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兮兮看了看他,然後雙手一搭,行了個道教禮。
擡頭時,順手又指了指頭頂的牌匾,“不知這匾,是何人所書?”
斷塵露出幾分溫和的笑意,“正是小僧所作。”
“嗯——”
雲兮兮哼着鼻音點點頭,再次看那和尚,隻覺得這和尚生得真是漂亮呀!唇紅齒白,笑起來,跟她從前在山上養過的太陽花一般,又明媚又好看。
彎了彎眼角,“那……能麻煩大師,給我講一講,遇到那位女子時的情形麽?”
她沒用異鬼,也沒用女鬼,妖怪,精魅。
她說的是,女子。
明慧方丈低頭,又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斷塵看了雲兮兮數息,旋即展顔,錯開半步,“請居士入内說話吧。”
斷塵有兩愛。
一乃蘭草,一乃古琴。
且習慣每夜入睡前,彈奏一曲。
那夜他照例在房中彈奏古琴,卻突然被某種聲響驚擾。
起初,他還以爲是庵房外頭的野貓或者狸子,可随後,就察覺到了不對勁。
庵房外,那幽咽低鳴的聲音,像極了冬日裏山風幽幽吹過的寒冷。
可現在……卻是春日。
他便起身點了油燈出門查看。
斷塵記得,那晚是他第一次見到那女鬼。
當時雖是夏夜,卻到底夜深山風冷,他擋着油燈,卻還是在一出門時,便讓那風将燈吹滅了。
一輪半月挂在院外的紫薇樹枝上,樹葉與花,在月色下,呈現出十分模糊又美麗的姿态。
月輝清亮,在門前庭院裏,灑下一片青藍幽光。
斷塵站在庵房門口,靜靜地聆聽了一會,再沒聽到什麽怪異的山風嗚咽,可也沒了彈琴的興緻。
便索性放下熄滅的油燈,往院中踱步而來。
才修葺過的庭院裏,有一股香甜的草木味道。
他悠然自得地踩在石子路上,卻在這時,看到了院中蘭草紮根的角落裏,有一個漆黑的影子,正靜靜地站在那裏。
當他看過去時,那影子又往前挪動了半步。
似是從陰影走進了月輝裏。
斷塵便在那時,看清了這個影子。是個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身蘭色曳地望仙裙,黑如夜雲的長發披在身後,直垂到腰側。
她低着頭,擡着手臂,用她寬大的宮袖遮住嘴部的位置。
隻露出一雙十分漂亮的眼睛,在對上斷塵視線的時候,突然又往側面垂下眼,露出潔白的脖頸與臉頰。
像是羞赧的,又有着一絲說不出的空谷姿态。
“你是何人?”斷塵問道。
女子未答,原本羞澀的眼睛,突然變得有些哀怨。
她看了一眼斷塵,往後,退了一步,再次沒入到陰暗中去。
斷塵往前追了半步,“你是何人?”
可話音剛落,便眼睜睜地看着方才還俏生生地站立在自己面前的女子,倏然消失。
隻餘黑暗中,一片幽幽蘭草香,虛幻彌漫。
雲兮兮聽完,手裏的花茶也喝完了。
笑眯眯地對身旁的明慧方丈說道,“這個花茶很好喝。”
明慧方丈慈眉善目地笑着點頭,“雲居士若是喜歡,離開時,可帶一些下山。”
雲兮兮也沒推辭,道了謝,才轉眼又瞅斷塵。
見他似乎沉入到某種沉思裏去了,便笑着問道,“那後來呢?”
“嗯?”
斷塵頓了下,才回過神來,微微一笑,“後來……又見過那女子數次。”
雲兮兮點頭,“都是如那夜一般的情況麽?”
“居士何意?”斷塵不解。
雲兮兮放下茶盞,“那女子,都是在你與她說話時,便消失的麽?”
“這……”
斷塵細細地回想了片刻,“似乎有些許不同。”
“如何說的?”雲兮兮看他。
隔了數日。
斷塵再次見到那女子時,卻是一夜驟雨傾盆,他擔心蘭草被雨淋傷了根本,便匆匆冒雨做搭建擋雨之物。
誰知一扭頭,便見那女子,悄無聲息地站在身後。
依舊是那一身曳地望仙裙,長發黑亮垂落,嬌眸動人,一雙手擡着寬大的廣袖,遮着嘴的位置。
天上落了那麽大的雨。
她卻幹幹淨淨,不曾受了一滴水珠。
斷塵正要與她說話,她卻忽然像是受驚了一般,往他跟前一撲。
驚得斷塵用手臂一擋,卻沒有任何人撞過來。
再睜眼時,那女子又不見了。
雲兮兮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見斷塵再次停了下來,便問,“那之後呢?大師是何時知曉那女子面上無唇的?”
斷塵像是想到了什麽極其不好的回憶,本是和煦溫善的臉上,露出幾分不适。
略默了片刻後,才說道。
應該是第四回見到那女子的那次。
那一晚,斷塵提着燈籠在庵房外廊下坐着撫琴,隻彈奏了一曲,那女子便再次悄然出現。
她依舊站在那片蘭草地上,遮着唇,望向斷塵。
斷塵似乎已習以爲常,并不爲異,依舊繼續,撫了一曲《碣石調·幽蘭》。
曲音幽幽,于夜色庭院裏,徐徐蕩開。
斷塵正回味着這琴音帶來的玄妙美好之意境。
便見那邊的女子,突然有些急切地往前一步。
斷塵望去。
便見那女子,慢慢地放下了遮唇的寬大廣袖。
“啊!”
他大叫一聲。
女子也似是被吓到了,倏然消失。
說到這,斷塵轉了轉手裏的念珠,垂下眉眼。
雲兮兮放下手裏的粗陶茶杯,看着裏頭浮沉飄繞的茶葉,側過眼,視線落在斷塵白皙修長的手指上。
撚着念珠的指尖,與紅木深沉的念珠顔色相映襯,十分的賞心悅目。
雲兮兮忽然想起,大師兄那雙白玉十指拂動琴弦,引來百蝶紛飛的春景。
師父喝酒,師姐舞劍,小師弟追着蝴蝶奔跑歡呼。
下意識地彎了彎唇。
這時,斷塵擡眼,正好看到了雲兮兮那淺笑的側顔,微微一愣,随後含笑溫聲問道,“居士可是已心有所斷?”
雲兮兮的笑意瞬息斂沒,看了眼斷塵,不答反問,“那之後呢?無唇女子便出現頻繁了麽?”
斷塵意外,又看了她一眼。
陡然發現,面前這頭紮道姑髻,一身青灰道衫的小丫頭,那一雙眼裏黑澄澄的瞳仁,似乎比常人的要大上幾分。
黑白分明的顔色,清晰又幹淨,隻一眼,仿佛便能看穿他人癡癡念念妄想終生的欲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