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我受到了淳樸祖孫傾其所有的熱情款待,次日我便離開了哈剌溫山,一路趕到離哈剌溫山最近的暗衛所在地漠河。
臨行前,我将身上的銀票都留了給那孩子。
饒是如此,依舊覺得救命之恩難以言謝,我記下了他祖孫的姓名,到達漠河後,我将他們名字交給當地暗衛,要他們接這祖孫來,照顧他們安度此生,如果有可能的話,好好培養那孩子。
四葉妖花我亦交給他們,連同使用之法,命令快馬傳遞,送至應天黔國公府驸馬手中。
離他生辰也近了,便算壽禮吧。
這驸馬二字出口,令我心口抽痛。
怕被人看出端倪,我快步上馬,離開。
揚鞭疾馳,風扯直長發,扯回昨日記憶。
昨日,那孩子聽到我的回答後,大惑不解,想了半日,問我:“姐姐你愛他,是麽?”
小小年紀卻老氣橫秋問出這般話來,我幾欲失笑,然而最終我沒能笑出來。
我愛他……是麽?
這些年,從湘王宮前初遇起,沐昕一直陪伴我身側,燕王府,紫冥宮,妙峰山,大漠鬼城,夾河戰場,雲南,湖北,山東,江南,自南至北再至南,無論怎生艱危時刻,他都在我身邊,我不在時,他走遍天下尋我,從未曾有一刻放棄過追随,久而久之,他的守候和等待,成了我眼中慣見的景色,習慣至,仿佛那是另一個我自己。
然而現在,我,失去了我自己。
有寒意森森襲來,我停下馬,抱緊雙臂,這半年多來,我總是不自覺的擺出這個姿勢,似乎隻有這樣的姿勢,才可以抵禦離開他後我的空虛和蒼涼,我終于知道一個人的存在可以如此清淡如風卻又無處不在,失去他仿若失去呼吸的力量,如擱淺的魚無力掙紮,身周一切看來茫茫如雪野,留我獨自徘徊,我隻能用盡所有的力氣去維持表象的平靜,卻無從抵擋心深處,萬蟻咬齧的疼痛。
于是我知道,這些年,沐昕令我習慣的存在,讓我忘記思考我對他的真正的情感。
如今,我很遲很遲,挽留不及的終于知道。
我愛他,是的。
如同當年,我愛過賀蘭悠。
當年,圓月下作天魔舞的銀衣少年,是我少年記憶裏瑰姿豔逸的夢,那夢被血色浸染過,被黑暗吞噬過,被暗昧遮蔽過,多年後再展開細覽,已不複當初模樣,而那羞澀微笑的少年,亦早已非當年初見,賀蘭悠君臨武林,睥睨江湖,他的野心和權欲,生發如春草,不動聲色而又堅定的,鋪漫了整個武林。
自他當上教主後,紫冥宮一改當年不問世事,悠閑世外的作風,将權力的觸角,探入每股勢力每個幫派,将本如散沙的幫派勢力,以權争,暗殺,挑撥,合縱連橫,勢力牽制等種種手段,分别對待,逐一擊破,直至如臂使指,元轉如意的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的鹫騎,帶着肅殺與寒烈的氣息,飛臨蒼穹,黑色的翅影張開,籠罩了整個武林大地,人人在死神般的陰影裏顫栗,跪伏仰望着他的溫柔微笑,和微笑中溫柔發出的殺戮指令。
他不懼于流更多的鮮血,去加固他統治的黑色城池。
他在一刹前羞澀微笑,明媚動人如處子,一刹後他的命令,将猶自沉迷于他明麗笑容中恍惚不知所以的人們,搩成肉泥。
對于誠服的人們,他溫和至近于謙虛,對于悖逆的人們,他陰狠至近于魔神。
而我,看着武林君王賀蘭悠一步步登臨他的高位,修長背影逐漸消失于我的視野,如同當初隔着門縫看見父親滿面珍愛在謹身殿撫摸寶座扶手,心生無奈的蒼涼。
你和我,終非同路人。
馬車底,圓月下,相見一刹的銘記終生。
卻最終換得一個無奈轉身。
我唯一能做的,是将那夢珍重收起,深埋,有生之日,永不開啓。
……
從哈剌溫山下來,我突發遊興,想去看看當年那個爽朗明快的草原女兒塔娜。
草原的形勢,這些年也算風雲變幻,貴力赤在東蒙古首領阿魯台支持下,襲殺大汗坤貼木兒,廢元國号,城鞑靼,封阿魯台爲太師,索恩爲太尉。
據留駐草原的暗衛線報,殺坤貼木兒的人,很有可能不是阿魯台也不是貴力赤,而是新太尉索恩。
這個我倒相信,以索恩的陰狠,有此一舉情理之中。
也因此,我有些擔心那個視她的少爺爲天邊雄鷹草原豪傑的塔娜,當心中膜拜的英雄變成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枭雄,對于向往明朗日光的少女索娜來說,意味着什麽?
總覺得索恩那樣的人,不會好好的待塔娜,有可能的話,我希望能勸勸她,帶她去中原。
往草原而行,其實也有避開賀蘭悠的意思,他近期舉動頻繁,今日在山西吞并幫派,明日在河南巡視分舵,雖說并不大張旗鼓,但暗衛的線報裏可以看出,他足迹幾乎也遍及全國了。
他最先去的是雲南,并放回了原被擄走的都掌蠻人,自那年金馬山紫冥大會後,雖說沐昕和賀蘭悠沒有談成都掌蠻人問題,但那次之後,紫冥教停止了擄劫都掌蠻人,這些人回到家鄉後,對自身經曆緘口不言,無人得知,賀蘭悠到底用他們做了什麽。
賀蘭悠每到一處,并不接見人,隻由手下護法出面,自己卻數日蹤影不見,别人殷勤探問,都說教主靜修練功,不見外客。
我聽到這消息時,默然半晌,我和他,有情還似無情,到頭來,相見争如不見。
永樂元年的除夕夜飯,我在馬背上啃着幹糧渡過。
長空下連天衰草,斷雁西風,我倒騎馬背上,有一口沒一口吃着幹糧,注目遠處蒙古包前豔紅躍動的篝火,看着盛裝的牧民進進出出,端着烙餅和手把肉,年輕人勤勞的打掃自家的牛犢圈和羊圈,老人們細緻的點數牲畜,點燃長命火,祈禱着來年牲畜更加肥壯。
蒙族的除夕稱“白月”,亦是一年中最爲盛大的節日,人群裏洋溢着喜氣,黑紅的飽經風霜的臉,在這一日也皺紋舒展。
我淡淡的看着,不是不欣羨那份溫暖和熱鬧,隻是更甯願自己一人體味這份寂寞。
馬卻突然不安起來,輕輕的瓟着蹄子。
我垂首一看,卻是隻小羊,潔白一團,縮在馬蹄之側,咩咩的叫着。
皺皺眉,我下馬,将那羊抱在懷裏,蒙人風俗,“五畜過年”,畜牧爲生存之本,牧民對自家的牲畜極有感情也極其重視,其間也衍生了一些風俗,除夕之夜,必須把自家牲畜點清,一頭也不能缺,如有缺的必須找回,否則視爲不祥,這頭羊想必是跑丢了的,主家定然找得着急,看來不想摻和,也得走上一遭了。
果然,那片蒙古包裏,有一家正着急的一遍遍數羊圈裏的羊,又去别家尋找,見我一個陌生漢人女子過來,都警惕的看過去,我将抱着的羊舉了舉,一個中年女子舉起雙手,歡呼一聲,撲了過來。
于是,我再也無法卻過熱情遊牧民族的好客之意,被硬拉進帳篷,一同歡與盛宴。
盤腿圍爐坐在地氈上,暢飲奶茶,吃主人獻上的奶皮,奶油,酪酥,接過酒時一起敬天敬地敬祖先,抓起猶帶血絲的手把肉便咬,油滴滴的也不避讓,我的深谙規矩和豪放曠達讓老牧民越發喜歡,拿起火不思,開始彈唱,先是些謝天謝神的歡快曲子,慢慢的,曲調竟漸轉悲傷。
我有些詫異,原本渾不在意,當下便豎起耳朵仔細聽那歌詞,隐約聽出是唱一個姑娘,自小離家,侍奉草原雄鷹,生死相随,并做了英雄的妻子,然而雄鷹變成了惡狼,妄想着更多的欲望,在一次争權奪利的戰場,姑娘擋住了飛向惡狼的長矛。
老人唱:藍天下惡魔張開了翅膀,鋒銳的翅尖穿透潔白的胸膛,姑娘的鮮血在碧草間流淌,來年的花是否更加芳香。
凄婉的曲調,優美的詞句,動人的故事,我卻越聽越是心驚。
老人一曲唱畢,悄悄拭淚,其餘子侄,皆有悲傷之色。老人過了半晌才恢複過來,歉然向我緻意,我環顧四周,緩緩道:“你剛才唱的,是真事麽?”
他們默然,神情間卻已作了回答。
我又道:“那個爲惡狼舍身的姑娘,是叫塔娜麽?”
主人們齊齊大驚,那中年婦人急急問:“姑娘你認識塔娜?”
我點點頭,道:“當年有一面之緣,此次便是來找她的。”
那女子黯然道:“姑娘你來遲了……”
從他們的述說中,我聽到一個普通而慘烈的愛情故事,如那歌中所唱,塔娜後來嫁給了索恩,成爲他衆多妻子中排在最末的一個,然而婚後,她一日日消瘦,心事重重,再不複當年英氣,隻是對部族老幼都很眷顧,從不吝伸出援手,今天我遇見的這戶人家,便曾經受過她恩惠,低層牧民并不知道塔娜死的真正細節,他們隻是在聽聞塔娜死訊後,純樸的,真摯的,用自己所能表達的最淋漓盡緻的方式,去哀悼紀念那個芳魂早逝的英烈女子。
我怔怔坐在火塘前,想起那個和我在大漠月下共乘一騎的女子,想起我曾依靠于她纖細有力的肩,于她淡淡的乳香清甜氣息中,我曾無數次放心入睡,我是如此信任她的人品,即使,那時我是她的階下囚。
而今,在我遠離故土的除夕之夜,陌生人的蒙古包中,我意外聽見了她的消息。
她終于爲情而死,死在愛人的懷抱裏,這對于眼見丈夫利欲熏心日夜堕落,眼見草原雄鷹真的成爲食腐秃鹫而無限痛苦的她來說,是不是另一種完滿和解脫?
可是,我依舊,爲你不甘。
……
次日,我離開了盛情挽留的主人,又向他們買了一套年青男子日常服飾,主人無論如何不肯收我的銀子,我知道蒙人豪爽熱情,便也一笑作罷。
換了衣服,問明了太尉索恩大帳所在的方位,一人一騎,疾馳而去。
索恩現在今非昔比,大帳好生氣派端嚴,我隻眯着眼睛數他大帳周圍的妻子們住的帳篷,一二三四……很好,足足十一隻。
下馬,将馬栓在避風處,我抹了一把黑泥塗在臉上,又将頭發打亂,袍子也用泥土弄髒,總之怎麽邋遢怎麽來,然後,大搖大擺向大帳行去。
剛至大帳前,便被騎兵衛兵攔住,大喝:“哪來的野小子,看清楚,這是太尉大帳!”
我傻傻沖他一樂:“太……尉?太……累?”
“哈!”聽見聲音聚攏來的衛兵們樂了,“原來是個傻子。”
有個年紀大些的衛兵,倒頗善良,上來揮手道:“白月的好日子,你跑來這裏做什麽?走走,小心驚動太尉,殺了你。”
說着便推我向外,我真氣一沉,他推了一推沒推動,訝然道:“小子倒有幾分蠻力。”
我呵呵傻笑:“力氣……力氣……摔跤……我會摔跤!”
“摔跤?”衛兵斜着眼睛看我,“你是來找人摔跤的?”上上下下打量我,“就你這風一吹就倒的草條兒?”
我笑着指他:“來……你來……”
“我來就我來,”那衛兵滿不在乎,甩了上衣就走過來,其餘衛兵哄然一笑,亂哄哄嚷:“摔趴這傻小子!”
“玩玩再摔!”
“摔他一嘴泥!”
倒是先前那個好心趕我走的衛兵,追着說了句:“答奚巴特爾,下手輕些。”
答奚巴特爾大剌剌點點頭,鼓起滿身肌肉往我面前一站,伸手就來按我肩膀。
他雙臂極有勁道,雖未練過武功,但雙臂下壓之勢,竟也風聲呼呼。
衛兵們大聲叫好。
答奚巴特爾手指未至,我雙肩一沉,身形一旋已到他身後,手腕一翻,他已經遠遠飛跌出去。
撞入人群,再在草地上滑出一丈之遠才停下。
滿地大聲鼓噪的衛兵的聲音,突然卡在了喉嚨裏。
好一片死寂的安靜,衛兵們都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看我,良久,才有人大喝道:“我來!”
這次站出來的,更爲孔武有力,臂上肌肉虬結如鐵,烏黑油亮,看衛兵們的重又煥發神采的目光,想必是同侪中神勇之輩了。
不過依然不是我一合之敵。
一個四兩撥千斤輕松将他撥出好遠,我拍拍手,笑嘻嘻招手:“來來……都來……”
他們面面相觑,終于都撲了上來。
于是不出一刻鍾,滿地橫七豎八,狼藉呻吟,我在人群裏負手來去,踢踢這個,撥撥那個,不住聲喚:“起來!摔跤呀!”
聚集的衛兵越來越多,前來挑戰的人也越來越多,圍成一圈的摔跤場中,不時傳來後背着地的吧嗒聲響,我的身手用來摔跤,自然遊刃有餘,踢、絆、纏、挑、勾之類的标準摔跤動作,我使來便無人可擋,随着一個個好手被摔倒在地,叫好聲也越來越響,蒙人好武,敬佩勇士,見我如此身手,反激起好勝之心,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我卻漸漸不耐,怎麽還沒來?
當我将第三十一個人摔倒在地時,哄鬧的人群外突然傳來一聲大喝。
“好身手!我來會會你!”
我心中一喜。
人群忽地一靜,然後便如潮水般分開。
人群後,大步走來的皮袍貴族男子,鷹目濃眉,英俊而目光隼利,正是索恩。
一别數年,他微胖了些,留了兩抹淡淡胡須,膚色也細膩了些,看來養尊處優的北元貴族生活,較之做宋懷恩時的普通百戶,要舒适多了。
他似是被一地摔倒在地的衛兵激出了興緻,目光炯炯,饒有興味的盯我一眼,招手道:“傻小子有幾分力氣,來,和我比劃比劃。”
我慢慢走過去,他漫不經心的将外袍一脫,笑道:“摔倒我這許多的好兒郎,算你的本事,來,咱們試試,你若赢了我,賞你!”
衛兵都歡呼起來“太尉出馬,必勝!”
索恩爽朗長笑,大笑聲裏,雙臂一掄,抱向我雙臂。
我手腕反搭。
他目光一閃,突然橫跨一步,左足微曲切入我雙腿間,雙掌如遊蛇,繞着我雙臂,迅速按上肩井穴,指力一生,便要狠狠下戳。
已然不是摔跤的手法。
我手臂一擡,讓開肩井,反肘沉腕,擡掌之間已卡住他的脖頸。
卻也不是摔跤技巧。
驚呼聲裏,兩人臂互勾腿相絆,糾纏在一起。
他壓低聲音,在我耳側狠狠道:“你是誰?你,不是傻子!”
我微微一笑:“隻有傻子才看人是傻子。”
他怒哼一聲,道:“說,你到底是誰?是不是太師派來的探子!”
我道:“索恩,很久不見,你還是這般城府深沉,陰險奸狡。”
他的雙眉虬結而起,不确定的道:“你——認識我?”
我卻已不耐煩和他多話,冷冷一笑道:“故人重來,欲索一掌之辱,并代塔娜,讨回一個公道。”
他目色一變,臉色一白,驚聲呼道:“你不是——你是——”
我已左掌一緊,扣住他脈門,右手指尖一彈,一縷指風直射他下腹至陽穴。
“娶十一房妻妾是麽?享盡齊人之福是麽?從今天起,你就對着女人們幹吞饞涎,爲塔娜守節吧!”
……
塞風嗚咽,殘陽如血。
我立于一處光秃秃的平地前。
說是平地其實不準确,那一處地勢略低,土質闆實,寸草不生,較周圍地面,很是不同。
老牧民紮爾赤兀惕站在我身側,那晚我便是在他的帳篷裏聽說了塔娜的死訊,他指着微凹的地面,低聲道:“就是這裏。”
蒙人風俗,重厚養薄葬,不設墳頭,屍體深埋地下,以馬踏之夷爲平地,塔娜因爲是爲索恩所死,索恩爲她舉行了厚葬,以香南木爲棺,中分爲二,刳削出人形,大小長短,僅足容身,然後将屍體以貂皮裝裹,置放其中,再以黃金爲箍三箍之深埋,以千騎踏平地面,殺一駱駝幼羔于其上。
來年春草再發,移帳而去,無人知她所葬何處,若需祭祀,則以所殺駱駝之母爲向導,根據其徘徊踯躅悲鳴不已之處,便知屍體所葬之處。
此時塔娜逝去未久,大帳未移,是以尋起來還算容易。
立于墳前,我低低道:“去吧,努力忘卻吧,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世間愛恨,不過虛妄。”
索恩,已經終生不能人道了,塔娜,你高不高興?
那日我以重手法截斷他至陽穴脈,再将他摔倒在地,拍手大笑:“你輸啦……”然後揚長而去,衛兵還以爲他真的是摔跤輸給了我,自然不會去追究,隻顧着去扶起索恩,無人理會我的離去。
塔娜,昔年匆匆一會,今朝,再次匆匆一别,此生,我不會再來看你了。
恩怨已結,再無牽念,爾奔天堂,我奔天涯,浮絮飄萍,各自走好。
……
永樂二年,從春到夏,被我消磨在茫茫草原之上。
我走過落日長河景色壯美的斡難河,走過号稱蒙古聖山,冰峰永矗的肯特汗山,走過數十日見不着一個人影的廣袤沙漠,然後在小城迤都欣喜欲狂的看見人影聽見人聲,突然連濃烈的羊膻味,都覺得親切好聞。
也是在迤都的小酒館裏,我對着桌縫裏嵌滿黃沙的破舊桌子,心事重重的喝着散發着奶酸氣息的青稞酒時,突然想起,姑姑的忌日快到了。
而我,已經在關外漂泊了很久,暗衛一度失去了我的消息。
那一日,我撣撣鬥笠上塞外風沙,一年來第一次将目光,投向關内。
永樂二年八月,我回到北平。
妙峰山舊地重遊,景色依舊,十萬花林如雪,卻已無人伴我,同覽勝景。
妙峰山頂,長風鼓蕩,吹起衣袂獵獵,恍惚中聽得女子脆笑如莺,“一輩子理不清,就下輩子再理,你總有軟肋在我手裏。”
男子聲音清朗沉穩:“無妨,你便生生世世的威脅着我,這日子過得才有意思。”
那聲音如此清晰,如在耳側,恍惚間便似他立在我身後,正待我回首,蓦然驚喜。
我卻直立如昔,不曾回身。
不過幻象而已。
呵,我以爲捏住誰的軟肋,最終被反複播弄揉折的,卻是我自己的千瘡百孔的心。
往事悠悠空記省。
……
妙峰山南麓,昔日山崖早已崩塌,形成一處小山坡,草木無知,曆經造化摧毀之災,不過數載,再次繁盛葳蕤。
我早已尋不着昔年遺迹。
繞着土坡緩緩行走一圈,憑着記憶找着一處山凹,覺得那裏和當年山洞距離很近,便帶了香燭紙錢過去。
尚未走近,我腳步突然一僵。
山凹下,嶙峋山石上香燭紙錢齊備,銀衣男子,正微微俯身,以酒相酹。
這一刹間思緒百轉,最終我還是走了過去。
他緩緩回身。
目光交彙的那一刻,至平靜,至洶湧。
我突然覺得心境蒼老,恍惚間鬓侵雪霜,這兜兜轉轉的日夜,似早已過了數個輪回,人生裏諸般酸甜苦辣,悲歡離合,一一嘗遍。
換得如今,相對無言。
此刻的平靜相視,才驚覺,當年的跌宕,激烈,濺血三尺,拔刀相向,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活着,血液湧動着,知冷知熱着,有愛有恨着的,幸福。
如今也許我依舊知道那熱血激起的滋味,卻已久違,久違至懶于想起。
在姑姑葬身之地,遇見她殺身仇人,我竟不想再拔劍相對,姑姑也許會責我不孝吧。
我淡淡的笑着,上前。
即已相逢,便不必轉身逃避,更不必追究是邂逅還是有心。
将他的香燭紙錢挪了挪,放上我的,我道:“她未必想看見你。”
賀蘭悠默然,良久答:“我隻做我覺得我應做的。”
我側頭瞄了瞄,見山凹露出的泥石看來頗爲奇異,竟不似造化生成,倒象是後天人力所挖導緻,不由咦了一聲。
他亦側首,口氣清淡:“抱歉,沒挖出來。”
我怔一怔,這才明白他竟是動用大量人力,硬生生挖出這山凹,意圖挖出姑姑屍體。
怎麽可能!
那夜山勢傾頹。猶如天柱将傾,那般徹底的崩塌,姑姑的屍身,定早已粉碎,和山石化爲一體,窮盡三生三世,也不可能挖出。
賀蘭悠身曆其境,自然也是明白的,可是他竟然當真會去做這樣的“蠢事”!
他見我眼光,已知我意思,微微猶豫,隻道:“我記得那日你将她頭顱擱于石上,其間有石縫,也許……”
我已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那日山體初震時刻,頭顱滾入石縫,卡在石縫間,那麽不會再爲外力所損,保全下來是有可能的。
隻是這可能何等渺茫,爲了這渺茫至幾乎不可能發生的奇迹,他派人挖了多久?
山石間土質新鮮,微帶濕潤,而最近沒有下雨。
我的心裏,微微酸澀,良久道:“不必了。”
艱難的道:“也不全是--你的錯。”
他不答,隻看着那一方山崖,良久道:“我并不覺得我對她有錯。”
我微微苦笑,好,好賀蘭氏風格,我倒忘記了,武林君王溫柔形容下霸氣無雙,向來不憚于輕易決人生死,向來視人命如草芥。
“我隻是,知道你的遺憾而已……”他後一句低如呢喃。
我默然,上前,焚香默禱。
姑姑,諒我。
你曾教導過我,做人貴乎恩怨分明,他虧負過我,但亦再三有恩于我,我終是無法以殺手相待,所以,我隻能以那般的方式,爲你報仇。
你可諒我?
青煙徐徐,飄拂搖動于山林間,猶如薄紗輕幕,又似晃動水晶簾,那一方淡乳色的視野裏,艾綠姑姑身姿冉冉,微笑慈憫,一顧溫柔。
癡兒,不過虛幻,何須自苦?
我亦微笑。
閉目,喃喃低誦。
“須菩提!若有人以滿無量阿僧隻世界七寶,持用布施。”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發菩薩心者,持于此經,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讀誦,爲人演說,其福勝彼。 ”
“雲何爲人演說?不取于相,如如不動。 ”
“何以故?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賀蘭悠一直靜靜站在我身後,負手聽我誦經。
我回過身,看着他深如碧水的眼眸,道:“走吧,姑姑很好,我們,尤其是你,就不要在這裏打擾她的清淨了。”
又看看那山石,道:“也不必——再挖了。”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當先向外行去。
轉過山凹,山勢向上,拾階而行,半山腰處,一處涼亭,镂雕精細,四角翼然,檐垂金鈴,甚是精雅。
我在亭子中坐定,聽得身側流水淙淙,細看卻是用竹管自山頂接下做成流泉,不由訝然,道:“以前好像沒這亭子。”
他笑而不答,隻揮一揮手,立時有嬌俏婢子上前,淺笑盈盈,奉上玉泉水,青花壺,琉璃杯,雪頂茶,十指纖細柔嫩如青蔥,動作輕巧利落似撥弦,端的是佳人佳景。
我端起茶盞,輕抿一口,道:“端的是好享受。”
心裏已明白,這亭,這茶,這人,都是紫冥教手筆,隻爲了賀蘭教主臨時路過享受而已。
見我環顧四周面露了然,對面,垂目斟茶的賀蘭悠,亦溫柔微羞一笑。
我看着他,突然感慨,有多久,我們不曾這般靜谧相對安坐交談,而不須經曆那些敵對,責難,誤會,和拼殺?
世事如棋局縱橫翻覆,我們都隻不過是棋子而已。
想了想,我道:“我還沒謝謝你撷英殿前,救命之恩。”
他搖頭,爲我續茶,道:“說起撷英殿,我本可以一直跟着你的,可惜有些事耽擱了,然後我便找不着你了,等我得到你的确切消息時,你已經從關外回來了。”
我淡淡一笑,卻不想作答,隻細細撫摸那琉璃杯,剔透杯身浮雕蓮花,袅娜婷婷不勝風的姿态頗爲動人,我贊道:“向日但疑酥滴水,含風渾訝雪生香,這蓮當真好雕工。”
他若有所思的亦撫摸那杯身,道:“家母生前愛蓮,紫冥宮她住過的寝室内,所有物事,皆有蓮飾,巧的是,她閨諱中亦有蓮字。”
我隐約記得他母親之死似乎和賀蘭秀川有關系,又覺得不好随意問人先妣姓名,一時躊躇,他卻已道:“她名莫蓮衣。”
我低低念了一遍,道:“很動聽的名字,想來令堂在生時,定然絕色無雙。”
他道:“是,先父很珍愛她。”
我又在心裏念了念那名字,不知爲何,突然覺得這名好生熟悉,似乎在哪裏聽過,然而無論怎麽想,都無法想起自己曾有認識的人叫這個名字或聽人轉述過這個名字,實在思索不出來,隻得罷了,且擱心中。
默然許久,站起身,我道:“我走了。”
他不動,也不起身,握着杯的手指微微用力,随即松開。
再擡首時他已神色如常溫和笑問:“不再多留一會?”
我看向天際雲霞:“不了,聚散因緣,不必強求。”
他默然,良久道:“你這一去,我何時能再見到你?”
我心中蒼涼,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勉強笑道:“我也不知道,還是随緣吧?”
他苦笑道:“懷素,我對于我們之間的緣分,從未敢有奢望。”
我亦黯然。
他沉思良久,緩緩道:“懷素,若你确實和我泯卻恩仇,從此再無芥蒂,你能否答應我一個要求。”
我靜靜注視他,道:“請說,但力所能及,我會盡力。”
他神色無奈,自嘲一笑,道:“明年三月三,是先父逝世二十年祭,也是我二十五歲生辰,按照我們紫冥教的規矩,教主需滿二十五歲,才可入紫冥教密室中的最後一間,拜受先人遺訓,我想,也許那最後一間密室裏,有得解紫魂珠之法,望你能去一趟。”
我怔了怔,未想到他一直切切将這事放在心上,直覺的想拒絕,然而他的神情令我無法出口拒辭,想了想,道:“如此----多謝了。”
他似是舒了口氣,露出一抹笑意。
我笑了笑,道:“貴教的規矩也是奇怪,爲何要二十五歲方可進密室?”
賀蘭悠道:“聽聞最後一間密室的武功極其霸道詭異,先創教之主是在二十四歲才神功大成的,還險些走火入魔,以他的資質有此險遇,那功法兇險可想而知,爲防繼任教主資質有限而又過于急切枉送性命,先祖便定下這二十五歲方可進密室的規矩,也是愛護子侄之意。”
我聽着這話,心裏忽有不安,我一直覺得,賀蘭悠武功在近年來越發詭異,功力大進,當日金馬山沐昕和他一戰,靠了絕世寶物,不顧生死着着搶攻,又以已之長逼攻賀蘭悠,才勉強打了個平手,若不是外公陣法及時發動,再多上一刻,沐昕也必敗無疑。
而蒼鷹老人的武功當年和紫冥教第九代教主齊名,甚至内力造詣還在第九代教主之上,沐昕是他隔世弟子,而賀蘭悠卻一直因爲賀蘭秀川的緣故,練功受到限制,沐昕本不應遜于賀蘭悠太多的。
賀蘭悠,可是報仇心切,不顧兇險,搶先練了那密室武功?
想到此我心中一緊,然而看他神色,并無奇異,似是并未進過密室,便又放下心。
想來是我多想,賀蘭悠天縱英才,武功日進千裏,也是應該。
當下也不再多言,哂然一笑,一揖而别。
走出好遠,忽聽琴聲清越,穿雲而降,心有所動,回首看去。
山石奇峻,涼亭精雅,好風盤旋,日光闌珊,一雙雪膚侍兒左右侍立,賀蘭悠端坐亭中,長衣飄拂,眉目明豔,俯首的姿勢美如日光下碧水中盛放的阿修羅城之蓮。
撥弦起清音,铮铮淙淙,濺玉鳴泉。
琴音中,侍兒啓朱唇,婉娈作歌: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漢水之南有喬木,我卻不願探林幽。隔水美人在悠遊,我心渴慕卻難求,漢水滔滔深又闊,水闊遊泳力不接。漢水湯湯長又長,縱有木排渡不得。)
我頓了頓,于原地微微沉默,終,不顧而去。
……
永樂二年冬,我在飄蕩近兩年後,第一次回到天山。
群山環抱中的天池,一碧深湛的湖水宛若玉璧,倒映着青山雪峰,并起三峰形如筆架的博格達峰,雄偉而沉默的千年相對湖水,雪峰銀光皚皚,湖水澄碧深藍,神池浩渺,如天鏡淩空,造物的色彩,于此處精妙至于極緻。
山莊原本在天山并無别業,後來爲制藥之故常常往返,外公便在天池之側,選址建了樓閣,樓名聽雪,高樓之上,天鏡之前,執杯遙望,聽雪入眠,外公暢達曠朗,本就非常人能及。
聽雪樓外,按例布了陣法,尋常人到得此處,見到的不過是一片山石而已。
見我回來,大家好舒了一口氣,近邪首先就瞪了我一眼,然後出門繞天池飛奔去了,棄善怒道:“有半年你跑哪去了?你把大家都急死了?你還有臉回來?”
揚惡過來一把拉開他,“喂你有完沒完,懷素寶貝難得回來,你是想把她再罵跑還是怎的?我說懷素寶貝,大家都等你好久了,暗衛我們已經重新布置,并新選了一批新人,很多事需要和你商量,你這次回來就不要再出去了吧?”
我正要回答,忽聽人顫巍巍道:“要走,也得等我這把老骨頭埋掉她再走!”
我怔了怔,轉首看去,流霞寒碧方崎含着眼淚,正輕輕扶出一位老婦人來,而那白發婦人,不是我闊别多年的楊姑姑是誰?
“楊姑姑!”我縱身撲入她懷中。
她張開雙臂,如多年之前,微笑迎我。
撲至的一刹那,腦海中突然掠過多年前北平城門,我也曾這般撲入前來接我的艾綠姑姑懷中。
這一刹的回憶,令我淚湧如泉。
然後我亦想起,自那年應天闖宮,沐昕成親之後,我已有很久很久沒有流淚。
如今,就在楊姑姑散發着我童年記憶裏最深刻熟悉氣味的懷裏,在娘親生前最親近的人懷裏,盡情的流一回淚吧。
用淚水,洗盡所有的漂泊,無依,空落,與滄桑。
狠狠的哭了陣,楊姑姑隻是撫摸着我的頭發,含悲微笑。
然後輕輕推開我,道:“小姐,你終于回來了,我一直很害怕,走之前再見不到你,怎麽向夫人交代?如今好了。”
我心一驚,勉強笑道:“姑姑精神矍铄,好得很,我看再活上幾十年也不是問題,如何就說這話。”
她笑着拍拍我的手,“生死修短,原本就無需在意,你不必忌諱。”
我默然,剛才在她懷中時,我已聽了她的心音,又有意無意摸過了她的腕脈,她并無疾病,但确實已趨油盡燈枯之境,時日無多了。
所幸我回來了,最後一段日子,我終于來得及陪她度過。
那年除夕,我終于在親人圍擁中過了新年,恍惚間又回到十七歲之前,每年年節,濟濟一堂,吃餃子貼春聯,每個人都會在初一大肆勒索老頭,指望着他口袋裏掏出稀奇古怪的好玩意。
老頭一年也就大方那一次,别的時候,想都别想。
我微笑着環顧四周,微笑着在心底祝福。
外公,你此時想必已在海外某個島嶼上,左擁右抱了吧?那裏,會不會也是今天過年呢?要記得吃餃子啊。
我……終于失去了沐昕,你早就知道的,是不是?
你這……壞老頭。
可我,還是很想你很想你。
你要好好的,做神仙也要規矩點,知不知道?
那夜,楊姑姑已不能起床,她躺在卧榻之上,慢慢吃着我喂給她的餃子,含糊着說:“夫人會包……。”
我嗯了一聲,微笑哄她:“再吃一個。”
她開心的笑,忽道:“夫人來接我了……”
我停了手,看着她的眼睛,半晌,緩緩放下羹匙。
她閉着眼睛,似在默念什麽,我等了很久,久到我以爲她已去了,正小心的用手指輕試她的呼吸,她突然睜開眼,目光清明如嬰兒。
口齒極其清晰的道:“夫人說,你很好。”
我呆了呆。
這許多天,她已不能清晰的說話,今夜,她如此清明。
悲恸突然湧上胸膛,堵塞哽咽至不能呼吸。
娘,你來了是麽?
幽冥陽世,不能相通,唯有此刻遊離于陰陽之間,心中或明或暗的楊姑姑,才得見你一面,聽你言語。
你……不怪我,是麽?
我微微的笑,輕輕的,落下淚來。
楊姑姑逝世後,我爲她守靈三月。
三月期滿,離賀蘭悠與我約定的三月三已經很近了,我急急下山,直奔昆侖。
饒是緊趕慢趕,我依舊遲了一步,趕到昆侖山死亡谷時,已是三月三的正午。
離死亡谷還有好遠,我便被攔住,紫衣的紫冥弟子神色凝重,道:“尊客遠來,理當接待,隻是宮中正舉行先教主祭祀大典并教主生辰慶典,非我紫冥堂主以上職司者,不得進入。”
我近年來心性平和,當下微微笑道:“我就是來參與盛會的,貴教賀蘭教主去歲曾邀請我參加慶典。”
他道:“可有證物?”
我怔了怔,此事倒是個疏忽,便道:“沒有,不過煩請去通報下貴教主,一問便知。”
他狐疑的看了看我,還是去通報了,稍傾回來,面有疑惑之色。
我一怔,問道:“怎麽了?貴教主不承認?”
他搖頭,納悶道:“聽說教主不在大殿。奇怪……”
我心下盤算,若賀蘭悠不願見我,我便離開就是,正要舉步,卻見一紫袍黑披風男子上前,那弟子急忙上前行禮,口稱護法,我卻認得他就是那日紫冥大會充任司儀之職的林護法林乾。
他近前來,看了看我,忽道:“可是朱姑娘?”
我皺皺眉,無奈道:“是。”
他微微施禮,道:“姑娘可來了,教主昨日還曾說起呢。”說着便邀我進去,我随他步入谷中,見他神色有些不安,想起剛才那弟子的話,不禁有些奇怪,便道:“恕我冒昧……賀蘭教主現在在哪裏?”
他苦笑了笑,“朱姑娘,我也很想知道這個問題。”
我一驚,道:“怎麽了?”
他遙望着軒昂華貴的紫冥正殿,皺眉道:“一個時辰前,教主在這殿中行祭祀之禮,然後獨自進入密室,按我們紫冥規矩,除長老外,其他人是不能進入正殿的。按說,教主和長老早該出來了,可不知道爲什麽,已經超時半個時辰了,他們依舊沒出來。”
我道:“不能進去看看麽?”
他搖頭,“祭祀時非經教主傳召,不得進入,否則以叛教論處。”他突然轉頭看我,“所以我剛才見了姑娘,甚是歡喜,姑娘不是我教中人,教規中也沒提過外人進入會如何,倒是再合适不過的人選。”
我沉吟道:“殿中有幾人?”
他道:“三人,教主,還有我教碩果僅存的兩位長老。”
我點點頭,“好罷。”
……
進入大殿,空蕩蕩無人,我轉過事先搭就的祭台,發現祭台下兩名紫袍老者,蜷縮在地,已然斃命。
目光一縮,我已看出,兩名老者是死在正宗功力深厚的天魔功之下。
賀蘭悠卻不見人影。
難道,賀蘭秀川來了?
我搜尋一圈,目光凝住在祭台後一處壁畫之上,那畫色彩妖麗,繪着人物祭祀,出行,田獵種種,看來卻是熟悉,依稀大漠鬼城入門處的“碧目”之圖,我躍上壁畫,細細觀察那壁中不辨男女的人物的眼睛,那眼睛上一層怪異的晶塊,打磨成無數碎面,殿頂一方透明穹頂漏下陽光,射在那晶塊面上,那目便鮮活有緻,看來可随人移動般。
我一個個人物的看過去,第三十六個人物,眼睛向上翻,不同于其餘人物的下垂之态,我随着那目光擡頭,看見的卻是那透明穹頂。
我咦了一聲,密室總不會在那穹頂吧?那裏一覽無遺,哪可能呢。
卻還是試探着飛身躍上,靠近時便發現穹頂正中處有一小小突起,看來便如普通裝飾,我伸手一拉,便聽隆隆聲響,大殿正中寶座後屏風緩緩分開,現出一處門戶來。
那門開至底處,立時又慢慢閉攏,看來機關精妙,我一縱身,投入密道。
幽深的長廊,一排石階逶迤向下,我看着那石階,心中一動,想起當年自賀蘭悠房中下得密室,賀蘭悠曾提醒過隔兩個石階再走。
這裏會不會也是一樣?
我試探着前行,果然無事,走至石階底部,便是幽深甬道,我越走越覺得熟悉,雖說方向不一,但和當年行走那條密道感覺是一樣的,兩壁森黑如鐵,隐隐聽得水聲,巨大的牛油蠟燭燈光昏黃。
行走一刻,眼前突現一方牆壁。
說是牆壁,卻色呈透明,如水波隐隐搖曳,明光燦爛,我視而不見,一步跨了出去,果然直直便越過了牆。
四顧一望,我恍然這正是當年密室,白石建造,四處雕刻詭異繁複的文字狀花紋,而這堵牆,正是那時軒轅無和畢方轉出來的牆,這個密道和賀蘭悠房中的那個密道方向相對,卻是殊途同歸。
然而,密室依舊,卻無人影。
聽林乾語氣,賀蘭悠自進殿,便沒有出來,那麽定然是在密室裏,爲何不見蹤影?
忽想起賀蘭秀川和賀蘭悠都說過,紫冥教最重要的密室,是“最裏面”一間,既然有“最”,那麽定然不止一間密室。
密室很大,我一直轉到最裏面,依舊一無所獲,正要再次尋找一番,忽聽有人笑道:“你也來了?既然來了,便過來吧。”
話音未落,眼前那些紋章突然一變,一陣跳躍亂閃,密室一方看來隻是白石的牆壁,突然再次變得透明。
我也不管是誰發話,一步跨入。
然後呆在當地。
……
密室正對面,依舊是一副詭異壁畫,左側,賀蘭秀川抱着雪獅斜倚壁牆,右側,賀蘭悠盤坐于地,身後站着畢方,中間卻站着兩個,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的人。
遠真,楊熙。
這兩個人怎麽會在這裏?
這兩個人怎麽會在一起?
今日的遠真,奇怪的穿了一身紫袍,竟象是紫冥教中服飾,但更爲華貴些,我認出他,是因爲他依舊是最後一次我見他的顔容,難得的沒有易容。
剛楊熙,神色卻憔悴了不少,也瘦了許多。
看着他們,我突然覺得心一抽一抽的漸漸抽緊,隐隐中仿佛有什麽黑暗的真相正鼻息咻咻氣味腥臭的逼近,獰笑着,等待某個石破天驚的結局的發生。
良久,我怔怔的指着楊熙,道:“你……如何會在這裏?”
他卻有慚愧不安之色,躲閃着我的目光,期期艾艾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卻已無暇再問,一個箭步,趕到賀蘭悠身側,急道:“你怎麽了?”
他緩緩張開眼來。
隻一眼,我的心便沉到了底。
他目光虛浮,竟有神光漸散之勢,我大驚之下伸手去探他的脈,手指剛觸到腕脈,便立即被彈開。
他已經真氣走逆,無法自控,身處瀕死之境。
發生了什麽?
誰能令他重創如此?
來不及多想,我趕緊從懷中摸藥丸,摸到一半手頓了頓,想起武功高絕之人,一旦面臨幾至散功的重創,尋常靈丹絕無效用。
除非……
咬咬牙,我取出一個小小布包,打開布包,裏面一顆赤紅丹藥,大如鴿卵,嗅來隐隐異香。
山莊三寶,一殺人,一護身,一救人,我唯一沒有使用過的奇寶,就是眼前的靈元丹。
之所以不用,是因爲普天之下也隻有一顆,外公花費十年光陰練成,隻爲了給我在生死關頭使用,珍貴無倫。
我毫不猶豫,将丹藥塞入賀蘭悠口中。
低聲喝道:“快運功!”
一邊運起我練得不十分到家的天魔内功,勉力助他引導真力回歸丹田,運功時,隐隐覺得有些不對,他體内另有一股霸道怪異真氣在橫沖直撞,我的天魔功對其毫無效用,不由皺了皺眉。
賀蘭悠勉強又睜眼看我一眼,垂下眼睫。
我感覺到他已在藥力扶持下,緩緩試圖導氣歸流,微微放心,又怕自己不精純的天魔内功會和他的怪異内功相沖撞,便收回了手。
他卻突然反手一撈我的手,将一物放在我手心,喃喃道:“紫魂珠……”
我低首一看,掌心裏滴溜溜一顆紫色玉珠,光澤氤氲,氣味微腥。
遠真一直注視着我的舉動,此時突然低低一笑道:“懷素,你這藥是老爺子給你的最後一樣寶貝吧?啧啧,可惜了的,你難道不知道,他用不着了麽?”
他又笑指那紫魂珠,道:“以教主之血和施者之血練出同源之珠又怎樣?你現在還剩幾分的凝定神功去行化針大法?去替她解咒?”
我霍然回身,怒叱:“你是誰!你這居心叵測的賊子!”
“我是誰?”遠真恍如聽見一個最可笑的笑話,突然狂笑起來,“我是誰?快二十年了,終于有人問我,我是誰?可憐我自己都快忘記了我是誰!”
他笑聲激烈,須發皆張,悲憤之色溢然,面上連肌肉都在扭曲,看來令人心驚。
他笑得半晌,忽又道:“不,不對,什麽我快忘記我是誰,錯錯,大錯特錯,我從來就沒忘記我是誰,二十年,這二十年,每一日每一夜,我都不曾忘記過我是誰,不曾忘記我爲何落得如此地步,不曾忘記你們!”
他伸指,指向賀蘭秀川和賀蘭悠,神色猙獰。
賀蘭秀川一直斜靠着牆壁,神色灰敗,看來他和賀蘭悠兩人剛剛死拼了一場,兩敗俱傷,此時他亦微微張開眼,看了看遠真,忽然笑了笑,道:“我想,我現在知道你是誰了。”
他邊笑邊自嘲的搖頭,“真的沒想到你居然沒死……”
猛烈的咳嗽起來,咳出血絲,咳出血沫,他依舊在笑。
“賀蘭笑川啊賀蘭笑川,你居然沒死!”
……
沒什麽言語比此刻這輕輕一句更令我震驚。
我呆在當地。
而掌下,我按着的賀蘭悠的脈息,本已漸漸平緩的天魔内力,突然大大一震,四處亂竄如燎原野草,而原先便雜亂沖撞的那霸道真力,立時竄入奇經八脈,瞬間不可收拾。
我心一沉,知道大事不好,重傷調息之人最忌心神波動,賀蘭笑川未死之消息不啻于巨雷,狠狠擊在賀蘭悠本已極其脆弱的軀體之上,他要如何經受得起?
何況,看賀蘭笑川神情,看他匿伏二十載至今日種種舉措,此中必定還有隐情,絕非賀蘭笑川複活這麽簡單。
我心中憂急,不顧此時貿然使用真力可能導緻被反噬的危險,運起天魔功便想助他收攏再次散亂的真氣,卻見他輕輕一讓,睜開了眼。
嘴唇蠕動着,一聲“爹”到了口邊,卻終于止住。
我看着他眼神,便知大勢已去,他已經爲了這個驚天消息,放棄調息,錯過了最好的複蘇機會,隻得廢然一歎。
剛才的情形,我猜想大約是賀蘭秀川趁賀蘭悠大殿祭祀後進入密室,下手暗襲,殺了長老,跟進密室與賀蘭悠兩敗俱傷,隻是他爲何突然做此破釜沉舟之舉,隻怕和賀蘭笑川多少也有些關系。
賀蘭笑川此時已經施施然坐了下來,意興飛揚的笑道:“今日人到得齊全,正好,有沒有興趣聽個故事?”
他一邊招呼楊熙也坐下來,道:“熙兒,你也坐。”
這聲熙兒叫出口,賀蘭悠晃了晃身子。
卻如一道閃電劈進了我的心裏。
賀蘭笑川爲何叫楊熙這般親熱?他既然複活,應該與矢志爲他報仇的親子賀蘭悠相認才對?爲何他對賀蘭悠神情恨毒,漠不關心,反而對本應陌生的楊熙态度慈霭?
熙兒……熙兒……這是什麽樣的稱呼?
眼光突然落到室内一枚玉瓶上,瓶上雕着碧水清波,蓮葉田田,弄篙女劃輕舟而來,分花撥葉,姿态曼妙,雖不辨面目,然無限風華。
我仔細看着那圖,突然渾身一冷,宛如一個驚雷,滾過頭頂。
這副圖,我見過!
當年,訓練不死營時,我曾經在楊熙的軍營帳篷内,見過他懸挂一幅畫,畫上有碧水,有蓮葉,有采蓮女,還有一行題字。
“弄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
記得當時我還拿這畫和楊熙取笑,“可是閣下私慕之女子,假托了這采蓮人?”惹得楊熙神色尴尬,次日再去這畫便不見了,我還以爲是楊熙面皮薄。
如今想起……
弄篙莫濺水,畏濕紅蓮衣……
“家母名莫蓮衣。”
莫、蓮、衣!
賀蘭悠的這句話閃入我腦海時,我不能自控的顫抖起來,狠狠咬了咬舌頭,劇痛襲來,我才勉強鎮定些。
我終于明白那日賀蘭悠和我說起他母親名字時,我爲何有熟悉之感,原來就是這幅畫上題字的緣故!
那麽楊熙……楊熙……
難道……。
我的心,直若沉至深水之中。
不,不要,那樣對賀蘭悠,太殘忍。
我惴惴不安的觀察賀蘭悠,他臉色雪白,目光低垂,我不知道他猜出了多少。
那廂,賀蘭笑川卻已經說起了故事。
“很多年前,一個武林霸主,在一次巡視分舵中,愛上江南蘇州府一家農戶人家的小女兒。”
“那女子生于水鄉,性格亦溫柔如水,尤其風姿絕世,容色無雙,雖然不會武功,霸主依然不顧他人勸說,堅持娶了她。”
“他極是愛她,每聽她說話,哪怕是最尋常的言語,也覺得歡喜,看她繡花,哪怕一繡數個時辰,也覺得光陰靜好人生無憾,婚後很過了段舉案齊眉兩情缱绻的日子,女子很賢惠,行止有度,娴靜淑德,赢得上下交口稱譽。”
賀蘭笑川說到此處,神情溫柔,眼睛微微眯起,似乎那段日子,令他頗爲懷念。
賀蘭秀川卻冷笑一聲,道:“自我陶醉的武夫。”
賀蘭笑川也不理他,繼續道:“隻是那男子素來是武癡,功名利祿一概淡然,唯獨武學一道,極其癡迷,雖得嬌妻,如膠似漆,依然不肯荒廢武功,那時他的凝定神功剛練到第五層,凝定神功第五層練功要求奇特,雖不禁男女之欲,但男子不可洩一分精元,否則前功盡棄。”
“那男子剛剛新婚,又要閉關練功,又不能洩元,唯恐委屈了嬌妻,便白日練功,夜間前來陪伴,依然行男女之事,隻是最後關頭,男子總是偷偷點了女子睡穴,不令她得知他未曾行完夫妻之禮。”
賀蘭秀川突然皺了皺眉,道:“你那時練的是第五層?你不是和大家說的是第六層?你——”他似是突然想起什麽,臉色大變。
賀蘭笑川得意的冷笑一聲,道:“爲什麽要告訴你們真話---不出幾月,男子第五層功力将要突破之時,女子突然懷孕,男子十分欣喜,但也有些疑惑,明明沒有洩元,爲何女子依舊能懷孕?”
“但他太過信任愛戀那女子,于是想,許是自己情熱之時,難以自控,洩出一絲半毫的也未可知,而秘笈有說不宜洩元,但也沒說一定會毀功,前面練過此功的也無先例,也許,是上天看他癡迷武學,年近三十尚無後嗣,故此降福于己。”
我聽他說得直接,微微有些臉紅,将目光掉轉,無意中看見賀蘭秀川面色慘白,手指微顫,目光卻一瞬不瞬的,盯着賀蘭悠。
“孩子降生,是個男孩,他極是欣喜,給他取名悠,祈望他這一生榮華貴盛,意态悠閑,然而産褥之中,她卻郁郁寡歡,日漸消瘦,男子命人精心伺候,她依舊大病一場,病好後人便沉默了許多,無論男子怎生讨好于她,她總是愁眉難展。”
“那時男子神功已至第六層,再無顧忌,男子以爲是新婚時冷落她之故,便越發體貼溫存,如此過了兩年,悠兒三歲時,她再次懷孕,這次生下的是雙生子。”
“兩個孩子雖是雙生子,卻長得不象,且禀賦都不甚好,幼子自幼神智不全,長子體弱多病,男子對他的怪病束手無策,而女子生産後,也一直恹恹欲病,不但不撫養兩個新生兒子,連悠兒也不見,那時悠兒作爲長子,已經分殿居住,有時由仆從帶着進來,看看弟弟們。”
我望了望賀蘭悠,他垂目而坐,一言不發,緊緊咬着嘴唇,唇色豔紅,臉色更加白得驚人。
“後來男子聽說,北平一帶有個怪醫,極擅醫術,隻是性情古怪,不肯出診,便親自帶了孩子,準備去投醫,臨行前一夜,女子突然心情好了起來,親自備辦了一桌好菜,頻頻執壺勸酒,自女子生下雙生子後,難得待他如此,男子心情大好,便多喝就幾杯才上路。”
他言至此處,雖仍舊平靜,但語氣已轉森寒,每個字中都隐含凜凜殺氣,溢出齒間。
一室聆聽的人們,俱都心生寒意,隐隐不安。
“一路倒是平靜,但是到了終南山下,男子突然發現,自己的真氣突然運轉不靈,其後每行一步,真氣便散一分,直如行走刀尖,他知道自己着了道,無奈之下,将兒子托付當地一個楊姓農婦,自己尋了處山洞,意圖逼毒,逼至一半,忽聽唿哨聲響,有黑衣人蒙面襲至,他勉強應付,終于不支,散功倒地。”
我将這話和當年外公和我提起的做印證,暗暗點頭,想起他英雄末路的凄涼,亦不由慘然。
“男子醒來時,便見一老者在照顧他,當時他生機将絕,又道必是妻子下毒害他,想她自嫁他之後,他不知珍惜癡迷武學,令她日日獨守空房,青春少婦,寂寞無可纾解,因此生恨,想來想去終究是他的錯,那時依舊不忍怪她,隻覺得是自己不好,辜負了她。”
他自失的笑了笑,已換了口氣,道:“什麽他不他的,就是我罷,我當時正在鑽研拈花指決,身上帶着指訣的下半部,不願留下便宜了其他人,這人于我有一面之緣,看面相也不是惡人,便贈他也罷,他堅辭不要,我道:‘拿着罷,我到這一刻才明白,武學一道永無止境,于此過于偏執妄念,也是入魔。’又對他道,我一生癡迷武學,所誤良多,臨到将死,才悟到爲這區區俗世境界尊榮,丢棄了許多更可寶貴的東西,但望我的後人,永遠不要步我後塵,被絕世武學所迷,誤堕迷障,隻需做個簡單快樂的人,珍惜他應珍惜的一切,不要象我這樣臨死方覺得負人良多才好。”
“這番話當時發自肺腑,字字真言,然而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錯了,錯得離譜!”
賀蘭秀川懶懶一笑,道:“你當然錯了,因爲,那毒是我下的,那黑衣人也是我指揮當地分舵伏擊你的。”
賀蘭笑川冷笑,“我那時還沒想到你身上,我下了終南山,胡亂奔走之下竟然迷了路,不知怎的栽入一個臭水潭,我在那淤泥潭裏昏迷了三天三夜,竟然醒了過來,功力雖已散去,但不知怎的性命卻沒丢掉,後來我發現那潭上土崖頂長着些奇怪的野果野草,成熟了後掉入潭中,久而久之淤成了臭泥潭,然而不知道是這些草中哪些起了作用,我僥幸保住了性命,但是同時,我的容貌也大改,臉色從此斑駁,再也不能洗去。”
“我自終南山下來,心中萬念俱灰,再也不想回昆侖,又聽說秀川做了教主,我一直對秀川很信重,如今我失去武功,已不配再爲一教之首,也不配再做她的丈夫,紫冥教托付給他也好,于是便回頭想尋我那兒子,誰知不過幾日,那家人便不見了,說是家中有人暴病身亡,寡婦帶着孩子去投奔親戚了,投奔哪裏,也不知道。”
“我那時失去武功,身無分文,在終南山下轉悠,餓極了便乞讨偷食,常被人打得一身是傷,滿地亂滾,縮在草堆裏呻吟時我也怨恨過她,但想着總是自己咎由自取,是報應,是老天懲罰我的不真誠。”
我聽着他平靜語氣,微微一顫,想到當年,一代天尊,武林之主,一呼而萬衆應的人上之人,一朝之間,爲人暗算,失去武功,權位,容貌,尊嚴,淪落至如此慘境,而當年那個拈花指訣上僅僅憑筆迹便英風烈烈令人懷想的男子,最終因爲仇恨和折磨,變成眼前這個隐忍二十年,連武功和真面目從此都不能再擁有的人,隻覺得世事陰詭,命運凄寒,令人生栗。
“有次打得最慘的時候,我被打斷了腿,在路邊呻吟,突然有兩騎停在我面前,男子英俊軒昂,女子容貌絕俗,恍若神仙妃子,”
說到這裏,賀蘭笑川對我看了看,道:“那是你爹娘。”
我震了震,未曾想到此事還有我爹娘參與,聽他道:“燕王當時對我看看,倒沒什麽興趣,是舞絮停了下來,道,這個人骨骼清奇,不似圉于泥塵之人,如何會淪落至此?”
“她這樣一說,燕王倒來了興趣,道‘你看人總沒有差的,既如此,我救了他便是。’命人給我治傷,要我做了他的伴當。”
“大約做了燕王随從不多久,舞絮便和燕王決裂了,燕王帶我回了北平,找了個名醫給我看傷,這人武林世家,極擅治各類内傷症候,對各類武功也極博覽,我終究是個好武之人,因此與他甚是投機,有次談得興起,我突然想起那個神功第五層的疑惑,便問起他。”
“我沒說是自己,隻說是聽說,當時他聽了,一拍大腿,笑道:那位仁兄是誰?恁可憐的,被戴了綠帽子!”
這話恍如巨雷劈在我耳側,當時我就呆了,我便問他:“難道神功第五層洩元,真的會前功盡棄?”
“他道:‘何止前功盡棄,隻怕還會重病。’”
“我呆呆道:‘那……’”
“他道:‘既然無事,那定然沒**元。’”
“我道:‘你此話當真?’”
“他斬釘截鐵:‘絕無虛言!’”
“當時我恍若失魂,渾渾噩噩不知所以,原來我的散功,失位,我所吃的所有苦楚,原來這許久的愧疚,自責,甘心情願的自我放逐,都是我可笑的自我迷惑,都是我自作聰明的放過了那對欺騙我,傷害我的奸夫**,可笑我明明被人所害,卻連報仇都沒有想過!”
“我怎麽能令害我的人猶自逍遙?怎麽能不報散功辱身之仇?怎能不奪回我所失去的一切?那夜,天降雷雨,電光如蛇,天公亦爲我鳴不平,我立于當庭,任暴雨潑面,以血爲誓,窮盡此生,必報此仇,我要讓害我的,令我蒙羞的所有人,都落得比我更凄慘的下場,我要他們縱入九層地獄,亦魂不能寐輾轉呼号!”
一陣僵冷麻木中,我伸出手指,狠狠塞進自己嘴裏,拼命努力制止自己呼叫出聲,不,不要,不要是那樣——
手心下,賀蘭悠的身體如此僵硬冰冷,若不是我依舊感受到他微弱的脈搏,我幾乎以爲他已死去。
“我去打聽了江湖上的消息,又遠赴昆侖,用了許多辦法探聽了一點紫冥教内情形,然後我便知道了我該如何去以最殘忍的方式去報複,于是我去求燕王,我對他說出了所有秘密,我求他幫我,在賀蘭悠長成後,全力扶持他和賀蘭秀川做對,燕王問我,這樣做對他有什麽好處,我說,我将來會報答他,而且賀蘭悠從小不凡,你若能在他微薄之時幫助他,他總有回報你的那一天。”
“然後我将曆代教主都随身攜帶的神影護衛圖留在燕王府,請燕王将來在合适的機會将這個透露給賀蘭悠知道,他一定會尋機來取,我要看到他父子相弑,就必須先令賀蘭悠長成,壯大,直至與賀蘭秀川勢均力敵,然後,就會很精彩很精彩……”
賀蘭笑川目光陰鸷,嘴角的笑紋陰恻恻,言語間恨意森森,我怔怔的聽着這一段不爲人知的武林公案,亦覺得寒意從心底湧起不可斷絕,跪在賀蘭悠身邊,我幾乎已經不敢去看他的神色,隻用力扶住他不住顫抖的身子。
而賀蘭秀川臉色死白,幾次欲言又止,終究是沒有開口。
“請托燕王後,我離開燕王府,着意去尋找那個老人,想讨回我的指訣,重新練回武功,結果當我遇見他時,他恰逢受傷後中了風寒,我見他性命危殆,便照顧了他幾天,結果無意中發現這老人學究天人,竟是百年難遇的奇人,我便下定主意,要拜他爲師,他醒來後,我再三求懇,他先是不肯,後來我在院中長跪一夜,次日晨,他喚我進門,坐在榻上,看了看我,道:你目有潛光,心懷異志,本非我道中人,奈何有此一緣,天命違者不祥……你若拜我爲師,便得忘卻前生恩怨,你肯不肯?”
“我當時心中驚震,但想也不想便應了,他注目我良久,歎息一聲,道:‘就知道不該欠人的……天意……避也無用。’便收了我做弟子,給我取名叫遠真。”
“他問我要學什麽,我說學異術易容輕功,我知道這老人智慧若深海,對他說謊是沒用的,便承認自己确有仇家,但并不希冀報仇,隻求自保而已,老人并不言語,隻教了我要學的。”
“我害怕老人洞若明燭的目光,害怕他認出我是當年那個終南山偶遇之人,藝成後很少留在他身邊,何況我有我的事要做,我以采藥爲名,縷縷遊蕩在昆侖附近,日日觀察着那對父子,那時,她已逝世,我想,蓮衣,上天真是厚待你,你竟沒能活着,等到我--——同時,我和左護法軒轅無通上了消息。”
賀蘭悠再次震了震,我俯首,伸手過去,握住他冰冷的手。
“我很快在軒轅無面前證實了我的身份,當然,沒全說實話,他本就是我的忠實臣子,爲了怕他嘴不嚴實壞了我的計劃,我要他立誓,在賀蘭悠二十五歲之前,不要告訴他我還活着。”
“通過軒轅無,我将賀蘭秀川因篡位而緻未能掌握的紫冥教的最高機密,慢慢透露給了賀蘭悠,鹫騎,拈花指訣修煉不當的破綻,鹫騎以昆侖絕崖上千蜂洞内寶椆花喂養最佳,那需要身形瘦小善于攀爬的種族,如都掌蠻人,才能采摘……最後,我指示軒轅無潛入這間密室,将教主密室裏的凝定神功第八層的法決,提前給了賀蘭悠。”
“軒轅無也知道教主密室内有霸道功法之事,他起初有些疑問,我騙他說,賀蘭悠根骨不凡,自小我曾給他伐筋洗髓,定可無虞,他若不早日練成神功,如何在賀蘭秀川手下有自保之力?軒轅無向來對我深信不疑,因此便将法決交給了賀蘭悠。”
我心中轟然一聲,眼前一黑,原來我那日的預感竟是真的,賀蘭悠,賀蘭悠——
“我給他法決時,算過時間,以賀蘭悠的資質,定可練成,但過于冒進的結果,便是遲早要承受散功的反噬,以我對賀蘭悠功力的推算和對凝定神功的了解,今年三月,賀蘭悠定有散功期,此時必須靜養閉關,再不能有任何行功之舉。”
“軒轅爲我做的最後一件事,是獻計賀蘭悠,假稱賀蘭笑川未死,出現在大漠,賀蘭秀川聽見這消息,無論如何也坐不住,他果然破了紫冥教主不下昆侖山之誓,趕去大漠,發現被騙,他殺了軒轅無,真好,省得我滅口,而軒轅無臨死前,交給賀蘭悠所謂的‘賀蘭秀川弑兄’證物,其實那證物,是我僞造的。”
“他死後,賀蘭悠齊集勢力,反擊賀蘭秀川,将他趕下教主位,眼見他一步步向着我安排的方向走,我真是痛快絕倫。”
“後來,燕王攻下京城後,我在應天黔國公府,遇見熙兒,其實我很早就已經找到他,我甚至通過他養母,交了副當年我帶着的他母親的小像給他,并留下了武功心法給他研習,但是同樣爲了保密,我沒和他相認,也沒敢給他太高深的武功,直到那天相遇,我覺得時機已成熟,我告訴了他他的身世。”
“後來……”他突然轉向我,笑笑,“我一向重諾,無論什麽樣的誓言,我都會去努力實現,所以,我應燕王的要求,設計騙來了方家後代,楊熙營中專訓出的善于追蹤隐匿的部下,查出了方家上下藏身之地,我們父子,還了燕王的情。”
我目光轉向楊熙,想起黔國公府那次見他時他的蒼白神情,想起謹身殿校場演練之後他離開時的欲言又止,對他緩緩現出一個了然嘲諷的冷笑,他滿面羞愧轉開頭,不敢接我的目光。
“然後……便是今天了,我等了很多很多年的今天,我苦心孤詣隐忍多年,步步爲營時時設局,多少日子被仇恨咬齧輾轉夜不能眠,無數次深夜裏醒得目光炯炯思量計謀和下一步計劃,就是爲了今天。”
“在今天,你,”他微笑一指賀蘭秀川,“你一聽說那賤人留下書信給你,你便不顧生死的奔來了。”
“在今天,你,”他再微笑一指賀蘭悠,“你滿心誠意的給你的假爹祭祀,卻被親爹伏擊,恰正值你莫名散功,你拼死反擊,凝定神功第八層全力拼命,誰人可擋?然後……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狂笑起來,笑得捂住肚子,笑得眼淚飛迸,“真好笑,真好笑,哈哈哈哈哈哈,真好笑,我真開心,我真快活……”
一段無人得知的江湖秘聞,一段武林君王家族的錯綜複雜的恩怨情仇,一段漫長延續至二十載的血淚斑斑的詭谲風雲,結束在他狀似瘋癫的笑聲中。
沒有人再能說話,隻有他無限凄厲恐怖的笑聲在室中回響,撞擊在牆上,再陰森飛竄在密室裏,帶着血,帶着淚,帶着利矢,帶着陰風。
人人,中箭受傷。
血流成河。
我攥緊賀蘭悠的手,仿佛覺得那樣便會給他一點支持和力量,然後我發覺我的手亦其冷如冰,兩個人的溫度相加,竟尋覓不到一絲溫暖。
我悲涼的呆坐在地,想,賀蘭悠,從今後,你要到哪裏去尋你的溫暖——
一室死寂,能說話的,不想說,不能說話的,已經甯可在那些刀矢般的言語和凄冷的現實裏死去。
很久以後,賀蘭秀川緩緩擡頭。
他神情怔怔,半晌遲緩的道:“……不,不是他……不會……”他目光轉向賀蘭悠,嘴唇顫抖着,卻始終不敢開口。
賀蘭悠卻根本不擡頭,隻有我知道,如果不是我拼力扶着他,他已經倒了下去。
賀蘭笑川獰笑道:“不會什麽?說到現在你還不明白?這個孽種——”他一指賀蘭悠,“是你的親生兒子!”
“不!”
賀蘭秀川唇色青紫,掙紮道:“不,我們隻有一次……她和我說,不是,不是……”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誰的!”賀蘭笑川冷笑,“她同時和兩兄弟有染,她并不知道我練功不能洩元的事體!”
“隻有一次?”他想了想,笑了,“那麽,熙兒和畢方就确實是我的親生子了,嗯,我也一直覺得是……”他突然笑轉向賀蘭悠:“還沒謝謝你,這許多年,拼死保護了我的兒子。”
一語如重錘擂心。
賀蘭悠晃了晃,一口鮮血灑落衣襟。
然後,他委頓下去。
倒在我懷中。
這許多年來,這堅強隐忍的少年,無論身受怎樣的酷烈苦痛,不曾有過動容改色。
我未曾眼見過他因任何苦難稍稍皺眉。
他溫柔好似春風,心卻堅硬剔透有如琉璃水晶金剛石。
風雷不折,雷霆不驚。
然而此刻,他倒在我懷中。
我抱着他,一腔欲待跳起向賀蘭笑川責問的憤怒,皆化作無語的悲傷。
賀蘭笑川,你果然深切了解,如何将仇恨回報得淋漓盡緻,如何令傷口被更深撕裂。
賀蘭悠幼失怙恃,曆盡甘苦,直至今日之前,在他放棄一切,犧牲一切,踏上複仇路途,以爲終于了卻一生執念,終于大仇得報的此刻,你輕輕數言,讓他終生的努力,終生的仇人,一朝翻覆。
他以爲父親和長弟爲叔叔害死。
他費盡心機,保下僅存的幼弟,不惜改換他身份,對外宣稱教主幼子已病死。
他多年來,步步爲營,機關算盡,一路踏血而行,辜負抛卻無數。
然而到頭來。
他的父親是别人的父親。
他的弟弟是别人的兒子。
他自己的父親是他一直以爲的仇人。
他拼死保護的是仇人的兒子 。
用盡手段要殺的卻是自己的父親。
太過諷刺,太過滑稽。
太過殘忍,太過悲涼。
賀蘭悠,你要如何承受?
對面,賀蘭秀川終于再也站不住,順着牆滑坐下去。
他突然喃喃道:
“我早該知道的。”
“我問過她,她總是哭,她說,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是不是不是。”
“可是她又對我說,不要殺了他啊,不要殺他。”
“我以爲她是心疼兒子……好,我看在她面上,不殺賀蘭悠。”
“他長得象她,我有時想下手,臨到頭來也放棄了……”
“她那麽寂寞。我永遠記得我第一次看她,她獨自在園中喝酒,堆雲鬓一抹瓊脂,蹙春山兩彎眉黛,神情楚楚,風姿婉轉,眼波一轉間便是一首江南小令,我當時看得呆了,心想,這樣的女子,原該被男子放在手心珍愛,如何就嫁給了笑川那個隻愛練武的莽夫,可惜了一朵嬌花,從此要寂寞終老。”
“自此我常在園中出入,反正白日哥哥總是不在,她很溫和,也很矜持,始終牢記着嫂子的身份……我很無趣,然而看着她無雙顔色,我又不舍放棄,我對自己說,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那天我喝多了酒,酒壯人膽,我突然什麽也不想管,我命人送了盅紫金參湯,參湯裏,下了迷()藥。”
我聽到這裏,忽覺得紫金參湯這四個字有些熟悉,懷裏的賀蘭悠卻動了動,我低首看他,霍然想起當年我們初去紫冥宮,在宮門前,賀蘭悠攔阻賀蘭秀川将我們帶走,曾說過一句:“家母托夢,請我代謝叔叔,那紫金參湯,果然十全大補……”
想必那時賀蘭悠因爲此句,以爲紫金參湯下了毒,母親也是被賀蘭秀川害死。卻不知其中另有隐情陰錯陽差。
“……她尋常人家女子,不懂江湖伎倆,一夜春風,還以爲自己耐不得寂寞,做出那等敗壞婦德之事……羞憤之下便欲尋死,我吓得日日看守,她性情内斂,含悲忍辱,在哥哥面前也不露分毫,後來發現自己懷孕,越發郁郁,從此拒絕見我。”
“笑川失蹤,我以爲她要跟了我,誰知道她搬進居安院,一心一意做她的寡婦,從此再沒見我……她定是臨死前相通了其中關竅,是以那日,賀蘭悠說到紫金參湯……”
“她死後,我遷怒下人。當初侍候她和笑川的宮人,我全數殺了,這段往事,從此深埋……”
“教主密室寶冊,記載着曆代教主名号,首頁便血淋淋寫着,天降咒詛,不佑賀蘭,凡我賀蘭子弟任教主者,斷不可動情,否則必凄慘以終,切記切記……我卻不肯相信……”
他苦笑了聲,再一聲。
緩緩伸手,摸了摸懷中雲奴,道:“雲奴,我終于知道了,原來,早死的那個有福啊。”
雪獅似乎聽懂主人的悲傷,仰頭嗚咽,輕輕舔賀蘭秀川的臉。
賀蘭秀川摸摸它的頭,微微沉思,突然懶懶對我招了招手。
我怔一怔。
他道:“小姑娘,你身中紫魂珠之咒還未解是吧?賀蘭悠進入密室,就是爲了尋同源之珠給你解咒,可惜還沒來得及看解法,就被我……我們父子隻怕都活不了啦,既然如此,我來替他完成這個心願罷。”
我端坐不動,直覺此時心中空茫憤恨,哪裏提得起力氣去解什麽勞什子紫魂之咒,聽他那口氣,若不是爲這見鬼的紫魂珠,賀蘭悠未必會被賀蘭秀川偷襲成功,這一刻我萬分痛恨自己的無用,然而轉念想,如果偷襲不成,賀蘭悠一掌劈死賀蘭秀川——那同樣是個不能接受的慘烈結果。
事情走到如今這個地步,無論往哪個方向前行,前方都是森森懸崖,無論選擇怎樣的結局,都逃不開殘酷的結果。
命運何其殘忍如斯,人心何等冷酷如斯。
見我不動,賀蘭秀川挑了挑眉,輕輕道:“難道你要他帶着遺憾去死?死後靈魂依舊爲你不安?”
這話令我驚得跳了一下,死——這個寒酷的字眼……當真要降臨到賀蘭悠身上?
不!
懷裏,昏昏沉沉的賀蘭悠突然輕輕動了動,伸出手,虛軟無力的推了推我。
我俯首看他,他依舊閉着眼睛,手卻又推了推。
我知道他是催我過去,忍着眼淚,将他放下,輕輕靠在牆壁之側,調整了個舒适的姿勢。
他面色死灰,但居然露出一絲慘淡的笑意。
我的眼淚差點迸濺而出,硬是咬緊嘴唇過去賀蘭秀川身邊。
賀蘭笑川也不阻擋,隻是冷笑着看着。
賀蘭秀川見我過來,慵懶的笑了笑,走近看他,才發現他比賀蘭悠神色也好不了多少,秀麗的容顔一片泛着死氣的白色。
見我端詳他,他無力的笑笑,道:“那孩子,好武功。可惜……”
他不再說話,取過我掌中的紫魂珠,仔細端詳,突橫指一按,“波”的一聲,珠子粉碎。
立時散出一片帶着血腥氣息的紫氣。
他立即指成拈取之勢,一捋,一抖,那紫氣竟被他的真力凝成細長針狀,他舉“針”在手,低喝:“手腕!”
我遞上曾被紫魂珠入體的手腕。
他一“針”刺入。
我腕間一痛,随即心頭一緊,似被何物牽扯。
“針”入一半,賀蘭秀川已生額汗,微微一頓。
他閉閉眼,吸一口氣,随即勉力繼續,指尖快如閃電,點,撥,戳,取,一套複雜的手勢,看得人眼花缭亂,眼見那紫色長針色彩越來越紫,血腥氣越來越濃,他目光也越來越暗淡,汗濕重衣。
一刻鍾後,他低叱一聲,突然咬破指血,滴血至已成紫金之色的針。
血色竟然微金。
血滴乍入,針突然消失。
他橫掌一掠,收勢,道:“好了。”
聲音低微。
賀蘭笑川在一側冷笑道:“你重傷垂死下還強施化針大法,你是覺得生不如死想快點死呢,還是想最後讨好下你兒子?可惜,你用不着了……”
“哦,”賀蘭秀川微笑,“我什麽都不想,我在想另一件事,賀蘭笑川,你知不知道這教主密室裏的另一個秘密?”
“哦?”賀蘭笑川斜睨他,“你又玩什麽花樣?”
“我想,”賀蘭秀川慢吞吞道:“你這個全部心思隻在武學上的癡子,定然沒想過這樣一個問題:我紫冥建教百餘年,曆代教主的遺蛻,卻從來無人得見,你不覺得奇怪麽?”
“奇怪什麽?”賀蘭笑川滿不在乎道:“許是葬在不爲人所知之處吧。”
“你幹脆說他們都羽化升仙算了,”賀蘭秀川笑起來,“原本我也不知的,原本我連密室都進不來,是朱姑娘他們來過那次,我才發覺有這個密室,知道了,再找到便容易得很……這個秘密很重要,關系到你我身後之事,反正我要死了,我也不妨說出來。”
賀蘭笑川依舊一臉戒備不信之色,但聽到身後之事四個字,還是不由自主的随着賀蘭秀川目光,微微向後看了看,道:“什麽?”
正是那一偏頭的刹那。
“那就是——”
賀蘭秀川突然将雪獅扔向楊熙,橫身飛起,身如飛鶴橫越長空,隻一閃便撲到賀蘭笑川身前。
“教主密室牆壁後,就是孤崖暗河!”
一切隻在閃念之間。
雪獅白光一閃,腥風陣陣撲向楊熙,楊熙猝不及防手忙腳亂應付,無暇他顧。
賀蘭秀川已一把抱住賀蘭笑川,一腳橫踢在牆壁上。
轟然一聲,牆面壁畫,碧目大放光華,牆體一分。
現出黝暗懸崖,腥臭氣息突湧,隐有水浪低嘯之聲。
賀蘭秀川已抱着賀蘭笑川栽了下去。
聽得他怆然長笑:“此乃教主葬身之所,正合你我!”
我撲向崖邊,半空中見紫光一閃,賀蘭笑川驚而不亂,忽提氣一喝,脖頸,腰部,腿部,皆宛如絲線般柔軟詭異的繞了一圈,身如軟帛般從賀蘭秀川懷抱中脫出,随即重重一腳,生生蹬在賀蘭秀川身上,利用賀蘭秀川下墜之力,托飛自己上浮數寸。
也隻是數寸而已,暗河吸力之大,身浮半空之人如何抗衡?
似是感覺到了暗河的恐怖,賀蘭笑川蓦然一聲長笑,道:“一起吧!”
銀光一閃,自暗黑之處追蹑而來,宛如有眼睛般霍地纏住倚在壁邊的賀蘭悠,呼的将他飛快拖下。
畢方發出了我進密室來的第一聲慘呼:“哥哥!”
我一回首驚得魂飛魄散。
彼時我因爲拔除紫魂珠之故,身在崖左側,賀蘭悠在右側牆邊,兩人足足隔了一丈遠近。
此時撲過去已怕來不及。
我大喊一聲,一邊飛撲向賀蘭悠,一邊照日劍撒手扔出,不顧一切飛斬那銀光,卻斬在空處。
那不是銀絲。
那是賀蘭笑川的氣勁所化,有形無質。
賀蘭悠已無聲的掉下崖。
我堪堪撲至,于他身子剛剛墜崖那一刻,死命拉住了他手腕。
我幾乎是貼地撲過去的,用力巨大,手臂衣服在地面摩擦下瞬間破爛,皮開肉綻鮮血橫流,可此時我哪記得疼痛,我隻是死死的拉住他,用盡我全身的力氣。
如此……沉重。
此處暗河的吸力,較之當年我親自體會的那一處,似乎更爲巨大。
賀蘭悠的身下,還吊着個如附骨之蛆的賀蘭笑川!
兩個人的體重加上暗河吸力,我隻覺得我的手臂馬上就要斷裂。
崖下,賀蘭悠緩緩睜開眼睛。
輕輕道:“照日劍……扔給我。”
我想也不想,立即扔下照日,賀蘭悠空着的那隻手微微一擡,接住照日。
他緩緩俯眼看去。
正雙手抱着他腿,努力和暗河抗衡的賀蘭笑川臉色已不似人色,看見賀蘭悠的目光,他一臉驚駭,嘶聲道:“别——别——”
我看見他胸口血色殷然,想必賀蘭秀川臨死前,也賜了他一記,所以他無法飛躍上崖。
賀蘭笑川汗落如雨。
賀蘭悠隻是漠然,一言不發。
看也不看,擡手一劃。
血花濺起,雙臂全斷。
賀蘭笑川慘嘶着翻滾下去,瞬間被暗河吞噬。
無論情不情願,這對生前争鬥不休的兄弟,終究葬身一處。
蓦然一聲悲嘯,我擡頭,便見雪獅縱身一躍,白線般射下孤崖。
它……去了也好。
此時我手上壓力略減,撕裂般的疼痛仍在,但已不至于有立時斷裂之虞。
看着賀蘭悠,我顫聲道:“試着歸攏你的真氣好不好?合我二人之力……你可以上來的。”
心中一片慘然,是的,借靈丹之助,賀蘭悠也許能将最後一點真力聚攏,抗過暗河之力上得崖來,可是這麽窮盡全力的最後一施展,他功力根基便再也保不住,從此全毀,靈丹隻能保他不死,從此他卻隻能是廢人了。
賀蘭悠何等人,他自己定也是知道的。
他卻對我的話聽而不聞,隻是仰頭看我,許是臨近死亡,平日裏迷離幽魅的目色在這一刻看來分外清明,目光純淨如黑色琉璃。
暗黑背景裏,武林君王顔色如花,依稀當年那擡首間對我一笑的少年。
我忍着淚,努力伸手,不顧筋骨幾欲扯裂的疼痛,拼命攥着他不放。
他卻似乎在出神,突然喚我:“懷素。”
我哪有心思理他,全力和暗河的巨大吸力抗衡,滿頭裏迸出汗珠。
他又喚:“懷素。”
我這才将目光稍稍轉向他,“嗯?”了一聲。
“我死後,你記得要嫁人,”他淡淡倦倦的道:“沐昕很好,答應我,嫁他。”
我又急又怒,呸的一聲道:“這時辰你操的哪門子閑心!沐昕是驸馬了你不知道?”
“我知道,”他不生氣,甚至微微露出一抹笑意,“不過我總覺得……他不會那麽老實的去娶常甯,他就算是驸馬也該是你的驸馬,别人,誰配?懷素,你是局中人,你失去沐昕,傷心的昏了頭,其實你應該想想,沐昕那家夥,當真算聽話的好人?”
“所以,”他慵懶的道:“嫁他吧,答應我。”
我咬牙不語,手下氣力卻正逐漸消失,我的全部力量,隻能勉強和暗河巨大的吸力抗衡,拼命阻止那無窮無盡的吸力将他拖拽入深淵,再無力将他拉起,而我手指扣着的他的腕脈,亦能感知到他正在散功,天魔功我亦有練,我知道散功時如身受車裂之刑,慘烈絕倫,何況他的凝定神功定也散了,然而他的神色如此平靜,在最後時刻,面上竟生出一層淡淡的瑩潤的輝光,如明珠美玉,皎皎清華,令我無從猜測他此刻忍受着怎樣的痛苦,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在和我說話,急亂傷恸之下我不敢再多作糾纏,哽聲道:“好,好,我嫁,你先試着歸攏你的殘餘真力……”
他卻仿佛沒聽見我的話,隻道:“你先發誓。”
我無奈,隻得胡亂發了個誓。
他聽着,神情若有所思,半晌嗯了一聲,道:“你很重諾……我放心了。”
我道:“我答應你了,那你試試啊……試試運功……”說到後來我已近哀求。
他不理我,隻突然伸手入懷,摸出一個舊錦囊,低首看着,輕輕歎息。
我不明所以的将目光投過去,震了一震。
那是湘王宮前,我交托心事,看似無意實則珍重交付的皇族玉佩。
湘王宮一别,再見,物是人非,當初贈佩的旖旎心情,一日日爲誤會推拒錯失消磨,直至妙峰山山洞中,姑姑屍體前,當我生起索佩之心時,我和他,從此再不能回到當初。
我曾經純美無垢,不曾爲世事污濁過的愛戀,如此短暫,真的隻是星輝一瞬,交睫之間。
對着那色澤已微黯的錦囊,我凝噎至無言。
他神情無限珍愛的細細摩挲了錦囊,再收入懷中,對我歉意一笑,“對不起,我不想還你了。”
我仰頭,忍住即将流下的淚,“我沒打算要回。”
“也好,”他輕輕道:“那小子抱得美人歸,總不能我落得什麽都沒有……”
“呵……”他突然又倦倦笑了笑,依稀初見的羞澀笑容,輕聲道:“呸,我一直在裝什麽大方……我告訴你,其實我很嫉妒……憑什麽我一直在錯過你,憑什麽沐昕那小子運氣就那麽好?”
他低低的道:“憑什麽……要讓我知道這些,要讓我知道我的所有犧牲和放棄……都是錯?”
我唇邊一片腥鹹,嘴角早已爲自己的牙齒咬破,細細的血線流下,滴在他眉心,濺開新梅一朵,凄豔。
他隻是哀憫的注視着我。
我提了提氣,厲聲道:“嫉妒是麽?嫉妒就歸攏真氣,和我合力,爬上來,養好了,去和沐昕搶,賀蘭悠,别讓我瞧不起你!”
“來不及啦……”他唇邊一抹微笑逐漸飄渺,“你瞧不起我也沒辦法……懷素,我想過了,這一生,我算沒什麽太大遺憾了,我稱霸天下過,愛過,也被愛過,還算幸運吧。……其實剛才我說着玩的,懷素,其實我爲你歡喜,真的,我很歡喜……”
他體内真氣突然一空,我指下一軟,仿佛手指探進雲堆的感覺,茫然的虛空感令我連心也似乎停跳,大驚之下我不顧一切運起真力,意圖輸入他的身體,他卻突然屈起手指,在我掌心輕輕寫了一個字。
然後,指尖重重在我脈門一敲。
我正在凝神揣摩他寫的字,冷不防脈門被這一敲,瞬間以極巧妙手法散去我掌心聚集的功力,五指一松,他悠悠飄落。
賀蘭悠!
我撕心裂肺一聲大喊,撲上去不顧一切就抓。
身後亦有人一聲大喊,撲上來,拼命拽回了我已撲出崖外的半個身子。
我扒身在崖邊,隻看見暗河濃黑粘膩翻卷,隐生微嘯,其上一點銀光飛墜如流星,瞬間消逝。
急怒攻心,看也不看,我怒踹那阻攔之人一腳,罵道:“滾開!”
卡擦一聲,肋骨斷裂的聲音,那人悶哼一聲,卻依舊死死不肯放手,隻大聲道:“他活不了的,你下去也是白白送上一條性命,懷素,求你,求你清醒些!”
我悶聲不吭,隻想甩開他下去救賀蘭悠,無奈我已力疲,楊熙又拼死不肯放手,兩人在泥地裏拼命厮打,我使盡最後一點力氣,猶如瘋獸般沉默掙紮,拖,拽,咬,扯,指抓頭撞,不顧一切的要掙脫,楊熙身上很快血迹斑斑肉屑橫飛,然而他咬死牙關一步不退,我每挪向崖邊一步,他便拼死力将我拽回,臨到後來兩人都氣喘籲籲無力再戰,雙雙癱倒在泥水中,喘息中我霍然擡頭,怒瞪他,“楊熙,你還敢在這裏?你還敢和我說這些?你還敢攔我,我宰了你!”
“你宰吧,”他癱在泥地上,猶自緊抓着我的手,“我早已無顔見你無顔苟活,隻要你答應我,不跳下暗河就好。”
又是一個拿自己性命來索取我承諾的!他們一個個,當我是泥塑木雕,不知疼痛,漠對生死,草菅性命?我是人,我亦有血肉懂疼痛,恨别離悲永訣!
悲涼憤怒令我渾身都在輕輕顫抖,我的目光轉向崖下那無聲幽魅的詭異暗河,暗河!暗河!吞噬無數生命,從未有人生還,我怎麽會知道,有朝一日,賀蘭悠會葬身于此!
撲倒在地,我緊緊抓着掌下泥土,無聲痛哭。
那少年,我曾經的少年,豐姿豔逸驚才絕豔,圓月下,輕衣破空,天魔之舞,馬車底,盈盈笑目,滟滟長發,一粲間天地無言,皆爲他華光所懾。他生來該臨絕頂,俯衆生,卻最終身化輕絮,魂堕深淵。
他爲之努力的,犧牲一切所追求的,拼盡全力所保護的,到頭來,全翻覆成一個莫大的陰謀,生生映射出他那些精心苦謀,翻雲覆雨的可笑滑稽,仿佛一個冷冷的笑話,高懸着,譏嘲他爲人所掌控的一生。
一生錯。
蒼天無目,殘忍如斯!
我仰首,悲呼,淚眼朦胧裏,賀蘭悠笑顔如昔,正宛然相視。
……
他眉目蕩漾:“在下身無長物,也實在不知小姐喜歡什麽,但隻要小姐開口,在下絕無不從。”
半強迫抓來的半路師傅啊,這一生天魔功從此塵封。
十七歲那輛從子午嶺駛出的馬車,從此永久的淹沒在暗河洶湧的波濤中。那一路的情懷,于陝西,四川,貴州、雲南,散落如詩。
卻已是悼亡詩。
半年相處,賭書潑茶,閑敲棋子,少女如水眼波裏,倒映少年明麗笑容。
繡榻閑時,并吹紅雨, 雕欄曲處,共倚斜陽。
如今那斜晖仍在,卻已不照人回,隻映得茕茕孤影,一身别恨。
……
他長長睫毛垂落,睫毛掩映下眼神溫柔,帶一抹神秘微笑,和我同觀那屋頂少女輕輕仰頭微笑背誦,“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他笑容羞澀:“……願以身抵白銀萬兩,償懷素之舊債,輾轉反側,求之不得。”
他解衣相贈,身後火海豔色耀動裏容色燦爛,他說,“這個沒有騙你,确實是有用的。”
我看見那少女低首一笑,摸出舊錦囊,“我卻騙了你,這才是最寶貴的。”
長風一掠,昆侖雪頂皚皚,紫冥宮前,及時出現的少年,獨力承受着賀蘭秀川攝魂魔音,一口鮮血,豔豔開在雪地。
劍光突然雪色一亮,開在寂暗的廳堂,他伸出手指,輕輕推開少女的劍尖,微笑,“懷素,我就知道你不忍殺我。”
再一轉眼,呼嘯聲起,紫色長針激射,他睜開眼睛,疲倦的說,“假如……所有人都在背叛你,傷害你,人們用盡心機戲弄你,騙取你的信任後再踐踏你……你還能相信誰?”
密道中,他諷聲長笑,笑聲悲憤。
“我比你們更蠢,我竟然還抱着那萬分之一希望,以爲你和我能夠……”
他問少女:“若換成是我,你可願以性命擔保我的行爲?若換成是我,你可願冒險去救?”
他語音輕輕,猶如怕驚破夜半裏春意盎然的一個夢,“你如此狠心。”
淚光搖曳裏,那少女緩緩步入層層疊疊的雪色鲛绡珠紗帷幕,留下一個淡漠疲憊的背影。
“賀蘭悠,你走吧,從今後,你我恩怨兩結,陌路此生。”
天邊攏來厚積層雲,黑幕般籠罩,忽有電光劈來,砍裂一隙。
現出燕安殿金碧輝煌一角,王族顯貴,濟濟一堂,肅殺凝重萬衆矚目裏,那銀衣人意态潇灑談笑如昔。
微微自嘲。
“在下爲郡主風采容姿所驚,遂不知自量,起渴慕之心。”
他振腕翻杯,潑出冰亮一片清冽酒液,擊響朱紅廊柱,其聲琳琅。
“敬不出去的酒,不喝也罷。”
那夜月上中天,月光不抵他容色雪白,眼眸如玉生寒如水籠煙。
“哦?既已無心,何來有傷?”
那夜的月突然化爲大漠之月,分外的蒼黃,無瑕的明亮,月籠黃沙,血染荒草,生死之境,少女一聲嘶喊,令他忘卻一切的出神。
“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它情擔閣!可惜風流總閑卻!當初漫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夢闌時,酒醒後,思量着……”
他長身蕭然而去的背影,鑲嵌在那一輪慘淡日光中。
日光漸漸淡去,暴雨突生。
暴雨之夜,深黯洞中。
銀彩一亮。
彎月般的跨越黑暗,宛如夭矯虹橋,連接着無辜之人鮮血,卻斷裂了最後一分情意。
我聽見少女在無窮黑夜裏悲聲呐喊。
賀蘭悠,爲什麽是你!
爲什麽是你?雨勢如傾,一步步退出洞外的男子,黑發盡濕,濕漉漉粘在額上,黑得更黑,白得更白,驚動人心的顔色。
顔色突然跳躍起來。
許多記憶,走馬燈般一一閃現,再一一遠去,往事漸漸如蒙了白紗的天地漸漸模糊,直至消逝不見。
有人輕輕相詢。
“是用一生的時間來等待一個也許無望的結局,爲維持着見面時相對一揖的起碼情誼而無盡忍耐好呢,還是拼着終生的決裂,來換一段永可銘記的時光好?”
有人輕輕許諾。
“我想讓你跳過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讓你暫時忘記報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過一段最單純的日子……”
最單純的日子。
少女粗布荊钗,敲柱相喚:“阿悠悠悠……”
少女拖碗拽筷,對着笑意盈盈的溫柔男子,暢談軍事。
端上的豆腐圓子,粉嫩晶瑩,久久不能下箸。
他低頭,端詳那圓子良久。
這一刻,迷茫的夢境裏,悲怆的追溯裏,神魂飄蕩不知所以的目光裏,我突然看見了他眼中的神情。
欣喜,失落,隐忍,悲傷,希冀,企盼,慶幸,後悔,落寞,自嘲……
複雜深切,言語難述。
我卻已明白。
我亦知道,那一刻,他亦明白。
所以,他說:
“素素,且待我和你,重新開始。”
他說。
“此刻我隻願,這聲相公能聽你叫一輩子。”
他說。
“你可願這般待我一輩子?”
他說。
“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煙花燦爛美好,該有多好。”
他說。
“這段日子,是我一生裏最幸福的時光。”
這世上,誰比誰更傻?誰又比誰更執着?二百七十日夜,彼此心知,彼此沉默,彼此傷害,彼此成全。
換一個沒有結果的結果。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正如瑤琴怎續,玉簪難接,千古情潮,到此悲回。
再見,金馬山上,紫冥教主,君臨武林,談笑生死,翻覆雲雨。
雍容高貴的男子,倚壁笑言:“懷素,懷素,你既來者不善,又何必惺惺作态?”
劍起劍落,劍又起。
“我亦有罪。”
“紅蓮之火燃盡有罪之人罪孽,何獨令你一人承擔?”
以己傷換彼傷,換不回笑顔如花。
京師城門,虛晃一槍,奉天殿内,謝卻丹心,撷英殿頂,收割生命的銀衣人,從無悲憫。
唯獨對誰悲憫?
賀蘭悠。
天數盈虛,造物乘除,問汝何如?
何如?何如!
愛過的人,消失不見。
碧落茫茫,人間天上,黃泉沉沉,彼岸蒼涼。
隻留我淚流滿面,爲這紅塵裏,重重複重重的殘忍無奈,賦殇。
後來我還是不顧所有人的阻擾,千辛萬苦的爬下了暗河。
暗河水依舊平靜的流淌着,似要千千萬萬年這般粘膩濃稠的流下去,流往未知的令人寒悚的歲月,流往再也難以坦然微笑面對的人生的末途。
根本看不出這裏曾有人來過,經過,沉入過,并永恒的沉睡于此。
我抱着内心裏殘存的最後一絲希望,在暗河邊尋覓了很久,我希望找到什麽,但更加害怕找到什麽。
最終我在岸邊一處閃爍異光的地方駐足,良久,渾身顫抖的跪坐下來。
那裏,數塊小小的骨殖,幾星玉佩的碎片,在暗河沉重的奔流旁,發出淺淡的微光。
我曾經深愛過的少年!
昔日明豔,絕世傾城,真的已化爲今日冰冷碎骨,無人理會的散落于這死河河灘?
午夜的風好似嗚咽,陣緊陣松的飄來,風裏,馬車底伸出少年如玉的手,一笑間萬花齊放。
我淚眼朦胧伸出手,想要最後挽住他的手,他卻瞬間飄散,我隻能挽了一手冰涼的虛空。
我倒在碎石嶙峋的地面上,于翻滾的泥漿間輾轉,淚如奔泉流淌,滴落在黑色土壤之上,我将額角抵在尖利的石間,努力的于現實的夢魇掙紮,皮肉一點點磨爛,鮮血比淚更洶湧的流下來,然而和内心深處的淋漓的傷處比起,這一刻痛楚的滋味如此單薄。
深黑的泥水間,我爬起,跌下,跌下,爬起,直至喪失了一生所有的力氣。
最終我沉默睡倒在地,仰望暗河永無天日的穹頂。
突然希望這一刻暗河倒流,重水翻卷,将我淹沒,好讓我對着他最後的遺蛻,永遠睡去。
可我最終沒有福氣如此沉睡。
最終我跌跌撞撞爬起,脫下外衣,将那幾塊慘白骨頭收集在一起,又剪下長發,珍重的放在那幾塊小小的骨頭上。
點燃火折,火光幽幽閃起,吞噬了他的骨,我的發。
那火光,恍似當年湘王宮前的火,火光裏,智驚天下的少年,微笑遞過珍貴的外衣來。
我含淚微笑,看見火光裏的少女,帶着神秘而甜美的笑意,遞回那陳舊的錦囊。
如果,如果時光一直停在那一刻,不曾向前走動,再無日後那許多跌宕波瀾,逐鹿天下,血淚交織,颠生倒死……那該多好?
火舌靜靜舔舐,舔去他此生的悲怆,漸漸微弱下去,直至熄滅。
餘燼裏,萬物皆化飛灰。
我将屬于他和我的灰燼,收進行囊。
賀蘭悠,我的少年,從此,我要帶着你,走遍這紅塵天涯,看春光夏火,秋落冬藏,看山高水遠,海闊天長。
一步步走出你生前,不曾享受過的平凡幸福歲月。
償你一生凄涼。
……
蕩漾天涯身已老,一輪明月長相照。
不知不覺,我已在天地間,再次流浪了數個年頭。
名山大川,江河湖海,塞北江南,山巅深谷。
天上,人間。
于哈剌溫山極峰之巅,我對他道:“這裏長着很恐怖的妖花,我曾經差點丢掉性命,都是爲了……算了,我不想提起,你也未必愛聽。”
在黃崗坡前我伫立良久,道:“有個孩子,在我最孤寂的時刻,安慰過我,可是你最孤寂的時刻,誰安慰過你呢?”
側耳傾聽雪峰呼嘯的風聲,我笑道:“你說你不要人安慰?你就是這點不好,人生在世,誰沒個難過的時候,有人扶持着,才可走得更堅實些。”
在如鏡天池側,我拍拍包袱,道:“這是我住的地方,帶你來看看……噓,别給他們發現了……我說,我們怎麽就做不成朋友了呢?怎麽就一定要面對那樣的結局了呢?我想了幾年,如今是想明白了,你這樣的人,和我終究不是一類的,我是凡胎,你是仙骨,我看透誰都不能看透你,我擺布誰也擺布不了你,就連生死,你也不要我的靈丹,你早早回去了,也好。”
在妙峰山,我焚香三柱,袅袅青煙裏我道:“塵歸塵土歸土,你們現在都已成神,想必不會算舊賬了吧?如果遇上,看在我面上,不要打架……”
在俱無山莊,對着已成廢墟的山莊舊址,我道:“這才是最先該來的地方……那時我在樹叢後看你,你這個偷藥賊,長得那麽好看,卻滿嘴謊言……最後一刻,你依舊在騙我,什麽叫一生無遺憾?你當真一生無遺憾的話,我也不用背着你滿地亂跑了。”
在甘肅臨洮嶽麓山下辛集村,我對着那個荒廢很久的小院凝望很久,道:“你當年說感謝我給了你這樣一段幸福的日子,其實我有句話你沒聽見,現在說給你聽,我說,我也感謝你,自從下山以來,我沒有過過一日單純甯靜的生活,那九個月,現在想來,真真是老天難得的憐憫……啊,我不進去了,一把年紀了對着個空房子掉眼淚,我怕人家會笑話……”
在金馬山,我笑嘻嘻的看着那巨大的平台:“那時你好威風啊。紫冥教新教主,翻雲覆雨手段百出,那是你一生的巅峰時刻,我在台下,看着你,卻覺得你好遙遠……你若是不做這個教主多好,可是不做教主又怎樣?到頭來,誰又知道那人還會安排什麽?”
在昆明,我爬在樹上,對着燈籠光芒映射下的沐府大門道:“你這個狠毒的家夥,有個人在這裏被你弄殘廢了,你記不記得?”
“……爲什麽爬這麽高?我看看藏鴉别院不行啊?”
“……進去?不,我不進去,往事已矣,追逐何益,我不過帶你重遊故地而已。”
我爬下樹,托托包袱,轉身。
“懷素。”
我怔了怔,背對着那個聲音想了一刻,微微一笑,繼續前行。
那個聲音道:
“我找了你五年,在這裏等了你兩年。”
我站住,依然不回身,淡淡道:“你要讓家中夫人空閨寂寞心生怨恨麽。”
說完再不停留,拔腿就走。
“夫人未娶,何來空閨之說?”
恍如白亮亮的閃電劈在我頭頂,我眼前一片空白,忍不住晃了晃。
他在我身後扶住了我。
我隻覺得嗓音幹澀,發出的聲音不似人聲:“驸馬,你當我三歲癡兒麽?”
他悠悠歎息,“懷素,這一生,我幾曾對你有一句虛言?”
我背對着他,攥緊雙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十年,十年了,最初的三年,我日夜不分的思念他,也日夜不分的努力将那思念壓在心底,不允許自己的軟弱和悲傷現于人前,賀蘭悠逝後的七年,我仍然不曾斷絕過對他的想念,但我時刻告訴自己,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答應帶賀蘭悠走遍天下,去看看平凡人的幸福歲月,我很忙,我必須将不該記起的人和事,都忘卻幹淨。
然後我以爲我真的忘記了。
直至此刻。
聽着他的聲音,我便顫抖幾至不能言,十年青梅竹馬,七年孤墳,五年相伴,再十年離别,過往三十二年歲月深愛遺恨種種,往事潮水般湧來,令我掙紮沉溺,隻稍一放縱回憶,便立刻遭受沒頂之災。
此刻方知,我從不曾忘卻。
正如之前,爬在樹上,我望的到底是藏鴉别院,還是聽風水榭?
東風暗換流光,一眨眼,十年。
兩鬓未霜心已老,我喪失了再見他的勇氣。
沐昕卻不容我逃避,一步轉至我身前。
我擡起眼,呆呆看他。
夜色中的男子,清冷,清逸,清俊……清瘦。
十年星霜,造物偏愛,未曾換去他皎皎風神靈逸容顔,隻是昔日明光璀璨的雙眸,輝光積澱,意蘊深藏,氣質風華,較當年如利刃快劍般薄透明銳的少年,更爲沉潛和内斂。
名劍鑄就,美玉琢成。
我怔怔的去摸自己的臉,十年……十年的風霜磨砺,十年的寂寞侵蝕,我昔日容顔,于他光芒照耀下,定然慘不忍睹吧?
他的手,卻比我快一步的,輕輕撫在我頰上。
“懷素。”
他嗓音微啞,眸光深痛。
“我等這個機會,等了十年。”
我低首,一滴眼淚落在地上,我繞過那滴眼淚,繞過他,欲待離去。
他立于原地,輕輕道:“懷素,你再怨我恨我,難道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麽?”
我再也不能挪步。
他道:“我等了十年,現在,我隻求能用這十年光陰,換你靜心停駐一個時辰,聽我一言。”
頓了頓,他又道:“聽完後,若你還是離去,我不攔阻。”
我默然,良久,緩緩偏首,道:“好。”
……
聽風水謝好聽風,重遊舊地,故人相逢。
難訴離恨種種。
不過将那萬千心事,都沉默托付青花壺,白玉杯。
好天良夜,淡天一片琉璃,皓色千裏澄輝。
清尊素影,有月徘徊。
深春夜色裏,沐昕眉目清逸,通透如玉,目光相會,百感交集。
風起了。
卷起桌面上一朵落花,卻又無力攜走般,惆怅着落在碧玉杯中,在一泊青翠裏,嫣紅嬌軟的飄搖。
沐昕微籲一口氣,将酒杯對我一照,說的第一句話,令我詫然。
“你可還記得沐昂?”
我怔了怔,實想不到他開場白竟是如此,想了想才道:“那個和你很象的兄弟,你的三哥?從小愛耍刀弄槍,性子特别大膽激烈的那個?他不是很早就去丹霞山學藝了麽?”
“他回來了,”沐昕淡淡綴一口酒,“聽說我娶親,他趕回來看新娘。”
我默然。
“那時我被困在宮中,他去見我,我對他說,他能回來,咱們兄弟還能見一面,真好。”
我挑起眉毛,嗯?了一聲。
沐昕微微一笑,那笑容裏幾分慶幸幾分苦澀:“他聽得這話,和你的反應是一樣的,便拖住我不放定要問個究竟,我無奈之下,心道這一番心事,也當給個人知道,将來若能遇上你,爲我分辨明白,我九泉之下也不枉。便和他說了此事始末,又道我正欲求見陛下,願以我靖難微功,換得陛下饒恕我滿門老小性命,我自己自刎階前,隻說沖撞帝駕愧而自裁,決不提抗婚之事,不辱公主清名。”
我冷笑一聲,怒道:“你當他這樣便肯放過你家了?你若真的……”說到這裏心生後怕,微紅了眼眶。
“沐昂也是這麽說,”沐昕歎息道:“他說皇帝那個心性,你若自刎階前,他顔面受損,還是會拿沐府上下出氣,方孝孺十族被誅怎麽來的?還不就是個令他不快?”
“我自己也明白,”沐昕目光憂傷,“隻是我無法想象你得知我娶熙音會是什麽樣的感受……那樣對你太殘忍……我甯死也不願娶熙音,然而那時我竟死不成,也拒不得。”
我怅然仰望天際,道:“她費盡心機,讨得皇帝歡心,原就是爲得到你。”
“我和沐昂相對無言整整一夜,快到天明時,太監催我去前殿受封,我憤而舉劍,沐昂一把拉住我,道,這混帳皇帝理會不得,這奸詐公主也娶不得,我知道你恨她,死也不願和她拜堂,連虛與委蛇都不願意……反正你也不在乎生死,不如博一博。”
我震一震,道:“博一博?”
“沐昂和我很象,你是知道的。”沐昕輕籲一口氣,“他和我是沐家兩個練武最好的後代,因爲都練武,我們連個頭身形,都差不離,不過他的膽大,是連我也不及的,他說,謝恩,受封,我去,拜堂進洞房娶老婆,他負責了。”
我驚得跳了一跳,連聲音都變了:“什麽?”
“我當時也驚吓了一回,我道,你這樣不是找死麽。他卻道,兄弟,忍耐些,從今後,但凡需要出面的場合,上朝什麽的,都是你去,你夫妻共同出面的場合,也是你,晚上夫妻閨房的,我來,你不用擔心公主鬧出來,我對付女人,有的是手段。”
我聽得目瞪口呆,癡癡道:“這也忒傻大膽了。”
沐昕點頭道:“我自然不肯,熙音怎麽可能忍氣吞聲?一旦鬧出來,沐家就是欺君之罪滿門抄斬,沐昂卻說,你就是去自刎,一樣滿門抄斬,倒還不如拼一拼,隻是數年之内,你不能離開京城,你要老老實實的作幌子,你再想念懷素,也不能跑去找她,丢下我,我撐不了的。”
我恍然,想了想,無奈一笑。
“後來我想,左不過一死,若是謹慎些小心周旋,未必沒有機會……就按他說的去做了……拜堂時有文武百官觀禮,但是沐家三子四子都少在京城露面,認識的人更少,燭影搖晃之中,誰能認出?而娘親,自然認得出自己的兒子,但被我以死相逼,無奈之下隻作不知。……但是爲防萬一,我還是留在了府中,未能出門一步……我于隐蔽處看着他們進了洞房,隻覺得手心裏全是汗……沐昂卻大大咧咧……婚之夜居然混過去了,沐昂說,新婚之夜,燈火不明,他和我身形很象,公主新嫁又羞澀,沒有認出他來,他每夜進門後就吹熄燈火……然後點熙音睡穴,白日裏,我們以公主喜靜爲由,隻派了最親信的人侍候,她帶來的人,一律賜了重金,打發在别處應差,她不是受寵的公主,沒有自己的親信嬷嬷和侍女,皇後和諸妃也不待見她,很少進宮,我們省了許多麻煩,需要我們一起出席的場合,我一步也不離她,時時緊靠在她身邊,時時攥着她的手,别人笑我們恩愛,哪知道我緊扣着她脈門……繞是如此,我依舊提着一顆心,時時等着熙音發作,這許多年,我夜夜不能成眠,想着萬一事有不諧,我便拼死也要救得家人,想着你漂泊遠走,我又要守着一個幾近空白的希望寸步難行,要等到何時才能與你重逢,而孑然一身的你,又是如何羁旅天涯……所幸不知道沐昂用的是什麽辦法,熙音居然真的沒有發作,隻是她越發的消瘦憂郁,總是生病,我問沐昂到底做了什麽,他卻不肯說,隻道對于壞女人,怎麽做都不過分,叫我别管,過幾年想個法子離開京城再說。”
“那年,收到你送來的四葉妖花,我哪裏忍得住,便要去尋你,然而那時陛下派我去武當修建九宮二觀三十六庵堂,同去的還有工部侍郎等人,我脫不開身,陛下也不會允許我離開朝野,此事便耽擱下來。”
“永樂三年,我娘逝世,我立即奏請丁憂,我官位閑散,也無奪情之理,陛下隻好準了,我回雲南守孝,熙音也跟了來,沐昂依舊充當他的假驸馬,我們三人,竟以這種奇怪的方式,過了三年。”
我喃喃道:“沐昂用的什麽辦法?或者,他用的,隻是奪了她的身,再要挾她的心,或者,他以奇藥控制了熙音,又或者,熙音爲了留在你身邊,爲了成爲你妻子這個夢想,爲了不把你還給我,什麽都不顧了……”最後一句我說得低微,沐昕正沉浸在他的思緒中,沒有聽見,隻接道:“永樂六年,熙音久病難醫,薨于雲南,臨死前她欲圖自戕,卻被沐昂擋下,她……至死都想害你。”
我默然良久,淡淡道:“永樂三年,我的紫魂珠已解了。”
沐昕黯然道:“我知道,當年的事,我後來和近邪先生聯絡上,他告訴了我,但他說你自紫冥宮出來後,僅僅交代了自己要去流浪,便不再和暗衛聯絡,是以他也不知道你在哪裏。”
我舉杯,對天際照了照,道:“我去履行一個承諾,以我的方式,給他補點快樂。”
他目光在我的行囊上輕輕掠過,亦舉杯飲盡,道:“陛下并不相信熙音死于疾病,特意派了太醫來查看,終是無功而返,然後按照我和沐昂的計策,我以心傷妻喪爲名向朝廷告病,告病兩載後我亦”死“了。直到那時,沐昂才把你當初命人悄悄傳遞的繡帕錦囊給我,當時那人也沒認出假新郎,人群擁擠中低頭塞給沐昂就離開了,沐昂怕我一見那物就什麽也不管不顧,一直藏了很多年……後來我雲遊四海,去找你,可是哪裏找得到你?最後我想,你也許會回到雲南,再看看出生之地,畢竟你對姑姑的牽念,是永不可抹去的,那麽我就在這裏等你,一年等不到,二年,二年等不到,三年,直至等到你爲止。”
“天可憐見,”他道:“我終于等到了你。”
我怔怔坐在椅上,心潮洶湧不能言語,我竟不知,沐昕娶親的背後,竟有如此的膽大計謀和峰回路轉,十年,整整十年,他咬緊牙關,守住對我的諾言,他費盡心力,堅持一顆不變丹心,他知道我恨熙音,便連假入洞房亦不肯屈就,而這些堅守和堅持,他所擔待冒險的,卻是滿門性命,勳臣世家于大明一朝的存續和将來。
此刻,他坐在我對面,看我,隻是看我,隔了十年漫長光陰,隔了十年苦痛歲月,他隻是那麽平靜而深蘊憂傷的看我,那般的眼神,令我連心都在微微顫抖,我曾以爲在沐昕成親,賀蘭悠亡故後,再無什麽樣的眼神可以令我怆然,我曾以爲沐昕無奈之下做了愛情的逃兵,然而兜兜轉轉,最可寶貴的年華過後,我卻發現,真正的逃兵卻是我自己。
當年撷英殿前那句“等我”,他守住了對我的承諾,我卻背棄了自己囑托。
我終于在那樣的目光下潰不成軍,暌違多年的淚水,滴落塵埃。
他伸指,接住我的淚水,對着月光,出神看着,那滴淚,在月光下光芒淡淡,沉重若珠。
“懷素,但願這一生,我可以令你,不再流淚。”
我低頭,恍惚中手已不自知的去摸背後的行囊。
沐昕輕輕伸手,按住我的手,道:“七年了,懷素,有什麽錯誤和遺憾,你都已用漫長的光陰去牽念和彌補,也該放下繼續前行了……他知道你這樣,也定不願你流浪終生……如果你還要繼續流浪,繼續陪他看着這十丈軟紅,那麽,讓我陪着一起,好不好?”
我定定看着他,良久道:“沐昕,我終于知道,自私殘忍的人是我,這多年來,我實在對你不起,可是,這些年,我也想了很多,我算是長情的人,賀蘭的死,是我很難跨越的痛,我心痛他的悲怆命運,恨蒼天待他冷酷如斯,他死時那天的一切,曆經這許多日子,我依舊曆曆在目,我不知道我什麽時候能夠忘卻那些慘痛的記憶,完全放下的和你走在一起,也許一年,也許十年,也許……一輩子……沐昕,如果我帶着對賀蘭之死的慘傷記憶,還要你陪着我走下去的話,那樣對你并不公平。”
“無妨,”沐昕對我一笑,笑容堅定如初。
“隻要你允我,一直伴你身邊。”
……
洪熙元年。
天池雪峰。
松林如海,一碧深翠,林深處,一泊池水,平滑如鏡。
倒映四面雪頂,玉翠交輝,而浮雲飄渺,迤逦環繞,雪蓮香幽,瑤池水靜。
人間仙境,不過如此。
松林深處,靜靜矗立一座墳墓。
我對着那黑石爲身,白玉爲基的墓碑,微阖雙目,虔心上香。
沐昕在一旁供奉上天山鮮果。
賀蘭悠,這裏,你可喜歡麽?
當年,我發現天池之側,少有人登臨的雪峰之巅,居然亦有這麽一處“小天池”,實爲驚喜,想着,除了你,誰配葬在這雪峰之巅,玉池之側?
你生時,睥睨天下,俯視江湖,如今絕巅之上,長埋了一代雄傑,亦爲不枉。
那年,我和沐昕,在很久的漂泊之後,于某一日登臨泰山,當一輪紅日躍出雲海,滟滟霞光千萬條,突然就射進了我的心裏。
環顧四周,盡皆蒼茫,天地萬物俱在霞光逼視下隐退,唯我們衣袂飛卷,身渡雲海。
我彼時手中一枝桃花,突花葉崩散,翻飛消失于五色雲層之中。
我忽有所悟。
擡首,雲端之上,恍惚見逝去人們的笑靥。
皆俯首向我微笑。
二十年紅塵如夢,來者應劫,去者随緣,似水漂流,莫趁潮汐。
不過一番行走而已。
我轉頭去看沐昕,他亦向我看來,我見他目光通透如琉璃,亦見他琉璃目光中我亦大放光明。
我終于微笑。
賀蘭悠。
臨别時,你寫在我掌心的那個“忘”字,我至今日方悟。
我何必再執着于今生是否應該永遠記得你。
你是我永遠的十七歲那年的少年,鮮麗明媚,于子午嶺下不變的春風裏永恒微笑。
我記着你,猶如記着春有好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
我愛着你,猶如愛初生的嬰兒,村姑的微笑,攜手的溫暖,相伴的溫馨。
我要于餘生裏,加倍努力的活得快樂,補上你那一份不足。
我期待着與你有緣,來生再會。
泰山巅,雲海中,我和沐昕相視一笑,擱卻舊事如風。
賀蘭悠,如果,如果你未曾轉生,如果你仍舊等我,那麽,我答應你。
我和你,相約來生。
……
上香已畢,我和沐昕,相攜了下山。
自靜谧墓地離開,行走于連綿林海中,嗅着淡淡木葉香氣,心思分外清明,我突然道:“沐昕?”
他側頭看我。
我道:“我想起那年外公的批命,是給誰的了。”
他道:“哦?”
我道:“是給賀蘭笑川。”
沐昕皺眉:“爲何?”
我随手揪起一根長草,在手心繞着把玩,道:“外公初見賀蘭笑川,是在終南山,他重傷垂死,拒絕外公救助,将拈花指訣留下,踉跄而去,臨行怆然吟詩,英風豪氣,定然令外公記憶深刻。”
沐昕輕輕吟道:“威儀天下,終緻洇于草莽,名盛當世,終緻後世不聞,英才盡仰,終緻孤寒一生。”想了想,恍然道:“是了。”
我道:“外公既然記住了他,自然也爲他批了命,我剛才才想起,那批命我後來又見過一次,就是在拈花指訣裏,當時我也沒在意,順手撂在了一邊。”
沐昕道:“那指訣,你沒練,卻又是放到了哪裏?”
我道:“指訣的另外半部,随着賀蘭秀川墜落暗河,已經失蹤,我留下這半部,反而是害人,所以我把它毀了。”
沐昕點頭,“神兵秘笈,由來帶殺伐之氣,出世不祥,毀了也好。”
我望向遠處天空,淡淡道:“當年,賀蘭一族自毀于偏執瘋狂的情仇,三代教主玉石俱焚同歸于盡,本已獨霸天下,最有希望興盛紫冥的賀蘭悠,因父輩恩怨身死,生辰成爲死祭,紫冥教經那一劫,陷入争奪教主混戰之中,最終林乾奪得教主之位,可惜經那一番紛亂,紫冥元氣大傷,他又非賀蘭嫡系子弟,缺乏賀蘭氏的智慧和手段,各地本已臣服的勢力又漸漸離心,如今,紫冥教早已式微了。”
随即一笑,“白雲蒼狗,世事浮沉,不過因循天理,輪回反複而已,我又着相了。”
……
回到山下居處,一從碧樹,掩映竹舍茅扉。
近邪卻在室内等我,見我們進來,遞上一卷紙卷。
我展開紙卷,看了看,對近邪微微一笑,道:“帝崩,豎子定不安分,果不其然。”
匆匆提筆,書了幾字,遞給近邪道:“還請師傅下令給京師暗衛,給漢王小子一個教訓。”
他點首而去。
我看着他背影,惋惜道:“這許多年了,師傅還是孤身一人……方崎和師傅,難道終究有緣無分?實在可惜。”
沐昕颔首道:“先生心志堅毅,終生唯令堂一人而已,而方姑娘因滅門之禍,也是心灰意冷,隻一心培育幼弟,也算其志可堅。”
我歎道:“我明白,隻是總覺得他兩個性情合契,原可以……可惜世事弄人,不過彥祥總算平安長大,謙和懂禮,也算安慰了。”
想了想又道:“但願終有一日,師傅能夠完全放下,也好讓方崎多年的守候,有個圓滿的結果。”
沐昕靜靜道:“懷素,這世間,很多有情人終生相望不得相親。”
我默然,良久道:“是,所以我們更應珍惜。”
……
數月後。
宣德元年。
又一紙卷送上。
我在作畫,沐昕微笑旁觀,畫尚未成,已具雛形,一朵未開之蓮,亭亭水上。
看了那紙卷,微微一笑,“豎子賊心不死。”
沉思良久,再次颔首。
近邪卻沒有走,我詫異擡頭。
他遞上一個紙卷,道:“江湖最新動向。”
我目光自紙卷上掠過。
手一顫,紫毫筆嗆啷一聲落地,濺開星散墨迹。
……
尾聲
永樂二十二年四月,朱棣親征鞑靼,次翠雲屯,以不遇敵,還師,七月,卒于榆木川,廟号成祖,皇太子朱高熾即位,改元洪熙,洪熙元年,帝因心疾崩,廟号仁宗,彼時當朝已遷都北京,太子朱瞻基自北京至應天奔喪,漢王高煦于途中劫殺太子,洩密,未果。
宣德元年,漢王約山東都指揮靳榮等,又散弓刀旂幟于衛所,盡奪傍郡縣畜馬。立五軍:指揮王斌領前軍,韋達左軍,千戶盛堅右軍,知州朱恒後軍,諸子各監一軍,高煦自将中軍。欲叛,爲人所告密,帝擒之,廢位囚禁應天,同年八月,帝探之,高煦怒奔欲傷帝,爲帝以銅缸反扣,外舉柴炭薪火,未幾,缸毀人亡,焦屍不足盈尺。
同月,銷聲匿迹十餘年的紫冥教,于昆侖再度開壇,數月之間席卷天下重振聲威,新教主驚才絕豔,名動江湖,但無人得窺真顔,極其神秘。
江湖風雲再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