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大街深處,占地廣闊,外觀卻不甚張揚的侯府,靜靜矗立于微黯的天色中,幾乎我驅馬剛至正門,門便立即打開了,精幹的守門人仔細的打量了我,歡喜的行禮笑道:“奴才見過郡主,郡主,公子等您很久了。”
我知定然沐昕事先已知會了府中上下,也定然甚是不安的等我回來,點了點頭,下馬,将缰繩向守門人一扔,快步進門。
剛轉過照壁,就見曲徑回廊盡處,一庭繁花靜谧無聲,廊外碧水波紋隐隐,沐昕面對一池碧水默默出神,坐姿雖是斜斜背對,臉卻偏側向正門方向,顯見在時刻注意我的動靜,我放緩腳步,輕咳一聲。
他回首,琉璃般通徹透明的眸光,映射着我閑适的笑顔。
他亦對我微笑,并不曾問我怎生應對父親的懷疑,隻是上前輕輕牽了我手,道:“晚膳已齊,就等你一個了。”
我點頭,道:“你餓了吧?先吃飯,飯後還有些事要做。”
正待移步,刷的長鞭一卷,棄善的鞭子猶如長眼睛般飛來,在我臂上繞兩繞,拽着我向前。
他冷淡而張狂的語調随即在荷塘側的敞軒中傳來。
“都什麽時辰了,還唧唧哝哝的,真想餓死我嗎?”
我邁入涼亭,撇嘴道:“我又沒請你等我。”
“誰要等你?”他冷睇我,“都是那小子,無心飲食的模樣,倒人胃口!”
遠真今日是個鶴發童顔的老道模樣兒,正微阖雙目做道貌岸然狀,見我們進來,他斜開一抹眼縫瞅了瞅,也不說話,姿态飄逸神情端嚴的開始……操筷大嚼。
我環顧一周,詫道:“師傅師叔還沒回來?”
棄善道:“你那石頭師傅不用管他……揚惡還得有一天吧,師傅有事對他交代……要我說,他不回來最好,省心!”
我坐下舉筷一揮,笑道:“不等了不等了,師傅許是被方家留住款待啦,保不準比我吃得還好……”
話音未落,哐當一聲,門被踢開。
我愕然擡頭。
竟是近邪拖着濕淋淋的方崎站在門口。
我擱下筷子,目光緩緩從師傅不顧男女之嫌緊抓着方崎胳臂的手,轉到方崎的臉上。
她長發淩亂,濕搭搭的粘在額頭,面頰紅腫且指痕宛然,半身上衣都已濕透,衣袖還扯破了些許,看來極爲狼狽,然而她神情卻頗奇異,并無憤怒之色,也不迎上我的目光,隻是微微低了頭,唇線緊抿,臉上一抹神情,倔強而凄涼。
我望向近邪眸瞳,難得這個萬年冰山,目中竟有怒色。
棄善歎了口氣,丢筷,起身,出門,遠真猶自大嚼,棄善猛的一拍桌子,震飛了他的筷子。
擡頭看看,遠真“無量壽佛”一聲,大袖飄飄,跟在棄善身後出去了,順手帶走了一盤荷葉雞。
沐昕靜靜起身,行至門前時道:“我去叫侍女送衣服來。”
我感激他的體貼,點點頭。
近邪将方崎向我懷裏一推,冷哼一聲,拂袖便走。
我挑眉看他遠去的背影,訝異他這一推竟有些力道,是什麽事,讓冰山如此生氣?
不多時,侍女送了衣服清水來,我拖着呆呆的她,親自替她換去濕透的外衣,又幫她淨面,重新挽了個髻。
一切完畢,燭光下仔細端詳方崎面頰,我微怒道:“你被人打了?”
她默然不語。
我也不追問,隻拖她到桌邊坐下,塞了筷子在她手裏,道:“看你的樣子,定然沒吃東西,不管發生了什麽事,你且先吃些東西再說話。”
她順從的接過筷子,目光定定的開始扒飯,我看看她,轉開目光,另取一雙筷子給她夾菜:“來,嘗嘗這個四喜丸子,細膩香醇,你定然喜歡……”
丸子在筷子上滴溜溜滑動,她隻呆呆看着飯碗,麻木的扒着毫無滋味的白飯,也不知道去接。
我的手頓在半空,半晌,緩緩收回,默默看着她,一口一口,将那飯吃得見底。
靜寂無聲的敞軒,隻有筷子輕觸瓷碗碗底的細微的聲響。
然後,我聽見“啪嗒”一聲。
水珠滴落的聲音。
目光透過對面人兒低垂的黑發,隐約看見淚如珍珠,滴滴落于碗中,而她仿如毫無所覺,隻是一口口,沉默含淚吞咽。
含着淚水的米飯,會是怎樣的苦澀滋味?
我盯着方崎的淚水,一時無言。
相識她這許久,她爽朗,明快,潇灑利落,真正做到了當年塞外初見,那個處變不驚,目色寶光璀璨,神采飛揚的少女對我說的那句話:“方逸爽活在世上,絕不甘于在閨閣裏刺繡描紅終老,勢必要踏遍青山步履天下,飽覽這山河莽莽風采無限,方不負此一生。”
我何曾見過她的眼淚?
我記憶裏,甚至連她忐忑慌張的模樣都不曾有過。
這般倔強的女子,何事能逼至她傷心若此?
然而看她神情,她未必願意此時一訴衷腸,倒不如讓她安靜休息。
我邁步出廳,沐昕安排的侍女早已等在門外,見我施禮道:“郡主,公子要小婢引路,帶兩位前去歇息。”
我暗贊沐昕體貼細緻,當下喚方崎去歇息,她仰起臉來,用手指細細拭去臉上淚痕,面上已恢複平靜,隻是一言不發,默默站起,随我去了客房,我知她個性堅毅,不緻有所不虞,拍拍她肩,輕聲道:“你先睡,莫要多想,但凡天下事,沒有不可解的死結。”
她默然,點了點頭。
我無聲歎息,吹熄燭火,令外間婢女好生侍候,緩步出門。
不遠處一方回廊上,幾個人都在那裏等着我,我走過去坐下,道:“怎樣?”
近邪猛灌了一口酒,不答。
棄善瞪他一眼,“指望她還不如指望暗衛,她是回家了,但被趕出來了。”
從棄善口中,我才知道今日方崎回家,家中大門緊閉,守門人不敢放她這個已被驅逐的棄女進門,方崎無奈之下塞銀子依然無果,近邪當時趕至,一怒之下便要拉她走,方崎卻不肯走,她于家門前再三徘徊不去,終于有個看着他長大的守門老仆不忍,悄悄從角門放她進去,誰知道進門後,卻發現家中亂成一團,她父親孝服麻衣,跪坐當庭,痛哭嚎啕,一家子都神色倉皇默默流淚,方崎進來,還沒來得及詢問,就被她父親一眼看見,竟霍地站起,戟指怒罵:“你這個有辱家風的不孝女,莫污了我這哭靈盡哀之地!”狠狠一個耳光甩過來,連跟進來的近邪都因事出意外而呆住,方父猶自不罷休,轉手奪過身邊一仆人端給他淨手用的清水,呼喇一下全數潑到方崎身上。
道:“昔日逐爾之言,如覆此盆之水!覆水難收,方氏族門,亦永無再納爾之日!”
此言決絕,方崎當場怔住不知應對,其餘人想勸亦不敢,空留她一身濕淋淋立于當庭,神色慘然無可形容,最終近邪看不過去,硬将她拖了回來。
聽完始末,衆皆默然,此乃方氏家事,外人難以插足,多事可能反緻誤會,棄善面有怒色,冷哼道:“這樣的老子,哼!”突想起什麽,問,“她爹什麽名字?我去教訓一頓。”
我淡淡道:“你不必去了,對那人,教訓是沒用的。”
沉思有頃,我苦笑對沐昕道:“今日回來時,我和你說,飯後還有些事須得去做,如今看來,已經不必了。”
沐昕揚眉靜靜看我。
我黯然道:“外公臨别時對我說,事有可爲不可爲,如今看來,當真是事不可爲了。”
正說着,卻見一人遊魂似晃晃悠悠而來,仔細一看,正是方崎。
隐約星光下,她面色蒼白,對其他人視而不見,直直沖我走了過來,也不說話,撲通一聲跪在我腳下。
我一驚之下急忙飄身一讓,伸手将她扶起,微怒道:“你這是做什麽---”
她仰首看我,目光裏星火閃爍,濕潤而明亮,有種了悟後的通透,一字字聲音堅定,“郡主,求你救救他,求你,救救我父親。”
我手頓了頓,慢慢道:“救---你父親?”
她清晰的道:“是。”
微微苦笑起來,我心中黯然,方崎,方崎,人生難得不糊塗,你何必清醒如此?
她盯着我,緩緩道:“剛才,我睡不着,便坐在床上想了很多,然後我明白了,我爹他,是無論如何不會降服新朝的,他閉門哭靈,孝衣喪服,不僅是爲先帝戴孝,也是自己已,心存死志。”
她苦笑,神色凄切無奈,“他不會折節,亦不會躲避,因爲他是方孝孺。”
我不答,隻擡目,迎上她目光,兩人目光在夜色中一碰,仿佛激出火花,明銳閃亮,掠裂夜空。
是的,她終于明白,而我早已明白。
雖沒調查過方崎身世,可這許久相處中,我早已隐約知道她定出身不凡,那般明慧女子,當真非普通人家可教養而出,而名重當朝的方姓詩書之家,不過方孝孺一人而已。
是以先前于華蓋殿,我對父親慎重請托,求他留得方孝孺性命。
隻是雖得父親應諾,我依舊不敢信任于他,回府後欲待和沐昕等人商量的,便是如何提前救走方孝孺,使他避免當庭和父親沖撞,以緻造成不可挽回的危局。
誰知方崎在方家的這一番經曆,使我明白,方孝孺其硬其直,定然超出我的預料,他絕不會聽從我等勸谏之言舉家躲避,這個忠于前朝風骨狷介的腐儒,這個于當日京城危急之時,力勸建文死守,并直言京城若失守,帝當爲社稷而死的剛硬之人,聽聞建文之死,定生殉君之念。
對于一個早已心存死志的人,要如何挽回他決裂蹈死的決心?
對于一個視逃避求生爲無倫之恥的人,要如何勸說他舉家避禍?
我若用強,隻怕他會……自盡以全志節吧?
我的目光,無奈的與方崎悲涼的眼神相對,僵持良久,最終默然長歎。
方崎一閉目,熱淚滾滾。
我轉身,望着天際明月,明月,明月,長恨清光如雪,曾照人間離别!
良久,輕輕道:“無論如何,試試也罷……”
然而我終究沒有猜錯。
方老夫子比我想象的還要固執。
因爲時當變亂,在京城,沐家身份敏感,所以我力勸了沐昕不要和我同行,自和棄善近邪去方府。
當我們憊夜趕至方府時,方府依舊正門緊閉,守門人無論如何不肯放我們進去。
棄善怒道:“爺爺好生和你說話,你擺的什麽架子?當爺爺進不了你這小小府邸?”說罷便要踢飛正門。
我伸手一攔,上前一步,提氣喝道:“先生!我等奉燕王命,前來敦請先生前去商議要事,先生既然懼我燕軍天威,閉門龜縮不出,我等也不相強,謹代燕王緻上問候之意,并回禀我主,先生默然以對,便是私心願降了!”
說罷轉身作勢便走,自然,步伐很慢。
果然,隐約聽得院内步聲雜沓,有人快速跑來的聲音,接着哐當一響,正門被重重打開,一個清瘦長臉,山眉細目男子氣喘籲籲立于門口。
我緩緩回身,見他立在那裏,兀自氣得渾身發抖,微微一笑,舉步上前,輕輕将他一撥,他便被我撥到一邊,我看也不看他,昂然直入。
耳聽得重重跺腳聲音,他跟上來,怒聲道:“你是什麽人!燕賊部下麽?帶我去見他!”
我心中一動,回身道:“先生願随我去見燕王?”
他傲然道:“有何不敢?”
我颔首:“正學先生果然好膽氣,既然如此,便請吧。”
使個眼色,示意棄善近邪,先把夫子騙走,然後暗衛出動,務必盡快轉走他的家人。
方孝孺孝服不除,徑自跟我行出門外,早有潛行跟随的暗衛,機靈的備了轎子趕着擡來,他正要上轎,忽停住腳步,皺眉轉頭。
我平靜的看着他:“先生何故猶疑?”
“你到底何人?”方孝孺已平靜下來,“是否真是燕賊所遣?你以激将之計,激我随你前行,你口口聲聲燕賊部下,語氣裏卻對燕賊并無維護尊敬之意,何況朱棣真要找我,也不會就令你一女子前來……你到底是誰?”
果真是方崎的父親啊……果真是号稱孤鳳的一代文章奇才啊,激憤之下猶能思考,我好整以暇,微微一笑。
“先生誠不負盛名也……不過先生依舊小觑我了,一介女子又如何?一介女子,亦可抵千萬軍馬。”
言笑晏晏間,我溫柔輕撫門側石獅,袖尾過處,石粉簌簌而落,瞬間石獅頭部平整如削。
“至于所謂維護尊敬……”我一哂,“我非尋常身份,自無需凜惕恭敬。”
整衣微施一禮:“燕王女朱懷素,代我父敦請先生大駕,得見先生尊範,幸何如之!”
他微微一震,目光在石獅上飛快掠過,又深深注目我,半晌,冷笑道:“原來是你!”
我在心中暗罵方崎,你這個孤高耿介偏又不笨的爹,可真是難纏,爲了将他騙走,我連身份都露了,天知道他方先生有多想咬我這個篡逆賊子之女一口。
腹诽歸腹诽,面上依然平靜澹然,也微帶冷意笑道:“先生懼了?”
“不用你激将!”他拂袖,“我早就想見識見識叔奪侄位的無恥之尤,是怎生猥瑣模樣!”說着也不理我,自鑽進轎中。
我暗中舒一口長氣,正要示意起轎,忽聽前方巷口出人喊馬嘶,火光躍動,隐約聽得蹄聲無數,似有大隊人馬過來。
心知不好,急急手一揮,暗衛訓練有素,無聲将轎子擡起,轉個方向便走。
卻已遲了。
火把映亮了半個巷子,一騎潑喇喇如禦風般當先飛馳而來,馬上人衣甲鮮明,神色冷峻,長聲高呼:“給我圍住!”
步聲雜沓,一隊步兵飛速趕至,齊刷刷就地一跪,架弩,張弦,森冷的箭尖如幽瞳,瞄準了整個方府。
也瞄準了我們這一行。
我什麽也不管,飛步到轎前,正要伸指去點方孝孺穴道,卻見轎簾霍地一掀,方孝孺端坐轎中,目光如劍,冷冷瞪視我。
那目光如斯森冷,竟令我一時怔住,手指一緩。
那當先将領已沖了上來。
他飛快盯了我一眼,再看看那轎子,長槍一提,刷的對我一指:“你等何人?爲何在這逆賊府前逗留?這轎中又是何人?給我出來!”
我在心中無聲長歎。
外公真神人也。
所謂事有可爲不可爲,莫非就指這個?
所謂天意,莫非當真非人力可抗?
眼見功成的這一刻,偏偏殺出這一彪人馬。
偏偏棄善近邪留在方府轉移方家人,而剛才我送方孝孺進轎,未在他身側。
無人及時點他穴道,避免他聽見當前言語。
經此一語,以方孝孺心智,定已知我所言不實,再想取信于他,騙他跟我走,躲過眼前劫難,對這迂腐的夫子來說,難比登天。
我這裏出神,那将領見我不回答,長槍刷的抖出一個槍花,怒道:“你聾了!”
我正惱他壞我大事,聞聲冷冷擡眼,他對上我的目光,有一瞬驚怔,随即怒道:“好狂妄無禮的女子!夜半之時,徘徊逆賊府前,定也不是好人,來人,給我拿下!”
士兵們呼喝一聲便欲上前,我冷冷一笑,道:“你昏了!”
衣袖一甩,還未來得及沖到我面前的士兵立時被我拂跌出去,我一步上前,手掌淩空虛虛一抓,道:“我面前你也敢高坐不動?給我滾下來!”
那将領應聲而落,砰通一聲栽在地上,我負手冷笑看他紅頭漲臉的掙紮着爬起來,張嘴便要呼喝,立即單手一撈,提着他後領往身前一擋,微笑道:“想放箭是吧?其實我不怕你放箭,不過,想了想,我還是救你一命算了。”
他扭動身子努力掙脫,恨聲道:“妖女胡言……”
“你若真下令放箭……你就完了,”我悠悠笑道:“你可知我是誰?”
他怒道:“管你是誰,敢如此輕侮挾制朝廷命官,定當……”
我微笑,輕輕俯耳,說了幾個字。
他蓦然僵住。
我繼續輕輕道:“你壞了我的事了……你說,該怎麽辦?”
他仍在驚怔中,半晌道:“不過你一面之詞,誰知道你是不是……是不是……”
“哦,很有道理,”我淡淡道:“你可以不信,你可以下令放箭,不妨試試,看最後,死的是誰。”
手一松,我放開他,将他向前一推,滿不在乎負手道:“請試,請,請。”
他立在當地,似是沒想到我居然輕易便放了他這擋箭牌,雙眼轉如辘轳,目光閃爍,顯見我的漫然态度反令他驚疑不定,半晌,似是咬了咬牙,張口欲呼。
我冷冷瞟他一眼。
他再次頓住。
冷笑,我睨他一眼,道:“你,報上名來。”
他怔怔的張口就答:“鎮撫将軍,伍雲。”
“哦,伍将軍,”我懶懶道:“我知道你要來做什麽,不過,此事有我代勞,不勞尊駕,你可以走了。”
他目中閃起怒色,便要言語。
卻有一人道:“走的該是你。”
我皺眉回身,方孝孺已從轎中走出,看看伍雲,又看看我,一聲冷笑,道:“方某何其有幸,得兩位高官貴胄如此争執。”
我默然不答。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方孝孺淡淡道:“相較于随從小轎爲逆賊座上賓之的‘敦請’,方某倒甯願受縛午門,血濺三尺。”
他對我一拂袖,道:“不管你所來何意,但請你莫再多事,成全方某志節,方某九泉之下,亦感盛德。”
我仰首,向天,歎息。
半晌道:“你死則死矣,家人何辜。”
他決然道:“以身殉國,人所當爲,何獨方某家人乎!”
傲然一笑,他又道:“我聞得你素有雷霆手段,不過你若對方某用強,方某立時嚼舌自盡,任你算盡機關,也不能阻方某蹈死之心!”
我怒氣微生,冷冷盯着他,他毫不退縮,目光灼烈如火而堅冷如冰。
這樣的目光,其意昭昭,已毋庸多言。
良久,廢然一歎,我無聲退後一步,讓開道路。
倦然道:“罷了。”
伍雲立即揚臂高呼:“帶走!”
方孝孺昂然自我面前行過。
我轉過身去,不看他。
伍雲依舊在下命令:“把府中人一起給我帶出來!”
霍然回身,我怒道:“夠了!”
不容人再多言,我指向方孝孺,厲聲道:“你要全你名臣氣節,圖得青史留名,我不阻你,但你老妻弱女何辜?爲你妻女,便當全你氣節?便當輕賤性命?所謂數十載夫妻恩情,不抵奉天殿一捧無知無靈的骨灰?”
方孝孺一生文章奇才,素爲衆所尊崇,幾曾爲人這般诟責?初聽時還神情有所觸動,暗自忍耐,聽到最後一句,霍然擡頭怒瞪我,嘎聲道:“你……你……果然……果然是逆賊之女……竟對先帝不恭至此!”
我不理他,又轉身對伍雲道:“你也見好就收,方孝孺自願随你去,我管不得,但今日隻要我在,方家人,你一個都休想帶走。”
伍雲怔了怔,注目我神情,想了想道,“……我須得印信之物,才能放過方家人……”
我冷笑截斷他的話:“什麽印信?你當真是奉燕王之命緝拿方家上下?燕王要的隻會是方孝孺,你自作主張連他家人都動,小心我告你個罪犯欺君!”
“你以爲你帶了兵馬又如何?”我自懷中掏出旗花火箭,“要不要試試不死營和你鎮撫将軍麾下,誰刀更利,誰槍更疾,誰殺人更快?”
他聽得不死營三字,微有震動,思量一刻,後撤一步,微微向我一躬,手一揮道:“走!”頭也不回上馬而去。
步兵們收了弩箭,将方孝孺綁縛了圍在正中,浩浩蕩蕩的去了,我看着方孝孺昂然清瘦的背影,卷夾在虎背熊腰的兵士之中,毫無懼色頭也不回前行,心中雖怒此人迂腐,但此般氣節,當真也是佩服。
軍隊撤離,方才喧鬧不堪的方府,瞬間人去庭空,空餘一座孤零零小轎停在門前,夜色沉沉罩下來,層雲幢幢,低迷欲雨,我仰首看着雲縫裏一線詭異橘色彎月,緩緩長歎。
方崎……對不住。
天意如此,非我薄力可挽。
乘夜回到沐府,沐昕果然還未睡,和方崎一直等待我回來,我看着方崎故做鎮定神情裏的慘然期盼之色,直覺得難以啓齒。
然而事已至此,逃避與隐瞞是爲更大的殘忍。
我将事情始末一一說了,又道已經請師傅他們将方家其餘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點了穴道救走,安置在京中山莊的隐秘别業,方崎靜靜聽了,半晌,軟軟坐倒,頹然道:“……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我心中歉然,上前輕拍她肩頭,“是我不好,我沒能及時救走你父親,對不住。”
“不,”方崎擡頭,目中水色晶瑩,神情卻頗堅定,“怎麽是你的錯……是家父……執迷不悟……他要盡忠死節……如此,攔也無用。”
說到最後,她語氣已由軟弱轉爲平靜,誠懇的執了我的手,道:“懷素,總之,我感謝你,如果不是你,我娘她們隻怕此時也已下獄,這般恩德,來世結草銜環,方崎也一定報還。”
我撫了撫她的發,和聲道:“咱們姐妹一場,說什麽結草銜環,”轉首吩咐亦一直在等候我的流霞寒碧,“别業少人侍候,你們等會就過去照顧方夫人,記住,凡事小心。”
流霞寒碧應了,方崎不安道:“怎好勞動兩位姑娘……”
我展顔一笑,“無妨,她兩個在山莊呆久了,本事沒有,靈活機變還是有的,她們去,大家都放心些。”
方崎亦勉強對我一笑,雖然笑意宛然,兩人卻都在對方目中,看見濃重的憂色。
是夜無人入眠。
我一人踱進後園,于葳蕤芳草中默然而坐,聽得風吹動扶疏花葉瑟瑟作響,隻覺得胸中空漠似無一物,不多時,有人輕輕在我身側坐下,雪白的袍角如月色一般鋪展開來,映得草色深深。
他仰頭看着前方一枝于風中微微扶搖的花葉,神情雍容而聲音靜谧,“懷素,無需自責,亦無需因人所責而自苦。”
我低頭看腳下綠草如絨,自失一笑,“你莫非是我肚子裏的蛔蟲?”
沐昕無聲一笑,“缑城先生出身甯海,此地人據聞首重節義,潔操剛烈,你剛才雖沒明說先生态度,但想來你這個逆首之女,自然不得先生青眼。”
我淡淡一笑,“無妨,自不會和他計較,隻是未能相救,實深憾之。”
他道:“此乃先生自擇,你何錯之有。”
“我現在擔心的,”我轉頭,夜色中他目光璀璨如星,照亮我心中一方黯然之處,“天子一怒,血流飄杵。”
他默然,良久握緊我手,“懷素,我知你公直正義,急人所難,我素來以此爲榮,但我有時也很私心的希望,你于艱難竭蹶之時,能夠多爲自己考慮一些。”
我反握了他手,道:“你亦如此。”
沉默了一會,我道:“沐昕,我曾自負聰明,自以爲有左右風雲之力,然而最終我卻明白,我不可與天意相抗,甚至,不可與掌握天下的強橫勢力相抗,我能盡的,真的隻是微薄的力量而已。”
沐昕輕籲一口氣,道:“懷素,須知任何人,都不可與帝王颉颃相抗,私蓄勢力再強盛,于天下之前,亦不過滄海比之一粟,千軍鐵蹄之下,縱萬世基業,也難免摧枯拉朽彈指煙消。”他頓了頓,才繼續道:“而在我眼中,萬世基業,皆不抵你安然一顧。”
我輕輕道:“我明白,我不會貿然沖動行事,匹夫之怒血流三尺,又能洗刷掉誰的恩怨?”
他點頭,道:“懷素,想來你我都明白,所謂富貴不過煙雲,真情長此百年,紅塵繁華,利名是非,紫阙朱戶,玉帶珠圍,終不抵潇灑散淡棄微名,知心人兒常相伴。”
我笑道:“于我心有戚戚焉……說到榮華富貴,父王起事,你亦是從龍有功,将來父親大封功臣,逃不了你的萬戶侯。”
他不笑,隻側首望向屋脊重重的宮城方向,清俊的側面沉在黑暗中,美妙如曲意未盡的清弦。
“隻願生生世世與卿相守,做不得,萬戶侯。”
——
後數日,消息次第傳來。
事情比我想象的更爲糟糕。
方孝孺被伍雲所執,金殿之上,方孝孺披麻戴孝,痛罵父親,拒不草诏,父親無奈,将方孝孺下獄,命宮中百官輪流前去勸說,甚至連方孝孺的弟子,德慶侯廖永忠之孫廖镛,廖銘都派去相勸,卻被先生劈頭蓋臉一陣臭罵趕出,父親不甘心,竟荒唐想着自己親自勸導方孝孺,再次宣召方孝孺上殿,命錦衣衛去除方孝孺身上孝衣,誰料方夫子居然是将衣服縫死在身上的,錦衣衛好一陣折騰,最後以蠻力撕下了方孝孺的喪服,七手八腳套上朝服架進殿内,父親爲表懷柔之意,特設座以待,并下階相迎,勸方孝孺:“先生何必自苦,餘不過欲學周公輔成王耳。”
方孝孺立答:“成王安在?”
父親答:“自焚死。”
方孝孺言語敏捷:“何不立成王之子?”
父親微一變色,随即答:“國賴長君。”
方孝孺咄咄逼人:“何不立成王之弟?”
父親終有尴尬之色,無言以對,隻得顧左右而言他:“此朕家事,先生無過勞苦,”以眼色示意左右,将筆強塞入方孝孺手中,勉強和顔笑請:“昭告天下事,非先生不可。”
方孝孺接筆,筆走龍蛇刷刷作書,衆人看去,齊皆變色。
明黃緞面壓金邊的诏書上,墨迹淋漓四個大字:“朱棣篡位。”
遂,擲筆于地,放聲嚎啕。
筆上墨汁濺開,青金石地面上墨痕淋漓,父親新制四團龍雲紋紬交領龍袍下襟,點染墨色數星,雍容金龍,其色斑駁。
高深穹頂大殿,将哭聲遠遠傳開,滿殿裏俱是那慘痛恸哭之聲,自激烈胸臆奔射而出,撞在牆壁上如巨石猛擂,震得殿中諸人,人人眉目浮動,顔色蒼白。
殿外風荷正舉,弱立亭亭,似也爲那哭聲所驚,微偃身姿。
方孝孺邊哭邊罵,曆數父親所沐先太祖隆封恩遇,痛罵父親懷詐欺主奸鄙小人,怒責父親狼子野心竊據大位,叔奪侄位千載之下難逃罵名,措辭狠厲,句句如刀槍劍戟,直指要害,撼人心神的哀絕恸哭聲和憤怒罵聲裏,父親的最後一點耐性被淚水雨打風吹去,陰鸷冷酷的本性,久居上位一朝得勢的風發傲氣,使他在自以爲犧牲的做了那許多忍耐和努力後,終于不可自已的爆發出來。
在方孝孺“死即死,诏不可草”的哭罵聲裏,父親冷冷斜睇,問:“你,不顧九族?”
方孝孺連猶豫也不曾有,奮然作答:“便十族奈何?”
父親笑,冷笑不絕,“好,好,好!”
招手喚來錦衣衛,命取腰刀,厲聲道:“使汝盡興而言。”遂命人割裂方孝孺嘴角直至耳側,血流披面,而方孝孺罵聲不絕,噴出的血沫在地下積了厚厚一層,侍候一旁的文臣,隐有不忍之色。
唯父親怒極反笑,“想死是麽?現在殺了你反倒便宜了你,便十族奈何?我便滅你十族!”
既令大索全城,凡方氏族人,皆受追捕,散住各處的方家族人,被繩牽鏈捆,赤足散發,一隊隊押解過市,百姓擁擠于道路,神色凄切的遙望着一個名臣家族命在頃刻的覆亡。
随後,清宮三日,大誅建文舊臣,下榜大索那些不改志節,仍舊整兵相抗的舊臣,死守濟南的鐵铉,在廣德募兵的齊泰,在蘇州募兵的黃子澄,在杭州募兵的練子甯,黃觀,以及建文朝名臣景清,卓敬,陳迪等五十餘人,皆榜上有名。
天下,籠罩在燕王猙獰充血,幾近瘋狂的殺戮目光中。
從最初得到方孝孺下獄消息開始,我便至宮城前求見父親,回回都被婉拒:“陛下有要事在身。”我心知因爲建文失蹤迷案,以及我不顧一切爲方孝孺求情,又與伍雲發生龃龉力保方家人的種種行爲,已經令父親對我心生疑忌不滿,他不願見我。
也是啊,見了我這個多少對靖難之役有些微功的女兒,必然被我提出求赦的請求,屆時他是應好,還是不應好?
更何況,他曾應諾于我,如今翻悔,如何還肯再見我?
無奈,我隻得全力照拂那日救下的方家老小,常抽空去探望一番。
山莊别業,老頭取大隐隐于市之意,居然将之建于江南最爲金粉都麗,十裏畫舫飄香的秦淮河畔,隻怕任誰也想不到,京城山莊暗衛總壇,總控天下消息線索的重心之地,居然便這般矗立于衆目睽睽之下,利用三教九流龍蛇混雜之地的渾濁味道,悄悄淹沒屬于自己的獨特氤氲氣息。
我随意敲敲那間看來毫無特别之處的獨院門,青衣小帽的仆從出來,接了我進去,我一面匆匆向裏走,一面問那也是暗衛身份的仆人,“夫人怎樣了?”
他垂首道:“還是老樣子。”
我駐足,微微皺眉,随即輕歎。
自從方孝孺被帶走,被我隐匿于山莊别業的方夫人鄭氏,連同兩位年紀稍長的兒子中憲,中愈,小女方绫便開始絕食,百勸無果,方崎爲此數次哀求,熱淚滾滾,長夜跪于中庭,依舊勸不回方夫人。
我早已嚴令封鎖任何消息,絕對不能讓鄭氏夫人聽到一絲關于方孝孺的情形,可依舊不能阻止她與夫同死的決心,所謂知夫莫若妻,我想,既使她一絲風聲也不能聞,内心深處,想必對老爺的結局,早有預見了吧。
唯有幼子彥祥,年方九歲,爛漫天真,捱不得人間苦楚,吵鬧要食,方崎亦抱着幼弟,不肯撒手,姐弟倆臉貼着臉,熱淚交融,彙成溪澗,再墜落地面,滴答有聲。
方夫人閉目長歎,淚下漣漣,也便罷了,彥祥便由方崎親自帶着,日日陪伴。
我今日過來,便去看方崎姐弟,彥祥正在午睡,方崎輕輕給他打扇,她最近一日較一日消瘦,腰若約素,一抹薄肩纖細至可憐,風一吹,便要飄了也似。
然而她愛憐無限的側臉,更令我心中蒼涼。
見我進來,她輕輕擱了扇,悄步迎上,我對她一笑,俯身看了看彥祥沉靜安睡的面容,輕輕将被他蹬開的絲被又向上蓋了蓋,方回身道:“出去說話。”
院後一方池塘,滿是浮萍,萍下紅鯉穿梭,躍動有姿,池塘畔也無精緻涼亭,隻經年柏樹幾株,翠葉郁郁如蓋,不洩絲毫烈陽,樹下幾方古拙的青石闆,石闆下的方石微生青苔,綠得潤澤可愛。
我和方崎都很随意的在青石闆上坐了,她就手取過魚食抛灑,引得紅鯉擠擠挨挨争搶,灑了一陣,她忽茫然一笑,道:“魚尚知覓食求生,爲何人卻欲求死絕食耶?”
我黯然,半晌道:“我此來正爲此事,若你願意,我有辦法可令她們進食,隻是……”
方崎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沉默下去,半晌,搖搖頭。
我愕然望着她。
“娘死志已決。”方崎凄然道:“縱強逼,或有一時手段迷惑她神智令他進食,難道終生如此?難道終生令她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處?”
“有些人,是甯死不願苟且的,”方崎慘然道:“娘來此後,隻和我說了一句話。”
我偏頭看她,以目相詢。
“你若真孝順我,便莫要攔阻我。否則,爲娘做鬼也不安甯。”方崎一字字說得凄然,良久道:“以我之心,自然是希望她們都能活着,哪怕我被她們誤解,責怪,哪怕我以身代死,可是,活,要看怎樣的活法,我根本沒有權力去操控娘的選擇和意志,我沒有權力強逼着娘如行屍走肉般活下去,活在她自認爲的地獄裏。”
“所以,”她閉目,眼淚如瀑,“我什麽也不能做。”
我亦閉目,無言,方崎,你何等清醒,清醒至于殘酷,我甯願你哭鬧不休,纏磨着我用盡一切手段阻止家人尋死,用盡一切手段保全她們性命,也不願你這般明白的去看清世事的絕望與殘忍,以戕害自己的心的方式,去血淋淋的盡你最後的孝道,這樣的選擇,令你成全了至親的死節,但這一生,你将再也無法成全自己。
方崎卻已平靜下來,睜開眼,道:“隻是,方逸爽既爲方家棄女,索性也撕擄到底不做方家人,我不死,我要活,我要保住彥祥,爲我方家留承最後一脈香火,我的娘親,與父親恩深愛重,她選擇殉節,我不能阻攔,我的兄弟姐妹,幼承父親庭訓,輕生死重氣節,此乃大義,我亦不能阻,唯有彥祥,幼弱無知,此生我定護他周全,至于我自己,算苟且偷生也好,算背棄方家也好,我都不管,我隻知道,父親一生剛直,舉世敬仰,這樣的人,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絕後,否則老天也是無眼。”
她仰頭,憤聲高呼,“蒼天!方氏何辜?你且張目!”
——
自别業回到沐府的路上,無意中看見一隊車駕過去,那富麗的鸾轎式樣和盛大的儀仗護衛,令我微微皺眉,聽得被驅趕到街道兩側的百姓低語,“燕王爺把王妃和公主們接來啦。”
我停步,側頭,看了看最後一乘鸾轎,杏紅煙錦轎簾密不透風的掩着,沉沉若少女不可開啓的隐晦心事。
漠然一笑,我繼續前行,在沐府門口,遠遠看見有宮中車駕停留,我再次皺眉,想了想,還是進門去。
果然正廳裏,一個中年太監正由沐昕陪着喝茶,他雖坐着,但頗有些不安,時時擡眼張望,眼見我身影轉過照壁,立時歡喜站起,道:“見過郡主,小的奉聖命前來傳旨。”
我對他看了看,似是那日在華蓋殿所見的太監,淡淡點頭,道:“聖旨?可要設香案跪接?”
他一臉谄笑:“陛下口谕,對于郡主,可免大禮……”
我打斷他的話,“廢話可免,何事?”
他無奈,隻得傳了口谕,是父親要我進宮,我想起先前路上所遇,心中頗爲煩躁,有心不去,然而方孝孺之事始終萦繞我心頭,父親總算肯見我,這個機會不可放過。
太監帶了車駕在沐府門口立等,我對沐昕簡單說了說方家情形便要走,沐昕道:“你速去速回,府中還有人等你。”
我怔了怔,“誰?”
“楊将軍。”沐昕道:“不死營今日進入京城,楊将軍便來拜訪,已經等你有一陣了,剛剛我陪着在花園談話,宮中來人,我出來接着,正巧遠真師叔在,兩人倒是投緣,估摸着現在還在後園談着呢。”
我喜道:“楊熙也來了?算起來一年不見了,那先見見,叫車駕等着便是。”
“怎可因末将之故,而緻宮中車駕久等?”聲到人到,卻是楊熙大跨步進來,遠真卻沒有跟來。
我細細端詳楊熙,一年不見,他略黑瘦了些,戰火烽煙,已經全數消去了昔日北平街頭少年貨郎的單薄與生澀,愈加英氣風發,隻是眉宇間不知爲何似有些恍惚失神之意,神色也略略蒼白。
我未及疑問,他已對我深施一禮,道:“郡主還是快請入宮吧,末将既已來了京城,總是要叨擾沐公子的,不妨日後再來。”
我點點頭,自去了皇宮,太監說父親在乾清宮,等我到時,父親卻不在,小太監輕手輕腳奉上茶來,我飲了兩口便擱在一邊,不知爲何覺得心生煩躁,似是隐約間有些非我所能掌控的卻絕不願意看見的事體,已于某個我所不知的角落發生。
久等不至,我索性行至窗前,眺望着偌大的皇宮。
這座以紫金山的富貴山爲靠山的皇宮,由太祖皇帝始建于元至正二十六年,初稱“吳王新宮”,後又稱“皇城”。有門四座,南爲午門,東爲東華門,西爲西華門,北爲玄武門。入午門爲奉天門,内爲正殿奉天殿,殿前左右爲文樓,武樓。奉天殿後爲華蓋殿,謹身殿。内廷有乾清宮和坤甯宮,以及東西六宮。 洪武八年,太祖皇帝再次修建宮阙,增設了午門左右兩阙,在奉天門左右增加了東西角門,并增建文華殿,武英殿。洪武二十五年皇城外增設宮牆,以新牆之内爲皇城,原皇城改稱宮城。在宮城前建造了端門,承天門,金水橋,向南直抵洪武門。廣場東側爲五部,西側爲五軍都督府。
内廷正殿的乾清宮,巍峨莊嚴,煌煌尊貴,俯視身周宮殿群,自是君臨天下氣概,我的目光遙遙望向奉天殿方向,隔着重重屋脊,無從得見那一方焦黑殘垣,以及曾于其上發生過的那些曾經鮮亮華貴的皇族掠影。
雖說同在一處宮城,然而我的目力,依然無法看清另一座宮殿的全景,無法透過連綿高聳的宮牆,看見咫尺之隔的另一座宮殿裏,人們在做什麽。
這個皇宮如此龐大,隻要它願意,可以湮沒不欲爲人所知的一切。
如此黑暗,如此蒙昧……的地方啊……
我壓抑的出了口氣,正要轉身坐回椅上,不經意瞥見父親的便輿正晃晃悠悠從奉天殿的方向過來,便輿停在乾清宮門前,他緩緩下輿,猶自轉身對奉天殿方向看了一眼。
日光映射下,他嘴角一抹奇異神情,似喜似怒,似憾似訝,然目色陰森冷谲,光芒嗜血。
我不自覺的打了個寒噤。
吱呀聲響,太監躬身推開殿門,随着槅扇緩緩被推開,驕陽的光影一分分瀉入,平鋪了一地,白亮的底色裏一抹黑影長而扭曲,水蛇般鑽入,漸漸擴大成一抹深黑的人影。
目光順着那影子緩緩向上,父親立于殿門中,日光裏。
他對我一笑,意态悠閑的邁步進來,經過我身側時,袍袖拂動,有隐隐鐵鏽般的氣味自他身上散發出來,那般甜腥味道極其熟悉,森冷而令人寒意突生,我突然心口抽緊,目光飛快而疑惑的在他身上盤桓一周,卻沒發現任何我以爲我會看到的痕迹。
他卻已安然的坐了,雍容平靜的撣了撣已經極爲平整的長袍,笑道:“懷素,近來可好?”說着便命賜坐。
我謝座,緩緩道:“父親終于肯見我了,自然好。”
他毫無尴尬之色,笑吟吟道:“朕初入京城,一些愚忠舊臣其心不死,妄圖作亂,是以一直忙碌,倒是冷落你了。”
“哦?作亂?”我偏頭看他:“一介腐儒,手無縛雞之力,身無可用之兵,也能作亂?真是奇聞。”
他怫然不悅:“懷素,方孝孺之事,無需再提,此人可惡之極,萬無寬恕之理。”
我一哂:“不過言語冒犯耳,父親即将爲九州之主,德被天下,爲區區腐儒一觸逆鱗,便要辣手滅其十族,不覺得氣度過狹了麽?”
他目光一閃,怒色一現又隐,忽道:“方孝孺親友已俱緝拿在案。”
我覺得他這話突兀,正要回答,他忽又轉開話題,漫不經心道:“不死營今日調撥進城,楊熙去見你了吧。”
我并不奇怪他知道沐府發生的事,以他的疑心毛病,沐府要是沒人監視才讓人稱奇,隻是他突然又将話題轉到不死營,是爲何故?
點頭,我道:“說起來也一年未見了。”
父親笑道:“不死營骁勇善戰,建功無數,懷素,朕不會忘記這是你的功勞。”
我淡淡道:“不過托賴父王洪福而已。”
父親慢悠悠的輕啜一口香茶,擱下,微笑注目我道:“懷素,我即将登基,給你個什麽封号好?你是打算住宮裏還是另建公主府?我知道你想必不喜歡宮中,給你另建府邸如何?嗯……公主府的護衛,按例五百人,我給你一千,如何?”
最後一句,令我恍然。
他是想搶走不死營了。
不死營本就是我的護軍發展而來,真要建公主府,何須再派護衛?
不死營自靖難以來,一直供他驅策,沙場百戰,功績赫赫,如今大事底定,天下在握,他的全部心思,便轉向如何維護鞏固這萬世基業上來,這般骁勇強絕的勢力,他是萬萬不肯将之交還于本就桀骜不訓難以掌控的我了。
嗯……先前突兀的提到方孝孺家族……何意?
我慢慢綻開一個笑容。
我的……父親,你實在是……令我失望。
你是在暗示我,想救方家人的性命,拿不死營來換?
你其實不知道,我沒你那般陰森城府,想都沒想過憑借不死營和你議價。
你想要,拿去就是,本就是你給我的,我還會死占着不還?
将掌中茶盞緩緩放下,我道:“父親,戰事已畢,我一介女子,何須那許多護衛?何況我自己也不是無自保之力,五百護衛足矣,不死營本是我的護軍,如今看來也無需留下,以如此強軍護衛公主府,驚駭世人徒爲不智,還請父親收回吧。”
父親看着我,目中閃過一絲笑意,滿意的颔首道:“你既如此說了,也頗有道理,隻是你和其餘公主不同,你是對朕有大功的,一千護衛是你應得的賞賜,你就不必再辭了。”
我忍住内心翻騰的惡心之感,依言謝恩,他舒心的向寬大的錦袱靠椅上一靠,一副塵埃落定萬事在握的模樣,眯眼笑道:“不死營是你一手親訓,算起來是你的嫡系,你能爲朝廷大業計,不計自身得失,忠心事君,朕心欣慰,但朕既貴爲天子,也不能白拿你的,朕可允你一個請求,作爲補償。”
我擡頭,看他,目光深深,我知道父親從來不是一個可以從表面言行窺其内心的人,若輕易信了他,隻怕會輸得很慘。
但是,我無論如何,要試試。
不死營,他絕不會留給我,哪怕搶,他也遲早會搶去,我若戀棧不放,隻會給他找到借口對付我,與其等到他使盡手段再交出不死營,不如痛快放手。
既然交出不死營已成定局,既然我犧牲我的心血已成定局,那麽,嘗試着博回一點找頭,也是應該的。
我笑道:“父親當知道我現今的唯一請求是什麽。”
他目光又一閃,卻不答我的話,隻是再次端茶就唇,輕抿一口,笑道:“懷素,前數日我夜有所夢,竟然夢見當年去山莊探望你的舊事,你那時不過十餘歲,紮雙髻,紫綢衣,雪白小臉,至今想起,依舊覺得可愛。”
我警惕的眯起雙眼……他說起這個做什麽?我可不敢相信他老人家是真的在訴說對我的疼惜,懷念我的童年。
卻聽他接道:“那時我每次下山,都心中愧疚怅然,想你小小年紀,母喪父離,僻處山野之地,實在凄涼。”
他滿面惆怅哀然之色,竟看得我心中也微微一軟,不能自抑的想起娘,心中再一痛,然而想到娘我立時瞿然而醒----不對,父親一直知道,自小的寄人籬下和娘的死,使我對他深有怨艾,也是我們父女不能和睦相處的最主要原因,娘去了不可泅渡的死亡之海,我和父親之間,從此難補鴻溝。
那麽他怎麽會在我面前,主動提起娘?
我想了想,在心裏冷笑起來,原來貪心不死,原來換了計策,此番以情動人,迂回曲折,不過是初初那“山莊”二字。
果聽得他道:“所幸有山莊衆人護持教導,你長成如此聰慧靈秀,文武雙全,我心甚慰。”
我不答,隻似笑非笑看他。
他神色自若接道:“是以我一直頗爲感激山莊諸人,欲圖答報,如今朕富有四海坐擁天下,當年夙願,當可償矣。”
“哦,”我笑道:“父親打算如何報償?”
他正色道:“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以你師傅師叔的才能,實授武職,也是當得起的。”
我隻笑而不答。
他挑眉看了我一眼,似是終于不耐煩這般繞彎子說話,清咳一聲,道:“若是你師傅他們不慣官場,以閑雲草莽爲樂,朕也不欲相強,隻是聽說山莊長于消息刺探,其消息渠道,縱橫經緯遍布天下,朕想着,和朝中錦衣衛之職司倒有異曲同工之妙,你我既爲父女,一家人何必做出兩家事?不妨請你的師傅師叔們,以及山莊所屬,并入錦衣衛,專司天下不公不法之事監察,廓清法制匡扶正義,說起來也不違背你山莊素所尊崇之俠義道,屆時這錦衣衛最高指揮使,由你師伯任着便是,也正好調教調教那些沒個章法的喽啰,你看,可好?”
你看,可好?
我垂目,端起茶盞,輕吹浮沫。
好溫和婉轉的口氣,好冠冕堂皇的說辭。
好……險惡而一廂情願的用心。
吞并掉山莊是麽?分化之,零割之,利用之?什麽錦衣衛指揮使?做了你的官,要殺要剮還不是由你?
我可沒忘記你曾指使賀蘭悠殺近邪。
外公所言非虛,你果然動了山莊的心思,搶走不死營還不甘心,你連山莊都不放心留在我手裏,果然搶來的龍椅有刺,搶來的帝位心虛,你這般急迫的妄圖攫取我的勢力,你害怕的,到底是我,還是内心深處長久盤桓的不安?
當年我隐約聽聞,我被送上山後,四大弟子曾勸說過外公,禁絕燕王進山,以免将來發生禍患,當時外公言道,“不可使懷素與父相絕。”是以父親得以年年探望我,山莊奇詭路徑對他開放,給了他一窺山莊奧秘的機會,那是外公愛憐我,明知他虎狼之性,依舊引狼入室,外公愛重我若此,他将山莊交給我,即使已表明他不在意,我卻又怎能任山莊落入父親之手?
将掌中茶盞輕輕擱于幾上,我擡頭,對上父親平靜中隐藏算計的目光,很慢的笑了笑。
“父親,您的建議甚好,不過女兒另有個想法,您可願一聞?”
“哦?”他斜睨我,目有戒備之色。
我慢條斯理道:“父親您剛才說,錦衣衛沒個章法,想來您也知道,所謂”專主察聽在京大小衙門官吏不公不法及風聞之事,無不奏聞。“這般的職司,若爲心狠手辣之人把持,極易使天子之劍易手他人,成爲别有用心者打擊異己之私器,如今的錦衣衛,是越發跋扈不知法度,濫用私刑迫害政敵,自設诏獄擅處人犯,廣事羅織酷刑逼供,百官黎庶聞聲遠避,長此以往,隻怕難免漸如武周朝女帝風聞奏事,酷吏來俊臣索元禮自撰《羅織經》般,禍亂朝綱人人自危,對父親治下大明朝之民心安定,必有所損,女兒以爲,錦衣衛本隻司巡查緝捕,處理帝王交付案卷,如今初衷已改,私欲膨脹,已引起百官怨望,倒不如裁撤錦衣衛,收回其擅自審處人犯之權,并入山莊,轉至暗處,專司天下情報收集傳遞,原有審決之權,依舊交由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如此,方職司分明,互有牽制互不統屬,可避尾大不掉之勢矣。”
慢悠悠一笑,我再将一軍,“父親若納懷素所請,懷素願親自爲父親掌執此事,鞍前馬後,無不效勞。”
一陣靜默。
我笑吟吟注視着父親,等着他暴怒失态。
你想吃掉我的勢力,我不退反進,反攻一招,看你如何應對?
我的目光,緊緊盯着他的臉,他眉梢輕輕抖動,雙目微微眯起,寒光乍現,嘴角肌肉扭緊,唇線抿成一條直而薄的“一”,神情沉斂裏,隐現猙獰。
面上浮着微微笑意,我在悲涼的等待,我的父親,會怎樣對他的女兒,一現天子之怒?
然而他很快平靜下來。
居然還端起已經涼掉的茶,飲了一口。
穩穩放下茶盞,他道:“嗯……你的谏言,朕記着了,此事日後再議。”
我颔首,有一絲輕微的釋然,正欲告辭,目光忽掠過他身邊案幾上,幾封奏折,最上面一封,字迹隐有些熟悉,我皺眉思索,依稀記得,那是朱高煦的字體,我曾經見過他寫給父親的軍略。
看到他的字體,我直覺隐隐有些不安,腦中忽掠過一絲念頭,電光火石間我瞿然一驚,疾聲問道:“父親,不死營交還後,您屬意由誰統帶?”
他似是怔了怔,方答:“此事朕意未決,你也不必憂心,總之,朕不會虧待不死營有功将士就是。”
我不理他語氣已有不豫,忽地站起,指着那奏折道:“可是撥予朱高煦麾下?”
他默然不語。
我站在那裏,看着他,隻覺得寬闊良深的宮殿的光影,一層層黯淡下來,黯淡光色裏高坐的父親,面目模糊,神情陰鸷,然而隐藏在這些表象之後他的内心,已難用模糊陰鸷來猜想,我看着他,想用目光劈開遮掩于他神色前的重重層雲,卻最終,隻能直面他的無波神色,和抿着滿含深意笑紋的嘴角。
我苦笑起來,十指冰涼。
父親,你離我如此遙遠。
多年前,娘親逝世之時,你已遙遙立于我生命的對岸,終我一生,難以真正靠近。
然而那時,我還是能看清你,知曉你前行路途上的一切。
可如今,是不是身份的巨大轉變,從仰望而至俯視,那般落目的景象變遷,亦會徹底改變一個人?還是你一直很好的隐藏了那麽久的本性,在躊躇滿志天下在握的今天,終于不需再苦心隐瞞掩藏,而痛快顯露?
我本應熟悉你 ,然而這一刻,我隻覺得陌生,那陌生如此寒意森森,利齒爍爍,泛着白亮的幽光,齧痛我。
齧痛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