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程益正滿臉賠笑地爲面前寬臉小眼睛的年輕軍官斟酒,言語間頗多恭維。
他任建甯知府已近四年,同時卻又是剛上任不足一月的新任知府。
施福奉鄭芝龍之命撤走仙霞關守軍後,數萬建虜大軍湧入福建,首當其沖的便是福建最北側的建甯府。
時任建甯知府的程益毫不猶豫地便捧了土地戶籍簿冊恭謹獻降,随即便被任命爲大清建甯府知府。
他這個根基不牢的新任地方官深知滿人極尚武力,而此時建甯府軍勢最盛的便是總兵施福。
眼下施福的侄子,同時還是其前鋒官的施琅突然造訪建安,他自然要親自盛情款待。能和施福攀上關系,他們文武相輔,日後在建甯府的勢力定能穩如泰山。
“程大人,這兩天幸得托庇于您,否則末将怕真是無處栖身了。”施琅灌了口酒,又咧着嘴道,“隻是末将與叔父有些誤會,若被他遷怒于您,那我這罪過可大了。”
“施将軍太見外了。”程益忙舉杯,心說若施福真動了大怒,你小子還有心思飲酒作樂?我看八成是營中太苦,你才跑來建安繁華之地逍遙自在吧。
他拿起酒壺給施琅滿上,笑道:“将軍且在我城中稍住,過幾日施總兵也就消氣了,将軍再回營不遲。”
“多謝程大人!來,末将敬您一杯。”
酒正酣時,卻有一名着戎裝之人神色匆匆地進了屋來,繞過歌舞伎,附在程益耳旁低語幾句。
知府大人的面色立時便凝重起來,低聲問道:“可是林耀天?”
“觀旌旗,應當不是。”
施琅見狀放下酒杯,高聲詢問:“程大人可是遇到什麽麻煩?”
程益略一猶豫,拱手道:“剛才得報,有探哨在城外二三十裏處發現一隊亂軍。”
“哦?”施琅微微皺眉,“有多少人?”
“李典史?”程益看向前來禀事之人。
“回大人,具體數量不明,但怎麽也有七八百衆。”
“這點人有何懼哉?”施琅聞言滿不在乎地吃了口菜,“建安城高牆厚,憑他們來攻,不過以卵擊石耳。”
“将軍有所不知。”程益面有愁色道,“這些亂軍意不在襲城。每旬過仙霞關入閩的大軍糧草不下十萬斤,這些亂軍常于半途劫燒糧草。
“上月便有亂軍林耀天部,半夜襲了運量車隊,燒毀大車二十餘輛,糧草辎重損失無算。
“如今又多添了股亂軍,若再有糧草損失,朝廷怪罪下來,哎……”
施琅奇道:“既如此,何不遣兵剿之?”
“達哈蘇大人得博洛将軍嚴令,不得擅離建安。且其麾下僅一千五百人馬,若率隊剿亂,又擔心城中空虛,被賊鑽了空子去。”
程益瞪了眼李典史,憤道:“城中綠營倒有千餘人,然,不得統兵将才。上月剛出城不久,便被人自後抄襲,折了二百多人敗歸。”
那李典史羞愧得恨不能把頭低到腳面上去,顯然被人抄襲之時便是由他統軍。
施琅聞言差點笑出聲來。原本他還琢磨着需要費力請纓一番,甚至得搬出施福的名頭力壓,才能争到率隊“剿亂”的機會,不料竟遇到這般局面。
他當即起身抱拳道:“末将蒙程大人款待,正愁無以爲報。眼下便是機會,某當率兵剪滅亂軍,爲大人了卻煩擾!”
“善!若能勞施将軍親往,下官之幸,建安之幸!”程益大喜,施福所部的戰鬥力絕對排在福建明軍之首,施琅作爲其前鋒官戰力定然不俗,此番若真能清剿了亂軍,自己也能分得一份功勞。
他立刻對施琅揖道:“不知将軍需要多少人馬?”
“既敵有七百,末将便也以七百人敵之。”
“好!”程益立刻對李典史揮手道:“速去點齊七百兵将,交由施将軍剿亂!”
“是!”
……
施琅大大咧咧地帶了七百建安綠營兵離城,自有其心腹先行騎快馬将消息送了出去。城外所謂的“亂軍”正是他從施福營中帶出的那四百餘人。
大隊走出近二十裏,至一處山坳之外,忽聞有人于山中鳴铳。施琅聽得連續三聲铳響,心中微微一笑,立刻毫不猶豫地揮軍殺入兩山之間的凹地。
李典史李建安見狀忙上前谏道:“将軍,此地形狀狹隘,恐有詐!”
“你懂個屁!”施琅不屑地白了他一眼,“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你如此膽小怯戰,難怪會剛出城便被人抄襲。”
李建安憋得臉色漲紅,也不敢再多言,揮鞭沖在了最前面。
待得這七百人都進了山坳,就聽得四下猛然鑼鼓大作,李建安慌忙喝令手下冷靜,原地結陣以待接戰。
但他命令還未傳出,便先有将令送到,命全軍撤退。
随即就有人看到主将施琅和他的幾名親兵掉頭就跑,與此同時,兩側山坡上箭矢、鉛彈如雨般傾瀉而下,立刻便有人慘嚎着倒在血泊中。
建安綠營頓時陷入混亂,又無主将約束,一個個如沒頭蒼蠅般四處亂竄。僅半個時辰左右,已有過半被山中伏兵射殺,餘者旋即被沖出來的“義軍”包圍,隻得棄了兵刃跪地投降。
李建安在幾名心腹的保護下殺出一條血路,拼死跑出了山坳,擡頭便看到施琅正于前方歇馬。
他怒從心頭起,上前高聲質問爲何要棄隊先逃,随即便聽到耳側一陣弓弦嗡鳴,下一刻,他和身旁的心腹俱身被數箭倒伏于地。
又有施琅的親兵自左右而出,在每人身上補了幾刀,這才随施琅縱馬離去。
建安府衙之中,程益正樂滋滋地等待施琅凱旋的好消息,忽然有人慌張來報,說施将軍人馬于山中遇伏,僅剩一百殘兵生還。施将軍也身負重傷,李典史更是爲賊所戮。
程益頓時呆若木雞,一屁股跌在了椅子裏,心中悲鳴,這施琅怎能比那李建安敗得還快?!原來竟是個徒有虛名的草包而已!
很快有人将施琅擡至府衙,程益隻得前去探視,隻見其渾身紮着浸血的繃帶,肩頭還插了半支沒有拔出的斷箭。
程益苦着臉伏在施琅身側,搖頭歎道:“将軍,怎至如此?”
“賊、賊軍勢大,怕有數千之衆……”施琅似氣若遊絲,用帶血的手用力抓住程益的衣衫,吃力道,“速速通知叔父大人,要他援兵建安,否則……晚矣!”(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