下毒?這長安的醫官豈止成百上千……”
“苗逸仙,這長安城裏的醫官确實不少,但能配出換容藥,能培育出孽魂蝴蝶的,恐怕隻有你我。本宮明白,若非你毒蠱加身,恐怕本宮也拿你,根本并無辦法。你這個奸詐狡猾的老妖怪。”她呲牙道,卻不再嚴刑逼供。
明月夜提着乾坤劍走到破碎的床幾旁。隻見一鼎白玉鑲金的八寶香爐,正燃着一股清甜的香氣。
“好一個鵝梨帳中香,你倒挺會享受。”她斜眼打量了一下苗逸仙。後者也正目中含笑,仔細的觀察着她。
“你若喜歡,咱們不如一試?本座……調香手段……不比旁的差……”他順着她的方向,深深嗅聞了下空氣。
“精煉的紫櫻草,還加了一成的徽州白牡丹……但不适合你,因爲不夠烈……”他意猶未盡。
話音未落,隻聽哐當一聲,那白玉香爐被她用重劍劈了個一分爲二,落地粉碎,還撒了一地的香末。
“簡直,暴殄天物!你……實在不懂憐香惜玉。”苗逸仙幾乎想要捶手頓足,可惜被縛而無能無力。他不吝惋惜道。
“苗逸仙,你好大膽子,居然人不知鬼不覺的,就霸占了這個樾瑰苑做自己老巢。你這老狐狸,既然選了這裏,想必随身攜帶的家底,也舍不得放得太遠的地方。”明月夜用乾坤劍輕輕敲擊着内殿的牆壁。她緩緩走動着,一雙眸子細細觀察着殿内布置。
“你想幹什麽?”他不吝警惕道。
“你我都是醫官,金銀珠寶對咱們來說,算不上難得。倒有一些珍稀藥材,花草或者奇珍異獸之類,會被制毒之人視爲珍寶,愛不釋手,恨不得随身攜帶……”她回身朝着他,嬌媚一笑。
苗逸仙隻覺得後背一道涼氣,徑直就從身下竄了上來,不吝心中忐忑,卻故作輕松道:“本座實在不懂,你這小丫頭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你想找什麽,請便吧……”
明月夜并不焦急,也不再和他言語糾纏。她環視着房間内并不多的擺設,一邊踱步,一邊用劍尖敲擊着随意的物件。她觀察了半天,終于停在一副挂在牆壁上的畫卷上。
“神醫好雅緻,展子虔的《遊春圖》,大手筆……”她用劍尖點住牆上懸挂的卷軸畫。反手掀開畫卷,發現牆壁上并未有什麽異樣,便又輕輕放下了畫卷。
“赝品……喜歡便拿去。”他暗暗舒了口氣,聽之任之。
見他眼底劃過一絲細微的放松,她眸光一凜,回身一劍。劍尖正好點在畫卷中一個女子的面頰上。
一聲輕響,畫卷之後的牆壁突然轉動,顯現出一個深藏于後的密室。雖然不大,卻十分擁擠。在一排排的木架之上,擺放着玲珑滿目的水晶盞,或高或低,或胖或瘦,裏面裝滿了各種奇花異草或者靈蟲怪蛹。
苗逸仙不吝大驚失色,顫聲道:“你怎麽發現的?”
“這女子的瞳孔與原圖有異……”明月夜咧嘴一笑,刻意矜持道:“神醫大人,本宮有過目不忘的……雕蟲小技,您……忘記了?”
她舉着劍,信步走近密室,一邊觀察,一邊不由自主驚歎道:“我的天啊,烏巢雪蓮、千年野山參、七步斷腸蟻、雪山百足蟲、還有赤毛鬼屍蟞……這是什麽?蝴蝶……在哪兒?”
明月夜一邊大呼小叫着,一邊用手中乾坤劍,裝作不小心的打翻了某一個琉璃盞。随着一聲聲令人心碎的落地破碎聲。那些珍貴的藥草或者靈蟲被摔得稀爛,落網之餘四散逃跑,結果就是密室之中,滿目瘡痍,一地狼藉。
“小祖宗,手下留情。别……别……那千年太歲見不得空氣,會化成……”他驚叫着,但灰燼二字尚未出口。隻見那塊肉呼呼的東西離開了琉璃盞,迅速化成一股青煙,消失殆盡了。他痛心疾首,幾乎想撞壁而亡。
“祖宗,你是我祖宗行嗎?别摔了,毒是我配的,我承認就是了。你想怎麽樣……”他不吝求饒。
“蝴蝶……孽魂蝴蝶!在這兒呢……”她孩子氣的發出驚喜尖叫,輕輕抱起來一隻琉璃盞。隻見,裏面飛着一對并不起眼的灰色小蝴蝶。它翅膀的尾羽極長,在瓶中翩翩起舞,實在難以看出這可愛的小東西,竟然劇毒無比。
明月夜抱着孽魂蝴蝶走近炭火爐,揶揄道:“苗逸仙,你不是說,自己從未見過孽魂蝴蝶嗎?那……本宮的手,不小心抖上一抖……會如何?”
“小姑奶奶,求求你。這孽魂蝴蝶除了這一對,世間并無第二對。它……不但能制毒……它也能救人啊……手下留情,手下留情……”苗逸仙咬牙切齒的掙紮着,在青石地上翻滾着:“你說,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孽魂蝴蝶和換容之藥,是不是你配的?”她淡淡道。
“沒錯,二十萬金。”他趕忙接茬。
“買主可是慕容純鈞?大燕的赤焰光軍的右衛将軍……”
“我真的不認識什麽純鈞,純金純銀的,是紫涵要的。他去害了誰,我并不知道。若我诳語,天打五雷轟!”他眼見那紅衣女子手腕抖動了幾下,掌中的琉璃盞搖搖欲墜,他的一顆心都要碎成渣渣了。
“你和本宮交易,卻還敢偷偷與柳氏糾纏不清。好一個卑鄙小人。”她輕蔑道。
“我不過爲了……活下去!”他聲嘶力竭道:“這有什麽錯?”
“爲了你自己的命,就可以用無辜旁人的命,來換取嗎?”
“哈哈……你說得輕巧。這後宮之中,肮髒無比。哪個人,敢說自己雙手清白,不沾鮮血。明月夜,即便是你,你又敢保證自己,從未害過人嗎?弱肉強食,從來如此。誠然,我害人,但我也救人。我救的,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苗逸仙狠狠道。
明月夜愣了片刻,她望着琉璃盞中,翩翩起舞的無憂小精靈,遂黑的眸中閃過糾結的情緒萬千。
良久之後,她終于将琉璃盞放在桌幾上。
她審視着他,淡淡道:“我知道,你并非大惡之人。不然,我外婆明媚堂主,也不會讓你苟活于世。既然如此,我們就再做一筆交易。你若與我通力合作,鏟除裴門餘孽,我保你餘生平安。”
“你保本座平安,你恐怕連自己的平安都難護周全。你讓本座如何信你?”他長眉一展,目光灼灼。
“我說可以,就一定可以。”明月夜從袖中取出一枚木質藥盒,打開放在苗逸仙身旁。碧綠的藥丸散發着一種清香味道。
“你,竟然已經用福壽草煉制出了……解藥。”他大驚失色,卻對她的醫術高超不吝歎服。
“你試了,才知道。不過,你敢嗎?”她語氣甯靜,目光深遠:“你助我鏟除裴門,事成之後,我許你一片世外桃源。你不用再雙手染血,可以踏踏實實過普通醫官的生活,沒人知道你的曾經。你的内心,終歸會回複甯靜,直到生老病死。”
沉吟片刻,低垂着眼眸的苗逸仙猝然擡頭,一雙鴛鴦眼眸流露出掙紮、痛苦與無奈,他苦笑道:“這也是你,最想要的吧……”
“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拒絕。但我會悄悄讓人給你送去五十萬金。”明月夜擡眸,意味深長一笑。
“你賄賂本座?”他坐直身體,傲慢道:“本座,就這麽不值錢?”
“不,是威脅!”她笑顔如花,嬌豔動人:“本宮會悄悄送,也會不小心正好讓紫涵悄悄撞見。嗯……五十萬金太少了,不如……百萬金?或者,本宮還可以放出風去……已将六葉福壽草成功制藥,隻爲贈予風流倜傥的苗神醫……你猜,那紫涵會不會告訴柳心玉,而那心胸寬廣如海的貴妃娘娘,又會如何……待你呢?”
苗逸仙緊緊盯住面前明豔少女,終歸忍不住吞下一口口水,歎息道:“明媚遠沒你,這麽……毒。”
明月夜長眉一挑,乾坤劍的劍尖再次指向孽魂蝴蝶的琉璃盞。
“好,好了!本座與你合作。本座發誓,若不誠心,便讓本座被這些毒蟲活活咬死,行了吧……小祖宗!”苗逸仙頹然翻着白眼,無奈道。
“好,本宮要看到苗神醫的……誠意。”她蹲下身子,居高臨下貼近着他的臉頰。
“本座,在幫紫涵培育……碧血蛭。”他冷哼一聲,又戲谑道:“你這小丫頭片子,可知道碧血蛭是何物?還不快給本座……松綁……”
明月夜唇角一揚,她後退一步,乾坤劍劍起劍落。本來縛住苗逸仙的層層銀紅绮羅齊齊斷裂。
她又點開他的穴位,順手将青藍色的羅衫扔在他身上,卻不吝奚落道:“老妖怪,身材這麽差,就不要一天到晚,光溜溜的到處跑了,難看至極。”
她轉身離開,待走到殿外,人并未回頭,卻低低道:“碧血蛭,可惑人心神,控人心智。但……總有破解之法。不過,當務之急,還請苗神醫爲夜王療傷,我希望三日之後,他能與常人無異。至于報酬……你嘗嘗這六葉福壽草的藥丸,滋味可還合乎胃口?再會……”
明月夜悄然而去。
苗逸仙麻利的穿好衣衫。他拿起那顆綠色藥丸,輕松的扔進自己喉嚨,笑得魅惑而又幽遠:“明月夜,總有一日,你會知道……我爲何答應與你合作。”
思忖良久,他突然不自信的捏了捏自己腹肌,喃喃自語道:“這個,難道……本座的身材……變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