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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隻應離合是悲歡

劍下,萬乘之尊,天下之主的“龍頸”,在微微顫抖。

我斜睨着他,手一揮,燃着了火折子,彈射到高腳青銅雕龍紋燭台上,屋内頓時大亮。

燭光亮起,我掃視室内,立時一震。

屋角,神色震驚眸光驚痛看着我的,不是沐昕是誰!

他怎麽會在這裏?

然而立即我就明白了他爲什麽會在這裏。

父親召他進宮,是要看他的立場,看他的心田,是否以忠君爲第一,更重要的是,在必要的時候,他在,可令我投鼠忌器,若不是剛才一鼓作氣沖進來,父親來不及指令,所有人來不及反應,隻怕我和沐昕,便要在黑暗中先互殺上一場。

想到此我突然明白,先前那揮出一掌卻沒追過來的人是沐昕,他定是原以爲我是刺客,結果破損的殿頂灑落的光線令他看見我的側臉。

我看着他的目光,那雜糅了無數驚、痛、憐的情緒的目光,令我雙眼微微潮濕,我低首看看自己,衣服全是雨水污泥和鮮血,污髒不堪,想來臉上也狼狽之極,沐昕看見我這般,他的感受,我想象得到。

隻是現在我沒有時間去顧及他的情緒,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眼見父親張嘴欲言,目光正是對着沐昕的,我立即勒緊他脖子,戟指對着沐昕大喝:“沐昕!你!你!你怎可這般對我?你怎可出賣方崎姐弟!”

沐昕一怔。

父親一怔。

連将那内家高手踢出門外的棄善都一怔。

父親仰頭盯着我,凝神觀察我的表情,我連對沐昕使眼色都不能。

不管父親什麽心地,我必須要先和沐昕割裂關系,否則對他對我,都将是莫大的爲難和挾制。

這是唯一能開脫他,并明白告訴他我夜闖寝宮緣由的辦法。

我繼續一本正經的勃然作色:“你少給我裝佯!快還方家姐弟還給我!”

他卻已明白,立即道:“懷素,哪有此事!”

我怒道:“方家姐弟所居之處,隻有寥寥幾人得知,我的貼身人自幼看我長大,不可能出賣我,除此之外,隻有你知道,如今你在我父親這裏,等于已經不打自招,那還有什麽說的?”

劍下,父親目光閃動,微有疑色,似在抉擇到底是相信我的話,推波助瀾栽贓沐昕,促使我的沐昕決裂使我少一助力,還是不管我的言語,爲沐昕辯白,以更好驅策沐昕?

他思量一瞬,似有決定,怒喝道:“沐昕,你就眼見着朕被這逆女……”

話尚未完,我卻已不容他言語。一口截斷他的話,盯着沐昕,我對棄善道:“師伯,勞你拿下這個叛徒,帶出去好生細審!”

棄善已經明白我的意思,裝腔作勢便奔了上來,沐昕“怒”道:“朱懷素,你竟然如此不信任我!”

他沖了上來,似要指責我,棄善卻已迎上,他揚掌,迎上棄善掌力,與我擦身而過。

我一偏頭,看見他凄清擔憂眼色,隻覺心中亦一陣絞痛。

淡淡的疼痛與擔憂中,我有些恍惚的将掌心微微收緊,扣住那刹那間錯身而過時,他飛快塞入我掌中的物事。

圓潤的觸感,指間隐約散發的藥味,是我留在沐府沒有帶來的山莊靈丹。

我舉掌,作咳嗽狀,将藥丸吞下,偏過臉,不讓父親看見我在短暫調息。

而身前不遠處,那兩人兩掌相交,兩人都故作花招,掌風呼呼,聲勢端的驚人,砰一聲悶響,便見沐昕被擊飛出去,遠遠落于殿外。

我心一緊,險些驚呼出口,猛地一咬舌頭,用疼痛壓下呼喊,棄善已飛身追了出去,大呼大叫:“兀那小子,今日要你好看……”百忙中猶自遞過一個眼色,示意要我放心。

我無聲的舒一口氣,衣袖一揮,殿門啪的阖上,殿中隻餘我和父親二人。

殿外響起鼓噪聲,驚呼“陛下”之聲不絕。

我盯着他的眼睛,道:“先叫外面住手。”

父親看了我一眼,大喝道:“朕安!你等先退下!”

外面靜了一靜,接着便是步聲雜沓,侍衛們微微讓開了點距離,不過并沒有離開撷英殿。

我不去理會,隻冷聲道:“方崎在哪裏?”

父親微微偏頭,審視着我的神色,卻不答我的問題,隻緩緩道:“懷素,你送走沐昕,是怕我令他兩難?”

我皺眉道:“什麽送走沐昕,你說的我不懂,方家姐弟的下落,定然是他告訴你的,我怎能容忍如此背信棄義之徒?”

他冷笑,道:“如果我說不是呢?”

我立即道:“那你說是誰?”

他默然,半晌道:“懷素,你是我的女兒,你是什麽樣的人,我很清楚,你剛才那一番舉措是何用意,我亦明白。”

我漠然道:“我無用意,我已當殿和他決裂,信不信由你。”

父親道:“你不過怕你今日一番舉動,沐昕會被你連累,急着撇清而已。”

我笑道:“在今日之前,沐府是收留了反賊劉懷素,不過今日之後,就在剛才,殿内外的人,這許多雙眼睛,可都見着了沐昕與我爲敵,看見我指令要擒下他并打傷他……我的父王,你還未登基,便想不讓皇祖父專美于前,一力薄待功臣大興冤獄麽?奉天殿前數百條冤魂猶自泣血号哭,幽魅不散,日夜徘徊中庭,血氣上沖鬥牛,而你即将踩着無數人的呻吟與鮮血踏上寶座,難道,你還要在你的金粉龍靴的靴底,再增添上一抹開國功臣後代的血迹,爲你的充滿嗜殺殘暴記載的帝王本紀,再添上歌功頌德的一筆麽?”

如果毒舌可以淬練成刀,我想這一刻我出口的字字都是照日名劍,割肉切膚,毫不遲疑。

父親臉色鐵青,頰邊肌肉微微顫抖,連眉毛都在無風自動,他硬是咬牙,強自按捺了怒氣,道:“懷素,就算你膽大到敢于劍逼天子,但你莫忘記,我終究是你的父親,你如此行徑,亦不忠不孝,千秋之下,難免罵名。”

我微笑道:“罵名麽?你還是操心下你自己的令名比較好些,有你如此修德雅量之舉在前,我的罵名,保不準會變成美名呢。”

他怒道:“懷素,你不要執迷不悟!不過是爲兩個不值一提的罪臣子女,你就大鬧内廷,殺傷無數,闖宮謀刺,劍脅生父,有你這麽做女兒的?”

他突然手指一扯,扯過身後案幾上一幅黃绫,道:“你看着!如你今日懸崖勒馬,朕答應既往不咎,朕登基後,依舊會按原先打算宣讀這旨意,否則……哼哼!”

我手指紋絲不動,眼光下移,旨意之上,墨迹猶新,想必在我來之前,寫好不久。

“古之君天下者,有女必封。咨爾永泰公主,朕之四女也,敬慎居心柔嘉維則,毓秀紫薇分輝銀漢,特賜封号永泰,錫之金冊。謙以持盈,彌勵儆慕之節,貴而能儉,尚昭柔順之風,克樹令儀,永膺多福,欽此。”

我端詳那聖旨,微微一笑。

父親見我微笑,以爲我已心動,目中露出喜色,連忙道:“你對朕有功,朕說過不會虧負于你,你将是我女中最先得封的公主,賜萬金食萬邑,你若看中了哪家的好兒郎,朕指他做你的驸馬,準保你風光大嫁得如意郎君,你該滿意了罷?……懷素,聽話,你把劍拿開,爹爹不會追究你任何罪責…”

我曼聲道:“永泰公主…很好聽。”

父親笑容滿面:你喜歡就好。

我笑容裏譏諷之色益濃:“我突然想起我的姐妹們的封号了……永安,永平,安成,鹹甯,常甯…再加個永泰…好一個平安成泰鹹常甯,我敬愛的皇帝父親大人,如今看來,你對你的江山還真是不放心的很哪,連給女兒拟封号,也要圖個口彩,念念不忘安泰常甯。”

歎息一聲,我又道:“可惜你的安泰常甯的江山,是用别人的颠沛飄搖換來的,我敬愛的父親,你們朱家的子孫,不都是希望大明江山皇圖永固百姓安居嗎?爲什麽輪到可憐的建文,他的江山就被自己的叔叔所詛咒了呢,他的百姓就被你的鐵騎所踐踏了呢?然而輪到你自己,同樣的江山,你便要祈禱平安康泰了,你還真自私虛僞。”

将劍緊了一緊,我逼近了臉色紫漲的父親,露出誠懇的笑容:“父親皇帝大人,你給天下造就了個太光彩的捷徑, 小心,哪一日有人和你學了,怎麽辦呢?”

父親突然大大一震,我的話擊中了他的軟肋,他的心虛與憤怒,身爲天子久居上位的尊嚴睥睨,以及天性裏的暴戾豪強突然全數爆發了出來!

“朱懷素!你瘋了!”

我立即還口:“陛下,你害怕了!”

父親的臉色已經由紫轉紅再轉白,他的胸膛重重起伏,巨大的怒氣令他幾乎語不成句:“莫忘了你是我女兒,莫忘了你姓朱!”

“你女兒?”我冷笑:“這會兒你記得我是你女兒了,抱歉,我卻是記不太清楚呢,我的爹爹當是光明磊落奇男子,有所不爲大丈夫,而不是那個殘暴嗜殺,卑鄙反複,連自己女兒都要欺騙都要使心計玩花招的陰私小人!”

父親青紫了臉色,氣得顫抖不能成言,抖着手:“你你你你…”

我的怨恨一發不可收:“我是你女兒?你在騙我交出不死營的時候記不記得我是你女兒?你在酒裏下藥的時候記不記得我是你女兒?你在部署無數侍衛守住我的時候記不記得我是你女兒?你在下令撷英殿侍衛‘擅入者死’的時候記不記得我是你女兒?”

“至于姓朱,我更不稀罕!”

“從我出生到娘去世的那段時間,你在哪裏?你在和你的王妃舉案齊眉,你在不停息的生兒育女,我在娘身邊長大,十歲之前我沒見過我父親,我一直以爲他死了, 事實上,他也确實死了!這個殘暴的,狠毒的,殺人如麻背信棄義對無辜者下手的人,不是我父親!”

輕聲冷笑,我掂了掂柔軟光滑的黃绫,道:“輕飄飄幾個字而已,虛妄而無趣的封号而已,拿來誘惑我?-----你以爲我是你?”

手一揮,黃绫脫手,悠悠飄向半空,旋轉飄拂着緩緩降落,經過他眼前時,我手指一揮,黃绫嗤嗤連響,碎成無數細小布屑,猶如黃色微雨般,在地上覆蓋了薄薄一堆。

我微笑着,慢慢拖着他,踩上去。

看着他足下黑緞鑲金九龍挖雲靴,踩上那黃色布屑。

“來,我敬愛的父親皇帝大人,”我笑容滿滿,“這一生,你想必不會再有機會看到這幕奇景,不會再有機會親腳踐踏自己的旨意,如今,我來成全你,作爲一個皇帝,能夠親腳踩爛自己的旨意,想必你定是開天辟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第一帝了,日後史書上當可書一筆,以作爲你充斥鮮血呻吟和陰謀算計的帝王生涯中難得的轶事-----你不用感謝我,我隻是一番苦心要你知道,這世上,帝王永遠不會是真正的至尊,旨意永遠不會是人人擁戴的綸言,對于漠視榮華,漠視争權奪利勾心鬥角的人來說,良心和尊嚴,才是唯一可遵循并守護的無上意旨。”

他被我硬拖着踩上那小小布堆,九龍雲紋靴似在微微顫抖,我毫無憫色的注視着他,一邊側耳傾聽着殿外越來越喧嚣的動靜,一邊淡淡道:“我想,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了,所以我和你說這許多廢話------現在我不耐煩了,我隻問你,方家姐弟呢?”

他默然,我冷冷道:“不要和我說已經殺了,從我第一句問到方崎時候你的神情來看,你還沒來得及處置她們-----你不打算殺她們,對嗎?你想要做的,是比掠奪生命更爲殘忍的事,對嗎?”

他震了一震,嘎聲道:“你先放開我,我就放她們!”

我眨了眨眼,奇道:“父親,你不是一向自負聰明,也知道我不笨的麽,怎麽如今你居然會說出這樣的提議?你是自己吓昏了呢,還是以爲我會突然變蠢?”

他硬聲道:“我知道你,你不會殺我----”

将劍往他頸上貼了貼,以使他深切的感受到照日的鋒銳與冰冷,我笑眯眯道:“弑父……聽起來是很可怕,很不真實啊……您料定我不敢,是麽?可是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好弟弟,朱高煦的武功被毀,是我幹的,我曾經打算殺他,被他命大逃脫了……聽到這個,你還堅持認爲你面前這個已經被你恩将仇報擄友傷親的女兒,會依舊慈悲的不肯殺你麽?”

他瞪大眼,終于面上現出驚駭之色,嘶聲道:“你------”

我叱道:“她們在哪裏!”

他終于無奈道:“我還沒見到她們,現在是在乾清宮,由大太監魏景泰看守着。”

“哦,那好,”我笑笑,“勞您大駕,起駕乾清宮罷。”

自撷英殿出來,侍衛再次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所幸兵馬依舊未至,我見父親翹首望向宮門方向,譏諷一笑。

“望眼欲穿是麽?不過,我想,你的傳旨太監,隻怕永遠也到不了朱将軍府邸了。”

他又一震,默默不語。

侍衛們眼見皇帝被我短劍架脖的出來,一陣鼓噪,皆有驚惶之色,棄善率領着一幫暗衛正和他們對峙,見我出來,以目詢問,我道:“乾清宮。”

他點了點頭,我貼到父親耳邊,低聲道:“叫你那群看起來很忠心的侍衛,乖乖的留在撷英殿等你。”

他隻得說了,我又命抖抖索索跟在一邊的太監擡過便輿,挾持着他一起坐上去,侍衛親軍們眼見我毫不客氣的坐在隻有皇帝才能“臀顧”的龍輿上,又是一陣駭然。

父親臨上輿前,回身看了看立于撷英殿前的沐昕,笑了笑,道:“你們保護好沐公子,别讓他爲人‘所趁’。”

禁軍将領應了,父親又對沐昕道:“你留在這裏,朕稍候便來。”

沐昕平靜的施禮,“謝陛下關愛。”

我暗暗切齒,但也無法,微側身看向沐昕,他擔憂的看着我,極慢極低微的搖頭,示意我不要擔心他。

怕被身邊靠得太近的父親發現,我隻得簡單傳音兩個字:“等我。”

他傳音回我:“小心。”

我亦極輕微的颔首,然後再不回頭。

暗衛親自擡輿,一陣風似的便把便輿卷出了撷英殿,不多時便到了乾清宮,我抓着父親胳臂,笑道:“請,請。”

他怒哼一聲,挺直腰大步向前,靴聲橐橐,我盯着他的靴子,挑挑眉,劍柄一沉,壓了壓他的肩。

笑道:“父親,輕些,這麽響的步子,難爲您踏着費力,連乾清宮前覓食的鳥都被你給驚跑了。”

他臉色發青,知道我又明白了他的用意,隻好放輕腳步。

棄善等人守在階下,我押着父親輕手輕腳走到阖着的殿門前。

父親伸手便要推門,我橫臂一攔。

隐約聽得殿内,一個聽來年紀不小的太監,公鴨嗓子的聲音似在吩咐:“……快,快,把人送走,這裏不能呆了……”

一個小太監的聲音,怯怯問道:“女的送出宮,男的送去蠶室?”

那太監嗯了一聲,道:“皇上的意思,找家最下等的勾欄院子,讓鸨兒好生調教,然後送到教坊司,也讓京城百姓們都看看,名臣大儒的千金小姐,一樣是個淫賤材兒。”

一陣暧昧不明的低笑響起,有人笑道:“這妞兒倒生得真好,瞧這膚光水嫩的……哎呀賤人!你敢咬我!”

“啪”清脆的耳光聲。

我面無表情,冷冷看了父親一眼,他面色發灰。

伸腳,一踹。

乾清宮雕龍殿門,被我踹得直飛出去,呼嘯着橫飛而起,正正砸在那堆太監身上。

慘呼聲起,打頭一個太監鮮血狂噴,沉重的殿門加上我的力道,立時令他内腑遭受重擊,一聲不吭,便如爛面般軟塌塌趴倒在地,嘴裏猶自不停噴濺出血沫和肉碎。

他滿是鮮血的臉正正沖着幼小的彥祥,被綁縛的彥祥猛然被他猙獰的神情和血迹淋漓震懾住,吓得尖聲哭叫起來。

一地血迹和呼号中,繩索捆得緊緊,頭發散亂,臉上青腫頗爲狼狽的方崎神色不變端坐如前,一身的高貴穩沉,看來便似高坐華堂,參與榮貴聚宴一般從容。

彥祥哭泣,她頭也不轉,隻聲音冷銳的厲喝:“不許哭!”

彥祥素來敬畏長姐,被她冷聲一喝,竟然真的立即止住了哭,隻是仍舊不住抽噎。

方崎擡起眼來,黝黯殿室裏她目光有若冷電,一閃之間便穿入我身側父親的臉上。

她用下颔指向父親,對着彥祥,淡淡道:

“弟弟,你不要哭,因爲,我們的父親,死得比這個太監更慘。”

她道:

“父親眼見親人在他面前,盡遭屠戮,依舊無淚,甯死不肯草诏,随後被腰斬,身分兩截,猶自拖着殘軀,在地下掙紮爬動,蘸着自己的鮮血,連書十二個血淋淋的篡字。”

她道:

“最後一個篡字,父親沒能寫完,然而無妨,萬人見證,曆史見證,聚寶門外那十一個半的血篡字,注定将永不能洗去,殺戮,禁絕,滅門,篡改,諸般種種手段,注定能抹去的隻是有限的生命和紙書上浮薄的墨迹,而留存世人心中的真相和星火,永不能滅。”

她道:

“那十一個半字的鮮血,從父親腰部流出的鮮血,注定永遠漂浮在這黑暗宮廷,漂浮在這殘暴皇帝的噩夢之中。”

她道;

“方家十族被誅,十族,你聽說過沒有?第十族,包括了朋友學生……八百餘人的鮮血與死節,随先帝同殉。”

她道:

“即使如此,新帝依然不肯放過我們,要我爲妓,你爲閹,方洩他那無恥卑鄙殘暴惡毒内心裏,所謂尊嚴受損的恨意。”

她仔細的打量着父親,道:

“弟弟,你,低下頭去,不要給這個人看見你的容貌,不要讓他記住你,這不是對強者低頭,這隻是你的責任,方家的宗祧,需要你的繼承,方家的忠烈,需要你活着,傳之後世。”

她沒有笑意的一笑。

“至于我,我看着你,朱棣,我也會努力的活下去,看着你,詛咒你的江山,詛咒你子孫不孝,後代不賢,詛咒你朱氏家族代代盡出怪胎,詛咒你朱家皇帝終有一日自毀長城爲人奪去江山,詛咒你朱家皇帝終有一日如我一般爲人所擄被人斬草除根,詛咒你朱家皇帝終有一日如我娘親兄弟一般投缳自盡,親人死絕。”

她字字都說得平靜,卻字字都滿溢莫大恨意,字字都似乎自冰水中浸泡,再自血水中撈出,我怔怔的聽着,隻覺得心中寒意森森,冥冥中似見蒼青天穹,随着這噬血誓言,緩緩裂開豁隙少許,現出黑光一閃,沉沉籠罩向威嚴華炳的紫禁城上空。

而父親,已經不能自己的顫抖起來,臉色蒼白。

半晌,他嘎聲道:“懷素,你就這麽任人詛咒你的家族?你……”

我漠然的看着他,道:“我的家族?……難道你以爲經曆今夜種種,我和你還有任何情分?難道你以爲事到如今,我還會認爲這個無恥的家族,是?我?的?家族?”

他震了震,臉色鐵青。

我一字字道:“我和你,恩斷義絕,自今日起,朱懷素已死,世間隻餘劉懷素。”

對他淡淡一笑,我道:“朱家之事,與我何幹?”

他顫抖得越發劇烈,卻說不出話,我平靜的道:“你對我,生而不養,我對你,自然也無需盡孝至終,所謂賜生之恩,這些年,我也算還了你了,如今兩不相欠,落得幹淨。”

他臉色青灰有如死屍,我不再看他,一擺頭,跟随來的暗衛搶進,将方崎姐弟解縛扶了出來。

乾清宮外,十二衛禁衛軍再次圍了過來,然而父親在我手,無人敢于妄動。

我将劍身按了按,道:“陛下,勞煩再送一程罷?”

父親有些僵直的挪動步伐,我道:“這回是遠路,便輿是乘不成了,給陛下牽匹馬來。”

暗衛牽過一匹沒有鞍鞯的馬來,父親面有難色,我笑道:“抱歉,禦馬監的馬鞍都是由太監分開保管,我們隻找到兩匹有鞍鞯的馬,得照顧傷者……陛下您這麽快就坐不得沒有鞍鞯的馬了?也是,當了皇帝嘛,自然身嬌肉貴了,那你去坐那匹可好?”

我随手一指,父親看去,方崎正坐在馬鞍之上,腰背挺直,噙着一抹冷笑,看他。

他立即默不作聲爬上那匹沒有鞍鞯的馬,我随後躍上,劍尖仍然抵着他後心,暗衛随後紛紛上馬,一路馳出内宮。

過宮門,出皇城門,父親在我手,一路無人敢擋。

聽得身後蹄聲如雷,回頭看去煙塵滾滾,禁衛軍亦步亦趨跟随我們的隊伍,看去倒似我的随從護衛一般,我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向着天邊那一抹晨曦馳去。

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天剛蒙蒙亮,街道寂靜無人,偶有早起的人路過,都被肅殺的軍隊驚得避到一旁,滿面惶然的注視着這奇怪的隊伍。

疾馳中,我凝目注視父親寬闊的後背,心中悲涼酸楚,自昨夜至今日,我曆經隐瞞,欺騙,背叛,驚痛,最終披一身驚雷雨電,一路浴血向前,闖宮殺人,血流成河,将親生父親逼挾于劍下,最終換得如今結果,今日之後,我與眼前這人,注定親情斷絕,相見無期,那許多日子的相對微笑,言語晏晏,共襄軍務,指點沙場,到如今物是人非,憤然相絕,其最終決裂與曆經波折換來的自由,代價何其慘烈!

仰首向天,虔心默禱。

娘,對不起,我,終,忍無可忍。

望你諒我。

馬背顫動中,父親似也在歎息,良久,他低低道:“懷素,朕……我一直視你爲最可看重的女兒。”

我微微出神,半晌道:“靖難之中,是如此,靖難之後,你扪心自問,你想到我時,第一感受,是喜歡,還是戒備與不安?”

他默然。

我凄涼一笑:“你枉稱是我父親,枉自我在燕王府也呆過不短日子,你竟不知道我爲人!你所孜孜以求的那些,在我眼裏,莫如塵埃,可笑你竟爲這些塵埃,算計于我!”

他震了震,半晌,低聲暗啞的道:“……懷素,你沒完全恨我恨到不可挽回對不對?我也不希望如此……懷素,你放下劍……我發誓,過往一切,我絕不追究,方家姐弟,我放了,不死營你要想要,也還你……懷素,放下劍,我們是父女,父女之間不該發生這些,懷素……相信我,我以帝王之血發誓!”

我不答。

他以爲我心動,大喜之下便欲轉身,我劍尖動也不動,他這一轉身,衣服立即哧的一聲,赫得他半扭着身子立即不敢再動,半晌再慢慢扭回去。

“帝王之血?”我懶懶而譏诮的笑,“留着你那永遠算不上正宗的帝王之血罷,事到如今,我若再相信你的誓言,那我真不配是劉懷素了。”

父親似是忍無可忍,怒道:“朕是天子,一言九鼎!”

我仿若揮蒼蠅般揮揮手,“你那九鼎之重的天子之言,去和你的臣子們使,比如道衍,我想他也一定見識了你的九鼎重諾了。”

他啞口無言,我想了想又道:“若你尚存一絲良心,我望你記得,多年前我獻計于你,智取甯王時,曾和你約定過兩個條件。”

他冷哼一聲。

我怅然道:“做不做得到也由你罷,我卻是奈何不得了……所謂上位者,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可患難不可共富貴,也是通例……隻是你記住,你若真翻悔,傷及無辜,那我窮盡天涯,拼着玉石俱焚,也必取你性命!”

他冷聲道:“你當我十二衛禁衛軍虛設?當我麾下重兵虛設?當重重深宮守衛虛設?今日不過你來得太快,若是我來得及調兵,哪有你的好處?”

我淡淡道:“有一便有二,山莊的手段,對抗千軍也許難能,但要決心要将一個人置于死地,無論他身處萬軍之中,還是久藏隐秘之地,我們終究是有辦法的。”

笑一笑,我道:“便是殺不了你,吓也吓死你……你若以後幾十載的日子都在惶惶不安風聲鶴唳中度過,那滋味,想必也好受得很?”

他窒了一窒,稍傾陰聲道:“你放心,朕自然會記住你的話,會好好待他們的。”

我心中一緊,凝目注視他道:“你什麽意思?”

他平靜的道:“沒什麽意思,你不必多想,朕承諾過你,不傷害你在乎的人,自然不會傷害。”

我看了他半晌,慢慢道:“望你莫耍花樣。”招手示意棄善過來,道:“師伯,可通知了?”

他道:“放心。”

我點點頭,道:“勞駕,給陛下一點能夠提醒他行事有度的好東西吧。”

棄善立即很高興的自他革囊裏摸出一枚黑色藥丸。

父親瞪大眼睛,駭然道:“你要幹什麽?”

棄善眼一瞪眉一豎,“幹什麽?送你靈丹妙藥,助你這個狗皇帝腸穿肚爛益壽延年!”

父親驚得魂飛魄散,也顧不得劍鋒入肉,努力掙紮轉過身來嘶聲道:“懷素,懷素,你怎可狠心如此?我是你父親呀……你怎麽能給我下毒?”

我垂下眼睫,不理不睬,棄善早已一捏父親下颌,迫使他張開嘴,将那藥丸塞在父親口中,還拍了拍他胸口順氣以使藥丸迅速下肚,對父親的怒目仿若未見。

父親又驚又怒,終于亂了方寸,慌聲道:“你給我吃了什麽……這是什麽?”

我淡淡道:“沒什麽,控心丸而已。”

“控心丸……什麽意思……”父親抖着嘴唇語不成聲。

“就是名字的意思,”我看看追來的軍隊,有漸趨龐大之勢,微笑道:“控爾心肺,絕爾生機,三日不解,心脈碎裂而死。”

“放心,我沒打算殺你,我隻是要這個三日的時間餘地,因爲你的誓言實在不可信,而爲天下計,我也不能帶着你從此流浪,所以,三日之後戌時,”我不看他臉色,伸指比了個三,“你派一個人出宮,到秦淮河沿岸,到時自會有人給你解藥。”

“記住,”我正色道:“隻許一個人,不許布置軍隊,不許他人跟随,不許暗自跟蹤,否則,你便和允炆去地下相見歡吧,我想他一定很樂意看見你。”

他顫聲道:“你…。不可言而無信……”

“放心,”我道,“言而無信這類事體,還是你比較擅長,我沒興趣。”

擡眼看前方,城門已在近前,守衛城門的将領和軍士聽得蹄聲震動,都跑出來看,見這陣勢,臉色迷茫紮撒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我掏出宮中腰牌,道:“開門。”

那守城官遲疑道:“現今時辰未到……”

他的目光躲躲閃閃瞄着被我挾制的父親,即使父親穿的是太監服飾,即使他小小官員不認識父親,可是遠遠跟随着的十二衛禁軍服飾,他還是認識的,眼見禁軍焦灼,目光都在父親身上,自然猜得到父親身份非同凡響。

父親長歎一聲,揮了揮手,道:“開門罷!”

那守城官猶自猶豫,父親驟然發怒,大聲道:“朕的旨意你也敢不聽麽?”

守城官瞪大了眼,看看父親,看看我,再看看追上來卻不敢上前的禁軍,終于知道發生了什麽,吓得渾身一哆嗦,撲通跪下就磕頭請罪,棄善上前,一腳踢開他,道:“開門!不開我拆了你的骨頭當門闩!”

他忙不疊轉身揮手,幾個士兵跑過去,合力開了城門,我道:“陛下,如果你願意你的禁軍全數出城,緻使整個内宮空虛,由得你,不過我不保證沒人在你的無人保護的内宮搗亂……”

父親立即轉頭吩咐禁軍将領:“你們留下,不許追出城。”

我滿意的點點頭,“好,你再送我們一程吧。”說罷揚鞭,馳出城去。

直到出城三十裏外,一處山包下,我将父親放下馬,他踉跄站定,一臉痛色,我瞄了一眼,見他褲子已被馬背磨破,也不理會,在馬上淡淡道:“陛下,就此别過,記得我的話,三日之後秦淮河畔去取解藥,這三日之内,隻要我看見朝廷的兵馬,就是你背信,都會送你去和允炆相見歡。”

他咬牙道:“你給我一匹馬。”

我手一攤,“抱歉,你也看見了,沒有多餘的馬。”

他又驚又怒,“三十裏,你要我這樣走回去麽?”

我瞟他一眼:“陛下,你快要登基了,以後的日子,必将越發安養尊榮,我現在抓住時機,幫你疏散疏散筋骨,你就不要感謝我了。”

“再說,”我笑道:“不讓你慢慢走回去拖延時間,難道飛馬送你回去想辦法怎麽對付我?”

橫鞭一抽,我長笑道:“讓開罷,我的馬蹄上沒長眼睛!”

駿馬一聲長嘶,奮起揚蹄,騰空而起,巨大的陰影籠罩了他,他失色的慌忙跳開,腿一軟,跌進路邊草叢中,染了一身微綠草汁。

我已長笑着飛馬而去,數十騎跟随着我,潑風般馳過當今天子身邊,無人對他多看一眼。

道路上的黃土揚起漫天的煙塵,被抛在身後的人,一定吃了一肚子的灰吧?

我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淚。

早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早知道,卻依舊不能逃脫。

恩斷義絕,從此,我再無親人。

我的笑聲,滾落在初夏的長風碧草間,我的眼淚,風幹在疾馳遠去的路途中。

再行幾裏,遠遠的,應天城外龍爪山赫然在目,山腳下一處不起眼的草堂裏,先期出宮的暗衛,連同流霞寒碧都在那裏等候,近邪揚惡也在,兩人神色不豫。

我看他們神情便知道他們沒能擒下遠真,隻問道:“他到底是什麽身份?”

近邪搖頭,揚惡道:“他本就和我們三個不同,半路拜師的弟子,年紀最大,排行最末,師傅當年獨身遊曆天下,有次無意中爲人所趁受傷,後來又中了風寒,卧病在客棧無人照管,險些丢了性命,他當時也住在客棧,及時施以援手,衣不解帶照顧師傅數日,才救得師傅性命,師傅病好後要謝他,他卻說無甚他求,隻願拜師傅爲師。”

棄善走過來道:“這事我也知道,我還知道師傅本不想收他爲徒,他說他爲人所害,武功被廢,大仇未報死不瞑目,當着師傅面就要自盡,師傅無奈便收了他,後來由他挑選學何種技藝時,他選了易容輕功和異術,說是仇家勢大,隻有此三種武功可保他周全,師傅也曾問過他仇家是誰,是否需要山莊助力,卻被他婉言拒絕,言道男子漢大丈夫,不應假手他人之力報仇,如今看來,這種種般般,都大有深意。”

我又問方崎:“你怎麽到得宮裏的?”

方崎道:“他扮成你師傅的樣子來找我,和我說起方家被屠戮之事,說着說着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醒來已在皇宮……也是我蠢,一聽方家被誅十族便神智混亂,就沒想起來,近邪怎麽會說那麽多話……”

我怔了怔,脫口道:“那你怎麽知道你娘和你兄弟姐妹……”說到一半隻覺無法措辭,一時心中黯然,沉默下去。

然而冰雪聰明的方崎何等伶俐,見我神情,立知端倪,她慘白了臉色,仰首向天,忍了忍眼淚,才道:“我聽見有人在外殿和朱棣說起我娘和姐妹兄弟都自盡了……想必就是遠真。”

我道:“還說了什麽?”

她黯然道:“我隐約聽得半句話,說,我算是還了你的……後面聲音太低,我沒聽見。”

我沉吟道:“還了你的?還了你什麽?遠真和燕王有舊交?這兩人怎麽搭上線的?”

思索中,腦海中忽有靈光一閃,似乎有什麽極其重要的線索,就在我眼前出現,然而那感覺轉瞬即逝,我拼命回想,也無法捕捉。

無奈之下隻得放棄,道:“如果他有惡意,他依舊會再來,多猜無益。”

方崎卻已陷入沉思,良久突然擡起頭來,道:“懷素……我想問問你,事到如今,你後不後悔?”

我心中一痛,方崎,你終于,怨我了麽?

閉了閉眼,我艱難的道:“方崎,你高估了我在靖難中的作用,他身邊高人無數,有些計策,即使我不說,那些人遲早也想得到,而我真正爲他做的,隻是數次沙場瀕危相救……他畢竟是我的父親,要我看着他死亡卻無動于衷,我做不到。”

“所以,”我苦澀一笑,“事到如今,如果有誰問我是否後悔,我隻能回答我不知道,如果有誰責問我助纣爲虐,我亦無言可答,但如果時光倒轉,要我再回當日情境抉擇,我依然會,選擇救他。”

“因爲我知道,如果我不救他任他死去,我亦永生難安。”

她沉默,良久道:“你沒有錯,血緣無法割裂,你隻是一直在做你認爲該做的事而已,你救他,因爲他是你父親,你救我,因爲我是你朋友,當事态不容轉圜兩相對立時,你不惜決裂一切,隻爲遵從良心的抉擇,你一向這樣,不求有報,但求無悔。”

她慢慢綻開一朵凄婉的笑容。

“這般重視親情的你,爲了我,終憤然與親生父親永訣,懷素,爲難你了。”

她上前,爲我輕輕理了理微有些散亂的鬓發,在我耳側,聲音幾不可聞的低語:“懷素,你受傷也很重吧?”

我心中一酸,眼淚幾乎奪眶而出,狠狠咬着嘴唇,微微仰起頭,我笑道:“你錯了,不全是爲了你,你看看那是個什麽樣的爹?換成你,你要?”

她被我說得又是一笑,然而神情黯沉之色不去,我看着她,心中凄然,道:“你也受驚了,先歇息吧。”命流霞寒碧安置她們休息,其餘人散出去警戒,自和棄善揚惡去了裏間。

一坐定,我就道:“兩位師伯,你們等下就啓程吧,帶着她們,一起去天山,外公在那裏還有一處秘密居處,另外,飛鴿傳書命山莊中人全數撤出,将可以帶的帶上,不可以帶的毀去,全國各分支暗衛,暫時不得有任何舉動,全數潛伏,并實行各地對換的方法,除官宦巨戶久藏之暗樁不宜擅動外,其餘暗衛,全部重新互換劃地據守。”

揚惡道:“早在來京城之前,師傅已經命令山莊中人轉移,俱無山莊已是空殼,皇帝派人去也尋不出什麽,你放心,隻是……你和近邪打算做什麽?”

我看了近邪一眼,道:“我想請師傅陪我,再回趟京城。”

揚惡一驚,失聲道:“你瘋了。”

“我沒瘋,”我平靜的道:“沐昕還在城内,他昨夜不能和我們一起走,但現在我要找回他。”

棄善道:“他知道你出了京城,定然會想法子出來會合的。”

“沒這麽容易,”我微微苦笑,“師伯……我心裏不知爲何,很不安……好像有什麽事情,我所不能阻止挽回的事情,将要發生了……無論如何,我要回去看看。”

我最後一句說得堅決,棄善和揚惡對望一眼,點了點頭,道:“你要安全回來。”

揚惡一拍近邪肩:“丫頭就交給你了,你可得保護好她。”

近邪一沉肩卸掉揚惡手掌,冷冷道:“廢話!”

——

在草堂休整了兩日,沐昕果然沒來,第三日算着也該去送解藥,我們于龍爪山下分道揚镳,他們自此将轉赴天山隐居潛藏,而我和近邪返回京城。

分手時棄善不滿,道:“還給他什麽解藥,毒死了是正經。”

我苦笑,“他爲人父是不配,死有餘辜,不過久經曆練政務精熟,天下百姓,還是需要個有爲皇帝的。”

棄善瞪我一眼,咕哝道:“你就是顧慮多。”想了想道:“谷王那個親信,當日救小皇帝在城門幫過我的那個,我命令他留在城裏了,你若有什麽需要幫助的,記得找他。”

我點點頭,揚惡過來拍拍我的肩,他難得目有憂色,欲言又止,最終隻是歎息一聲,道:“保重,等你回來。”

我看他一眼,目光一閃,笑道:“你也保重。”又拍拍方崎的手,給了這幾日分外沉默乖巧的彥祥一顆糖,道:“遠路辛苦,不要逞強,有什麽難處就直說,大家都會照應你。”

她點點頭,“我們有很多人,而你們,孤身潛回京城,你才是需要小心,不要逞強的那個。”

我笑着應了,又安慰了哭泣着要留下照顧我的流霞寒碧好一陣,賭咒發誓威吓懇求全用上,終究她們不曾拗過我,眼淚汪汪一步三回頭的跟着走了,我立于草堂前,看着他們遠去,笑容一收,輕喟道:“走吧。”

正午時,我和近邪大搖大擺暢通無阻的回了京城。

進城門時,我看看一如往日的守門士兵,心生猶疑。

進了城,找了家客棧住下,我關上門,道:“師傅,覺得奇怪不?”

他“嗯”了一聲。

我在桌邊坐下,沉思道:“沐昕既然還沒走,父親就應該能猜到我說不定還會回來,爲何城門毫無防備?”

近邪起身道:“我去看看。”

他走後,我起身眺望着遠處的皇城,微微迷思,沐昕,你是否依舊陷身于父親宮中?

不多時近邪回來,道:“沐府沒人,正在灑掃,說老夫人和小世子昨日抵京,已接進宮去。”

我一驚,道:“他們怎麽來了!”

近邪卻不看我,隻背對我,出神的看窗外景色,我湊過去望了望,不過普通的藍天白雲,沒見過,值得看這麽專注?

他轉個身,換個窗戶繼續看。

我觀察他側面,唇抿得死緊,似在-----生氣?

無奈一笑,這石頭師傅,誰知道他會爲什麽事不愉快,還是辦正經事要緊。

我看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道:“可以出去了。”

——

當夜,秦淮河畔,約定時間。

一個面白無須,形容精幹,着一身亮藍錦袍的男子,悠悠踱步于河畔,注目着槳聲燈影裏的秦淮金粉,一臉豔羨,卻不挪步兒。

他身後,隐約幾個目光尖銳的男子,混在覓香而來的熙攘人群中。

冷眼遠觀的我們對望一眼,點點頭,按原定打算,分頭行事。

月上中天,秦淮河最熱鬧的時辰,呼盧喝雉,巧笑豔歌,嬌嗔聲攬客聲戲谑聲宴樂聲琴聲歌聲在十裏碧波之上蕩漾得人心中發癢,那白面人的神色,卻越發焦躁不耐起來。

忽然,他肩頭被人一拍。

目光一亮,立即轉身,然而身後空蕩蕩的,哪有人影。

他的目光移到地下,看見不知何時,地上多了個白粉畫的箭頭,指示着東方。

腳前有個石塊包着的紙團,撿起打開,墨迹淋漓幾個大字。

“脫去外衣。”

他猶豫了一下,向後看了看,身子轉到一半又忍住,想了想,跺一跺腳,在洶湧的人潮裏脫去外袍。

人潮一湧,他眼一花,下一瞬,他身上不知何時已披上一件灰布袍。

地上又多一個紙團,上書:“走。”

他無奈的再向後看一看,無奈之下隻得向東。

人潮擁擠,瞬間淹沒了穿着再普通不過灰衣男子的身形。

他向東,走上一段,再被拍肩膀,地下赫然紙團再現,“錯了,向南!”

于是向南。

氣喘籲籲走上一截,再次被拍,“向西!”

再“向東!”

……

七八回下來,白面男子暈頭轉向的停在了一處暗巷前。

極其肮髒的青石巷子,污水橫流,還有些死貓死鳥,在巷角散發着腐爛的臭氣,因其髒亂,無人接近。

那人捂着鼻子,正欲退開,一低頭,看見地下寫着兩個字。

“擡頭。”

呆了一呆,那人擡頭,便見灰石斑駁的牆上,不知道用什麽血,淋漓縱橫的寫着一個藥方。

藥方下還有一行小字。

“此乃解藥配方也,内有珍品藥草若幹,須煎熬一個時辰再晾涼後方有藥效,現在還剩兩個時辰,還不速速記下抓配煎熬?耽誤了,閣下十族休矣!”

鮮血淋淋的字體自有壓迫氣勢,那人呆了一呆,突然啊了一聲。

渾身上下一陣亂摸,大約是沒想到我們沒給解藥卻隻給了藥方,沒有帶紙筆,急得在地下團團亂轉,汗珠子雨點般滾落。

無奈之下,他還算有點急智,刷的撕下一幅衣襟,狠心咬破手指,對着牆壁,急急以指血記下了藥方。

然後将血書藥方往懷裏一揣,撒腿飛奔而去,跑得太急在地下叭的摔了一跤,他一骨碌爬起來,灰也不撣繼續跑。

我遠遠高坐一處屋檐之上,看着他惶然遠去。

長身而起,我抿着唇,淡淡看着西方,那裏,國公府多半建宅于此。

沐家也在其中。

白日裏,近邪的神情,讓我不安而起疑。

近邪還在帶着那批探子亂轉,我這邊解藥事畢,剩下的時間,便親自走上一遭,看是什麽事,令他郁怒如此。

——

當我站在沐府門前時,有一刹的茫然。

這是要……辦喜事麽?

雖然已入夜,但沐府穿梭往來人流仍然絡繹不絕,家丁們來來去去,張紅燈結彩幔,粉壁牆清道路,整座府邸花團錦簇煥然一新,與我數日前離開時,截然不同。

我怔怔的看了半晌,見着人人臉上洋溢的喜色,忽覺得一陣寒意自心底孳生,冷得我不能自己的微顫。

看了半晌,我上前一步,順手抓住一個正要往梯子上爬,準備去擦門柱的家丁,道:“這府裏,是有喜事麽?”

他對我看了看,這是個陌生的家丁,估計是跟随老夫人和世子一起來的,滿臉喜色的道:“是,我家公子要娶公主了,真是好大的榮光。”

我手一軟,不由自主的放開他衣服,怔怔道:“哪位公子,哪位公主?”

他道:“我家四公子,至于公主嘛……我也不清楚,總之是個公主。”

我見他問不出門道,煩躁的一甩手,自進了門,他哎哎的想攔我,被我一把推開,直闖進了二門。

二門裏正在搭喜棚,我一把揪住一個認識的老家人,道:“老王頭……”

他一轉身看見我,驚的哎呀一聲,詫然道:“公主啊,你快做新嫁娘的人,怎麽會現在跑過來?這這這這,這于禮不合啊……”

我怔了怔,恍惚間先一喜,瞬間明白過來,隻覺得眼前突然暗了暗,一顆心似是從胸中飛了出來,又似沉了下去,晃晃悠悠沒個定處,墜入最深的深淵,抓不着撓不着靠不着摸不着,飄飄蕩蕩裏輕聲道:“什麽?……”

他猶自唠叨:“公主啊,你是不是不知道公子在宮裏啊?老夫人和世子也進宮謝恩去了……啊,老奴還沒恭喜您哪……”

我卻已轉身,輕輕走了出去。

——

一路茫然前行,前行複前行。

我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又要,向何而去。

似乎徒步走了很久,從黑暗之處至光明之處再至黑暗之處,将一街燈火走成一街深黯,走過深長的江南小巷,走過寂靜的街衢,走過紙醉金迷的煙花秦淮,走過巍峨的通濟門,走過寬闊的西長安街,走過夜深時依稀仍可聽見吹啦彈唱之聲的南教坊司金陵醉仙樓,将那些或呢喃,或喧嚣,或激越,或柔軟的聲響,和七月夜風裏清甜的花香,遠遠的抛在身後。

最後,我停在了一座城門前。

擡頭,仰望,黑暗之中,鎏金的大字幽幽閃光。

“承天門”

皇城城門。

我怔怔的看了半晌,自失的一笑。

我……來這裏做什麽?

呵……這裏面的道路,我熟悉得很,進承天門,過太廟,便是紫禁城的正門午門,沐昕就在那裏,父親,也在那裏。

再次茫然舉步,卻因爲這短暫的停頓,方才發覺我的雙腿酸麻綿軟,沉重猶如灌鉛,竟一步也挪動不得,我想了半天,才想起,我剛才竟是用雙腿,從城西走到城東,足足走了上百裏,至夜走至将近黎明。

我忘記用真氣護體,忘記施展輕功,我良好的武功底子使我步伐快于常人,體力優于常人,在自己發覺之前,已經茫然走過如許路途,然唯因如此,此刻我的疲憊與身體所受戕害,亦是常人數倍。

再也無法站立,我緩緩坐倒在地,抱住雙腿,将頭埋進膝間。

真是一個安全而溫暖的姿勢啊。

疲倦得什麽也不想再想,隻想埋頭大睡一場。

卻有人不識好歹的打擾我此刻的舒适和甯靜。

“喂!你!在這裏做什麽!走開!”

兩個守門的軍士大跨步過來,衣甲上鑰匙佩刀一陣丁零當啷響動,聽得我頗爲煩躁。

有人伸手來掀我肩膀。

夜色中我眸光一閃,手臂揮出,便欲狠狠給他一個教訓。

真氣突然一窒,揮到一半的手臂軟軟垂下。

他卻已順勢抓住了我的手,怪聲調笑道:“小娘子好美的手,容貌卻不知如何?大爺我看看……”說着便來掰我的臉。

我擡頭,在他驚豔的眼色中,殺機一閃而過。

手指一擡,指甲裏的星碎電射而出。

我微微冷笑起來。

他會死在我的指下,然後,城門守衛會被驚動,然後,十二衛禁衛軍會被驚動,然後,父親會被驚動,而我,孤身一人,強弩之末。

那又怎樣?

我今天,什麽都不想管。

“呼!”

風聲起得迅捷來勢威猛,黑影一卷,那即将死在我星碎之下的侍衛,生生被撞出丈外。

随即那黑影向我撲來。

我怒哼一聲,手指一遞,便襲向對方胸膛。

那人卻側身一避,疾聲道:“小姐,我是劉敏中!”

劉敏中是誰?劉敏中……劉……敏……中……

我分外遲緩的思緒終于艱難的想起劉敏中是誰。

是那個曾在城門口使計幫助我和外公混過城門的谷王親信,棄善曾經關照過我有事記得找他。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不待我疑問,他卻已經轉身對那兩個拔刀沖來的侍衛拱拱手,陪笑道:“兩位官爺,恕罪恕罪,内子有病在身,無知沖撞,還請海涵……”說着手勢微動,兩錠銀子已經各塞入兩人手中。

一人滿意的掂了掂銀子,笑道:“哦,原來是個瘋女人……”慢慢的踱開去,另一個險些死于我星碎暗器之下的侍衛雖然不明白剛才自己已經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但被撞了那一下,臉色頗爲難看,猶自不肯罷休,怒道:“你算什麽東西,這裏有你說話的地方!”

劉敏中依舊滿臉微笑,卻慢慢從懷裏摸出一張關防一晃,那侍衛見了,愣了愣,忙換了顔色,笑道:“原來是骁騎校大人,啊哈哈,剛才是誤會,誤會……”

劉敏中也笑道:“是啊,誤會,你們黃千總和我熟識,改日兄弟一起請了喝酒,一定要賞光啊。”

兩人言笑晏晏的一番寒暄,骁騎校是正六品官,和門千總平級,侍衛自然不敢再生事,搭讪着也就踱開了,劉敏中過來扶起我,低聲在我耳側道:“小姐恕罪,事急從權。”

我搖了搖頭,站起身來,返身便走,他擔心的跟上來,直到走出那侍衛眼光所及之處,一片暗影裏,突然又閃出個人影來。

我吓了一跳,凝神看時,那一臉焦灼的瘦長白淨青年,好生熟悉,看了半天我才喃喃道:“原來是你啊。”

劉敏中快步過來,道:“小姐,你認識他?我奉棄善先生命,暗中保護你,今晚我也在秦淮河,一直跟着你,後來發現這人看見你後神情奇異,下了馬就跟着你跑,我看着他好像沒惡意,又見你神情恍惚不敢驚擾,一直跟到現在,剛才你動手的時候,他差點也沖出來,給我踢到角落裏了---他是誰?”

“哦,”我懶懶的笑笑,上下打量了徐景盛,他渾身上下俱被汗水浸濕,錦袍稀髒氣喘如牛,神情甚是狼狽,怔了一怔我才想起,這公子哥兒難道也是一路徒步跟我一直走到皇城?我皺起眉,不确定的道:“徐公子,你從什麽地方發現我的?”

又轉首向劉敏中解釋,“這是鎮國公的公子。”

劉敏中愣了愣,立即警惕的靠近我身側,我揮揮手,道:“沒事,徐公子無惡意。”

徐景盛喘了半天這才開口,道:“你,你,懷素,你何必---”

我心一沉,知道以他的身份,想必也知道沐昕被賜婚的事情了,他是徐王妃内侄,當然更清楚被賜婚的公主是誰,眼光立時冷了下來,隻擡目一瞥,他立即住口。

劉敏中盯了他一眼,才道:“小姐,您住在哪裏?這幾日不甚太平,以您的身份,還是早點離開京城的好。”

“我住在……”我話未說完,突然覺得丹田一空,神智一蕩,全身卻突然舒适綿軟了下來。

而對面,兩個男子俱一臉驚惶的沖了過來,他們張開嘴,似在喊叫,然而我卻什麽也聽不見。

“你們這樣做什麽……”我呢喃着,陷入黑暗之中。

——

再睜開眼時,聽得窗外一陣莺啼,清越嬌嫩,聲聲悅耳,而鼻間嗅到如有若無的香氣,氤氲缭繞,斷續不絕,而天光自半阖的窗扇微瀉,是一種淡淡的金色。

我喃喃道:“翠葉藏莺,珠簾隔燕,爐香靜逐遊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緩緩閉上眼,良久,才睜開。

身子綿軟擡動不得,我轉動眼珠,細細打量身周事物。

初醒時,我便已發覺這不是我居住的客棧,如今看來,室中布設精美,堂皇華貴,非王公貴族之家不能,我皺皺眉,這是在哪裏?

吱呀門聲輕響,有人輕輕進門來,投在地下的影子瘦長,隐約還端着什麽東西,我觀察着那影子,放松了精神。

稍傾,徐景盛出現在我眼前,見我醒着,先是一驚,後是一喜,道:“神手劉果然好醫術,不枉我天還沒亮就拖了他來……”

我笑笑,道:“你将我留在你家,不怕魏國公發現生氣?”

他傻乎乎道:“你怎麽知道這裏是我家,你沒有問啊……”觸及我眼光,方想起什麽似的住口,讪讪道:“都說你聰明,果不其然。”

“聰明什麽,”我懶懶道:“你們不知道我住哪裏,劉敏中又不方便帶我回去,自然是帶我來你家。”

“你放心,”徐景盛道:“爹爹從來不到我院子裏來,我這裏,安靜得很。”

我看看他,心中有一絲了悟,忠厚迂直得近乎笨拙的徐景盛,想必是國公府不受寵愛的孩子吧。

他卻無甚介懷之色,隻誠心誠意想安慰我,“懷素,那個……那個沐公子的事我聽說了……”

“我現在不想提這件事。”我一口截斷他。

他有些惶惑,卻很聽話的立即閉口,我見他神色尴尬,略有歉意,勉強對他一笑,道:“藥湯是拿來看的嗎?”

他這才恍然般急忙端過藥來,我接了,喝完,道:“我住在東長安街德來客棧,你送我回去吧,否則我的同伴便要等急了。”

他卻道:“陛下正在大索全城,所有客棧旅店,全數一一登記造冊逐人盤問,你又是個病身子,不宜回去,我代你去通知你的同伴吧。”

我微有猶豫,他急急道:“真的,外面風聲緊的很,陛下要登基了,又在抓先帝臣屬,我這裏絕對比客棧安全,你放心!”

我見他急得微微有汗沁出,倒覺得不忍,想了想,道:“你認識的,我師傅近邪,煩請你親自去一趟,别人我不放心。”

說着便索紙,寫上幾句好做憑信,不料剛提起筆,便覺頭昏眼花,手臂酸軟,小小狼毫,竟也似有千鈞之重,擺布困難。

心知此次病勢不輕,看似來得突然尋常,其實病根早已深種,奉天殿前暴雨濕身寒氣入骨,撷英殿中拼死闖宮真力耗竭,數日來不斷奔波連番磨折,諸番苦痛颠沛滋味一一嘗遍,偏我又是個剛傲性子,不肯露于人前一分,如此郁結在心,早已傾頹廣廈中空巨梁,昨夜一夜失心失神徒步長行,将最後一分支撐不倒的精氣神掏空,終緻頹然而倒,如今别說是武功,連提筆寫字也是難能。

心裏泛起微微苦澀,武功鼎盛又如何?那夜在撷英殿,不過是我本就在宮中,又有諸多暗衛和棄善相助,才闖宮功成,如今京城暗衛大多離開,父親防衛又更爲嚴密,憑我和近邪,去送死麽?

何況……沐昕的母親和侄子被父親扣爲人質,我便找到他,我能救走三人,其中還有老婦幼童?

我苦笑着,千鈞之筆微微一顫,一滴墨汁自筆端滴落,在素宣上洇開刺目的一灘。

草草畫了幾個字,筆力不繼,自己瞧着也不像,估摸近邪能認出,廢然撒開手,我道:“煩勞你了。”

他誠懇道:“你隻管好好養病罷,有我在呢。”

我看着他,恍惚間想起似乎沐昕亦曾有此言語,心中一酸幾欲淚流,連忙仰頭,硬生生掩飾住了。

當晚,近邪過來,見到我,他直接道:“我去宮裏。”

說着轉身就走。

卻因我的動作硬生生止住腳步。

照日劍冷光一泓,閃耀在我頸間,我抓緊劍柄,平靜的道:“你若去----也沒什麽,我自刎就是。”

近邪怔然半晌,憤然跌足,奪門而出,一陣風似卷過院外花園,驚落繁花飛鳥無數。

我的淚,終于亦緩緩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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