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藥草花田之中,居然搭建了幾間茅草屋。
屋前一棵老榕樹,垂挂着細長的須藤,有的已經接近了地面,在那須藤之間,挂着一架秋千,上面爬着一些夕顔,很像女子玉色的指尖。
那榕樹的須藤上,系着長長短短的水藍色絲帶,經過風吹日曬,有的已經零落破碎,有的卻依稀還能看出蝴蝶結的形狀。
雪狼王阿九先在花田中瘋跑了一陣,然後就走到那秋千旁,竟然安靜的卧倒下來,打起了瞌睡,更像個狼崽般,露出肚皮惬意至極。明月夜暗自心驚,懷疑阿九中了什麽藥草中的迷魂藥。
常皇黎臻和明月夜就站在老榕樹下,看着眼前郁郁蔥蔥,色彩斑斓的藥花田。
黎臻并沒有穿那明黃色的袍衫,而是換了一件青色常服,背着手站在夕陽之下,看着遠方,神情清淡如斯。
沉默了一會,明月夜輕輕道:“皇上,天涼了,不如到屋中,喝些熱茶?”
黎臻似乎并沒有聽到,他從秋千上摘下了一朵白色夕顔花:“你可知道夕顔,這花?”
“大常很少有女子,會喜歡這花,因爲它被稱爲薄命花。黃昏盛開,翌朝凋謝,悄然含英,阒然零落,周而複始。”明月夜淡淡道。
“零落之前,它的花瓣會變成好看的绯紅色,可惜隻在轉瞬之間。那美麗,稍縱即逝。”黎臻張開手掌,任由嬌弱的花瓣随風飄散:“但終究讓人難以忘懷。”
“稍縱即逝的,向來是人心,而非花朵的美。”明月夜蹙眉,并不掩飾犀利。
“她也是這樣說。”黎臻撣撣手,咧嘴一笑:“寡人不信鬼神之說的,但不知爲何,總覺得你就是那人,投胎轉世而來。”
“來找皇上,再訴衷情?”明月夜似乎在意料之中,黑白分明的星眸之間,寒意漸冷,心道:全是套路,看來這老頭子人老心不老,着實可惡。
“來……索命。”黎臻笑得凄涼,痛楚。她聞言,愣住。
“這宮裏的人都傳,媺園曾住着一位深得寡人寵愛的妃子,隻因紅顔薄命,因病含恨而去。寡人癡情,念念不忘。但凡遇到與她相像女子,便會納入後宮。所以寡人後宮之中,女人也越來越多。有人把寡人比作纣王,荒淫無道。”
明月夜抑制住自己内心翻騰,她不動聲色道:“皇上身邊,可有妲己?若無,皇上何必挂心。若有,您召見的怕該是道士,而不是一位醫官。明月夜隻會看病,并不能醫心。”
“你倒伶牙俐齒。”黎臻撚埝胡須,調侃道:“你可知道,寡人年輕時,最喜歡牙尖舌利的丫頭。”
他轉身,面對明月夜,目光如炬,威懾道:“明月夜,莫非你怕寡人,納你入宮爲妃嗎?”
“皇上,您已将明月夜賜婚于西涼王哥舒寒,您忘了?”她鎮定自若。
“明日才是婚禮,今日你尚可悔婚。若你願意,寡人可以立即封你爲後。從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你想救的人,救得起。你想殺的人,殺得了。你可願意?或者,你想要什麽,告訴寡人,這世上怕沒有寡人得不到的東西,和人。”
“不願意。”她冷笑,斬釘截鐵道:“這世上,也并非所有東西,都能明碼标價,比如人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不過一介弱女子,如何與寡人抗衡?”
“明月夜已有心愛之人,皇上若強求,也隻得一具屍體而已。”她挑眉,不吝嘲諷道:“皇上的玩笑說夠了吧,您好不容易剛收服了鐵魂軍與暗軍,重新控制了大常的大半數兵權,卻又要爲了一個女人再起波瀾,這麽不劃算的買賣,您怎麽可能盤算。皇上不必再試探明月夜。您想要什麽,不如直說。看西涼王府,是否能盡如聖意。”
“哈哈,好一個聰明的丫頭。倒與哥舒寒那狼崽子,不愧天生一對。”黎臻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明月夜卻悄悄松開了握着暗器的手,手心裏一層薄薄的冷汗。
“這番話,寡人曾問過這媺園的主人,她的回答,與你幾乎同出一轍。那時寡人年輕,便用天子威儀困住她一年,本以爲她會在寡人真情之下,改變初衷,結果她插了寡人一刀,被一個叫小蚊子的男人,救走了。”
黎臻輕撫左肩,自嘲道:“念媺郡主,慶幸你手裏的暗器握得比較穩。”
明月夜這回真愣住了,隻好跪倒,結巴道:“皇上恕罪,明月夜……”
黎臻拉着她起身,卻未松開手,他的手掌大而寬厚,手心溫度甚爲舒服。
“明月夜,你是莫無涯的女兒。明媚……是你的外祖母。莫千問是你的外祖父。”
明月夜隻覺得一顆心狂跳不已,看來她與哥舒寒、夜斬汐都低估了這個老人。他遠比他們想象中,要清明太多,洞悉太多。
黎臻伸出另一邊手掌,看着自己被包紮好的手指上的蝴蝶結,又望向榕樹須藤上那飄搖着的水藍飄帶,苦笑道:“你不覺得,你們明家的女醫官,打蝴蝶結的手法,都一樣笨嗎?”
明月夜甩開黎臻的手指,低垂下頭,固執道:“皇上,既然您早就看穿,爲何還要賜封明月夜念媺郡主呢?”
黎臻安靜的看着面前少女,她複雜的表情,已經隐匿不下内心的糾結與困惑,終于忍不住伸手撫摸住她的頭頂,那柔順的發勾起自己内心最溫柔的回憶,他忍不住澀聲道:“畢竟,寡人欠了你們明家的,太多。”
他苦笑道:“寡人以爲,會和明媚有一個像你這般的女兒,誰知命運弄人,卻和明媚的女兒,生了你。而你,與明媚簡直如出一轍,容貌,甚至脾性。寡人知道,你爲複仇而來,恨寡人辜負了你母親。而寡人無法否認,一切皆由寡人而起。但,寡人說,也是今天才知道,寡人與無涯在宮外,流落着一個女兒,你可相信?若當年,寡人知道無涯有孕,無論如何,寡人會保護你們母女。”
明月夜并沒有擡起頭,她的内心糾結着翻騰着掙紮着。她想象了無數次父女相見的場景,唯獨沒想到他認下她,就這麽簡單。她以爲,他會否認,會震怒,會想方設法除掉自己。原來人心,真的比想象中複雜太多,脆弱太多。
“好了,兩個人站在外面那麽久,天都要黑了,進屋吧。”一身道姑打扮的雲妩悄悄走到他們身後,淡淡道,一點不突兀。
“月夜,這就是雲貴妃,明媚的小師妹,你母親在宮裏做典書女官時,也住在她宮裏。”黎臻言簡意赅。
明月夜肩頭微顫,她擡起眼眸,仔細打量着對面細眉細目的慈善面孔,隻見她雙眸清澈如水,不怒不喜的神情,和衣着一樣清淡如斯的蘭心蕙質,悄悄生出了一絲好感。
“梨子湯,已經煮好了。”雲妩微笑,順其自然拉住明月夜的手,這一次她無法拒絕,默默跟着那溫柔女子,走進茅屋。
黎臻看着她們的背影,暗中松了口氣,欣慰跟上。
那邊,雪狼王阿九睡得正酣,秋千上的夕顔花,已經全部盛開,蕊心一抹绯紅色,隐隐藏匿着,頹敗前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