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岚,是精怪,乃是遠黛鎮依靠的那座大山上的霧氣所化作的精怪。
天地之物開啓靈智,化成人形,最爲不易。
岚自己都不記得,在那山中飄渺盤繞了多少年。
隻記得,無數個晨起暮落,她獨自在這山林之間飄蕩徘徊,不知歲月爲何物,不知人情爲何事。
直到有一日,這山裏,忽然出現了個,每日上山讀書的孩子。
山中寂靜,那個年輕俊秀的小孩,每天都徒步爬到半山腰,在一處可觀整個遠黛鎮的寬敞大石之下,背誦詩書。
有時候,背的是之乎者也的枯燥文說,有時候,讀的是甚爲有趣的經傳趣事。
她便化作山岚,在他身邊纏綿在他耳鬓厮磨。
像極了情人間親密的呢喃。
竟不知何時,那凡心,便無聲無息地生了出來。
盼他來,等他來,癡癡地在他必經的上山之路上候着。
見他出現,便滿心歡喜地依靠過去。
少年的呼吸裏,全是溫暖的氣息,周身的墨水味道,融在她潮濕的霧氣中。
她真是高興極了。
直到有一日,少年不再出現。
她盼啊,等啊,望啊。
不見他。
她心下茫然,又無助,又難過,又痛苦。
原本安靜從容的山岚,漸漸地,生出了一絲狂戾姿态。
明明是春暖花開的好節氣,她卻讓山裏,變成了寒霜密布的冷冬時節。
她曉得,自己要生出魔心了。
她不想自己變成那樣不堪的模樣,恰巧又遇到雲兮兮,便苦求着雲兮兮,帶她來找這少年。
然而,再見少年,卻不是她期盼的那樣。
錦沐笙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可心裏又隐約明白了幾分。
那叫做岚的山中霧精,怕是……已經不在了。
爲了一個連她是誰都不知的少年郎。
雲兮兮又輕輕地歎了口氣,劍指并攏,念動咒語,那原本散在地上的水漬,竟被她一點點引起,化作一縷快要散開的霧氣,重新鑽回了她剛剛打開的玉瓶裏。
然後她收起玉瓶,又站起身,看了一圈盤繞在院中的白霧,雙手撐開,朝兩邊一推。
霧氣便慢慢地朝外,一點點地擴散,緩緩地将整個遠黛鎮,都包籠在一片白霧之中。
錦沐笙看到,雲兮兮本就略顯蒼白的小臉,此時更是因爲耗盡力氣,而疲累到了極緻。
長眉微蹙,想到她跟前去扶她一把。
雲兮兮卻轉身,走到院子一角,單手一撚,也不知念了一句什麽,又一道身影,出現在那角落裏。
待看清那身影時,錦沐笙眼底便是神色微變——又是一個鬼魂。
且半邊頭顱都被削沒了,隻留下血淋淋的另外半邊腦袋,腦袋上,還有個陳舊的斧頭。
樣子十分可怖。
惡鬼?
這個念頭一出,連龍一都沒反應過來,錦沐笙已經以一種保護的姿态,出現在了雲兮兮身後。
龍一愣了愣,看了看錦沐笙剛剛站立的位置,又看了看不知怎麽就瞬移過去的太子殿下。
雲兮兮掃了眼身旁突然出現的錦沐笙,朝他輕輕笑了笑。
錦沐笙對上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幽眸微動。
對面前形狀可怖的鬼魂擡頭,看向雲兮兮,慘不忍睹的臉上,想擠出一個不正經的笑來,卻怎麽做,最後,都變成了無奈又茫然的苦笑。
雲兮兮沒說話,放下包裹,從裏頭,翻出來晚間到王宅之前,在路上買的一隻烤鴨,與一個裝了酒的葫蘆,放在小鬼的面前。
那鬼魂愣了愣。
雲兮兮笑了笑,對錦沐笙道,“那邊香案上的白燭,給我拿一根過來。”
錦沐笙點頭,去拿了走回來,遞給雲兮兮。
龍一在旁邊看得嘴角直抽——這個小道姑膽子很大啊,敢這樣吩咐他家太子殿下!
可偏偏,他家太子殿下,還做得很心!甘!情!願!
啧,太子殿下肯定是被下了迷魂咒了吧?
這邊龍一心裏犯嘀咕,也不知這小道姑神神叨叨在幹嘛。
那邊雲兮兮接了蠟燭,點燃,放在小英子的鬼魂面前。
然後劍指在蠟燭的火焰上輕輕一劃。
小英子一僵,擡臉,看了看雲兮兮。
片刻後,終于在她微笑的眼神鼓勵下,顫巍巍地伸手,竟一把抓住那烤鴨和葫蘆。
龍一就看原本放在地上的烤鴨和葫蘆就這麽憑空飄起來了!驚得眼珠子都瞪得快要掉出來!
“吃吧。”
雲兮兮笑了笑,聲音溫柔,“吃飽喝足,就上路吧!”
小英子顫抖,似是要哭,卻最終一語未發,捧起那烤鴨,就跟餓極的小野獸似的,拼命地啃咬起來。
塞得滿嘴都是,又去喝那葫蘆裏的酒。
嗆得滿身都是,卻不肯停。
吃到一半,忽又停下來,低着頭,抱着那啃得亂七八糟的烤鴨,嗚嗚地哭泣起來。
雲兮兮蹲在他面前,眼神溫和,輕輕說道,“我下午去尋過老趙頭了,他說,有一年冬天,你差點被凍死在酒樓門口的時候,是方容兒,給你買了烤鴨和暖身子的酒,還給了你銀子,救了你一命,是麽?”
小英子抱着酒葫蘆,雙肩不住地顫抖。
雲兮兮溫柔的話語聲繼續響起,“若是我所料不錯,那一年,你應該不是去方老虎家偷東西。你是發現了什麽,要去給方容兒報信,想救她,對麽?”
小英子低着頭,半晌,嘶啞的聲音,才悶悶地傳來,“我聽到王大福跟人商議,要怎麽暗中奪了方老虎的家産,才想去跟她說一聲的。她啊,就是個傻姑娘,要是家裏沒落了,可怎麽活?不想……不想,沒見着她,卻驚到了她家裏頭的護院,反而因爲鬧出我這人命,又叫方家被官府盯上,連方老虎,都一起被害了,都是我的錯……”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雲兮兮卻明白過來,小英子爲何這麽多年,都不肯投胎。
因爲他心中有愧。
他以爲,是他闖進方家大院,引來護衛殺了他,才叫方老虎吃了官司。卻不知,他被殺之事,不過是個引子,官府,分明就是被王大福刻意引去,起了貪心,故意謀了方老虎的家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