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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玉碎宮傾血正殷

良久之後,我緩緩坐下,向椅背一靠,籲出了一口氣。

閉了閉目,随即睜開,我已平靜。

再不看父親,我淡淡道:“爲何要給朱高煦?”

父親皺眉,“他是你弟弟,你爲何總是直呼其名?”

我恍若未聞,“爲何要給朱高煦?”

“你……”父親臉色微紫,想了想還是答道:“高煦遲早要封親王的,按例,藩王每年得祿米萬石,可在藩王府置相傅和官屬,擁有護衛軍至少三千人,高煦于靖難之役也有戰功,本應封賞,他上折請求将不死營撥至他麾下,并不逾矩。”

我點點頭,面無表情的笑了一聲,淡淡道:“父親,我們來做個遊戲如何?”

他似是不防我突有此說,目中掠過訝色,随即試探着問:“遊戲?”

我漠然道:“請父親傳朱高煦,楊熙,以及三十六人隊不死營将士進宮。”

他疑問的看着我,我道:“來了便知。”

想了想,父親依言命太監傳旨,我又補充了句:“告訴楊熙,未時三刻,我要在謹身殿前見到他和他的士兵。”

父親怔了怔,道:“懷素,現在已是未時初刻,不死營尚在皇城之外,兩刻功夫,如何來得及……”

我截斷他的話:“來不及,就不配身入不死營。”

他再次怔住,深深看我一眼,揮手示意太監依言傳旨。

太監匆匆出門,我斜身向椅上一靠,閉目假寐,不再看他。

他也略有些尴尬的幹咳一聲,自取過奏折翻看,父女相對無言,一室冷寂沉默。

不過一合眼工夫,未時二刻,我站起身,向外走。

父親怔怔擡頭望過來,“你去哪裏?”

我道:“現在去謹身殿,緩行一刻可至,正好。”

他怫然不悅:“未時三刻他們根本不可能趕到,難道你要我堂堂帝王之尊等候臣屬?”

我回身看他,嘴角一抹冷笑。

“若因我之狂言,有損父親帝王之尊,我願領,欺君之罪。”

——

未時三刻,驕陽似火。

謹身殿前無遮無蔽的漢白玉廣場上,盛夏晌午的猛烈日光如熾火,一片白亮亮得刺眼,熱氣似将一切景物都蒸騰得微微變形,蟬鳴嘶燥,絲風也無,經行之人,無不揮汗如雨。

遠遠看去,刺目的白色廣袤裏,有黑紅色的小點,凝立其上。

父親在便輿上輕輕咦了一聲,轉頭看我,欲言又止。

黑甲紅袍,衣着厚重整齊的不死營三十六人,已在楊熙的帶領下,于謹身殿前恭侯。

見我們過來,三十七人動作一緻的行禮,父親擺擺手,也不說話,隻看我。

我悠悠一笑,道:“高陽郡王呢,不是說人在宮城之内麽,怎麽趕來得比不死營将士還晚?”

父親微有不豫之色,偏頭示意太監,冷聲道:“去催請。”

太監畏怯的看我一眼,抹了把汗,颠颠的去了,我和父親自去早已設好的高台羅蓋下坐定,父親看着直挺挺立于酷烈日光下,汗透重衣卻面無表情的不死營衆人一眼,道:“懷素,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我淡淡道:“我隻是想讓父親看看,不是什麽樣的人,都可以妄圖染指不死營的。”

他眯起雙眼,冷笑一聲。

此時已聽見蹄聲雜沓,有人飛騎馳來,馬上人金冠紅衣,端的是意氣風發。

我惡意的一笑。

來的正是朱高煦。

他終究不敢太放肆,騎到廣場外側,便下了馬快步過來,向父親問安,看見我愣了愣,又轉頭看了看不死營将士,嘴角綻出一抹得意的笑。

父親好似已忘記高煦令他這萬乘之尊等候之事,溫和的看着他,笑道:“高煦,你姐姐說要玩個遊戲,叫我喚你來,你可得好好表現。”

“遊戲?”高煦斜睨我一眼,并不詢問,也不施禮,隻再次望了望楊熙,轉過身去,狀甚疼惜的對父親道:“父皇,兒子剛才過來,便見不死營楊将軍等人在烈日下曝曬,可是犯了過錯在受責?若是如此,還請父皇念在不死營有功于社稷,寬恕則個,若實在罪過深重,高煦願以身代之。”

他不待父親發話,幾步跨到日光之下,朗聲道:“父皇,高煦不忍功臣受責,願與楊将軍共苦!”

聲音端的清亮,别說那三十七人,便是華蓋殿内打瞌睡的貓,也當被驚醒了。

那三十七人卻恍若未聞,睫毛也未顫動一絲。

我微微一笑,好,好個愛惜屬下寬厚仁慈的主子,好個體恤功臣禮賢下士的郡王,果是酷肖父親的兒子啊,連做戲,也學得這般惟妙惟肖,可惜……你真當不死營是你屬下了?

以手托腮,我懶懶道:“别浪費你的慷慨激昂了,不死營沒犯錯,召來,不過是爲了玩個軍陣遊戲罷了。”

“玩軍陣遊戲?”高煦怒目我:“你就是這樣對待有功将士的?如此輕忽怠慢……這般酷烈天氣,你讓他們重甲在身忍受烈日曝曬!”

他快步行至不死營将士身前,朗聲道:“各位,郡主輕慢,本王代她向各位緻歉,暑氣炙人,還請解甲休息吧。”

無人應答。

也無人動作。

他又說了一遍。

依舊無人理會。

朱高煦的臉色已經微微發青了,勉強笑着四顧一周,自找台階的恍然道:“啊……本王失禮,應由楊将軍發令才是,楊将軍,素聞你愛惜屬下,對普通士兵亦解衣推食,怎生今日……”

楊熙依舊目不斜視,不過,倒是答他了。

“未接主令,不敢僭越。”

怔了怔,朱高煦下不來台,紫漲了臉色,半晌,陰測測道;“主令?你可知道,你的主人是誰?”

楊熙還是不看他:“郡主。”

“她不是你的主人了,現在你們都是我的屬下,是我!”朱高煦忍不住,終于咆哮。

楊熙這才看他一眼,平靜道:“可有旨意?”

朱高煦怔住,求助似的看向父親,父親皺了皺眉。

楊熙繼續道:“至今爲止,末将未接任何旨意诏令,指示郡王爲不死營新主。”

朱高煦僵立在地。

我立刻,火上澆油。

歎息,輕輕一聲。

“解甲。”

哐啷一聲,三十七人齊解甲,閃耀烏光的鑲鐵皮甲,被整齊如一的擱在每人腳邊地上。

“休息。”

三十七人無聲坐下,煙塵不驚。

朱高煦已經氣得話都不會說了。

父親淡淡睨我一眼,道:“你想證明什麽?不死營隻聽你一人号令?可你也聽見了,楊熙說了,隻要有旨意,他一樣認高煦爲主…。你不會還想證明,旨意對你的不死營也不如你輕輕一句話有用吧?”

我仿佛沒聽出他最後一句裏的惡意,也不回答,隻擡起手,對着楊熙,蓦然豎指一劃。

隐約間似可聞铮聲輕響。

紅影閃動,三十六人立即一躍而起,而楊熙一旋身已到了陣外,側對着我,自懷中掏出一幅三角紅旗,亦向下一劃。

隊列迅速變動,紅影穿梭,我于高台之上,手指快捷如撥如彈,無聲揮、點、圈、展、挑、抹、捺、勾,劃,而楊熙立于我座位之下,展旗獵獵,手勢剛勁明決,随着我的手勢,幾乎是同時般,揮、點、圈、展、挑、抹、捺、勾,劃。

沉默如啞語,快捷似飄風,高台之上,指若翻花,高台之下,旗若流火,無聲呼應間,端的是奇妙而美麗的姿态。

而三十六條紅影,翻飛轉側,步履流電,依據那不同手勢旗語,變化出無數極精微極奇妙的陣法,鋒矢,偃月,衡轭、九宮、半月,魚鱗、八風、雁行、恒陽、天應……有上古名陣,有今世奇陣,更有外公自創的,等閑人等不能窺其堂奧的精妙陣法,更多是霸道的殺陣,雖隻區區三十六人,然陣法排布之間,殺氣凜冽之意自生,竟似隐約可見血色彌漫,依稀可聞厮殺嚎叫,連明亮的日光,都似被隔絕于肅殺陣外,如水般大片大片的被潑了出去。

“百年沙場,千載名陣,月照黃沙,血染荒茅……”我停下手,悠悠笑道:“傳上古名陣因覆滅生魂無數,陰寒詭秘,自生殺意,如今看來,倒确有幾分意思。”

父親早已變了臉色。

他也是久戰将軍,自然發現這些陣法,有很多,不死營并沒有用在戰場上。

而原本站得離不死營很近的朱高煦,早已被那三十六人的殺氣與真氣逼出了好遠,臉青唇白,不能言語。

我斜斜靠着椅子,懶洋洋笑道:“父親,你是聰明人,看到現在,當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父親默然,半晌道:“爲何不肯将不死營給高煦?你擔心他不能善待不死營?當初淝河之戰,是楊熙帶兵救了高煦,算起來是救命之恩,高煦不會虧待他們。”

就是因爲這個,更不能讓不死營劃歸高煦統屬,我心中冷笑,面上隻淡淡道:“他不配。”

不待父親發作,我擡手指向已經站回筆直隊形,氣息穩定的三十六人道:“一個沒有武功的首領,能駕馭這人人武功不弱的強軍?一個隻會粗淺陣法不懂奇門八卦的首領,能夠如臂使指的指揮陣法強絕的不死營?一個半路出家奪人嫡系的首領,能夠理解并使用不死營鐵血訓練和百戰沙場練就的默契?父親,我告訴你,指揮不死營,單憑蠻力,不夠,單憑兵書,不夠,單憑地位,那更不夠!”

“那隻會浪費了不死營的強絕能力,浪費了我的心血。”我冷冷道:“所以,朱高煦,不成!”

父親深思的看着不死營衆人,又看看朱高煦,忽冷笑道:“你說來說去,還是不肯将不死營交還。”

我哧聲一笑,“說了半天您還沒理解我的意思,我既然答應,豈有反悔之理……父親,我就一個條件,不死營,隻要不給皇子,那麽無論誰統領,我都會将這些精妙陣法與指揮不死營的訣竅,傾囊相授。”

面上坦然而言,我心中卻在歎息,既已知父親心地,我如何還願将不死營拱手相送?隻是實在明知父親陰鸷性子,若他确定不死營不能爲他所用,他一定甯可玉碎,也不會成全我。

我不能害了那三千弟兄和楊熙,我唯一能做的,隻能是盡力爲他們找到個好主人。

哪怕,從此永生爲父親猜忌。

父親果然心動,雖面有不豫之色,卻終于斟酌道:“朱能如何?”

我點頭,“其人武功不弱,忠義剛直,可。”

父親看我一眼,那目光竟令我心生寒意,然而他轉瞬收了目光,命楊熙等下去,楊熙離開時,幾次注目于我,我對他微笑,示意他早回。

他似在無聲歎息,最終轉身而去。

朱高煦雖沒聽見我和父親對話,但看父親臉色也猜知一二,拔腿便向高台奔過來,父親卻已站起身,道:“回去罷,明兒再進來觐見。”

說着便上輿,留下朱高煦呆呆立于廣場之中。

我看看天色不早,便欲出宮,出來這麽久,沐昕一定擔心了,卻聽父親道:“懷素,你很久沒見王妃和姐妹們了吧?今日既然來了,便不要走了,一家子一起用晚膳吧,我已命在坤甯宮聚芳齋備宴了。”

我怒氣上湧,脫口就欲拒絕,然而突想到方家那許多人命父親至今未給我答複,而自己已經交出了不死營,如何還能令這事沒個下梢?

當下漠然道:“遵旨。”

他不以爲杵,當下親自便要來攜我的手上辇,我閃身避了,道:“父親,于理不合。”

自去坐了宮轎,一路慢慢去了坤甯宮。

坤甯宮爲了迎接女主人的到來,已經再次修葺過,聚芳齋更是張燈結彩,宮人穿梭來去,如彩蝶翩跹,一派花團錦簇的皇家富貴氣象。

晚宴設在一處湖心亭,深垂連珠帳,輕挽澄水帛,金鳳龍腦異香袅袅,鲛紗明珠交相輝映,我到時,莺莺燕燕早已一堂,除了父親,全是他的寶貝女兒們,主座下設六張青玉幾,除了右一緊靠着父親和王妃的那張,其餘都坐了人。

父親先到了,正與王妃并坐主位,親熱的挽了她的手低語,見我過來,招手道:“懷素,坐。”

我看看他指的方向,微微一笑,對王妃淡淡一禮,毫不客氣過去坐下。

便聽見有人低哼一聲。

我毫不意外的側頭,對身側的朱熙晴一笑。

她青了臉色,重重一哼,掉轉頭去,我知道她心有不甘,按照座次,我應排在右二,而她本應在左二位居我之上,如今父親這不按常理的座次安排,使得她屈居我之下,如何忍耐得?

我懶得理她,目光向左二那位真正被我占去了位置的正主兒投去,她倒是神色平靜,并不在意模樣,服色也隻是尋常,她和她身側那高髻端麗女子,想必是父親那早已出嫁,我一直緣悭一面的長次二女了。

感應到我的目光,她擡起頭來,我卻已将目光轉回,在燕王府這幾年,我早已對所謂兄弟姐妹友愛親情毫無期盼,還是離遠些比較好罷。

噙着一絲冷笑,我終于看向末座,朱熙音。

她今日裝扮得着實奇異。

素裳如雪,雲鬓堆鴉,周身上下,更無綴飾,絲裳如雲裹着她纖秀身子,堆雪砌玉,鮮潔難言,隻眉心一豔紅珊瑚,如淚滴一顆瑩光閃爍,襯着她霜玉般的額與頰,紅得越發的鮮豔妖魅,明明是極其清素的裝扮,不知怎的因爲這一抹嬌紅,便分外的搖曳潋滟,風姿盈盈。

眼前這巧心以分歧鮮明的色彩,妝扮出仙姬之姿的麗人,是昔日那永遠衣着中規中距,華麗精緻卻無特色的常甯郡主?

我想了想,笑起來。

果然近來事多,卻是忘記,這位溫婉郡主,向來是最擅長多面善變,面具無數的。

隻是……我沉吟着打量她,這身裝扮雖美,卻隐有風塵味道,怎麽看都不應是出席皇家聚宴的尊貴公主所應着。

再說,在這般類似給王妃接風場合,着素?宮中不許着白,她不知道?

我将目光投向主座,果見王妃神色不豫,倒是父親,不知爲何,頻頻注目熙音,但又不似因她衣着不當而生怒,那目光裏,反有幾分回憶思索之色。

我看着他神情,看着熙音美麗而不合身份的妝扮,想了想,了悟一笑。

“……我娘是北平莳花樓的清倌兒,聽說她當年容顔勝雪,風姿清絕,可謂名冠北平,父王有回微服遊玩,偶遇我娘,便收了做侍妾。”

那年,妙峰山黑暗幽深的洞中,姑姑的頭顱旁,熙音曾經對我說。

“當初也過了段舉案齊眉,兩情缱绻的好時光……”

她說:

“娘多少次抱着我,說:‘乖囡,你要象我,象我,那樣你就會多少有些象那個女人,哪一日我去了,你爹會看在你長相的份上,對你好些。’”

她說。

“他抱起我,有點恍惚的看我,我知道,娘說過,我有一點點那女人的影子,那一刻他看我的眼神如此溫情,我卻不知道自己該悲該喜……”

我微微笑了。

熙音啊熙音,有我在,你再學不了劉舞絮,于是,你便潛回流逝了數十載的歲月,妄圖尋回舊日的記憶,妄圖以自身爲鏡,映照出燕王戎馬一生裏,那段也許早已淡薄的短暫心動。

昔年莳花樓前,重幕深處,花慵沉睡,簾卷飛螢,少年藩王與絕代伶人,英姿勃發與嬌弱不勝,好一段你侬我侬,香豔纏綿。

時隔多年,佳人已去,少年藩王卻已邁步至天下之巅,舉目四顧,意氣風發。

人在得意時,最易動情,而巨大成功奔赴入懷後,位于絕頂,再無人可以并肩時,那孤家寡人的生涯,卻會讓人有一刹那的空虛。

隻是一刹那呵……

熙音,你是在,試圖以久遠的回憶,抓住這一刻的軟弱嗎?

原來你亦如此洞窺人心。

隻是,我爲你可悲。

堂堂公主之尊啊,需要以昔日名妓之姿容,觸動漸行漸遠的父皇的記憶,找回他對你的溫情與寵愛。

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我一抹譏諷的笑容如此明顯,明顯到一直垂目不語的熙音也擡起眼,目光對上,她平靜無波,我的心卻震了一震。

那無所畏懼,無所在意,無所猶豫的目光啊。

決絕而不顧一切。

深吸了口氣,我轉頭,神色自若的開始吃菜。

你要玩什麽把戲,你就玩吧,我且看着呢。

一席飯吃得甚是無味,雖說衆人對我都有敵意,可是經曆了這許多事,誰敢當面向我挑釁?

公主們隻管花枝招展的輪番向父親王妃敬酒,我隻例行公事的各敬一杯,便自斟自飲,一壺秋露白很快下肚,宮女又送上一壺,我倒了一杯淺飲了一口,皺眉道:“這壺嘴太小。”轉頭看看,見不遠處一宮女正欲給父親送上新釀,那壺卻是闊嘴青花壺,遂道:“分我一壺。”

手一招,酒壺晃晃悠悠自托盤上飛起,落于我手中。

那宮女驚呼一聲,手一軟,另一壺酒也要落地,我一揮袖,暗勁湧出,穩穩的隔空托住了那壺酒。

那宮女慌不疊請罪,父親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壺酒,道:“恕你無罪,下去侍候。”

宮女謝恩後碎步退下。

我也不看他,隻抱着搶來的那壺酒,酒到杯幹。

酒過三巡,熙音站起身來。

衆人的目光都看過去。

她立于殿門處,玉立亭亭,薄绡絲絹輕浮若雲,整個人煙籠霧罩,連聲音也嬌怯了幾分。

“父皇,自靖難以來,您戎馬征戰,百事操勞,難有閑暇與我等團聚,女兒更是多日未見父皇尊顔,今日相聚,實是欣喜孺慕不勝,女兒願獻清詞一曲,爲父皇母妃,及諸位姐妹一助酒興。”

“好,”父親仔細的看着她,神情裏幾分恍惚,答應得卻很幹脆,語氣尤其溫和:“難得你如此孝心。”

熙音手一招,已有宮人抱過一把琵琶來。

我斜靠殿壁,舉杯懶懶道:“卻不知獻何曲目?”

熙音長睫掀動,靜靜向我看來:“姐姐可有教我?”

“不敢,”我笑道:“我對琵琶不甚了了,左不過将軍令,陽春古曲,青蓮樂府,浔陽琵琶,十面埋伏,夕陽蕭鼓之類?又或者,妹妹高才,自創曲目按詞作彈?看妹妹今日這般品貌,風流袅娜,目勝秋水,嬌弱間别有幽怨意趣,又善彈最宜‘訴怨’,聲若玉珠情緻纏綿餘韻悠長之琵琶,倒是适合作《長門賦》,《樓東賦》之歌,屆時一曲盡,座中雖無江州司馬,也必有人觸動柔腸,衣衫盡濕了。”

這番話,刻毒譏諷,挑撥生事,我就不相信,有人會無動于衷。

隐約座上,王妃輕輕動了動身子,離父親遠了些。

父親皺了皺眉。

熙音按弦的手頓了頓,睫毛垂下,又擡起,目光怨毒。

我笑容滿滿,“哦,這不過是區區拙見,妹妹如此伶俐人兒,胸中自有定見,卻是我多話了。”

她看着我,極慢極慢的笑了笑,道:“姐姐高見,妹妹見識了,隻是華美大賦,卻非熙音薄技所能,不敢獻醜。”

她似是怕我再說出什麽來,極快的坐下,調弦,起音。

素手輕撥,音色低徊,而她啓唇作歌,其聲空靈婉轉,哀傷自生。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彈着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我拈着杯,聽着這詞曲都極爲不合時宜,但明顯極投父親心意的彈奏,面上一抹冷笑。

斜眼看過去,王妃面若寒霜,父親卻微有惆怅追憶之色。

李季蘭這首詩,意境高遠而纏綿入骨,想來是極合花樓清倌身份的曲子,遙想當年,月上高樓,蘭台深簾,紅羅繡帳半掩美人琵琶,素衣纖指悄彈相思之曲,那一番心旌搖動色授魂與,即使于心存大志鐵血半生,情事多如春夢風過無痕的父親心裏,隻怕也多少會留存一縷經年不散的旖旎香吧?

熙音啊熙音,你也足夠大膽,于此場合,以此身份,奏此詞曲,若父親不爲所動,那麽王妃立即便可治你一個“佻達不恭,有失體統”之罪。

你不顧一切,到底是爲什麽?

奪回父皇愛寵,然後?

我冷笑着,不耐煩再聽,拈着酒杯的手指,于她轉音之際,指尖虛空一彈。

叮一聲,一弦斷。

猶如擊蛇于七寸,攻敵在軟肋,熙音輪轉如意的指法,圓熟流暢的曲調,突然被擾,頓時微微一窒。

隻一窒,她立即反應過來,然而父親已自沉迷中瞿然而醒。

我站起身,搖搖晃晃笑道:“好聽,好聽,這曲子還真不是宮中那些富麗無味的煌煌大樂可比,聽那些大兵們說,北平飄香閣裏的頭牌姑娘真真,就擅彈琵琶,也唱過這曲,都說清脆悅耳如聆仙樂,我倒是一直渴慕一聞來着,礙于身份不得成行,如今可算是飽了耳福了。”

熙音面色慘淡,父親面色一沉,正要說話,我已急急捂嘴,嘔的一聲。

他皺眉道:“你喝多了!”

又命宮女:“去扶郡主下去休息,備醒酒湯,好生侍候。”

宮人們應了來扶我,我晃悠悠一把推開,笑道:“誰說--我醉了?我---清醒得很……”踉跄一栽,腳步一滑,正滑到熙音面前。

她擡頭看我,面色慘白而目光平靜,隻緊緊抱着那琵琶,穩穩端坐。

我的目光于刹那間掠過那琵琶-----雖然養護得很好,但看得出,有些年代了。

背對衆人,我手掌一翻,便要順勢毀去那琵琶。

她不吭聲,默然将手臂一橫,竟是妄圖以血肉之軀擋下我的掌力,護住她的琵琶。

我一低首觸見她眼神。

悍厲而決然。

這是……她娘的遺物吧?

我突然心痛如絞。

血泊裏掙紮的女子顔容,飛電掠過。

還有那個,寂寥中哀哀死去的女人,我沒見過她,然而無論如何,她亦無辜。

冤有頭債有主,我何必和死人的東西作對!

收手,手指一翻,飛快在她喉間掠過,滿意的看見她激靈靈一顫。

我仰首長笑,跌跌撞撞向外走。

宮人們追出來,嬌呼:“郡主這邊請,郡主,郡主……”

“哦……”我掩面回首:“我不要在這裏睡,我回去……”

父親微笑道:“你這樣子怎麽回去?叫人看見未免太失體統,何況,按說,宮中才是你的家啊。”

我斜他一眼,嘟囔:“何謂家?有真心親友,有關愛之處,才叫家吧?”

他窒了窒,我卻已轉身,随着宮人去了坤甯宮東側偏殿。

見到床榻我立即爬上,扯過被子來蒙頭一蓋,喝道:“都給我滾出去!吵我睡覺者闆子伺候!”

半晌,聽得沒有動靜,我睜開眼,眼神清明。

掀開絲被,被頭之上,一片淋漓水迹。

被我逼出的酒液,濕透了半幅絲被,我将那被團揉在一起,雙掌運力,毀去絲被。

盤膝靜坐于床上,我閉目沉思。

第二壺酒隐約有些不對勁,我心中生疑,所以搶走了父親的酒壺,兩相對比,便猜到我那壺酒裏加了極其高妙的藥物,那氣味,有點似少見的迷幻之藥“氤氲草”。

細細回思氤氲草的功效,依稀記得無色,有極淡的酒味,有迷幻神智之效,最宜置于酒中,少有人能察覺,且中者醒來後根本不知道發生過什麽。

他要迷倒我,爲什麽?

忽聽吱呀門扉輕響,我立即躺下,聽得有人輕手輕腳進得門來,悄聲喚道:“郡主,郡主……”

我背對而卧,狀似沉酣。

她頓了頓,又試探的喚道:“……郡主?”

見我無甚反應,她輕輕上前,放下手中物事,又凝神觀察半晌。

随即退了出去。

門被輕輕掩上,隐約聽得有人悄聲問:“在?”

那宮女嗯了一聲。

我閉目凝神,細細傾聽,屋頂,檐角,廊下,四面八方,皆有呼吸之聲。

圍得水洩不通……想攔阻我出去?

我還偏要離開。

走到窗前,我微啓窗縫,向外看了看。

然後搬動殿内桌椅等物,簡單布置了個陣法。

又随手抓了個羊脂玉瓶,自帳幔上撕了塊明黃緞子,揣在懷裏。

完畢後飄身而起,半空中單手一勾,抓住橫梁,貼于殿頂。

居高臨下手指一彈,擊碎窗前幾上一枚花瓶,指風勁厲,不僅立時将花瓶粉碎,同時将碎片濺開,割破窗紙,飛出窗外。

窗外,我剛才看過,恰好有一長滿睡蓮的巨大金缸,我指風射出的角度經過計算,正正将碎片擊在金缸上,回聲響脆,袅袅不絕的傳開去。

立即呼呼風聲連響,屋頂,檐角的人默不作聲衣袂帶風,直撲後窗。

廊下的人則快速奔來,一邊呼叫:“郡主?有刺客!請容屬下放肆!”一邊踢開殿門。

他們踢開殿門沖進來的那一刹,我身形如煙,自前窗竄出,飛快越過長廊,掠出殿外。

并沒立即往外撲,而是一翻身上了殿頂。

果然,殿外花園裏,大隊的侍衛已經湧了來,我剛才若出去,正好直接撞上。

待他們一呼擁進廊下,我雙腳一蹬,電射而出。

幾個起落,已出坤甯宮。

在坤甯宮宮牆外的拐角等候了一會,等到兩個傳菜的太監過來,一舉手劈昏,目光一掃,選了身形瘦弱的那個,剝了外袍,罩在我自己身上。

然後弄醒另外一個,他渾渾噩噩張開眼,看見我要驚呼,我手一擡,塞了顆丸子到他嘴裏。

沉聲道:“穿腸毒藥!”

他吓得激靈靈一顫,睜大眼睛不住抖索。

我惡狠狠道:“跟我走,别說話,叫你做什麽就做什麽,出了門,我給你解藥。”

他忙不疊雞啄米般點頭。

我拿了那托盤,放上玉瓶,用明黃緞子一蓋,命他端着跟在我身後,自己施施然前行。

出宮門時,守門太監掀起眼皮,瞭了瞭我手中物事,問:“做甚去?”

我笑着咳了咳,示意嗓子不豫,指了指身後,那太監立即伶俐的答:“奉旨賞賜高陽郡王。”

他那不男不女的公鴨嗓子再明顯不過,那太監揮揮手便過了。

閑閑出了内宮,在一僻靜處,我對他呲牙一笑,道:“剛才喂你吃的是薄荷松子糖,我家秘制,清涼吧?”

他呆了呆,未及反應,我再次将他劈昏,拖到樹叢裏,然後直奔外廷。

也是多虧父親進京後大舉清宮,原宮中侍衛太監逃跑的加上死去的,少了一小半,暫時還沒來得及選進,内宮人員銳減,我一路過去,碰見的也就兩批侍衛,内宮外廷各有建制,互不統屬,他們見我一個陌生小太監,也沒疑心,随便扯個理由就過去了。

因爲心中一直存着一個疑惑,我選道奉天殿,夜色裏我直奔那熟悉之處,原本還遮蔽着行藏,因爲父親擇定于七月朔日在奉天殿繼位,所以最近一直在日夜趕工修複被損毀的奉天殿,時常到夜深仍有工匠忙碌。

然而今日卻是奇異,遠遠的,便見修建了一半的宮殿沉默蹲伏在黑暗中,奉天殿前的偌大廣場寂然無聲。

而天際彤雲低垂,沉悶欲雨,偶有風過,帶來一陣甜腥的熟悉氣息,淡而清晰,正是白日裏父親行走間,衣袍拂動時散發的氣味。

我的心,砰砰的跳起來,

這般濃烈至經久不散的氣息,非大肆殺戮不能如此……白天,我在乾清宮等候父親時,于奉天殿前,到底發生了什麽?

握緊拳,手指深深陷入掌心,我一步一步,緩緩走入廣場。

地面濕潤,似是被人用大桶的清水沖洗過。

我蹲下身,以臉俯近地面。

那氣味更加清晰的沖進鼻端。

我茫然的站起身,呆呆看着地面,想了想,飛速一個旋身,掠到殿前丹陛漢白玉扶欄,伸指在欄杆底端一摸。

觸指粘膩,我舉起手指,就着昏暗朦胧的月光,看見指尖那一抹猶自溫熱的鮮紅。

豁喇!

電光劃裂層雲,光柱灼亮,滿天滿地的白光裏我怔然而立,隻覺得四面亮至什麽都看不清,卻又滿布幢幢妖靈鬼影,于這洪荒宇宙之中,憤聲長号,泣笑尖哭。

電光再閃,我的眼光忽觸到殿角處一處瑟瑟蜷縮的身影。

我連思考都沒有,翻飛間已掠至黑影前,單手一提,将之提起。

嚓!照日冷光如匹練,一交睫間已抵上那黑影胸口。

他長聲尖叫起來,叫聲卻淹沒來随之而來的滾滾雷聲裏。

是個守夜小太監。

我聲音冷森,照日劍毫不憐憫的再向前頂了頂。

“說,白天這裏,發生了什麽?!”

上古神兵的寒銳之氣令小太監來不及驚惶,不得不抖抖索索開口,他張大的瞳孔于陣陣閃沒的電光裏驚怖無限,卻不知道是因爲利刃襲身的驚懼還是因爲自己所目睹的一幕:“白天……這裏殺了方家人幾百人……當着方孝孺的……面……”

我手一軟。

照日劍嗆然落地。

小太監連滾帶爬滾了開去,極其敏捷的沖出殿外。

我卻已經顧不得他了。

好……父親……你好……

你好狠!

原來你,一直在……騙我!

你故意宣我入宮,将我絆在乾清宮。

而在去乾清宮接見我之前,于奉天殿,你雷霆萬鈞的,殺掉了方家上下。

然後你若無其事的回乾清宮,帶着一袖被染上的血腥氣息和我做交易,甚至利用我救人心切的心态,無恥的暗示我,可以拿自己的不死營來交換方家的赦免。

我知道你不可信任,但爲了那最後一絲希望,爲了那些我并不知道已成冤魂的人們,我仍然放棄了我的心血。

然而,你再一次用事實證明,你的無恥非人所能想象。

我怔立于廣場中央,渾身顫抖至無法站立。

幾個時辰前,于我白日眺望中,于我在乾清宮前散漫遙觀中,這偌大廣場,曾上演慘絕人寰一幕殺戮。

血流成河,碎肉飛沫,濃稠的鮮血彙聚成細長的溪澗,緩緩流入金水河,水色粉紅數日不去,而潔白的漢白玉地面,淡淡一層血色,清水潑洗無數遍,依舊不能複本來面目。

而我彼時,懵然不知。

我已不知這一刻自己是何感受,隻覺濕冷腳下卻似有火灼燒,蔓延盤旋,灼着我全數神智。

我立于方家族人血海之中!

長空裏,冷電中,暴雨扯連成鋪天蓋地的黑幕,兜頭而下。

百條冤魂徘徊不散,夜雨驚魂齊聲嘯哭!

我仰首向天,亦悲憤長嘯。

“啊!”

雨勢如傾,不過一眨眼的功夫,衣衫盡濕。

我全身上下,無一幹爽之處,長發俱濕漉漉貼在額上,連珠的雨水激得我張不開眼睛,我幹脆閉上眼睛。

雨聲如此劇烈,以我的耳力,依舊聽見遠遠有人接近的聲音。

那聲長嘯,定然已驚動大内侍衛。

再不猶豫,我飛身而起,身形如鳥,轉眼已立于奉天殿殿欣賞頂檐角脊吻之上,手腕一振,懷内精緻的,從未使用的山莊旗花火箭帶着淩厲的尖嘯飛射長空,耀目的藍金二色火光即使連這深沉如墨的雨夜亦不可遮沒,拖曳着星輝般的尾羽,閃爍着驚豔的火花,一路直升雲霄。

我仰頭,看着那輝煌的色彩于天際鋪漫,漸漸消逝,降落,漫天雨水夾落星花紛飛,遙遙落于那些或驚惶,或無措,或心虛的眼眸。

怆然一笑,我盤膝在狂風暴雨下的屋頂,坐了下來。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大規模使用山莊的力量,這個旗花火箭是山莊最高等級的命令,意喻:所有暗衛,不論身處何等情勢,一律立即聽令集合!

我原以爲,我這一生,都不會有被人逼至不顧後果大規模使用某地全部山莊力量的機會。

因爲這意味着外公在某地苦心布置的所有暗衛力量,将在這次使用後,被連根拔起。

然而世事總不如人所料,最後,逼得我破釜沉舟不顧一切一戰的,竟是我的親生父親!

雨幕裏黑影一閃,又一閃。

已有兩人站在我身側。

我滿意的眯起眼睛,看着這普通太監宮女服飾的一男一女,毫無表情道:“今夜,過了今夜,你們不用再潛伏在這惡心的皇宮,現在,先去替我做一件事。”

他們躬身聽令。

我對那男子道:“你立即出宮,找尋我棄善師伯,要他撥一批暗衛,立即轉移那院中人,再派人回來,将是否順利的消息告訴我。”

他領命,矯健柔韌的身子一晃,已消失在夜幕裏,果然不愧是這皇宮暗衛中最爲精英的人物。

我打量那女子,露出滿意的笑容,淡淡道:“你,和我換衣服。”

她連疑問之色都無,立即脫下宮女裝飾,換了我的太監服,我又命她故意散了長發。露出女子形容。

此時黑影連閃,在宮中的暗衛,都已陸續出現在我身側,在京的暗衛,是山莊精英,而選入皇宮潛伏的暗衛,是精英中的精英,是以雨夜之中,身份所限,地點方位不同,他們仍舊在我最高等級的火花令召喚下,搶在侍衛之前,趕到我身邊。

我命暗衛中的女子,一概和男子換了衣服,散了長發。

又道:“乾清宮侍候的人有沒有?”

一瘦小男子出列,面色平靜。

我道:“你立即回去,自己想辦法,查探出今夜燕王宿于何處,然後回報于我。”

他一颔首,匆匆而去。

我又對其他人道:“你們,各自回各自宮裏,哦,除了朱熙音那地兒不用,其餘宮中,都用些症候看來很險卻不傷性命的藥物……我看就揚惡捯饬出來的那傷神散吧,給那些主子們都傷傷神,享受享受,總之,要亂,怎麽亂怎麽來,務必攪得這後宮焦頭爛額雞飛狗跳,就算你們完成任務,然後,你們立即出宮,按照山莊的規矩,老地方再會合吧。”

他們齊聲應下,各自去了。

這一番動作下來,侍衛也已經趕到,探頭看去,四面八方隻見人群如潮,卻又絲毫不亂,步步逼近。

我揮揮手,對那數個換了裝扮的女子道:“去吧,記住,保重。”

她們齊聲道:“主人保重。”

再不猶疑,那最先和我換了衣服的宮女,向外城方向,電射而出。

底下一陣鼓噪,一隊侍衛追了出去。

我冷笑一聲。

又一身影翩跹一閃,故意顯露身形,一看便知是窈窕女子,自與剛才女子不同的方向,飛射而去。

再分出一隊去追。

又一閃,又一女子,又一個方向……

底下的人群開始不安,猶豫一陣,隐約見領頭人争執了幾句,最終無可奈何,再次分兵去追。

如是三番,侍衛人數漸少。

其餘人散開,遠遠監視着大殿。

想必父親已有吩咐,不許和我對上,隻要阻攔住我不出宮就行。

這些侍衛已經摸不清我到底還在不在宮内,他們人數已不多,隻得圍而不攻。

我高踞殿頂,冷然俯視,忽握拳一擊,新鋪好的琉璃瓦的殿頂,被我擊穿一個大洞。

我緩緩自洞中,無聲沉入殿内。

這是整個皇宮的正殿,我自殿頂沉落的地方,正對着底下楠木髹金漆雲龍紋鋪明黃緞的寶座。

冷笑一聲,我毫不客氣,濕淋淋的一步跨上寶座。

大馬金刀的坐下,腳踩厚軟褥墊,于黑暗的殿中,我四面不靠,沉默高踞天下至尊之位,心中一片蒼涼。

眼光沉沉的俯視下去,面闊十一間進深五間的大殿,金磚墁地,門窗雕龍,外梁、楣俱貼金雙龍和玺彩畫,寶座上方是金漆蟠龍藻井,靠近寶座的六根瀝粉蟠龍金柱,直抵殿頂,每根柱各繪巨龍,騰雲駕霧,神彩飛動,

而金漆木雕龍紋寶座高踞在七層台級的座基上,後倚雕龍髹漆屏風,側設太平有象高香幾、甪端香幾,丹陛之側,金香爐于暗色中泛着淡淡微光。

在這個位置上,俯視天下,腳踏衆生,當真很好?

當真會讓一個人,完全迷失,再由人變鬼?

想起那日,謹身殿中,父親坐于寶座之上,撫摸扶手,臉上愛憐無限,如春日麗陽之下,初見心愛的女子。

我譏諷的,輕輕笑起來。

我怎麽可能明白他的感受,他和我,根本不是一樣的人。

我怎麽能要求他懂得愛,溫情,善良,與責任?

他的世界裏,隻有嗜血,殘暴,利用,權謀,和爲達目的不擇手段。

而偏偏隻有這樣的人,這樣的“獨夫”,才是對萬民黎庶最合适的皇帝?

帶着淡淡笑意,我站起,一腳,踏下。

寶座無聲毀塌。

我繼續緩緩,繞行一周。

所經之處,屏風裂,香幾碎,香爐被擊扁,丹陛被踩塌。

扯下所有明黃繡龍帳幔,往地上一鋪,我盤膝而坐,調息因心神波動而漸趨紛亂的内息。

等下也許還有硬仗好打,我得積蓄精力,保持精神。

真氣運行一周天,我忽然心中一動。

冥冥中似有警兆。

霍然睜眼,我的目光,如電飛速掃射一圈。

黑暗沉沉的大殿,所有事物都籠罩在夜色裏,安靜無聲。

然而心中那抹異樣揮之不去,我按緊腰間照日,無聲站起。

目光緊緊盯着殿東南角,一處銅鶴後。

那銅鶴細瘦,似是根本不可藏得任何人或物。

我微微一笑,走近,伸手,緩緩按向銅鶴肚腹。

将觸未觸之際,白影一閃。

微帶腥臊的氣息,兜頭撲下。

半空中那白影靈捷無倫,身形閃動間銳光連閃,森寒的厲風便直襲我咽喉。

這一幕似曾相識。

我不進反退,流水般退後數丈,仰頭,呼道:“出來罷。”

一聲輕笑。

比春風媚,比春水蕩漾,比春光攝人心魄。

殿側東南角的橫梁上,突然現出紫衣逶迤,長發如雲,絕世風姿的美人,正以手指托着弧度優美的下巴,微笑下望,見我看他,修長雪白的手指輕輕一招。

雪色雲奴,立即電射入他懷中。

他笑着,向我眨眨眼,神情若豆蔻少女,偏偏眉梢眼角,風情妖孽。

我亦淡淡一笑:“稀客稀客,真是萬萬沒想到,賀蘭教主竟然會出現在奉天殿内。”

他宛然道:“有什麽稀奇的,你家這皇宮,我住了很久了。”

“哦?”我詫然道:“我看這皇宮未見得比得上大紫明宮富麗堂皇,教主怎生這般偏愛,屈尊住許久?”

他憂傷的歎息,神情我見猶憐,“沒辦法,我沒地方住了啊,我的大紫明宮,給我的好侄兒搶啦,看來看去,也就皇宮勉強能呆人罷。”

我由衷惋惜:“是嗎?真是可惜。”

自發現他,我一邊和他胡謅,一邊不停悄悄變動腳下方位,然而我絕望的發現,我無論怎麽變化,都逃不脫賀蘭秀川氣機鎖定的範圍。

他強大的真氣在現身的那一刻,便全數放出,籠罩了整座大殿,别說我一個大活人,就是一隻蒼蠅,隻怕也難以進出。

這個魔頭在這裏,等下我要怎麽出去?

我心中掂綴,目光卻一刻不停鎖着他的神情,發現賀蘭秀川雖然也漫不經心和我胡扯,然而神情心不在焉中隐有戒備之色。

我疑慮頓起,想起以我的武功,似乎尚不足以令賀蘭秀川以真力滿布身周的如此戒備, 他,在防備誰?

想起他方才說的話,我若有所悟。

退後一步,我道:“兩位真是好興緻,竟然約在奉天殿會晤?恕我另有要事,不陪了。”

說完轉身就走。

我甯可出去面對未知的境況,也不想卷入賀蘭家的紛争裏。

尚未全轉過身。

一人道:

“外面雨大,你又沒帶傘,我借衣給你,可好?”

我停下腳步,抿緊嘴,回身。

幽暗的大殿似是突然亮了亮,雨橫風狂裏,賀蘭悠輕衣緩帶,漫步而來,銀袍金冠,長眉鳳目,笑容溫煦,一轉目間似可抹滅這深夜宮城凄風苦雨,還以朗朗晴空豔陽天。

我卻知道,相信他的笑容,還不如相信父親的許諾。

他笑看着我,聲音溫和的抖抖衣袖:“廣绫精織衣料,摻入雪山蠶絲,不染污濁不畏水火,價值每匹七百五十貫,抵十個七品官員的俸祿。”

這話,依稀當年,湘王宮前,解衣少年。

我眸光一暗,随即退後一步,淡淡道:“好意心領。”

然而這一退步我才發現,賀蘭秀川的強大真力令我舉步維艱,想起剛才賀蘭悠進殿時的若無其事之态,我心中暗驚,記得當年初見,他武功雖一直在我之上,但也不緻于相差太遠,如今看來,他卻已将和賀蘭秀川分庭抗禮,這武功進益也實在太驚人了。

這其中固然有我這些年一直風波不斷,牽扯精力心神,無暇好好修煉武功以緻退步的原因,但賀蘭悠進益神速,定然也有其原因。

正在思量,卻見賀蘭悠聽我拒絕,毫無意外也毫無笑意的一笑,便不再看我,轉過臉去對着賀蘭秀川淡淡道:“叔叔,這是你我之事,你又拖着她不放做甚?”

賀蘭秀川懶懶以手梳發,笑道:“好侄兒,我不這是爲了你嘛,你臉皮薄,我便幫你留住佳人呀。”

賀蘭悠恍若未聞,隻上前一步,手一攤,溫和的道:“叔叔不必多言罷,還是早些拿來的好。”

我奇怪的看他一眼,隻覺得他今日有異往常,不若平日溫柔和煦,反倒有些急躁,似是有些事不願人知道般,不想多說的模樣。

賀蘭秀川笑盈盈:“拿來?拿什麽來?”

賀蘭悠抿嘴不答。

“好侄兒,你這樣不行的,”賀蘭秀川笑意越發鮮明,“你這樣怎麽能抱得佳人歸?什麽都不讓她知道,白白爲她奔波辛苦,然後看着她在别人懷裏……”

“呼!”

銀光一閃,賀蘭悠衣袂帶風,風聲剛起人已到了賀蘭秀川身前,橫掌一拍,生生堵住了他下面的話。

賀蘭秀川紫影一閃,笑意不減,于明滅掌風裏繼續聲音甯定:“哎喲我的好侄兒,我這是幫你你也不領情?你爲了幫她解紫魂珠禁制奔波費心了這許久,甚至答應放棄對我的追殺以圖交換……哎呀你這是做什麽……啧啧……好狠的侄兒……”

他笑意曼然,于漫天銀影之中輕捷穿梭,言辭便給,隻是神情間并不似語氣那般輕松,顯見得也不敢太小觑賀蘭悠。

我怔怔後退一步。

又一步。

然後絆到門檻。

竟一絆跌坐了下去。

一時不知道心中是什麽滋味。

似喜似悲,似傷似慰,似蒼涼似感慨,似無奈似惆怅,幽微激烈,難以盡述。

那一番波濤洶湧,驚浪拍岸,勝過殿外不曾停息的暴雨。

然而良久後,我隻能,悠悠一歎。

站起身,我看着那猶自拼鬥的叔侄二人,道:“賀蘭教主,多謝費心,隻是紫魂珠禁制,我會自尋他法,還請賀蘭教主千萬不必因爲我有所退讓,我當不起。”

言語出口,便見背對我的賀蘭悠身影忽然微微一顫,密織如網的掌風頓現一隙,賀蘭秀川見機不可失,一聲長笑,手掌紫光暴漲,便向賀蘭悠露出的空門拍下。

掌到半途,喜動顔色,然笑到一半,他突然咦了一聲。

星光一點,細碎如淚,突然出現在他掌前,計算得恰好,擠進他和賀蘭悠之間,他若堅持拍下,那麽那一點星光,定将沒入他掌心。

哼了一聲,賀蘭秀川撤掌,似笑非笑瞪了我一眼,道:“好個厲害丫頭。”

我淡淡一笑,我早知那番言語出口,定會攪動賀蘭悠心神,他對敵的賀蘭秀川是何等人物,怎會放過?若因我之故,令賀蘭悠爲人所乘,終究不該,畢竟他此番是……爲我而來。

最起碼今日,我縱不能領情,也不能令他因我被賀蘭秀川所傷。

所以在說話時,我便同時射出指甲裏的星碎,在賀蘭叔侄強大的真力糾纏下,星碎難以如尋常的速度飛射,慢悠悠的接近反而令賀蘭秀川不察,令他發覺時,已爲之所脅,不得不收回掌力。

眼見賀蘭悠無虞,我漠然轉身,跨出殿外。

殿外,負責探聽燕王宿處的暗衛趁着侍衛分散,内宮混亂,自防守薄弱的殿後側再次潛回,正正迎上我,匆匆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我點頭,揮手示意他速速覓機離宮。

他轉身再沒入黑暗中。

再一眼,便看見一道黑影飛掠而來。

所經之處,如風行草偃,上前攔阻的侍衛紛紛倒地,無人是一合之敵。

看那身形,是棄善親自來了。

我心一緊,上前一步。

遠遠的,棄善以山莊通行的手勢暗語,打了幾個手勢。

我對暗語原本熟悉,隻是好久沒用,一時竟有些懵然。

一字字,譯出。

方氏,滿門,投缳,死,方崎,姐弟,失蹤。

我腦中轟然一聲。

如千萬爆竹于頭頂炸開,再煙火騰騰的撞進我肺腑深處,所至之處穿肌裂骨,血肉橫飛。

“哇!”

我噴出一口熱血。

身後,掌風忽歇。

銀影一閃,賀蘭悠已經搶出,伸手欲扶我。

我卻已慘然一笑,推開他,想邁步出殿,卻腿一軟,坐倒在門檻上。

我也不想爬起來了,幹脆以手支額,腦中思緒飛旋,努力于喧嚣的混亂中,尋回一絲清醒的神智。

這短短幾個時辰,到底又發生了什麽?

方家之事,除了近邪沐昕,負責侍候的流霞寒碧,以及守衛的挑選的最可靠的暗衛外,連棄善揚惡遠真我都沒有提起,不過棄善統管在京暗衛,那處别業是瞞不過他的,但我相信棄善,他個性雖睥睨,本性卻善良,對外公忠心耿耿,永不會背叛山莊。

思索間,棄善卻已到了身前,我渾渾噩噩擡頭看他,他面有勃然之色,怒道:“是遠真!”

我又是一怔,詫然道:“遠真根本不知道京中據點,不知道方家避難之處!”

棄善呸的一聲怒道:“他當然不應該知道,你可知,揚惡送完師傅回來,說師傅臨行前提了一句,遠真遠真,千面雙身,所以不僅是你,最近我們也什麽都避開了他。”

“隻是!”他憤然道:“他不知怎的便知道了,将方家滿門被殺的消息透露給了方夫人,緻她們投缳自盡,還假扮成近邪的樣子,趁方崎傷心恍惚,說你已替她們尋得另一處避難之地,騙得她們乖乖跟他走了!”

他頓了頓,又道:“近邪揚惡已經追出去了。”

我頹然道:“他這些日子,一直沒出過沐府,如何能那般準确的摸到暗舵?定然有人助他。”

甩甩頭,不再思考,深吸一口氣,我道:“此事定與燕王有關,先不必追根究底,救人要緊,師伯,助我。”

棄善伸出手,按在我肩,醇和真力如泉水般源源湧進我丹田。

我調息半刻,睜開眼,站起身,頭也不回的道:“兩位賀蘭教主,你們要在這裏處理家務事,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咱們各不相幹,如何?”

“隻是,”我這句話卻是對賀蘭悠說的,“紫魂珠之事,不勞賀蘭教主費心,你的好意,我是萬萬不敢受的。”

身後,沉默無聲。

良久,卻聽賀蘭秀川一聲輕笑:“侄兒……我一直覺得你厲害,這一年來,你能将我逼至如此地步,真是不得不佩服……可惜現在,我突然開始可憐你了。”

他放聲長笑,極其痛快,“侄兒,你可聽說過,賀蘭家難得的幾個情種,都是什麽樣的下場?你若不知道,便去好好翻翻宮中教主密室最裏間的那本冊子,一定會很有收獲……哈哈哈哈……”

笑聲裏,紫影翔若飛鳳,瞬間穿越大殿,流光般掠過前方人群,紫袖翻飛間,笑聲蕩漾裏,血光飛濺,在雨幕中開出暗紅的花,侍衛們如被割草般,無聲無息的倒下一大片。

不知爲何,我突然覺得,他這一刻的笑聲裏,竟也隐隐有悲憤蒼涼之意。

直起身,極目遠眺位于西六宮内的撷英殿,今夜,我那個多疑的父親,就宿在沒有後妃的殿中。

我不去看身後的人,隻淡淡道:“走吧。”

手指按上冰冷的照日劍,心卻熱血激烈,巨濤拍岸,悍厲不回。

父親,你逼我如此。

事到如今,再無退路。

唯一戰矣。

——後宮。

此時正亂成一團。

幾乎所有住有人的宮室,都于一夜間爆發怪疾。

嘔吐腹瀉,頭昏口渴,心跳加快,手足抽搐。

太醫們被焦急的宮人們扯着滿頭大汗東奔西跑,疲于奔命,在各宮之間鼠竄,惶惶然如驚弓之鳥,密集慌亂的腳步聲響在雨夜的宮道之間,咚咚之聲宛如地獄催命的擂鼓。

其實不過是看來可怕而已。

這傷神散不過是喜好惡作劇的揚惡偶一爲之的玩意,以貫衆,千層塔,及己等藥草,混合幾樣其餘藥物煉制而成,專用來懲治那些罪不至死卻又需要教訓的人,我對于煉丹制藥向來無甚興趣,不求甚解,我隻管記得用就好了。

可惜,在去撷英殿的路上,我得到回報,父親沒喝下摻有藥丸的茶,事實上,今晚,我自坤甯宮離開後,父親便不曾進食飲用。

我接報後冷冷一笑。

無妨。

自有它法懲之。

遠遠看見撷英殿外,負責護駕和宮禁守衛的上十二衛侍衛親軍兵甲不卸,嚴陣以待,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最外面一層,還是端槍平舉,蓄勢待發的火槍隊。

做了壞事的人總是心虛的,這般鐵桶似的圍着,如果我沒猜錯的話,父親不僅調來了禁衛親軍,隻怕也已經乘夜派人至宮城外調兵。

棄善作爲四大弟子之首,自非等閑,看見我的火花令後,他立即召集了全部在京暗衛,一部分跟來皇宮,一部分留在宮外和城門處接應,還有一部分,立即趕往各位掌兵的将軍駐守之處,堵截皇宮出來的任何傳令者。

他的命令是,凡是從宮中出來的,便是隻蒼蠅,也得給我攔下!

一路疾馳,他自然将這番安排告訴了我,我淡淡聽了,道:“其實隻需去朱能處便成了。”

他愕然。

我道:“你不了解皇帝這個職司,所謂凜凜惕惕如履薄冰當如是也,這乘夜調兵入宮勤王的事,哪個皇帝也輕易不敢爲,一不小心,被勤的就變成被篡的了,你别看燕王将領衆多,可我敢擔保,他不敢召朱高煦,不敢召丘福梁明,他勉強能相信的,隻有性情憨直忠義的朱能而已。”

黯然一歎,我道:“我現在還不想思考事後我怎生逃生的問題,我現在最擔心的,是他已經殺了方崎姐弟……”

棄善道:“我們發現得及時,他未必來得及,我們已經派人潛入天牢,卻沒發現她們,我懷疑,方崎姐弟是被帶進宮了。”

我點點頭,道:“但願如此。”腳步加快,轉眼已到撷英殿。

我懶得遮掩身形和腳步,直奔正殿方向,身形初初亮在人群眼前時,棄善立即就手入懷,不待他們挽弓搭箭施展火弩火槍,吭也不吭,掏出山莊重金購得的,不畏雨水的火器震天雷,撒手便往人堆裏一扔!

轟!

巨大的爆炸聲伴随着升騰的黑色煙柱,在人群中央炸開,炸出一片長聲哀号,炸出無數斷肢殘臂,炸出肉末飛濺,炸出血色淋漓。

天空變成了黑紅二色,黑色是煙雲,紅色是血液。

無數人爲氣浪擊飛出去,鮮血滿身的打滾,在地上拖出長達數丈的血痕,瞬間又被大雨沖沒。

煙霧升騰,慘呼不斷,紅色的火光和黑色的硝煙交織成濃重的煙幕,煙幕裏,無數人影狂呼着栽倒,滿地七零八落的殘肢斷臂四散分飛,恐怖的砸落在幸存的親軍侍衛臉上,頓時又一陣撕心裂肺的驚呼。

棄善極善把握時機的沖進,身形黑煙般一轉,剩餘的火槍全部被他用強大的指力捏成了燒火棍,他橫棍一掄,一個尚自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呆呆看着自己的最新燒火棍的禁軍侍衛,立即牙齒亂崩的被掄飛了出去,砸倒他身後一堆人。

棄善已沖入人群中。

我雙袖一展,自黑色煙雲裏,鬼魅般升起。

自翻騰掙紮慌亂四散的人群上空,飛過。

突如其來的火雷,炸懵了大多數猝不及防的士兵,但仍有部分處于外圍未受傷損的侍衛,勉強保持了鎮靜,迅速在一名頭領的指揮下,結隊成形,眼見距離過近,火槍弩箭都已無法對我起作用,便齊齊拔出刀劍,寒光閃耀成一片冰晶光幕,遮擋住通往撷英殿的道路。

我冷笑。

隻一閃,便穿越了被撕了一個大裂口,死傷慘重的侍衛,降落在他們頭頂,長笑聲裏,雙腿連踢,瞬間數十侍衛無聲仰倒,頭顱血流汩汩。

裹着黑雲,披着血雨,瞬息再次撲近内圍,衣袖一卷,又一批沖上的侍衛嚎叫着被摔跌出去。

落地呻吟,再也爬不起身。

我已趁着那一卷之勢,沖進正門。

第一進殿前,彎弓舉槍以待的錦衣衛,雨幕中目光灼亮。

似是沒想到我這麽快沖進來,也似是被那爆炸聲所驚,他們面色慘白,怔了怔才由一領頭人叱喝道:“陛下有令,進殿者殺無赦!放!”

一句話的時間,可以做很多事。

可以,拉近很多距離。

等他說完,我已沖到隊列之前。

對着那個看來臉熟,曾經和我一同守衛北平,與我一同在城牆上徹夜不眠,一同搬運鹿砦沙袋的頭領,一笑。

然後,振衣而起。

漫天狂雨如鞭子般抽打在臉上,微微噙一抹冷笑,嗆一聲,精光耀目,寒意突生,滿天雪色劍華罩落,叮當連響如爆竹聲聲,冷電似的光華繞地一匝,沖在最前面的侍衛,皆被我毀傷關節,慘呼栽出。

收劍,毫無表情,我踩過一地血迹,沖進二門。

這回一進門,箭雨如蝗災,鋪天蓋地而來。

我一縮身,憑空矮上半截。

大多箭矢落空,其餘的被我飛劍一匝,一一彈開。

奪奪奪奪之聲連響,箭矢反射入人群,又一陣血花飛濺。

我腳步一蹬,再次飛撲入人群。

這回想必是上十二衛中的最精英隊伍,箭矢落空便拔刀霍霍,有幾個還是高手,雖然棄善和跟過來的暗衛很快解決了第一進門的後顧之憂,趕來助陣,但我還是陷入了纏戰中。

人潮喧湧,如層浪疊波,前仆後繼,而我手劈劍指,照日現隐之間,奪目的光芒人勾魂之鐮,瞬間收割生靈。

一條血線于人群最密集處翻湧,不斷擴大。

我不斷的揮劍,劍起,劍落,劍拍,劍橫,漸漸不知道自己揮出多少劍,也不知道浴血的渾身,是别人的,還是我自己的血。

嘶!

雨聲爆炸聲人聲嘈雜裏,隐約極低的一聲。

我看也不看,反手便一把抓住了那暗襲之物,施力一扯。

竟然沒動。

暗暗詫異對方臂力了得,我回頭,便見偷襲我的是一着麒麟服的中等身材男子,廣額颡頰,細目疏眉,身軀卻極爲粗壯,正咬牙蹙眉,死力奪槍,槍上紅纓陣陣顫動,槍柄在我手中依然穩若泰山。

輕蔑一笑,我道:“也算個好手,打的好算盤!不過,遇上我,是你倒黴!”

冷笑聲裏,我突地放手。

對方正全力使勁,冷不防我撤力,力道用在空處,立時把不穩長槍落地,自己也被回力撞擊得踉跄後退。

我卻不給他喘息的時間。

閃電似一退立進,靴尖一勾,挑起長槍,騰空飛身一踢。槍如飛劍流光激射,瞬時将那将領生生穿透,餘力未消,又穿破他身後趕來救援的兩名侍衛的胸膛,糖葫蘆似的釘在地下!

人群一驚,一亂,再一湧。

我心中煩躁,擡眼看看黑沉沉的第三進殿内,父親就在那裏,殿堂最深處,此時,他在目光灼灼的,等待我的死亡麽?

沒有時間耽擱了。

長叱一聲。

半空中我騰身而起,真氣一湧,照日短劍光芒暴漲,帶出長長的耀目白光,我清叱,毫無花哨的“力劈華山”!全力劈落!

一劍劈下,如天降閃電,劃裂長空。

堅硬的青石地面上,突然無聲裂開一條縫。

那縫越來越大,不斷擴展,望去若地面張開了森森大口,黑洞般的欲吞噬生命。

裂口兩側的侍衛,無聲無息的倒下,每具屍體都倒成兩個半人,連呼喊的時間都沒有。

鮮血靜靜的蔓延開來,彙流成溪。

我立于血泊中央,微微喘息。

環顧一地死屍,環顧這因我而造成的修羅地獄,環顧這令人作嘔血腥殺戮,我有一刻的疲憊萬分。

連番沖殺,全力施爲,我不是神,我已真力将竭,精神意志,也将至崩潰邊緣。

我的手指,已經開始不能控制的顫抖。

突然很想躺倒,躺在這血水雨水橫流的地面上,永遠永遠的躺下去。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

暗衛猶自在浴血厮殺。

京城的山莊勢力,過了今夜,便消失無存。

我不能在作出如此巨大的犧牲後,再半途而廢。

然而我的真力,在全力施爲這一劍後,竟有枯竭之勢,一時手臂酸軟得似乎都不能擡起。

我還能不能一鼓作氣,直入殿中,擒賊擒王?

劍氣刀光,不容人分神遲緩,轉瞬間又卷土重來,兜頭潑下。

咬咬牙,滑步一錯,劍聲铿然。

我一劍撥開長刀,反手刺入對方胸膛,拔出,雨幕中血珠子色澤鮮明,滴溜溜滾動中,劍光再閃,已遞向另一持刀人的心口。

突然手腕一麻。

真力未繼,隻差毫厘,我的劍尖竟然無法向前,分寸也挪動不得。

而對方的長刀,已呼嘯着橫砸到我頰側。

離我最近的棄善,尚在三丈之外。

“嘶”

極輕的一聲,有如潛伏在暗夜雨林中的毒蛇,悄悄的對路人吐出細紅的長舌。

那持刀的禁軍侍衛,突然血肉橫飛的倒栽了出去。

最後一瞬間,我看見他的眼珠飛了出來,立刻被雨水沖刷得蒼白,滾落,被他的同伴毫無知覺的踩在腳下。

震耳的喊殺和刀劍相交聲裏,竟似聽見仿佛魚膘破裂的極輕微的“咯吱”一聲。

我怔怔看着他倒地,臉上兩個深深血洞。

再怔怔擡頭,撷英殿第二進殿頂上,微笑高坐的銀衣人,手勢溫柔如穿花,每一翻覆,便是一條人命。

死法千奇百怪,但都慘不忍睹。

他見我看他,微微凝神看了看我的臉色,眉頭一皺,衣袖一揮,突然做了個虛空手印。

我隻覺得似有巨力湧來,在胸口處一撞再一收,鼻中嗅到奇異的香氣,旖旎而妖魅,香甜裏一分辛辣之氣,然後瞬間消散。

立時覺得胸中一暢頭腦一舒,連視線都似乎清明了許多。

心知這必然是賀蘭悠的手段了,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微微做了個道謝的示意,又擺了擺手,縱身再撲入戰團。

這些禁軍,傷在我手下,總比死在他手下,甚至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好吧?

真元略有複原,我劍光再現再隐,出沒人群。

身後,棄善長鞭如蛇,辣手無情鬼魅般的穿梭人群,幾乎每一眨眼,便有一人倒下。

一面倒的血腥殺戮,令原本悍勇的禁衛終于開始裹足不前,一刻鍾後,人漸漸稀少,殘餘的實力已不足攔下我,我一擡頭,撷英殿最後一進,近在眼前。

深吸一口氣。

我對棄善一點頭,他疾疾打出一個手勢,随即再不回頭,我們雙雙撲向内殿。

将身後暗衛們與禁衛的交兵聲響,遠遠抛下。

“哐當!”一聲,棄善人未到腳先到,一腳踹開殿門,沉重的殿門被他這一腳踹得直開到底,撞到牆壁上,轟然碎裂。

我輕煙般竄進去。

一聲呼叱,黑暗中刀光雪亮如白晝,兜頭劈下。

其勢沉雄,力道千鈞,離得尚遠,刀意竟已到了近前,絲絲割裂我衣襟,竟有不可抵擋之勢。

顯見是内家高手。

我不管不顧,頭一低,隻管閉目飛竄。

耳側一涼,刀風已至,一縷烏發悠悠飄落。

我咬牙,繼續不理,直撲向前。

耳聽得叮的一聲輕響,刀風忽止,棄善鑲鋼珠的長鞭,已纏住了那快刀。

一陣抵力吱吱聲響,碎裂之聲随後響起,刀身激射的碎片,擊飛而起,擊穿殿頂,一絲微光從縫隙灑落。

我劍光一展,刷刷數劍,毀去殿内一切遮蔽視線的屏風。

屏風後,一人正倉皇走避,另一太監裝扮的人掩面欲向外奔出。

角落裏還有一人,步履輕捷,身法靈動,腳步一滑便到了我身邊,我已來不及辨認他是誰,側臉一讓他掌風,身形倒仰,已翻了出去。

那人卻沒有追過來。

我立定,看見那穿龍袍走避的人影,突然大喝。

“王妃已死,你納命來!”

那穿龍袍的人恍若未聞,猶自逃竄。

倒是那掩面奔逃的太監,突然震了震。

我一聲長笑,輕煙般滑退一步,正正退到那快要逃過我身側的太監身邊。

手一擡,照日劍輕輕擱在他頸上。

側頭,一笑。

我道:

“父王,你穿這一身,真是合适。”——

注:《長門賦》:宮怨題材名賦,據傳爲陳皇後以黃金百斤請托司馬相如所作,以嫔妃口吻寫成。君主許諾朝往而暮來,可是天色将晚,還不見幸臨。她獨自徘徊,對愛的企盼與失落充滿心中。她登上蘭台遙望其行蹤,唯見浮雲四塞,天日窈冥。雷聲震響,她以爲是君主的車辇,卻隻見風卷帷幄。

《樓東賦》:梅妃江采蘋所作,唐明皇移愛楊貴妃,置江采蘋于上陽宮,梅妃遂作樓東賦,以抒發内心幽怨,企盼君王再幸。

此處爲懷素譏刺熙音,揭破她的用心,暗示熙音此舉爲責怨父親如武帝明皇薄幸無情,并有挑撥王妃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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