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魏國公府邸外,天下局勢,建文舊臣,亦在鐵鍋中熬煎。
七月朔日,父親遣官告天地宗社,具孝服告幾筵,長鳴鍾鼓,莊嚴華貴的煌煌禮樂之中,金水橋前百官凜凜跪伏之間,父親衮服金冠,緩緩登臨奉天殿前玉階丹陛,于趕修建成的九龍禦座坐定,接百官賀表,司禮監宣诏,登基禮成。
他于那一刻,定然微笑俯視天下,俯視戰戰兢兢跪伏于他足下的衣朱腰紫的人群,雍容中志得意滿。
是以定年号“永樂”,廢建文年号,改建文四年爲洪武三十五年。
永樂初年,卻厲而不樂,大索天下的新帝,終于抓齊了所有反抗過他的“仇人”。
曾經令父親幾遭慘敗的鐵铉被執殿前,令割耳鼻塞入其口,父親獰笑問他:“甘否?”鐵铉昂然答:“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當殿淩遲,并架油鍋烹屍,頃刻成炭,其間屍身始終反身向外,父親命人用十餘鐵棒夾住鐵铉殘骸,令其面北,笑道:“你今日終來朝我。”話音未落,鍋中熱油突沸,起爆裂之聲,飛濺丈餘,燙傷左右手足,衆皆驚呼而散,屍身仍舊反立向外,背朝新帝。
父親驚惶之下,終知忠臣氣節,不可以殺戮相移,遂安葬鐵铉。
後殺鐵铉子,将其老邁父母發配瓊州府,妻女發教坊司充爲軍妓。
黃子澄,淩遲,滅三族
齊秦,淩遲,滅三族
練子甯,淩遲,滅族
卓敬,淩遲,滅族
陳迪,淩遲,殺其子。
齊泰妻,黃子澄妹沒入教坊司爲妓。
建文朝臣五十餘人,榜其名曰奸臣,大行屠殺,并實行族誅之法,族人無少長皆斬,妻女發教坊司,姻黨悉戍邊。
連日裏無數人披枷戴鐐,被押解出城,徒步徙向蠻荒之境,他們中的很多人,将飽受折磨的死于路途,僥幸存活者,亦要永生别離故土,曆經煙瘴,貧瘠,流落,苛政,最終凄慘死于異鄉,死時魂魄亦翹首而望,切切盼歸。
聚寶門外,刑部儈子手砍卷了刀口,那些斷落頭顱中流出的殷殷血迹,不斷滲入泥土,久而久之,那一方行刑之地,土色赤紅。
應天城籠罩在妻号子哭,腥風血雨之中。
這些消息,都是我于卧榻之上,逼迫近邪和徐景盛告訴我的。
但我知道,定然還有一個消息,他們沒有告訴我。
這日午後,在近邪的“監視”和侍女伺候下,我以袖掩面,将藥湯一飲而盡,還沒來得及皺眉咋舌,徐景盛已經殷勤的遞過糖漬梅子來給我過口。
我笑笑,接了,一顆梅子尚未吃完,便覺得困意朦胧,喃喃道:“奇怪,今日好生疲倦,既如此,我睡了,兩位自便。”
他們對望一眼,皆有安心之色,徐景盛先出門去,近邪猶自注目于我,我挑一挑眉,懶懶道:“師傅你今天好奇怪,有什麽事嗎?”
他道:“沒有!”便即離開。
我看着他身影消失于窗外,輕歎一聲,自頸口取出一塊絲巾,上面沾滿了藥汁。
又下床,取水來漱口,連那梅子,都完整的吐了出來。
扶着水盆出神半晌,我爬上床去蓋好被子,喚道:“小嬛。”
青衣小婢應聲而至,她本是徐景盛的貼身丫鬟,這些日子被撥來服侍我。
我招手對她道:“我要喝茶。”
她不疑有它,端了茶盞過來,剛到床前,我指風一掠,她應聲趴倒在床邊。
我将她搬上床面朝裏,蓋好被子,發髻解散,從背影看來,想來和我不甚有區别。
我自去換了衣服,摸出一顆外公的養神丸吃了,環顧四周,順手取下壁上玉箫,揣在懷裏,探了探窗外,前幾日小嬛扶我出去散心,怕人看見,走的是後園一處較偏僻的路,我記得那藤蔓掩映處,似有一處暗門開在圍牆上,那裏是後院,近邪和徐景盛,輕易都不會去。
一路憑記憶到了那處,撥開藤蔓,果有一處小小木門,大約是早期建造時方便搬運磚石所用,後來不需用了便漸漸爲藤蔓所遮蔽,大家也便忘卻了,我拔出照日,輕輕一别,門上鐵鎖立即開了。
國公府是靠在一起的,黔國公府就在魏國公府後隔兩條街處,先前我曾隐約聽得鑼鼓絲竹之聲,便疑是沐昕成親的日子,後來近邪和徐景盛兩人守着我喝藥,心中自然更加明白。
我先繞到正門,做了個記号,再緩緩的走過去。
隔着兩條街,便聽得鑼鼓之聲喧鬧得不堪。周圍街巷,早已掃塵清道,百姓猶自追睹皇家婚儀,萬人空巷,皇宮送嫁隊伍迤逦數裏,如雲扈從、耀目儀仗,翠羽華蓋,銮駕寶頂,隊伍正中,正紅繡金鳳垂璎珞宮轎尤爲醒目。
隻是……護衛的禁衛軍也實在太多了點。
我譏诮一笑,父親還是對我深有戒心啊,這般迅捷的賜婚,猶自不放心,送嫁隊伍,鐵甲軍竟然圍了裏外三層。
倚牆立在遠處,隐約聽得太監宣旨之聲。
“古之君天下者,有女必封。今爾成人,特封爾爲常甯公主,配黔國公沐英四子昕,彼爲驸馬、爾爲公主。既入黔國之門,恪遵婦道,以奉舅姑;閨門整肅,内助常佳。毋累父母身生之恩,爾惟敬哉。”
一陣安靜,我立定腳步,凝神細聽。
想聽見,又怕聽見那個聲音。
隐約裏似有細微聲氣。
然而隔得太遠,身周看熱鬧的人群指點豔羨之聲哄哄,我什麽也沒聽清。
儀仗卻已進沐府正門了。
他……應诏了?
我心口一痛,搖搖欲墜,慌忙扶住身側壁牆。
單手支着牆壁,我低頭自失一笑,真是愚蠢啊,按照公主下降的禮儀,驸馬是要先期入朝,受賜驸馬冠诰并朝服的,既然今日順利成婚,自然前日已經受封了。
我還在期盼什麽?期盼沐昕拼死抗旨,拒不應诏,然後,和方孝孺一樣,被滅十族?
還是期盼他大鬧喜堂,毅然和我鴛侶天涯,丢下沐府上下,任人魚肉?
又或者,我自己打進門去,不顧一切拽走他,任帝王雷霆之怒血流漂杵?
我不能,他也不能。
兩個人的愛戀,不能用恁多人的生命去自私換取。
我是如此明白,可是爲什麽,我依舊如此痛徹心扉。
沐昕,沐昕,你……終究是沒能等我。
我伸出手,緩緩按在心口的位置,那裏,前一刻,跳得湍急如起伏的溪澗,如此,卻已是死水一潭了。
又或者,那裏,原是團火熱的血肉,卻在今日,生生被剜了去,隻餘下一個永久不能彌合的猙獰的黑洞。
如此空洞,我聽不見自己的心跳,我的心在哪裏?
踐踏成泥,挫碎成灰。
緩緩低首,昨夜有雨,至今低窪處尚積水泊,粼粼水面上映出慘白黯青女子顔容,姿态飄搖如風中野草。
那是我麽?
那會是我麽?
劉懷素,你終爲紅塵俗事,狼狽至此。
我吸一口氣,忍住内腑徹痛,直起腰來。
有腳步聲接近,我回首,劉敏中一臉關切之色,站在我身後。
我對他點點頭,道:“你來了。”
他道:“屬下看見小姐标記,便趕了來,小姐有何吩咐。”
我颔首指了指沐府,道:“你會随谷王去喝喜酒吧?幫我帶樣物事給他。”
他自然知道我說的是誰,微微一猶豫,道:“好。”
暗衛的規矩,對主子的命令,可以事後質疑,但是必須服從。
劉敏中其中翹楚,自然不會多問。
然而饒是如此,他離開時依舊遲疑道:“小姐,你大病未愈,還是……”
我回眸,淡淡一個眼色。
他噤聲,施禮而去。
我繼續回首注視着沐府。
前方,儀仗已進府,天色也漸暗,百姓看不得熱鬧,已漸漸散了。
立于微涼晚風之中,遠遠看着那明黃朱紫之色,在我眼前連綿成一片血色殷紅,越發覺得那夏日的晚風如此生涼,風中的花香也帶着不近人的清冷,我神思恍惚,卻清晰的辨别出那花香屬于玉簪,木槿,紫薇,赤葵……突然很想看看沐府的花如今長成了什麽模樣,幾日不見,想必因爲公主下降而越發鮮豔了吧?
環顧四周,不遠處一株三人合抱的柏樹,正是觀景的好去處。
費了點力氣爬上樹,高踞樹頂,遠遠看着那燈火輝煌的府邸,紅燈錦幄連綿成一片喜氣的海洋,不用想象,今夜沐府裏定然人影花影亂如潮,笙歌叢中,醉賞瑤觥,一室香動,芳殿畫堂, 滿目的光耀裏,再清冷的他,也必定錦繡燦爛,紅葉階前紫薇閣,笑看人去人回,今朝伴得鳳歸,不負此韶華年少。
偌大京城,茫茫人海,如今容不下多一個人的愛情。我的愛人,我的妹妹,當你們對拜天地時,當你們合卺合歡時,當你們手執白玉杯,輕斟琥珀酒,流動的眼波在酒杯之上交織,融彙,在彼此的羞與喜裏暗渡今夜銀漢時,你們在想什麽?
可會想到此刻,空城,衰草,驚鳥,孤樹,樹頂的冷月裏,有人靜靜沉默,幽幽遙望?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罷了,如果每個人都在微笑喜樂,笑這紅塵佳人富貴多完滿,那便讓我把凄涼都遠遠帶走,帶至這冷月空風,枯藤老樹的寂寥無人地,深埋在屬于我的歲月裏,永不開啓。
他會在今夜,收到劉敏中暗中替我送上的賀禮。
一副錦囊,内有黑發一束,白帕一方。
那年,妙峰山巅十萬杏花如雪,我的發曾糾纏于他發,再繞上他披風玉扣,撕擄不開。
那年,素指纖纖,扯斷玉扣,取下兩人交纏之發,珍重收于囊中。
那年,他深情作言:“隻是這發纏在一起,就怕你用一輩子也理不清”
呵,扯不斷,便連着一起抛棄了吧。
那年,驚變離别,一載苦尋後,他與我在大名戰場上蓦然重逢,彼時暗箭襲身,他竟不知閃避,箭矢被我橫劍擊飛,鋒銳依然傷及他肩,我取出懷中繡帕,爲他裹傷。
他卻不知,後來,那幅繡帕,血迹繡成斑斑桃花,我曾經微笑着堅持空白,我曾于靜夜取出悄悄撫摸,含着微笑與羞澀的憧憬,等待着某一日,在我和他如今夜般的日子裏,與他聯筆共題。
如今狼毫已折,硯墨将涸,他的掌心裏,将要握住妻子的柔荑,畫得人生好一幅華美長卷。
那麽,便由我獨自一人,填了那永遠的留白罷。
“愧我品題無雅句,喜君歌詠有新聲。願從今,魚比目,鳳和鳴。”
清歌已斷雲屏隔,溪山依舊連空碧,昨日主人,今日是行客,當年的綠窗朱戶相對語,今朝已回首往事成陳迹, 一彈指,刹那芳華紅顔老,最好的日子,卻已從我一生裏,緩緩流過了。
我緩緩抽出懷中玉箫,就唇,閉目,凝神,向那碧海青天,漫漫星光,悠悠一曲。
箫聲如咽,凄然盤旋,驚起林間宿鳥,潑喇喇悲鳴着,穿越頭頂被樹幹刺透的蒼穹。
迤逦缥缈,轉折連環,碧落黃泉,不盡徘徊。
一曲,《憶故人》
……
“我答應陪懷素的,自然要做到。”
“原來我死了,就可以看見你,我真是錯的很愚蠢。”
“懷素,原來我錯過了你很多年。”
“誰說死亡可怕?,便是這樣也好。”
“汝喜爲我喜,汝悲爲我悲,雖死渾不懼,雖别魂不離,系我一生心,求汝,展眉歡。”
“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願生生世世與卿相守,做不得,萬戶侯”。
……
箫聲戛然而止。
最後一個音,裂了。
我擡起衣袖,雪白的袖色如月光,緩緩遮住了臉。
風拂亂衣袂長發,再遠渡而去,掠過畫堂朱戶,碧瓦流檐,掠開新人喜帕,繡幕絲帳,最終驚起久寐水鳥,翅尖拂動寒塘蘆葦,在寥闊天地間嘶嘶吟唱,這夜如此瑟瑟,如斯秋涼。
那夜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回去的。
我記得我在樹上坐了很久,看着禮樂聲歇,看着賓客辭去,看着沐府的燈光,一盞盞的次第暗了下來,猶如夜色中困極欲眠的人阖上的眼睛。
每滅去一盞燈,我的心裏,便似黯上一層。
到得最後,我已不明白我爲什麽要坐在那裏,我已發現我無力再下樹,我已不知道我何時失去意識。
醒來時,依舊在魏國公府徐景盛的小院裏,近邪坐在我床前,一臉怒氣的盯着我。
徐景盛搓着手,焦灼不安的滿地亂轉,見我醒來,他喜呼一聲便要撲上,撲到一半想起于禮不合,生生頓住了腳步。
那笨拙模樣,倒令滿心郁郁的我,忍不住破顔一笑。
他喜滋滋的坐到我床前道:“懷素懷素,你吓死我了,近邪先生找到你時,你那個樣子,我以爲……”
這回說到一半,給近邪瞪了回去。
我坐起身,調息一刻,道:“師傅……我們走吧。”
近邪先是一怔,随即點頭,道:“也好。”
徐景盛瞪大眼睛,道:“走……走?”
我溫言道:“徐公子,多謝你這段時間的照拂,希望以後能有報答你的機會。”
他看着我,不知爲何,臉色突然微微發紅,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心中明白,卻唯有默默歎息,更加溫和的道:“徐公子宅心仁厚,有若渾金璞玉,定是厚福之人,将來定然妻賢子孝,榮貴一生,懷素在此,先恭賀了。”
徐景盛的臉色蓦然黯淡下來,他雖忠厚,卻不是笨人,已然聽出我的拒絕之意,眸光裏,竟隐隐透出了幾分凄涼和哀懇之意。
我垂下眼睫,想起當年子午嶺上初見,那個被山風吹掉扇子,被我暗嘲爲瘦雞,戲弄推落山崖卻不肯指認我的少年,想起燕王府朱高煦意圖**時他的拼死相救,想起他在西關大街發現我時的苦苦徒步跟随,和這些日子來的精心呵護,這些年我隻見了他三面,可是每次我都欠了他的情,我生平剛傲驕縱,少欠人情,唯一一個我不曾有恩有情于其卻得其恩惠傾心相待的,便是他。
可是景盛,你想要的,我終究給不了你,也許這情,我注定要一生一世的欠下去了。
想了想,我自發上拔下一枚薔薇水玉钗,這是我唯一常自佩帶的首飾,是娘生前最愛的飾物,娘去世後,她的首飾我都随葬了,唯獨這枚钗子,我一直随身佩帶,每次觸摸它,我都會想起十歲那年,我對着鏡子,耍寶似的插了一頭的首飾,就爲博娘親開顔一笑,在我的記憶裏,那是娘親逝世前最後的最爲明亮的了然笑意,不是爲我的滑稽之狀,而是爲我的真心體貼,和如斯眷戀。
這承載了我最爲溫暖記憶的钗子,如今被我握在掌心,誠懇的遞向徐景盛。
“徐公子,這首飾并不值什麽,對我來說卻很重要,今日我留給你,留贈你的新夫人,提前祝願你夫婦花開并蒂百年好合,你的夫人,将來就是我的姐妹,從今後,但有驅策,天涯海角,隻憑此钗爲記,懷素定千裏來赴,莫有不從。”
他怔怔的看着我,又看着那水光流動的玉钗,半晌,咬了咬唇,終于伸出手,慢慢接了。
我暗暗舒了口氣,對近邪道:“我們走吧。”
徐景盛急道:“你還沒大好……”
“留在這裏易生枝節,”我對他一笑,“徐公子,令尊已經令當今很難堪了,你就不要再給他添麻煩了。”
他震了震,默默無語,魏國公徐輝祖忠于前朝,誓不遵新君之命,燕軍入京師,魏國公獨守父祠拒不出迎,父親令其自書罪狀,魏國公卻送上免死鐵券,父親盛怒之下,已将之削爵幽禁在國公府了,若不是看在徐皇後面子上,以父親心性,早就殺了他了。
多事之秋,如何能再生事端。
輕輕一禮,近邪和我,先後走出門去。
徐景盛卻突然叫住了我。
我詫然回首,他臉色微微蒼白,神情卻已由先前的茫然恍惚轉爲堅定,握了握那钗,他道:“懷素,這钗,我不會送給我夫人,在我心中,你的東西,原本就沒有誰再配用。”
我微微皺眉,不知道怎麽勸說這執拗的呆子。
他卻又道:“我隻是替你留存着,将來,很多年後,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了我,我希望能看見你和你的夫君,來找我要回這钗,屆時我一定設宴相待,徹夜暢飲,不醉不歸。”
我深深看着他,他抿着唇,眸光誠懇。
微微仰頭,逼回欲奪眶而出的淚水,我道:“好,他年再遇,不醉不歸。”
——
永樂元年,我開始了流浪之旅。
離開京城時,我和近邪改裝去了趟教坊司,所有建文罪臣家屬都在那裏淪爲軍妓,日夜數十名大漢看守,蹂躏不休,近邪毫不客氣的闖進去,以他的武功,那些平常護衛怎麽是對手,不過袖拂指戳,便倒了一片。
隻是不傷性命,在京城,我的勢力已經連根拔起,不能再過于肆意了。
救出來六七個女子,已經不成人樣,我們雇了輛大車,直接送到醉花樓。
醉花樓是酒樓加青樓,不駐暗衛,是老頭子在京城開來收集情報用的,經營多年,象青樓更甚于象情報集中地,我将人往醉花樓一送,吩咐給她們改顔換面,醉花樓姑娘多,每日來來去去,多幾個人根本無人在意,再說任誰也想不到,我把人救出教坊,還會再送進青樓。
所謂大隐隐于市,就算朝廷搜查,一時也想不到去查青樓,哪有好容易跳出火坑再跳進去的道理。
我囑托劉敏中,等風頭過了,想辦法一一送出城去。
又請近邪在城外等着接應,将她們送往他地定居。
近邪不肯,道:“你呢?”
我默然良久,道:“師傅,我想一個人走一走,看看這天下四海。”
他隻是搖頭。
我道:“我發誓不再生事,以我的武功,本就足以行遍天下,你還怕我吃虧?”
他還是搖頭。
我苦笑,不再說話,整整沉默了一天,近邪方妥協,道:“那你無論到得何處,記得和當地暗衛聯絡,好讓我們知道你行蹤。”
我道:“放心。”
他凝視着我,想了想,從懷裏取出一個錦緞小包,裏三層外三層的裹得甚是嚴實,他小心翼翼的翻開,煙青錦緞上,躺着一枚白玉笄,乍看來不過尋常和田白玉,仔細看去,才發覺玉質奇絕,瑩潤白玉底上,有更爲白亮的雪點如絮,雪點均勻,若冬日雪花飄舞,正是較羊脂玉更爲稀缺珍貴的雪花玉,俗稱“一捧雪”,可遇而不可求,縱使王公貴族,窮極人力,耗盡千金亦不能得。
笄頭極其精細的微雕着一幅圖,我凝足目力細看了,卻是孤月,古樹,樹上一隻長羽之鳥,張聲作啼。
古鳥夜啼。
意境蕭瑟而刻工精奇。
這才是配給娘使用的物事。
近邪注視着那笄,神情裏微帶怅然,道:“你娘及笄所佩,你十歲,她贈我。”
頓了頓,又道:“我不明白,很多年。”
我怔了怔,才想起,這是當年我第一次偷偷見到近邪,他給娘送藥,隔窗晤談,娘請托他照顧我,臨别時,娘遞了件物事給他,說“我想對你說的話,都在這裏了。”
當時我爲娘背影所遮掩,沒看到是什麽物事,隻記得近邪彼時神情,激動至微微顫抖。
那時,娘已自知去日無多了。
我微濕了眼眶,撫摸那滑潤玉笄,喃喃道:“人欲去,花無語,更遲留。記得玉人遺下玉搔頭。”
(注:元好問《古鳥夜啼 玉簪》)
近邪專注的看着我,目光急切,等着我的解釋。
我想到他這多年對着娘留下的啞謎,無數次靜夜撫摸,苦思不得解的郁郁,不由怅然,道:“其實她那時,已無意多言,逝去不可追,何必自苦,她隻是告訴你,她将去了,此物留給你做此生念想。”
近邪震一震,我注目他銀發如雪,喃喃道:“娘是了解你的,她知你此生必不能忘,勸你遺忘什麽的隻能是矯情殘忍而已,索性留了這笄給你,告訴你,她永遠記得及笄年華,此生情誼。”
還有句話,我留在了心裏。
“她以此,作爲她能給你的,此生僅餘的溫暖和懷念。”
近邪的手,微微抖了起來,僵立于地,久久不能動彈,我心中不忍,轉過身去,良久,聽得他低聲道:“她還是眷顧我的……”
言畢微咳一聲。
我知他心神激蕩,已至不能自控,這對武功高絕之人來說,極其危險,大驚之下急忙探看,他卻推開我,将玉笄遞了過來,道:“我終無憾,給你。”
我一驚,急忙道:“這怎麽行!”
這是娘留給他的唯一念想,娘對于他的意義,根本無法言喻,我怎麽能要這個。
“我終于明白她的臨别囑咐,”近邪一字一句道:“我無憾,這個給你,你送出了钗,身邊要留個你娘的東西。”
我心中一恸,明白他的意思,他知曉娘親心意,自覺完滿,又覺得我将薔薇钗送出,身邊不能沒有我娘的遺物,所以執意要留給我。
正要再次推拒,他已道:“拿着,看見它,想起你娘最後對你說的話。”
這回我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竟是……怕我哀極自苦,戕害自身,要以娘親遺物,時時提醒我,“勇敢的活。”
我木立在地,淚盈于睫,鼻腔酸痛,隻覺下一刹眼淚便要奪眶而出。
他卻已走了過來,将那笄插在我發上,道:“多照鏡子。”
我呆一呆,忍俊不禁。
竟是微淚中的笑影。
——
臨行前,我在聚寶門外徘徊良久,仔細端詳腳下微紅的泥土。
突想起那年京城郊外官道茶亭,與前來堵截我的允炆相遇,其間還上演了一出全武行,起因是京師一幫公子哥兒嘲谑娘親和我。
爲了在暴怒的近邪手下救他們一命,我喊破内廷侍衛身份,又踹飛了齊泰的兒子。
隻是當時未曾想到,那些鮮亮的,意氣飛揚,驕傲睥睨的年輕生命,終究注定了早早消逝。
他們的血,滲進聚寶門外黑色膏泥,殷赤之色,曆千年不改。
而那昔日鮮衣怒馬的少年行迹,卻已被西風吹盡,了無陳迹。
今古恨,幾千般,隻應離合是悲歡。江頭未是風波惡,别有人間行路難!
清酒一杯,相酹冤魂。
我不殺伯仁,伯仁之死,卻難說無我之因。
酒盡,我擲杯于地,飄然而去。
——
那年冬,哈剌溫山(今大興安嶺)。
北國寒風如刀,雪大如席,哈剌溫山萬傾林海一片銀妝,四季常青的美人松翠葉郁郁,更映得白雪皚皚,皎潔晶瑩。
地上的雪沒膝深,跋涉艱難,雪白平整的雪面上,镂刻着深深淺淺的爪印,看形狀,當屬于獐子狍子一類的輕巧矯健動物,雪地裏很安靜,聽得見樹葉上積雪被震落的細微聲響,遠處有野雞咕咕低鳴的聲音,偶有色彩斑斓的尾羽一晃,鮮豔明麗。
我緩慢的行走着,毫不逞強的穿了厚厚的貂帽風裘,并不打算用自己寶貴的真氣去禦這無邊無盡的寒冷,天真是冷啊,呼出的氣息,瞬間凝成霜花。
哈剌溫山西北段黃崗,艾綠姑姑留下的手稿,指示了此處曾經出現過四葉妖花。
我手中有艾綠姑姑珍藏的子花,據說母花生于峭壁,形容平常,便如尋常野草,隻有在子花靠近時,方散發出濃郁奇香。
我進山已有三天,爲了怕自己迷路,我特意帶了追蹤香,所經之處,也做了記号,饒是如此,第一天也險些迷路,所幸我向來鎮定,不疾不徐,終于自己繞出路來。
搓搓手,我環顧四周,這裏應該就是黃崗坡了,說是坡,卻也高得很,爬起來頗費力,隻是卻看不出哪裏有山崖峭壁。
我試探的向前走了幾步,突聽得清脆一聲,“别動!”
我一驚,暗罵這帽子擋耳朵,有人靠近居然我沒發覺,轉身看去,卻見樹後轉出了個少年,看來不過十餘歲光景,獸皮帽獸皮衣,鹿皮靴,手裏提着弓箭,背上箭筒裏長羽箭矢随着他的行走簌簌搖動,還背着個不小的革囊,沉沉的似有獵物,原來是個小小獵人。
他笑嘻嘻的看着我,眼珠烏亮。
我也微笑看他,問:“爲什麽不能動?”
他指指前方,道:“你不是我們哈剌溫山人是不是?我們都知道的,這裏有暗崖,你剛才,”他向下指指,“再走上幾步,就砰通,掉下去啦。”
我見他說話可愛,不由心喜,微笑道:“如此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羅,大恩不言謝,受我一禮可好?”說罷對他一揖。
他大剌剌受了,一臉興奮得意,眨眨眼睛又道:“姐姐你一個人來的?你好有膽量,這冬天的哈剌溫山,除了我們當地人,尋常男人也不敢進呢,你就不怕驚醒熊瞎子,被它吃了去?”
我笑道:“我是山精樹妖,熊見了我隻有逃的,我怕它做甚?”
他偏頭看了看我,想了想居然點頭,道:“姐姐你生的這麽美,和奶奶說的山精是很象啊。”
我忍俊不禁,摸摸他大頭,轉身去看前方,道:“這裏,有暗崖?”
“嗯,”他取出腰間繩索,捋直了,對着前方幾株看來很矮的樹一抽,積雪紛落,樹後,露出深深山崖來。
他指了指,道:“這裏雪終年不化,看不出有山崖,因此死了很多人,連我們也很少來的,要不是我追一個獐子追到這裏,今天你也完了。”
原來這山崖邊緣生着巨樹,連綿一片,大雪覆在樹頂,将山崖擋住,而那樹又因爲高,突出山崖邊許多,看來便如平地上生出,隻是較矮一些罷了,若不是這孩子熟悉地形,等閑人爲了茫茫雪海所炫目,哪裏注意到此處竟有山崖。
我心中一喜,卻知這般隐秘的山崖,便當是四葉妖花生長之地了,走到崖邊,俯身下望,見崖壁直上直下,極其光滑,不由皺了皺眉。
想了想,取出子花,探向崖下。
那孩子訝然道:“姐姐你做什麽?”
我“噓”了一聲,道:“莫說話,姐姐使妖法。”
他果然乖乖不敢再動。
我專心嗅聞,果然不久,一陣濃烈奇香,緩緩飄上。
微微一笑,我滿意的直起身,卻聽身後那孩子突然啊了一聲。
我轉身看他,他滿面驚駭,瞪大烏溜溜的眼珠,吃吃道:“妖,妖花……”
我有些詫異,笑道:“你也知道這東西。”
他依舊回不過神來,道:“我聽……聽奶奶說過,這裏有妖花,是山中鬼魅妖氣所化,十年開一次,每次開花,都要勾走十個人的魂魄,然後一年吃一個,等到下一個十年再開花……姐姐你你你,你不是要采這個妖花吧?”
我失笑道:“我是要這個花,可哪有什麽鬼魅妖氣的,你奶奶是說故事給你玩呢。”
他委屈道:“姐姐你不也是山精麽?”
……
我無奈歎息,隻好道:“是啊,山精和鬼魅鬥法,想不想看?”
他搖頭,“不要,你千萬别去,那個很厲害的……”
我擡頭看看天色不早,蹲下身,拍拍他的肩,道:“不早了,你回去吧,放心,我沒事的。”
說着便向那山崖走去。
他卻拉住我衣服不肯放手。
仰頭看我,道:“姐姐不要去……聽說下去的人,沒有活着上來的。”
我怔了怔,心底忽覺溫暖,這些年,風霜雨雪,我經曆的陰謀算計,背叛欺瞞,較之溫情關切要多上許多,久而久之,我已忘卻溫暖的滋味,如今,親人不能給我的,卻是這個素不相識的孩子,給了我。
輕輕挪開他的手,我道:“那你在這裏看着,姐姐保證,一定能拿回妖花。”
取過他手間繩索,我道:“姐姐借你的繩子,就一定不會有事了。”
他咬着嘴唇,見我神色堅定,隻好退了一步。
我走到崖邊,攀上一株樹,将子花綁在腰帶上,順樹滑下。
樹自崖壁生出,自樹底部,我挪至崖壁之上,施展壁虎功,緩緩遊下。
行至崖身一半時,因子花的靠近,花香更加濃郁,我大喜,眼光四處搜索,便見崖壁有一處微凹,色澤淺紅,叢生幾簇草木,其中一枝,草色妖碧,四葉之型,正是四葉妖花的母花。
我立即摳下四塊樹木,一一彈射到崖壁上那花的上下四角,以供我雙手雙腳扣住光滑崖壁,壁虎功需雙手施展,我的手要騰出來挖藥草,隻得先備好落足之處。
看準那花位置,雙手一撐,飛身而起,橫掠三丈,直撲那一小塊崖壁。
一聲輕響,我啪的貼在崖壁之上。
啊!
燙!
突有烈火焚身!
霍地仰頭,我幾乎慘叫出來。
手臂不能自己的一松,立失憑靠,我仰身翻倒。
身子立即傾出懸崖之外,流星般向下墜落。
一切隻在刹那間,快至我猝不及防。
頭頂,孩子的尖叫聲響徹雲霄。
那尖叫如斯穿透,如電光一道,劈入我混沌的腦海,喚醒我爲劇痛瞬襲而至迷糊失控的神智,虛浮半空中我霍然睜眼。
耳邊風聲迅烈,我正以極速飛快下墜。
手腕一振,繩索全力甩出。
啪的卷上最近的一顆樹。
繩索一繃,再一松,下降之勢立止,我懸浮在半空,擡頭看崖頂的孩子已成小點,而身下不遠處便是崖底,碎石嶙峋,白骨粼粼,在幽沉黑暗的底色中閃爍着猙獰的光。
驚魂未定,我汗落如雨,突覺胸腹間一陣劇痛,低頭看去,裘衣上的毛已爲高溫所逼,全數卷起,并迅速消融,灼熱的痛感席卷全身,宛如無數細碎小刀割裂肌膚,灼得連心都似乎在顫抖!
我仰頭看去,先前那方崖壁,黑乎乎不甚清楚。
然而我已明白,那一方淺紅崖壁,不知有何奇異,看似尋常,卻灼熱如熊熊烈火,雖無火形,其熾烈卻較真實火焰更令人難捱。
“……生于極寒極熱之處……”
腦中靈光一閃,劇烈疼痛中我突然明白了這句話。
哈剌溫山極寒,那一方怪土極熱。
四葉妖花便生于此。
天知道有多少采藥者因此丢掉性命,無人能全身而回,是以至今流傳中隻知那極寒極熱四字,卻不知奧妙原來如此。
我咝咝的吸着冷氣,将裘衣撕下扔掉,抓了把雪堵在胸口,才将那灼心的疼痛緩解了些。
暗悔自己托大,焰雪绡就背在身後的包袱裏,卻沒有取出來穿,平白受此一劫,險些丢掉性命。
若不是那孩子的繩索,若不是他的尖呼驚醒我痛極昏迷的神智,今日我亦葬身山崖。
咬牙苦忍了好一陣,疼痛略略減輕,我慢慢向上爬,爬到那赤土所在方位時,聽得上面孩子一遍遍帶着哭腔的呼喚:“姐姐,姐姐……”
心中感動,我連忙揚聲:“我沒事----”
“啊!”他一陣歡呼,“山精就是山精!”
……
我喘息稍定,轉頭,摳下山石,避開那赤土位置,在旁邊射出四個洞。
剛才那一刹的感覺,我已知道隻那處生着母花的赤土有異,别的地方倒是安全的。
從包袱裏拽出焰雪绡,将之裹在手上,我再次飛越到了崖壁上。
果然,這回無異常,我取出藥鏟,小心翼翼探手過去,挖下了那棵幾至我于死地的母花,放進背後包袱中。
一路爬了上去,腳剛一接觸到雪地,立即趴倒在地。
那孩子被我吓一跳,驚呼着來扶,我有氣無力的揮揮手,道:“讓我涼一涼。”
他不明所以的站住,喜滋滋的蹲在我身邊,道:“姐姐好本事,當真上來了,回去我要告訴奶奶,哼,她總和我說這崖有去無回有去無回,原來都是假的。”
我翻身坐起,苦笑道:“也不是假的,今日若不是你,隻怕我也死了。”
他喜道:“真的?”
我點點頭。
他越發高興,忽擡頭看看天色,驚呼道:“哎呀,天要黑了,得趕緊下山,這夜裏林子裏好危險,姐姐你和我一起下山好麽,就住我家,奶奶肯定很高興看見你。”
我尋思着,找個雪洞睡覺總不如獵戶人家火炕來得舒适,今日這一番驚吓疲憊實也需要修憩,當下應了,他欣喜的拉我的手,一路下山,叽叽呱呱說個不停,突然轉頭看着我包袱,問道:“姐姐你是去采藥嗎?”
我嗯了一聲。
“是給很重要的人吧?”他眼光裏突然有點憂傷,“我聽奶奶說,我娘當年生我時得了重病,爹爹在雪最大的天氣上山給她采藥,就再也沒有回來……後來娘也去世了……”他聲音越說越低。
難怪這麽小年紀就出來打獵,弱孫老婦,無依無靠,當真是凄涼得很了,我心中不忍,拍了拍他的肩,道:“不要傷心,你爹娘是一起成仙去了,在天庭裏過着好日子,這人間的愁煩,從此與他們無關,你應該爲他們高興才是。”
孩子畢竟是孩子,他果然振作起來,嘻嘻笑道:“嗯,奶奶也這麽說,其實我也沒見過他們……對了姐姐,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我怔了怔,想了想,緩緩道:“是,是給很重要的人。”
“他是你的夫君麽?你給他采藥,就像我爹給我娘采藥一樣?”他睜大烏黑的眼睛,目光明澈。
我的腳步頓了頓。
微微出神。
他不明所以的也停下來,輕聲喚:“姐姐?”
“不,”我回過神,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大腦袋。
“他是别人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