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兮兮瞅了瞅手裏的碟子,竟是一盤江米條,上頭裹了一圈白糖,瞧着就十分好吃的樣子。
高高興興地拿起一根,放進嘴裏,‘嘎吱嘎吱’嚼下,立刻兩眼冒光地點頭,“好吃呢,大師!”
火頭僧笑着直擺手,“什麽大師,跟斷緣一般,叫一聲明淨師叔就好了。”
法号明淨,那應該跟明慧方丈是同一個輩分的吧。
雲兮兮又拿了一根江米條,嚼啊嚼,“這……合适麽?”
火頭僧瞧着她貪吃的樣子直笑,“斷緣既然喚你一聲小師姐,那便是咱們的緣法,沒什麽合不合适的。”
雲兮兮一想,便點點頭,大大方方地喚了一聲,“明師叔。”
明淨瞧着她這模樣真是讨喜,笑得越發慈善,“我瞧着你方才在大虎的頭上拍了一下,大虎就能瞧見斷緣了,那可是什麽道家的法術麽?”
雲兮兮也不遮掩,吃着江米條一邊點頭,“嗯,一個小小的開眼法,不過大虎體質弱小,也撐不了多會。若是個陰氣偏重的男子,有的能開眼通靈十數天呢!”
明淨聽着覺得新奇,點了點頭,又看那邊被大虎撲倒在地,仰面大笑掙紮的斷緣,輕輕笑了笑,“斷緣這孩子,也是個苦命的。”
雲兮兮鼓動腮幫子嚼着江米條,瞅了院子那邊一眼,片刻後,溫聲溫氣地問:“明師叔,斷緣的本體,我能看一眼麽?”
南山寺靠西南的位置,是寺中僧侶所住的僧寮。
在方丈寮房的南邊一間屋子裏,雲兮兮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孩子,安靜無聲地躺在那偌大的床榻上。
正是斷緣。
白白淨淨的臉,因爲長時間的昏睡,有些蠟黃消瘦。身上穿的卻不是雲兮兮看到他時穿着的小小僧袍,而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青布衫,因爲洗過太多次,而隐隐發白,袖口和手肘的地方,還有補丁。
明淨在旁邊擦了擦眼,歎了口氣,說道,“這孩子,是上個月初時候,被丢在咱們寺廟門口的。”
雲兮兮想起,南山寺鬧鬼,似乎也是在上月初的光景。
明淨走過來,看了眼床上的斷緣,臉上露出幾分不忍,卻還是伸手,拉出斷緣的小手,掀開那打着補丁的袖子,讓雲兮兮看到孩子的手臂。
斑斑紫紫,還有剛剛才結痂的傷痕,以及無數陳舊的傷口。
明淨沒忍住,眼淚又湧了出來,顫巍巍地将斷緣的胳膊小心放回被子裏,“這孩子,剛剛來的時候,那身上都沒有一塊是齊整的,唉,抱在懷裏,都沒個小貓兒重。出家人不能口出诳語,可貧僧都忍不住想罵一句造孽的畜生!”
上月初,春寒剛過,天氣回暖,南山寺也是一片和睦融融生機勃發的好景緻。
一早,晨起的小沙彌便打開寺廟大門,準備清掃了大門前的落葉灰塵之後,就開始做早課的。
卻不想,門外給香客上香祈福的大香爐邊上,居然蹲着一個不過三四歲大小的娃娃。
小沙彌初始還不曉得怎麽會出現一個娃娃,誰想,一靠近,竟看到那娃娃滿臉青腫,渾身都是血!
把那小沙彌給吓壞了,連跑帶爬地就沖去了方丈的寮房。
整個寺廟的僧人都圍了出來。
明慧方丈便問這孩子,從哪裏來?家住何方?父母是誰?
可那孩子卻一言不發,隻蹲在香爐旁,抱着膝蓋,瑟瑟發抖,一動不動地望着前往那條唯一通往南山寺的上山下山的路。
出家人慈悲,見孩子不肯開口也不願動彈,便不再勉強。
明慧方丈便親自坐在那孩子跟前,陪着他一起朝那山路望着。
另外又有僧人畫了孩子的畫像,下山去打聽。
結果這一打聽,還真打聽出了孩子的下落。
原來,這孩子,是南山寺附近一個劉家村的名叫劉守成的地主家的孩子。
可地主家的孩子,爲何又會滿身是血的樣子蹲在南山寺門口呢?
僧人又親自去了劉家村。
結果,才知曉,就在前一夜,那劉守成一家,竟然全都被毒死了!
可把前去的僧人給吓了一跳,忙又細細打聽了一圈。
這才知曉,這劉守成啊,仗着家裏有幾分底子,便動不動好做一些強搶民女的下作事來。
這不,去年歲末,劉家村村尾的劉強子家死了男人,隻剩下他媳婦蘭草一個,帶着個孩子。
結果就叫劉守成看見了,強搶了蘭草回去,是日日折磨。
村子裏好些人都能時常聽到那蘭草母子被劉守成打罵的凄慘哭聲,都暗暗搖頭,直道“作孽”。
可村人搖頭卻也無能無力,隻能日日看那蘭草母子備受折磨。
不想,蘭草終是受不住,竟在劉守成一家子吃飯的水缸裏頭下了砒霜,将劉守成一家子全給毒死了!
官兵來捉拿蘭草的時候,她又當着滿村人的面,将一包砒霜全都倒在了自己嘴裏。
然後,活生生地将自己毒死在衆目睽睽之下。據說,那場景慘烈的,可比劉守成一家子毒死在飯桌上的模樣還可怕呢!
可把好些人吓了個好歹。
那村人還告訴前去打聽的僧人,似乎官府還懷疑蘭草那個失蹤的兒子也與此事有關,正秘密緝拿呢!
僧人一聽,當即回了南山寺,與明慧方丈悄悄說了山下所聽聞。
明慧方丈一聽,便知,這孩子,再不能放到山下去了。
正想法子要怎麽把孩子哄到寺内去時,孩子卻突然倒在了香爐之下。
衆僧又手忙腳亂地趕緊要孩子擡到寺廟裏,結果,明淨就見到,孩子的身子被他們小心翼翼地擡起。
而大香爐旁,另一個小小的身影,卻從那擡起的身體上落下,再次蹲在那香爐底下,抱着膝蓋,默默地,默默地,看着那條唯一上下山的路。
明淨當時就哭了——人未死,卻魂魄離體,是爲生魂。
可到底是怎樣的癡念,才能讓一個孩子,甯願魂魄離體,也要守着望着,望那條沒有歸去的不歸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