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面前嬌美而又倔強的女子,語氣失落道:“妤婳走了,汪之訓心死,這是老天罰我。月夜,你是妤婳在這世上留給我唯一念想了,爲了你幸福,爹願舍棄所有去交換。這是我欠你們母女的。”
“那我們一起走吧,去尋你說的世外桃源?”明月夜的眸子裏突然迸發出灼熱而瘋狂的光亮,汪忠嗣的心猝然被這光亮點燃起炙熱火焰,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幹澀地咽了咽口水,他摸着自己寶劍上的藍玉配飾,那冰涼的觸感讓他如夢方醒,理智、道德、倫理一道道符咒迅速将火焰鎮壓直至灰飛煙滅,隻餘一點兒微塵掙紮。
如果她不是妤婳的女兒,也許?也許……但,她畢竟就是妤婳的女兒,這命中注定的軌迹,無法更改。汪忠嗣苦笑。
“傻話……”汪忠嗣嗫嚅着,再無沙場之上的骁勇威猛,笑容又泛現蒼老與疲憊。
“爹還能陪你多久?月夜終歸要嫁人。今日上已宴,長安年輕的俊傑們都會被邀請過來,也許,或有你鍾意的,交往看看呢。”
“你要我嫁嗎?”明月夜一陣寒意,醍醐灌頂道:“你希望我嫁人?你從來沒說過,爲什麽?”
“爹,是希望月夜終有好歸宿。”汪忠嗣避重就輕,他的聲音又低沉幾分道:“女兒家,總要嫁人。你長大了,而爹老了……”
明月夜盯着汪忠嗣半晌,眼見着他陷入回憶裏掙紮不堪的痛苦神情,一顆心如墜萬丈深淵。
登時,兩人相對無語然又各懷傷心事,氣氛沉悶而尴尬。
他們都在猜着對方的糾結,卻誰也不願把心裏的話說得更明白,因爲說了,或許就再無餘地,他們心裏都忌憚,也貪戀着這看上去的父慈女孝,像兩個快要凍死在雪地裏的人,舍不得那一螢之光帶來的希望。
恰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一個女子呵斥下人的聲音,接着一聲門響,一個錦紅衫裙女子火一般闖了進來。
她容貌嬌豔,妝容華貴,特别發髻上一對翡翠金搔頭,上面的翠綠寶石更是碩大而耀眼,映襯水芙蓉般的俏臉益發明豔動人。
明月夜微微冷笑,退了幾步,又拿起桌幾上的藥典,顯然并不歡迎這不速之客。
“爹,妹妹這邊的丫鬟越發眼裏沒人了,剛才還要攔我,好沒規矩。奴婢粗俗無禮,定是主子沒教好。”汪慕雪拽着汪忠嗣的衣袖,一幅小女兒撒嬌的嗔怪。
汪忠嗣看着面前貴氣逼人的汪慕雪,又望了望桌幾上的綠色衫裙與銀簪,便已心知肚明,不由心裏自責自己到底疏忽了這些家常内宅的事情,他不由自主維護着明月夜道:“丫鬟通傳有何過錯?”
興奮的汪慕雪并不計較汪忠嗣的訓斥,她拎着裙角,旋轉一圈,開心地問:“爹爹,您看慕雪美不美?”
“很好。”汪忠嗣心不在焉地應付着。他用眼角的餘光看着窗前綽約而立的白衣佳人,消瘦而清冷的身影,與似笑非笑的冷漠,心中尴尬愈來愈猛烈。
他一直以爲自己在悉心照顧着她,但其實,她過得并不好,并不快樂,所以才想離開?到底,沒娘的孩子,孤苦伶仃地在别人屋檐下讨生活,太可憐了。
他應該給她更多的寵愛與關注啊,他因愧疚而心疼。
汪慕雪可顧不上那麽多,她得意地旋轉到明月夜面前,微微傾身,在她耳畔低語道:“聽說,晚上你不想去。難道怕有人會看上你嗎?”
明月夜微微一笑,避開慕雪咄咄逼人的紅唇瓣,冷冷道:“姐姐莫忘了,小鈴铛喜襲香氣,特别是牡丹香油。”
汪慕雪一愣,趕忙躲開明月夜身畔,對于那隻脾氣古怪的大老鼠,她心有餘悸。
“你們姐妹,自當彼此愛護。”汪忠嗣艱難地打着圓場:“爹希望你們,都尋得好姻緣。”
汪慕雪拽住汪忠嗣的衣袖,撒嬌地說:“好羞人啊。爹爹,女兒還想陪在爹娘身邊呢。”
明月夜則深深地望着汪忠嗣,低沉道:“将軍,定會如願。”
那一邊,将軍府後花園,已經有矜貴的賓客閑逛着,比如他。
哥舒寒百無聊賴地在花園的石徑慢悠悠踱着。他的家奴左車,在身後幾步跟着。
“郎君,好歹來了,您多少還請到前廳去應個景兒啊,幾位小王爺都在找您呢。”左車納悶地跟着自己的主子,忍不住提醒。
“人到已算應景了。”哥舒寒微微蹙眉道:“今日,我沒心情和他們寒暄。”
“郎君,您不就是心裏有氣嗎?您說那個把您……”左車在自己眉眼間比劃着,不由想起那日在夜舒樓找到怒氣沖沖的哥舒寒,眼周被畫上了黑而奇臭的東西竟幾日難消的光景。
他忍住不偷笑道:“郎君,咱們可找遍了整個長安的酒肆,都沒那女子半點消息。許是,許是您見了鬼呢?”
哥舒寒一時黑了臉,一把薅住左車的脖子,生拉硬拽倒自己面前,戲谑道:“左車,不如我送你入宮做了太監吧?”
“您,您是我的祖宗行嗎?左車爲您着想啊,郎君自然不想旁的人知道您……”左車在自己眼睛上描畫幾下,奉承着。
“奴才隻能獨個明察暗訪不是。也得容着時候啊。奴才可是爲了郎君盡心盡力啊。”左車讨好的跟上幾步。
“滾。”哥舒寒作勢踢開嬉皮笑臉的左車:“仔細辦事,留神下面。”
“汪将軍府上真是寒酸,府邸還沒咱們府上一半大,仆人都老成那個樣子,丫鬟長得也更不咋地。郎君,聽說汪将軍的兩個女兒都已到及笄之年,不過嫡出女兒那個,因爲長得漂亮太挑剔,一直選不到合适的夫婿,但庶出的那個,據說卻是因爲身材臃腫,長相醜陋,而且脾氣刁鑽,而且她娘好像還是個粗鄙的村婦,早早就病死了。”
左車撇嘴道:“奴才們也納悶了,也不知道汪将軍這般人物,怎麽會在外面招惹這等風流事,您說就算偷腥,也得找個好看的吧,虧了,實在虧了。那庶出的小姐一直不招待見,随母性,可見地位卑微。若是汪将軍要把庶出那個,許了您啊,您可千萬别答應。咱們郎君的娘子,必須得是天仙下凡的人物,稀松平常的不行。”
“你舌頭也嫌長?”哥舒寒瞥了一眼左車。
“祖宗,奴才閉嘴就是。哎呦。”左車話音未落,腳下一滑,一個跟頭栽倒在花叢中,口中卻不忘護主:“郎君小心,路上有污穢,髒了您的鞋。”
左車坐在地上,拔下自己的鞋子,隻見鞋底灘被踩爛的紅色果實。
哥舒寒仔細一瞄,心下一動,疑道:“長安怎麽會有忘憂草?”他抓住一朵白花紫蕊的花朵,細細觀察,微微嗅下。
“忘憂草?”左車也抓起一朵白花,嗅着:“真香啊。”
“忘憂草乃大食所産的異毒。花有奇香,可做迷藥,果有小毒,卻是靈獸喜愛的飼食。花果同煉七七四十九天可成無色無味,媲美鶴頂紅的天下奇毒,神仙也難救。”
哥舒寒若有所思打量着面前一片雪白花海,贊道:“在長安能種下這麽多忘憂草,可不是容易的事情。”突然他靈光閃現,不由微笑道:“左車,你真是個好奴才。走,咱們去赴宴。”
左車莫名其妙看着自己的主子精光四射的雙瞳,似乎突然揭開了什麽難解之事的謎底,實在猜不透他的心思。不過,看他笑得如此嚣張,八成有人要倒黴了。府裏的奴才們早已總結出了規律,那就是:
不怕夜貓子叫,就怕小祖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