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未央,這獅子國妖姬果已經碩果累累,仿佛美麗少女的紅臉蛋般,隐藏在茂盛的樹葉之下,益發顯得嬌俏而誘人。
那顆最大的果樹上,高高的枝頭坐着一個俊美的白衣少年。他晃蕩着長腿,手中拿着一個紅豔豔的果子,正吃得開心,甚至得意忘形。他一雙邃黒鳳目微微上挑,隐現着一抹如星塵般的璀璨金色。
“流千樹,你給我下來!”樹下站着一個身穿粉色蜀錦袍裙的少女。
她束着雙發髻,插着鑲嵌着紅石榴石的金步搖。頸子戴着一根南海東珠的項鏈,鏈上系着星月争輝的赤金鎖。她的容貌秀麗嬌俏,此時一雙眸子因爲又氣又急,幾乎泛起了薄薄的水霧,眼看就要悲泣出聲。
星月郡主夜漣漪含淚指着樹上,不慌不忙吃着果子的流千樹,叱責出聲:“你下來,你再不來我就哭……”
“随便你,想哭就哭,小爺就是不下來。”流千樹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牙齒。
“你,你!你再不下來,我就喊人了,讓家丁打斷你的腿!看你還怎麽爬樹,怎麽偷果子!”夜漣漪揉揉眼睛,委屈道。
“好啊,喊吧。你們府裏那些家丁,捆起來都不夠被小爺一頓暴揍的,來啊,你來啊……喊了半天,嗓子都啞了吧,給你吃個妖姬果潤潤喉嚨,接着再罵就是。野丫頭,夜丫頭,哈哈……”流千樹不爲所動,他嘻嘻笑着,熟手摘下一個妖姬果,徑直扔向夜漣漪的方向。
夜漣漪随爲将門出身,但從小被父親與兄長寵愛有加,加之母親從小不肯讓她習武,所以這果子劈過來,她竟然沒有躲開,直接就砸到了腦門上。隻聽她哎呦一聲,蹲倒在樹下,捂着額頭又氣又痛,真的嚎啕大哭起來。那果子也骨碌碌的滾出去好遠。
流千樹這下才有些慌了,他趕忙從樹上跳下來,疾步走到夜漣漪的面前,多少有點不耐煩道:“喂,夜丫頭,你怎麽連接果子都接不好呢?真笨。”
夜漣漪緊緊捂着頭,哭着花枝亂顫,悲切道:“以前,果子都是擺在銀盤裏的,我見到的時候,丫鬟已經把它去了皮,切成一小塊一小塊,還放了小銀叉子。這樣的果子都是給母親放在房間聞香的,隻有你用來打人,這麽整個的果子砸在人家頭上,自然會受傷了,很痛的。”
“麻煩!”流千樹微微蹙眉,嘟囔着。他伸出玉白的颀長手指,小心翼翼撥開她緊緊捂住額頭的小手。看着她額頭上那一塊青紫,可見确實砸得不輕。他長眉一挑,隻好從自己懷裏掏出一枚赤金小圓盒子。他打開蓋子,用指尖挑了一點兒碧綠的藥膏,輕輕塗抹在她額頭上。
女孩緊緊蹙眉,哎呦一聲,本能想躲,卻被他穩穩握住手腕,擋住了後退的方向。
“别動!回頭抹進眼睛裏,更疼。”他低聲道。手指的動作卻輕柔了許多。
他用指腹将她額頭上的藥膏,均勻的塗抹開來,她聞到一股淡淡的薄荷清冽,還有他溫熱的男子氣息,不覺臉上熾紅,心頭猶如小鹿亂撞,情不自禁羞澀的閉上了雙眸。
“好了,這個藥膏送給你,每日早晚抹了,不出三日,紅腫盡消。”流千樹把小金盒子輕輕扔進夜漣漪的掌中,自己起身走到樹下,又摘了紅豔的果子,繼續吃着。
夜漣漪睜開雙眸,面前的人已經消失不見,隻有掌中落着一枚冰冷的金盒。
她扭頭,看着他笑吟吟的站在樹下,啃着果子。他黑黑的長發被風吹散了,更映出了眉目如畫的俊美與剔透,一如初見那時的驚豔與仙逸。他完全不同于人間俗世的男子。他的眼睛,他的氣息,他的一舉一動,都與那些臭乎乎的凡夫俗子有天壤之别。甚至,他在她眼中,比自己的汐哥哥和寒哥哥,都更好看呢。
“怎麽,腦袋被果子砸傻了不成,這麽直瞪瞪的看着小爺,讓人心裏忐忑啊。”流千樹在夜漣漪的凝視下,不禁一陣寒顫,心虛不已。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你長得很好看……”夜漣漪拿着赤金盒,扭捏的走到他面前,小聲道。
“很多啊,小爺早就習慣了,那又如何?”他嘿嘿一笑,頗有幾分得意:“夜丫頭,那你覺得,是我好看,還是哥舒寒好看呢?”
“你好看!”她遂而認真道:“寒哥哥也很好看,但是他的眼睛,還有他整個人都太冷了,站在他身邊哪怕一會兒功夫,都要覺得自己快被凍成冰淩子了。你不一樣,你的眼睛像太陽,而且,真的還會有陽光一樣的金光呢,很暖和……”
“哎,如果明丫頭也這樣認爲,就好了。”他怅然若失的歎了口氣,遂而笑望着她,有些惋惜道:“你這樣一個小丫頭,怎麽會,也想要進到那暗不見天日的宮裏去呢?你很想做皇後嗎……”
“我不想,一點兒也不想。可是,我母親和父親說,這是我的命,我必須認!人活着,不能隻爲自己。母親說,汐哥哥爲了暗夜山莊,也爲了大常的太平盛世,付出了很多辛苦……和代價。隻有我進了宮,做了皇貴妃,隻有我爲皇上生了太子,成爲一國之母,才能幫助汐哥哥做更多的事。這是我母親說的,我不懂,我也不想進宮,不想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她說着說着,心頭又湧上來無盡的委屈,默默的開始掉眼淚。
“你不喜歡皇上?其實黎珏長得并不醜,他不過三十出頭,也算正當年。他是幾個皇子中,脾氣最溫和的,他的女人也并不多……他應該會待你好的。”他不得要領的安慰着她:“其實,這世間,能有多少彼此相愛,又終成眷屬的男女呢?愛而不得,恐怕還是大多數。你母親說的很對,這是命,一般人改不了……”
“那你呢,你有喜歡的人嗎?”夜漣漪突然擡起頭來,黑葡萄一般晶瑩的眸子緊緊盯住他的:“你有……心上人嗎?”
“有……”流千樹怅然一笑,黑眸中的金塵一閃而逝,他有些傷感道:“我自然有,很久以前就有。可惜,她并不愛我……說起來,我也夠……慘!夠你笑話一陣子的。”
“你有喜歡的人,她卻不愛你。”夜漣漪情不自禁歎息了一聲:“什麽樣的女子才能被你喜歡呢?一定是個很美很美的姑娘吧。但是,她怎麽會不喜歡你呢?怎麽可能有人,會不喜歡你呢?”
“她喜歡我啊,可是她有更愛的人了。小丫頭,你這個年紀又怎麽會明白這些。喜歡和愛,很不一樣的。”他哂笑道:“其實我也不懂,人類的喜歡和愛,實在太複雜。跟你說這些有個屁用,你最好也不要想弄懂這些。因爲過程,會很痛的……這裏……會很痛!”他伸出颀長手指,點點自己的心窩位置。
“流千樹,你怎麽和漣漪躲在這裏?府裏的人找你們,恐怕要找瘋了呢……”身後傳來明月夜嗔怒聲音,兩人同時轉身。
“姐姐,我讓流千樹大人,幫我摘果子,送給母親聞香。”夜漣漪反應很快,她不經意的把金盒子藏進袖口,握住了明月夜伸過來的雙手。
“這額頭怎麽了?受傷了!快讓我看看。”明月夜微微蹙眉:“流千樹,不是你幹的好事吧?”她瞥了瞥他手中的妖姬果。
夜漣漪本能的躲開明月夜的察看,明朗笑道:“是早上不小心磕在門框上了,不礙事。姐姐放心,已經塗藥了。我嫂子身體可安好?”
“你看,小夜丫頭都說了,跟小爺并沒有半點關系。”流千樹雙手輪換着,倒騰着三個妖姬果,突然扔出一個劈向明月夜,後者順手就接住了,放在鼻息間輕輕嗅聞着,不吝贊歎道:“這妖姬果,果然甜香。”
“明丫頭,我就知道你會喜歡,放心吧,給你留了幾個大的。”流千樹咧嘴一笑,拍拍自己的羊皮背囊。
“偷果子都偷到王府來了,你就不怕會被人家笑話嗎?”明月夜無奈道。
“小夜丫頭,你會笑我嗎?”流千樹眨着邃黒眼眸,笑問夜漣漪。
夜漣漪惑于他稍縱即逝的溫柔與甜蜜,但很快反應過來,那并非給她,她不自然的笑了笑,輕輕搖頭。
“漣漪,你放心,弱塵的身子不礙事,按時服藥就好。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明月夜見二人情狀,心下微微一動,終歸忍不住又俯下身子,輕輕問着夜漣漪:“漣漪,跟姐姐說,若你真的不想嫁到宮裏去,姐姐幫你想辦法。”
“想什麽辦法?你能有什麽辦法!總不會是代嫁吧,那雙瞳鬼還不把夜斬汐的王府掀翻了才怪。”流千樹眨眨眼睛調侃道。
“沒什麽,姐姐。作爲夜家人,我也該做些什麽。反正,從夜王府到長焱宮,以後還是可以常常看到……姐姐的,對嗎?”夜漣漪嘟囔着說着話,眼睛終歸忍不住的,又掃過那白衣少年的身影。
“會啊,反正小爺是典藥局統領,進宮很方便,你要是想要宮外的什麽好東西,告訴小爺,一準兒給你帶進來,放心吧。小夜丫頭。”流千樹呲牙笑道。
“什麽野丫頭,夜丫頭的,你說話可敢客氣一些?以後宮中再見,漣漪就是皇貴妃了,該有的禮數咱們得有。”
“姐姐,别說了。其實漣漪倒真想做一次,沒心沒肺的野丫頭呢。罷了,天色已晚,寒哥哥恐怕已經來接你了。我送你們出府吧……”
“不用了,漣漪。你趕緊回去吧。天涼了,你衣服穿得薄。走吧,明丫頭,我餓了,咱們回去吧。”流千樹璀然一笑,他拉起明月夜的手腕,疾奔而去。
“漣漪,再見……”明月夜有些踉跄的回頭招招手,夜漣漪微笑着回應着。卻沒等到那白衣少年,再回眸一笑,終歸怅然,隻能握緊了手中的小金盒子,又冷又硬,仿佛自己心底正湧上來的絕望與傷感。
原來,他真的有心上人。有她在的時候,他眼中便再無他人。她的笑,就是他一心所向,他眼眸之中的璀璨光亮,原來全都會爲她而綻放。哎,喜歡也是奢望吧。
“别回頭。”流千樹拉着明月夜疾奔,輕聲禁止了她的不忍心。他的話,讓她愕然。
“你知道……”她歎息一聲。
“不能幫她,就不要給她希望,這樣更殘忍。”他淡淡道。
“流千樹,你喜歡漣漪嗎?若喜歡,我便想辦法……”她認真而堅持道。
他握着她的手腕,力道猛的一緊,她蹙眉,他亦然蹙眉,不客氣道:“不喜歡。你知道。”
“流千樹,我不想你……不開心……”她反握住他的手腕,溫暖而有力,但她的話卻欲言又止:“可是……”
“沒有可是,我愛誰,是我的事,與你無關。”流千樹微微側頭,邃黒眼眸閃現妖精的執着與狡黠。
一陣秋風吹過,碧溪的一潭水,微微泛起一道又一道漣漪,像人們不得而知的心事,不能猜,也不敢猜。
或許,無痕的甯靜之下,曾隐匿了多少驚濤駭浪,我們不過都是爲愛而隐忍,或者假裝快樂。
流千樹靜靜望着明月夜優美的側影,心裏淡淡道。
愛你,是我的事呢,明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