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于臣子的悲憤,他神色慘淡卻平靜,隻出神看着火海中的奉天殿,躍動的光影射在他臉上,看來眉目仿佛在輕輕抽搐,然而當我凝神看時,他依舊那般漠然神情。
皇位,家國,天下,祖業,一朝全失,他,當真能,說放下就放下?
輕輕歎息,不想再執着于這個問題,我道:“走吧。”
文華殿密道,老頭前來時和我略略提過,他言說當年隻是給了先太子圖紙便離開了,至于太子是否按照他的囑咐建造,他也并不清楚,但以先太子之穩重缜密,和當年他與太祖皇帝因性格和政見相悖,屢屢争執以緻他常常憂悶的情狀,他對于後路一定有所安排,果然,密道曆經多年後仍保存完好,棄善旋下暗鈕時,暗門幾乎是立即無聲無息的滑開了。
将點燃的火燭扔進去,燭火不滅,我們放心的進入密道,一行人沉默行得半個時辰,所有人心事重重,連聲咳嗽都不聞,火折子的幽光閃在清潔卻沉悶的密道中,宛如鬼火悠悠飄搖。
大半個時辰後,棄善終于咳嗽一聲,道:“到了。”
鑽出密道,身後便是宮城北安門,隐隐聽得承天門人聲馬嘶,蹄聲震動,燕軍進入宮城了。
我和老頭對望一眼。
這時機确實掐得剛剛好,燕軍進城,父親定然直撲宮城尋找允炆,顧不上其他,大軍一齊湧入皇城,正是最混亂的時辰,如果等到父親發現奉天殿裏沒有建文屍體,定然下令封鎖城門,到時隻怕出城就難了。
在文華殿,我們所有人都已換了尋常百姓衣服,草草易了容,允炆現在是個黃面病容漢子,神情恹恹的站在書生裝扮的葉希賢身邊。
人影一閃,一個藍衣青年瞬間閃至我身側,我擡頭,對他一笑,阻止了欲待有所動作的程濟。
是改裝後的沐昕。
他先仔細的打量我一眼,再對着允炆默然施了一禮,我輕輕道:“陛下,這是沐昕。”
允炆怔了怔,這一刻他臉上神情有了細微的變化,卻難以辨明是悲是喜,他看着他,又看看我,目中飛快掠過的一抹神色連我也無法捕捉,然而他最終隻是微微苦笑,無聲回禮。
看着這少年玩伴多年後相見的一幕,我眼前忽然掠過碧水生波的聽風水榭荷池畔,微笑的允炆目光閃閃看着我,而調皮的沐昕伸出手來,欲去奪取我掌中的玉佩。
再看看淡薄晨曦裏,面前這一對沉默的男子,和身後煙灰飄揚的皇城,我将一聲歎息壓在心底,時光當真是世間最鋒利的刀刃,無情削薄了往昔的記憶,少年的豐采。
而“物是人非事事休”,當真是最最狠毒的谶言。
自北安門出,迅速跨上老頭安排人早已備好的駿馬,過元武門,出皇城時,天色已漸亮,其皇城外,還有京城和外郭兩重城垣
我們一行人直奔城門,将至聚寶門時,老頭突然停住腳步。
我亦低低咦了一聲。
城門已由燕軍接管,卻并非我們想象的混亂不堪,人數雖然不多,但極其有效的控制了城門要害,衣甲鮮明的燕軍,正仔細盤查進出人等,對年輕男子,尤其查問得嚴格。
老頭退到一處死角,手一招,一個早已等候在此處的暗衛慢慢靠近來。
低聲道:“是道衍大和尚的命令,言說非常時期,爲京畿安全計,須着重城防,不得随意出入。”
我冷哼了一聲,暗罵道衍狡猾,竟是算無遺策,老頭卻神色平靜,對那暗衛伸出兩指,那暗衛一點頭,悄悄遁去。
我瞧得納悶,問老頭:“你伸那兩指是什麽意思?”
老頭白我一眼:“第二個計劃的意思。”
我挑起眉毛,“外公,你老今日讓我刮目相看啊,如此老奸巨猾。”
“沒大沒小,”老頭佯怒,随即得意道:“你以爲你爹家裏就你一個能人?你爹那裏,不說藏龍卧虎,多少也勉強有幾個人物,沒幾手防備,老爺子我若栽在你爹手裏,那不是八十老娘倒繃孩兒,平白折了我一世英名?”
我嗤的一笑,搖頭,“你老省點力氣了吧,你都是‘古人’了,‘死’了快三十年了,還談什麽英名不英名。”
老頭眼一瞪,正要反駁,一輛馬車飛快駛近來,車上一個精瘦漢子,啪的一甩馬鞭,喝道:“讓開!讓開!車内有傷寒惡症快死的病人,不想死的快讓開!”
衆人如見瘟疫,紛紛避開,那車夫連連揚鞭,飛奔向城門,立即被兵士攔下,車夫如樣述說一遍,兵士變了臉色,但仍然恪盡職守的堅持查看,車夫急忙扯了巾帕捂了口鼻,又遞給士兵一方布巾,那士兵見這陣仗,也有些畏怯,站得遠遠用長矛挑開布簾,探頭看了幾眼,被病人的味道熏得直皺眉頭,又用長矛在車底戳了戳,揮了揮手,示意車夫過去。
那車夫千恩萬謝的趕緊放下車簾,急急驅車而去,遠遠避在一邊的百姓,方漸漸聚攏來。
我轉首對老頭看去,他對我擠了擠眼。
不多時,又一隊送葬的隊伍過來,隊中孝子神情枯槁,人人如喪考妣,守城士兵拿了畫像一個個對過去,又一個個的打量身高體型,連衣服鞋襪都捏了捏,終無所獲,搖頭,放行。
又不多時,一對鄉下夫妻要出城,不知道爲了什麽事扭打起來,那女子忒地潑辣,當街就扭了丈夫耳朵,滿嘴“死鬼,殺千刀的!今日定不與你幹休……”守門士兵來查問依舊不放手,直直拖着丈夫要過城門,士兵長槍一橫攔住,她前沖的勢子一時沒站穩,一斜身跌在士兵身上,衣服散開了一些,露出雪白的一抹胸頸,看得四周諸人吃吃的笑,她居然也不急着扣衣鈕,一骨碌爬起來,抓住士兵就開始撒潑,吵嚷得不可開交。
直到驚動了守城的軍官,過來看了那士兵的尴尬,女子的潑辣與貨真價實,男子的猥瑣畏怯,皺着眉頭,連畫像也沒掏出來比對,連連呼喝,将那對夫妻趕出了城門,那女子出了城,依舊時不時回頭叫罵幾句,被那男子急急拖走,走好遠了,還能聽到女子清脆的罵聲,夾雜着打耳光的啪啪之聲。
我啧啧贊歎的看着老頭:“我還從來不知道,山莊暗衛除了刺探,潛伏,搜羅情報和偶爾的暗殺外,居然還有演戲的課業,唱作念打,個個都是高手。”
老頭捋須微笑,“人生本如戲,連戲都演不好,還談什麽混江湖,談什麽行天下?”
沐昕一直注視着城門,此時接口道:“已經過去了四批人,想必接下來是老爺子安排的人來報信了,卻不知道您安排的是誰家手下?在這紛亂局勢,朝局未明勢力更替之時,晚輩想不出什麽人可以很快取信于燕軍?”
“你想不出?”老頭斜睨他,“真的想不出?我不信。”
沐昕微微一笑,不再說話。
“他哪是你這愛顯擺的性子,”我扯扯老頭胡子,“我來說,能出入宮廷耳目衆多及時掌握帝王動向的,除了皇帝近臣,就是王族親貴,就在親近燕軍的京城王族中想,簡直呼之欲出嘛。”
沐昕沉聲道:“晚輩實在佩服老爺子,當真草灰蛇線伏迹千裏,居然連爲燕軍打開金川門的谷王那裏,您也早早安排了暗樁。”
“十年,”老頭伸出兩個巴掌,得意的在沐昕眼前晃,“十年之前就開始了,京城王宮貴族家,有點勢力的,老爺子我都早早安排了暗樁,谷王家這個,已經實實在在是谷王最親近的心腹,不敢說言聽計從,也絕對是左右膀臂,丫頭,你今日且注意着,日後也許用得着。”
他說完又偏頭看看一直沉默聽着我們對話的允炆,笑道:“陛下,有何感想。”
允炆苦笑了一下,淡淡道:“朕……我今日才知道,原來我竟做了那許多年的瞎聾癡皇帝。”
“非也非也,”老頭的腦袋幾乎搖到他臉旁,“我知道你手下也有專門的負責監督百官和天下各處私隐勢力的力量,這是你爺爺傳下來的家風,他這一輩子就沒相信過誰,錦衣衛就是他折騰出來的,隻是錦衣衛到得後來,權柄益重,私欲膨脹,又設在宮外,漸漸不再成爲皇帝手裏的刀子,而成了具有自身思想的擇人而噬的猛獸,但凡一有了私欲,本業自然要荒廢些,又如何能和老爺子我這個熟知錦衣衛内幕的人鬥?我知彼而彼不知我,我專訓出來精通如何躲避朝廷緝私力量的暗衛人才,又豈是你們那些屍位素餐的暗流所能掌握?”
允炆默然,半晌道:“皇爺爺生平英明神慧,唯獨對待功臣,有失公心,若誠意伯您至今在朝,又怎會有燕賊篡逆之事……”
老頭嗤的一聲,搖頭道:“要想他相信人,當真是冬雷震震,夏雨雪,也不能的了,我若一直在朝,他隻怕死都死不安穩。”
允炆幹咳一聲,轉過頭不接這話,旁邊幾人皆有尴尬之狀,對這些從恩人口中出口的大逆之言,隻好當作沒聽見。
我同情的看了允炆一眼,他自小養成的端肅性子,皇族教養,遇上老頭這樣沒道理沒規矩的人物,當真是難以消受,可是,隻怕不消受也得消受,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正思量着,聽得馬蹄聲響,一騎風也般過去,馬上騎士身姿挺直如松,策馬疾馳的姿勢潇灑,如箭般一路飛蹄,揚起滾滾煙塵,到得城門口,他單手挽缰,回臂一勒,駿馬一聲長嘶,人立而起,在半空中凝定不動,日光灑下來,好一副漂亮的剪影。
“好!”有路人喝彩。
而他已飛身下馬,急急迎上了那守城軍官,在他耳側附耳說了幾句話。
我以目示意老頭,他點了點頭。
那軍官聽完,果然臉色一變,那人又掏出什麽東西給他看,他神色大變,立即召集了手下,匆匆分了幾路,騎馬向城外飛馳而去,城門口隻留了兩三人繼續值守。
我松了口氣,知道守城士兵的注意力全部被谷王手下帶來的“皇帝聽說逃出宮,可能就混在剛才那四批人當中”的假情報吸引過去,而未曾指明到底是哪一批,隻好分兵分頭去追,兵力亦被分散,此時我們再出城,萬無一失,亦不緻爲人所趁,将來父親即使懷疑到我身上,也沒有任何證據。
于是按照原計劃,這麽多人一起走太過明顯,分批帶着允炆和諸臣出城,揚惡和遠真先伴着老王钺,扮着攜老父親進城看病的一行,守門的士兵因爲知道那個假消息,警惕松懈,隻望了望,便順利的過去了,随後便是我,允炆和外公,一對返家的京郊富戶夫妻,帶着老家人,然後是沐昕和棄善,帶着葉希賢,程濟,楊應能,一行五人出城訪友的酸儒士子,棄善那鼻孔長在天上的德行扮起眼高于頂的書生倒也合适,近邪獨往獨來慣了,一個人留在最後,萬一事有不諧,也有首尾呼應的意思。
攙着微恙的丈夫,我神情自若的行至守門士兵跟前,還沒開口,那士兵已皺眉道:“瞧這臉色,怕不是個痨病鬼?過去吧過去吧……”說着還退後一步。
心中一松,正要邁步,忽聽又是一陣馬蹄聲響,是城外向内城疾馳而來,我的心一沉,想怕不是那些士兵起疑回來了?擡眼看去,卻見幾騎神駿非凡的黑馬,正揚蹄而來,那馬及馬上騎士騎術較先前那人更高了一層,起蹄落蹄,竟整齊如一,不過五六騎,馬蹄齊聲敲擊地面的聲音,竟似有千軍萬馬逼近的感覺。
我微一怔神,不由細細聆聽,便發現這蹄聲似也古怪,霸氣之中韻律奇詭,竟似有懾神之效。
這個念頭剛一閃過,我還沒來得及思考,那幾騎轉眼便到了眼前,馬上人一色紫衣,拱衛着正中一騎,飛電般馳至城門處,齊齊勒馬。
那正中一騎,卻猶自前行幾步,越衆而出。
這一騎不同那幾騎的睥睨霸氣,反而姿态頗有些懶洋洋,閑庭信步般行前幾步,在城門正中停下。
馬上人溫雅秀美,黑發如緞,容顔明麗如日光。
我的手指緊緊掐在掌心,面上平靜依舊,向守門士兵讨好一笑,攙着允炆緩緩前行。
那人策馬遙望京城,長發在風中飛揚,神情遼遠目光寂寥。
城門要道,來往衆人絡繹不絕,他便這麽策馬而立,生生堵住來往通道,換成往常,早有人呼喝,然而衆人此時皆爲這區區數騎威勢所驚,爲他懶散而優魅的風姿神情所撼,無人敢于喝斥一句,不自覺的屏息繞行。
而這四周無數樣仰望他的人群,他亦似未曾知覺。
隻是那麽神情複雜的遙遙遠望,有人試圖沿着他的目光尋找那個終點,卻隻看見京城如波逐浪的重重屋脊。
他神情散淡旁若無人,然眉目之間寂寞如雪,天下間熙熙攘攘,這一刻與他無關。
自然,平凡的富家夫妻和老家人,眼角也沒能令他瞟上一眼。
我低下頭,提着一顆心,從他馬側,行過。
将過他馬身之時。
他突然一偏頭。
如黑曜石般的瞳仁,驚電般穿空而來,那目光如金剛鑽般于日光中一閃,瞬間劈進我躲藏于垂落長發之後的眼神中。
那樣的目光,如利劍裂空,不容人閃避躲藏。
我心中一片清明,知道他已認出了我,
就如同當初在紫冥大會,萬人之中,他蓦然一回身,依舊準确的捕捉了改裝之後的我的目光。
眼毒至此,真是我的不幸。
此時再躲避已無任何意義,我擡頭。
一片茫然神色,對上一片漠然神色。
他居高臨下,俯視着我,漆黑的眸瞳裏,深水千丈,無波無浪,連漁火星光也不能得見。
風吹散他的發,飛舞千絲,有一霎,一縷發絲缭繞過他的容顔,遮住了他的眼神。
電光火石間似有波光明滅。
然而轉瞬消散。
不過是一刹,擡頭,目光交視,短暫至無人知覺這一刻暗潮洶湧。
無人知我的手心微微沁出細汗,一隻手指已悄悄下移,扣住腰間照日的機簧。
我知道,什麽也不用說,隻要他再對我望上多一刹那的功夫,守門士兵一定會起疑,屆時,不暴露也得暴露。
照日觸指冰冷,如此光輝的名字,揮出時依舊會其冷如冰。
…。
他突然豎起手掌。
紫衣騎立即上前。
我立即微移腳下方位,手指,勾上照日劍柄。
如此近的距離,須彌劍法中最爲刁鑽的角度,一擊必殺,隻是,會是誰殺了誰?
允炆突然咳起來。
老家人立即上前,顫顫巍巍的扶着允炆,又來拉我的手臂,“少奶奶,少爺氣色不好呢,得趕緊回家熬藥。”
說是扶,暗中卻狠狠掐了我一把。
他那一移動,恰恰亦阻了我出手的方位。
我在無人看到的角度,瞪了老頭一眼,老頭對我,幾不可察的微微搖頭。
我怔了怔,便聽見賀蘭悠懶懶吩咐身側紫衣騎。
“這幾個村婦村夫好不知理,杵在路中,生生壞了我賞景的興緻,讓她們快滾。”
不再看我,他再次出神看向前方京城,姿态漫不經心:“無知村夫,不值得出手,趕出去也就罷了。”
饒是明白他有意放過,然而他那般語氣神情依舊将我氣得一個倒仰,一時不知道是該怒他好還是該謝他好,那紫衣騎已躬身領命,當真長鞭一甩,向我們擊來,隔着距離也可感覺到風聲凜凜,喝道:“還不快滾!”
允炆的身子在微微顫抖,我暗暗咬唇,扣緊了允炆的手臂,低下頭,快步走過。
聽得身後守城士兵似有些不滿,反來責問他:“你們什麽人,在這裏當面打人……”
然後似是看到什麽,聲音戛然而止。
我微微苦笑着,也不敢走遠,使了個眼色,将早已被老頭悄悄點了穴的允炆交給他,自己折轉身潛回城門外不遠處,賀蘭悠雖然放走了我,但是可不見得願意放過沐昕。
從我掩身之處,隻見沐昕一行人,神色如常行前,賀蘭悠背對着我,微微側頭,隐約見一抹似笑非笑的嘴角。
“來日狹路相逢,今日被困之辱,在下必定索回。”
言猶在耳,如今,可真真應了狹路相逢之語了。
告密,賀蘭悠不屑爲。
刁難,他一定很樂意。
尚未思量清楚,便聽恢律律一聲嘶鳴,那些紫衣騎中不知是誰的馬突然受了驚,忽地鬃毛直立昂首長嘶,發瘋般的掙開缰繩,揚起四蹄,直直沖出。
正向着沐昕的方向。
尖呼聲起。
驚馬,城門,擠挨的人群,文弱的士子,不能顯露的武功,不能閃避的情勢----沐昕身後,一對老夫妻顫巍巍等着過城門。
不過電光火石之間。
沒有思考與選擇的餘地。
要麽,在守門士兵面前,顯露武功生生勒馬,爲避免馬驚踏傷人群暴露自己,要麽,生生受了這一撞,受傷難免,還是會引人生疑。
我一聲冷笑。
誰說,一定隻有這兩個選擇?
手指一彈,一枚星碎流光飛射,準确飛入站在門西側較遠的一名守城士兵後頸。
誰說我們一定要暴露,或者一定要想辦法遮掩自己?
既然不能被你看見,那我就不讓你看見。
不想被發現的最好辦法,其實不是自己躲藏,而是擋住對方的眼睛,不是嗎?
星碎無聲。
與此同時。
正在接受查問的沐昕,和查問他的士兵一齊愕然擡頭,驚馬驟至,那士兵張大嘴,一聲驚呼卡在咽喉裏。
“驚惶”的沐昕,似是已經失了方寸,無助的舉起衣袖,似想僅憑手臂的力量擋住奔馬,又或者,已是無能爲力,隻是盲目的遮住眼睛,便可不用眼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慘劇。
舉起的寬大的儒衫衣袖,擋住了他自己的視線,也擋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隻有站在對面的我,看見他手指在袖後一拂,已點了那士兵穴道。
然後立即飄身而起。
飛月卷雲的姿勢,半空中一個優美的弧,藍影一抹,轉側一掠,便已一腳踢下紫衣騎士,反占了馬背的位置,回首向賀蘭悠一笑,口型微動,似是短短說了句話,随即毫不猶豫,打馬疾奔出城。
丢了馬的騎士從地上一翻身躍起,怒極正要去追,賀蘭悠頭也不回輕輕一擺手,那紫衣人立時怏怏止步。
而城門這裏,沐昕的身影剛一消逝,留下的棄善立即袖底手指微揚,兩枚幽光閃彈而出,無聲的解去那兩名士兵的穴道。
一切都隻發生在瞬息之間,那兩名士兵穴道被點與被解,隻是一刹,時間短到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站在當地,茫然四顧,“剛才那人呢?那瘋馬呢……”
有嘴快的,目睹剛才奇異一幕的百姓正要說話,忽聽人群裏有人驚呼。
“啊,我的褡裢呢?我的褡裢到哪裏去了?”
“啊!我的銀子也不見了!”
“我的……我的……”
人群頓時宛如沸騰的粥鍋,紛亂噪雜,驚呼連起。那一直立于城門一側的谷王手下,此時時機正好的一躍上前,大喝:“定是有賊了!”
這番更是亂上加亂,所有人都在查看自己的行囊衣物,還有人揪住身側人不放,吵着自己的銀子定是被人家偷去,一定要搜身,鬧得不可開交,那兩個士兵也被裹進人群中,被人浪擠得如波逐流頭昏腦脹,扯着喉嚨勸解喝罵呼喝安靜統統沒用,急得不停抹汗,徒勞的分開人群,再被人流裹入。
哪裏還記得剛才的馬和人?
谷王那個手下,猶自嫌不夠亂,突指着賀蘭悠一行人大喝:“這群人來得蹊跷,莫不是和賊一夥的!”
此言一出,驚亂的百姓立即如被提醒,做恍然狀,紛紛道:“對……這些人一直杵在城門口,瞧着就奇怪……”
“定然是合夥了來偷東西……”
“搜他!”
便有性子暴烈的,喝罵着便沖向幾人。
當先幾人,看出賀蘭悠是這群人的首領,怒罵着沖到賀蘭悠馬前。
一直在城門外看着這一切的我,本來正在贊歎咱們山莊出來的人都配合默契,心有靈犀,此時不由瞿然一驚,道:“糟了!”
賀蘭魔王可不是山莊中人,他的人生準則裏沒有“不可濫殺無辜”這樣的信條。
正要起身救人。
卻見沖到賀蘭悠馬前的那幾人,忽地生生頓住。
我怔了怔。
六月驕陽裏,賀蘭悠端坐不動,連傾身俯視都懶得,隻是沉默而無聲的看着沖來的人群,陽光灑得他銀衣一片暗光閃耀,層疊的衣袖袍角,螭紋缭亂如錯卷的絲弦,風吹動衣袖輕拂,螭龍飛舞,擇人而噬。
一片碎葉自城門後方被卷來,悠悠飄蕩欲待接近,卻在他身周丈外,碎爲齑粉。
他隻是一動不動,然,殺氣自生。
“哇!”
最前面的那人,霍地噴出一口鮮血。
“呼!”
銀發的影子一閃,轉瞬已拉了受傷的人退後,其餘人高呼一聲“有鬼!”四散奔逃。
冷笑一聲,近邪直直站在賀蘭悠馬頭,豎指一劃。
如分水劃波,劃裂碧浪千頃,空氣中有撥弦之聲,起音便是铮铮殺伐,弦響,弦斷,弦裂無聲。
不過舉手一劃,四面埋伏,日光退避。
喧嚣而寂寥的城門,斑駁牆角,生出簇簇頑強的草,碧色葳蕤,卻忽然無風自動。
遠處山崗上,野花微微搖了搖,依舊盛開。
賀蘭悠一直端凝不動的身形,突然也微微搖了搖。
不過一招,時光轉瞬荏苒,不過一招,歲月如此驚心,招起招落之間,有塵埃緩緩落定。
收回手指,近邪慢慢看了賀蘭悠一眼,頭也不回走出城門。
經過谷王手下身邊時,頓了頓。
棄善等人早已趁先前那一場混亂出了城。我接着,與等在更遠處的老頭揚惡等人會合,直奔向京郊神樂觀。
疾馳中,我悄然回首,但見城門一彎,在我的視線中逐漸拉長,光影搖動城郭樓台,城郭中斯人背影,是天地間一抹耀目的顔色,隻是無論怎生看來,那耀目光華裏,總有一份無言的疏冷。
滿地白雲,東風吹散,是否亦已吹散他唇側,莫名的笑意?
神樂觀說是觀,早已朽頹,所幸老頭事先派人打掃過,還算幹淨,居然還有兩間完好的耳房,劉成和方崎在觀中等我們,老頭草草安置允炆歇了,拉着我進了另一間。
我還沒坐定,就皺眉問他:“人家的穴道解了吧?允炆也夠可憐的了,給你欺負得……”
老頭歎氣,“我有什麽辦法?賀蘭小子雖說不屑于揭穿我們,但也沒安什麽好心,存心要刁難我們,小皇帝年輕氣盛,真要受不住言語鬧将起來,雖說我們脫身無虞,但你就一定不能事後摘清自己了。”
我冷笑一聲,“怕他什麽,他縱做了皇帝,我一樣不懼他。”
“少胡吹大氣,”老頭哼了一聲,随即正色道:“我正要給你說這個,丫頭,你父想必很快就要身登大寶,你打算何去何從?”
“你說呢?”我反問他。
“我不管你怎麽打算,”老頭道:“我要提醒你,你爹很快就不是燕王,是皇帝了,但凡一個人身份轉換,心性是多半要變的,何況他要做的是皇帝這個全天下最爲無恥最爲狠毒的位置,在其位謀其政,他的所思所想,所見所聞,定然與以往不同,你萬不能再當他是以前那個燕王,諸事掉以輕心,要知道,帝王心術,是世間最最淵深最最可怕最最反複無常的物事。”
“我自然知道,”我歎了口氣,“他猶與别人不同,他這個皇帝位子是生生從侄子手中搶來的,曆經四年苦戰,數次瀕臨絕境,千辛萬苦于劣境中掙紮得來今日的一切,他的得失心執著心,較曆代帝王定然更爲濃烈。”
“你知道就好,”老頭望着窗外,“如此,我走得也放心。”
我心中一黯,垂下眼睫,饒是早已心知肚明老頭救走允炆,定然會立即隐居,但别離這麽快便來到眼前,依舊不能自抑的悲涼之意頓生。
這些年,我和外公聚少離多,好容易有這數月相聚,轉瞬便要别離,外公已是耄耋老人,紅塵歲月已有限,此一去,再思相見,隻怕今生無期。
卻叫我,如何舍得?
心中一沖動,我脫口而出,“我和你一起走。”
此言一出,自己也微微一驚,随即想起,于這京華煙雲地,其實并無可值得留戀的人或事,無論是自己所厭惡的兄弟姐妹,還是即将成爲皇帝天威難測的父親,都不能給我如伴在外公身側的溫情欣喜,山莊諸人,才是我真正的親人,我真真是蠢了,怎麽就想不到要和他們一起?想到當年在山莊那段難得暢朗的日子,一時神往,泛起淡淡喜意。
老頭聽得我話也怔了怔,随即無聲搖了搖頭,我詫然道:“怎麽?你不肯帶着我?”
“你這丫頭,笨起來實在讓人氣結,”老頭敲我的腦袋,“還記不記得當年接到我的那封信,信裏說了什麽?還是你隻記得随信而來的秘笈和銀子,把老爺子我的諄諄之言忘得幹淨?”
我沉思一下,訝然擡頭:“你要放舟海外,遠離中原?”
“對,”老頭一撇嘴,“你爹那個人,允炆活一日,他都不肯善罷甘休,所以,如今他雖逃了出來,但普天下,難有他立足之地,終生都得不見天日漂泊無定東躲西藏,何況我替他推過命,留在中原,恐遲早有性命之憂,所以,我早就和你說過,此間事了,将攜有緣人放舟碧海,這個有緣人,就是允炆。”
我眨眨眼,“離開中原就離開中原,我怎麽就不能去了?”
老頭胡子一豎:“你去?丫頭,那沐小子去不去?”
我頓時啞然。
老頭恨鐵不成鋼的看着我歎氣,“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順理成章的認爲沐小子一定會和你在一起,根本想都沒想過其他可能,但你要明白,沐小子不是你,你可以無牽無挂,反正你爹那一家子都不是東西,他卻有家,有老母尚在,有至親兄弟,他于這非常時期一走,以你爹的疑忌之心,沐家難免遭受牽連,而他也終身有家不能回……當然,你真要走,沐小子還是會一如往常毫無怨言的陪着你,但是你忍心讓他抛棄這一切?忍心讓老母失去幺兒,忍心讓他爲難?”
我默然,這還用問麽?自然不能,外公說的對,我不能自私到那般地步。
老頭看着我,難得态度端肅的歎了口氣:“丫頭,你什麽都好,明決剛毅,聰慧洞徹,唯獨心地尚不夠冷硬,這自然是好事,隻是于情之一字,便不免過于拘泥,糾纏磨折,苦人亦自苦,傷人更自傷。”
我知道這是老頭的臨别贈言了,一時心下酸楚,隻含淚颔首,卻無言以對。
他繼續道:“你家老頭我雖号稱曉天機明人理,但你也知道,但凡推命稱骨四柱周易六爻紫薇鬥數鐵闆神數之類種種,無論怎生精深此道,一旦施之于自身與親近之人之身,多有不準,所以你的命,我從未給你推算過。”
我霍然擡頭,“沒有?!”
他愕然看我,“自然沒有,你何有此問?”
我吃吃道:“那那……那……當年我曾在你書房裏看到幾句話,批的是‘威儀天下,終緻洇于草莽,名盛當世,終緻後世不聞,英才盡仰,終緻孤寒一生’……難道說的……不是我?”
“自然不是你!”老頭連眉毛都豎起來,“你怎麽會認爲是你!”
他似是想到了什麽,突然嘿嘿奸笑,“叫你偷看!”
我垂頭,隻覺得嘴裏似是剛咽下三斤黃連,苦澀至難以形容,不是我……居然不是我!可笑我這許多年來一直以爲說的是我,由此在内心裏隐隐畏懼命運,諸多逃避,尤其是最後一句,我不能否認那句話我一直妄圖忽視,卻不能擺脫那巨大的陰影,以至于在很多本可以明朗相對的機會中,我選擇了放棄或走開。
因爲我一直畏懼那區區數十字的命運,會最終攜着不可挽回的威勢,降落于我的曆程,并殃及無辜。
然而今日我方才明白,那竟然不是我的批命!
那我之前的那些……算什麽?
閉目,苦笑,終至無言。
老頭一直觀察我的神情,此時突緩緩道:“丫頭,不必想太多,你隻需明白,一切都是天意,命運如此安排,未見得是薄待了你。”
我懶懶道:“我無意看見那批命,也是天意?”
“焉知非福?”老頭隻答我四字。
他揉揉我的發,“丫頭,以後,山莊暗衛就交給你了,那四個活寶會幫你的,隻是你要記住,暗衛于你,既有莫大助益,亦有莫大隐患,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那個貪心老子,一定會盯上山莊勢力,作爲帝王,也一定不能容忍天下還有這般暗流勢力的存在,丫頭,他若逼迫你,到時你交也不交?”
我冷笑,“他若和我好言商量,我會考慮将暗衛勢力不再擴充,并承諾永不與他的統治相對立,若他貪心太過,想着的是吞并掉山莊勢力,我憑什麽要将外公幾十年心血一手締造的暗衛勢力拱手相讓?他又憑什麽坐享外公的東西?”
老頭揚揚眉,道:“也不必執着太過,他真想要,就給他罷,隻不可助纣爲虐罷了。”
我怒氣上來,道:“不行,外公留下的東西,誰也别想搶。”
“再說,”我取過桌上老頭掏出的暗衛名單和分布圖,皺眉道:“你總得帶走一批人,否則一老一少,孤身流浪海外,萬一遇上什麽事,如何自保?不成不成,你不帶走一半人,我不放你走。”
老頭失笑,“你是不是打算我帶三百流寇,嘯聚海外,揚威異域,做那海大王去?”
我點頭,正色道:“若于某地停留,遇上昏君無道,當地百姓生靈塗炭,恰好可揭竿起義,解民倒懸,保不準萬民一擁戴,你便做了那啥爪哇、古裏、暹羅、阿丹、忽魯谟斯、木骨都束之類國家的大王,我也好讨個公主做做。”
他哈哈一笑,道:“你馬上就是天朝上國的公主了,要做那洋婆子公主做甚?放心,一些跟随我很多年的老家夥,暗衛裏再呆着已經不适合了,我已讓他們在蘇州府港口等着我,他們也沒什麽牽挂,帶着便帶着吧。”随即拍拍我肩,頓了頓,語氣突有些感慨。
“懷素,一眨眼,你也這麽大了,當年你娘在你這個年紀,已有了你。”
我心中一震,擡眼看外公,他神色裏微微怅惘,似是想起了少年時便離他而去的愛女,想起她宛轉明慧的容顔,她去時,他已很久未見過她,在他的記憶裏,那個清麗絕俗的小女兒,永不老去,鮮亮如初,正如此刻,他即将再次面臨離别,在以後的歲月裏,他定會如此記憶不改的,想起我。
命運總在無情,重複又重複。
九十高齡的外公,即将遠涉重洋,難有回歸之日,縱然我知道這是他一生的夢想,縱然我知道他已近半仙之體,笑傲煙霞逍遙蓬萊原該是他的最終歸宿,可我依舊不能抑制的悲從中來,我愛的人,一一離我而去,留我在這碌碌紅塵掙紮前行,他日天涯轉身,再無人殷殷相候,此番寂寥悲涼,如花調心謝,碎去無痕。
換得淚流滿面,我投入他懷。
老頭輕輕拍我的背,喃喃道:“也沒什麽好說的了,癡兒,且記着,萬事随緣而已,還有,你總是失之于剛傲恣肆,不妨慎微些,權,然後知輕重;度,然後知長短,諸葛一生唯謹慎,卧龍尚且如此,你有什麽理由例外?”
半晌,他推開我,從懷中取出一卷書冊,放在我手中,道:“昔年太祖以啃了一半的燒餅考校你家老爺子,是有《燒餅歌》,此千字詩,是老爺子我以象數推論入化而來,推及其後近千年炎黃國運,是爲凜凜天機,不可輕洩,你且收好了。”
我接過,愕然道:“莫非我爹篡逆,你也知道?”
“南方終滅北方終,”老頭一笑,“我早說過,天意也。”
我嘶的抽一口氣,怒道:“他也算和你有點親戚關系,你怎麽就能算出他來?不成不成,不能什麽都不知道就把你這神仙放走,你今日得幫我算算,不僅我,你那四個活寶弟子,沐昕啊都得算算。”
“什麽親戚關系,”老頭怒道:“我推算的是國運,怎麽知道這家夥日後害了我女?要不然,哼!”
我拉他衣袖:“算吧算吧,錯了我不對人說,不算你丢人。”
老頭瞪我:“什麽丢人不丢人,你當這是吃燒餅,多吃少吃不過是肚子漲點或癟點?今天這時辰不對,隻能算一個,而且你不必算了,定是不準的,便是準,說出來反生變數……沐昕也不必算了,他和你是一回事……”他忽轉頭向窗外看,隐約聽得有人緩步行走吟詠之聲,我聽那聲氣,卻是遠真。
老頭目光一閃,道:“此便契機……”袍袖中指掌微動,臉上忽閃過一絲青氣,喃喃道:“果然……”
我急忙追問:“什麽果然?”
他瞟我一眼,似是微微猶豫,才道:“想來與你無妨,你不必問了。”
我正要瞪眼,他又道:“遠真是我最後收的弟子,這許多年,他雲遊天下,在我身邊的時日最短。”
我皺眉,覺得他這一句話頗爲古怪沒頭緒,正要細問,他卻已站起,道:“我便去了,你一切小心。”
我怔怔站起,道:“你……不讓我送你麽?”
他道:“我已在蘇州府劉家港備了船舶,然後自蘇州至福建長樂出洋,那小皇帝心有未甘,我已命揚惡迷倒他送走,今天便要趕去,舟行海上,他想回來也沒辦法,難道跳海遊回來?”
“至于你,”他很平靜的對我一笑,“很快就有人要來找你,你怕是分身乏術,記住,”他豎起手指,“事有可爲不可爲,不可強求。”
随即又自失一笑,喃喃道:“不過白說一句罷?……”再不言語,轉身就走。
我追前幾步,茫然伸手,欲待挽留。
他卻于稀薄日光中,頭也不回去了,日光将他背影越拉越長,清瘦的覆蓋在我的身影之上,再緩緩拉開。
我怔然而立,看着他長衣漫卷飄然而去的背影,微熱的淚泛起,卻仍露出淡淡微笑。
低聲呢喃:“保重…。”
外公,我知道,這繁華不堪的人間煙火,紅塵守候,本不應留住你,你屬于更遙遠的天涯,想必是爲了所在乎的人們,你才羁絆這垂三十年。
如今,你自由的行去,漠視那城郭燈火招展如花。
外公,但願從此後,你行走江海之間,所經島嶼,皆波平浪穩,所曆世情,皆海晏河清,
而我,從此後,将長行,寂寥人生。
怅立良久,直至風露漸下,霞光悄生,而遠山更遠之處,隐約有笛聲逶迤而來,清亮明銳曠達暢朗,穿金裂石高亢入雲。
重重碧色中,斯人已遠。
我喃喃低吟: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如許。更南浦,送君去……萬裏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沐昕過來,悄悄攬住我肩。
輕輕道:“轉瞬變幻江山,斯人一去飄然,倒更合稼軒詩意……經行幾處江山改,多少親朋盡白頭,歸休去,去歸休,不成人總要封侯。浮雲出處元無定,得似浮雲也自由。”
我靜靜聽着,悄悄拭了淚,笑道:“那老家夥是自由了,乘風好去,長空萬裏,直下山河,卻留我等于這苦楚人世掙紮,真是自私。”
他微笑,抱緊我,在我耳側呢喃:“你還有我呢。”
我将臉輕輕伏于他肩,沉默不語,隻閉目感受他氣息清遠,耳聽得夜蟲唧唧,不遠處溪澗幽草間有點星瑩光閃爍,偶有流螢飄飛至我們發梢眼角,明滅而微碧的光,映得人眉目朦胧。
風襲流星,露侵荒台,相擁的人,自有一份沉靜的溫暖。
良久,我輕輕道:“是,我還有你。”
沐昕攬着我,指了指不遠處幾處尚算幹淨的方石,想是當日建觀時多餘的石料,道:“你站得也久了,去那坐會。”
剛在石上坐下,我瞪大眼睛,好笑的看見沐昕從懷裏掏出一個酒壺。
低郁的心情微微沖散,我眨眨眼,“偷的?”
他笑而不答。
“師傅的寶貝,居然給你偷了去,”我伸手搶過酒壺,先灌了一口,“其實,隻怕是故意爲之吧。”
沐昕淺淺一笑,撫了撫我的發,道:“慢些喝……懷素,莫要把所有事都看得太分明,那樣會少了許多快樂。”
我将酒壺遞給他,笑,“今朝有酒今朝醉,那管他日是與非,來,一人一口,不過你少喝點。”
他指尖一彈酒壺,其音清越,我聽着那聲,怔了怔才道:“你好奸,居然先喝掉一半……”
他微笑,“我怕你耍酒瘋,隻好未雨綢缪了。”
我佯怒,“好你個沐昕,我什麽時候撒過酒瘋?拿來----”奪過酒壺喝了一大口,突想起一事,問道:“先前城門奪馬,你用口型,對賀蘭悠說了什麽?”
他淡淡道:“多謝賜馬。”
我失笑,“你會氣死他的。”
“賀蘭教主何等人物,沒那麽容易被氣死,”沐昕目光突然一亮,“你一直看着?”
“自然,”我倚在他肩,将他的發繞在指上,“難道你以爲我會隻顧自己逃跑?”
他笑笑,靜靜俯視我把玩他的頭發,突道:“當日我記得我曾被你搶去一縷發……”
我霍地坐起,瞪他:“胡吣……”
他隻凝視着我,滿目笑意。
月色垂落九天,流上屋瓦,再鋪開一地銀輝,六月初夏,風聲疏柔,翠葉玲珑,而身周群山攢擁,流水铿然,談笑間,一溪風月無聲,直欲醉眠芳草。
——
夜将深時,我酒至半酣,在沐昕懷裏靜靜睡去,休管昨日與明日,幾多人間愁煩事,且于此刻,換得更深好眠夢一場。
沐昕隻是輕輕抱着我,仰首看天上明月。
隐約聽得有人步聲輕捷,靠近沐昕身側,我向來警醒,聞聲立醒,卻聽沐昕極輕的噓了一聲,似是示意對方莫要吵醒了我,我便默然不動,繼續佯作熟睡。
是劉成的聲氣。
他壓低嗓子,道:“方姑娘……走了。”
沐昕不動,大約是以目示意相詢,劉成又道:“她今日一直煩躁不安,先前怕誤了你們的事,不敢妄動,你們回來後,她趁大家相送老爺子,各自安排的時機離開了,還不讓我告訴你們,我怕這變亂時期,她會出什麽事,所以想了想,還是來禀告少爺。”
沐昕嗯了一聲,劉成走開,沐昕又等了等,才靜靜道:“你既已醒了,再硬伏着豈不難受,起來罷。”
我讪讪一笑,擡起頭來,道:“方崎會去哪裏?”
兩人對望一眼,同時道:“回家。”
我起身道:“我們進京是一路潛行,依照外公的布置,”懷素“此時還在趕來京城的路上,方崎一旦在京城露面,我們就露餡了,方崎不會不知道其中利害,隻是想必她太過擔心家人,沒奈何才離開,雖說父親此刻未必顧及到她,但也需小心着…。先拜托下師傅,趕上去照應她吧。”
前方樹上有銀光一閃,沐昕擡頭看看,道:“先生去了。”
我點點頭沉思道:“揚惡送外公還沒回來,師傅先去了京城,其餘的人,按原來的打算,立刻回返鎮江府,與假扮我們一行的人換回身份,再等父親派人來接。”
——
次日午後,我們剛剛回到鎮江,在客棧裏換回身份,乍一在街上露面,便遇上了梁明帶的一支隊伍。
他見了我,難掩喜色,躬身道:“郡主果然趕來了,王爺一路兵鋒如火,昨日已取京城,立即命末将來迎郡主,末将想着郡主當循我軍行軍路線而來,一路過來,果然在鎮江遇見郡主。”
說着便恭敬牽過馬匹來,請我們上馬。
我點點頭,淡淡道:“皇帝呢,怎樣了?”
他現出一臉黯然之色,“帝爲奸臣所蔽,不信王爺昭昭之心,竟舉火焚宮……駕崩了……”
“哦?”我訝然道:“怎會如此!”
他低首道:“我等進宮,便見宮中煙起,王爺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後來見着焦屍數具,王爺極爲傷心,痛哭相撫,言道可惜先帝枉負王爺忠摯之心,不意不諒而遽至此……”
我看着他閃爍神情,在心中冷笑,面上卻做出黯然神色,道:“可惜先帝了……何至于此!”
言罷上馬,一路趕向京城。
京城城門,查問得較昨日更爲嚴格, 守門士兵看見梁明,忙躬身讓到一邊。
梁明臉色凝重,道:“着緊些。”衆人諾諾應是,我故作不知,偏頭問他:“怎麽了?”
他忙答:“回禀郡主,末将也不知,是姚先生傳下的命令。”
我詫然道:“姚先生?”
梁明道:“是道衍大師,他還俗了,俗家姓姚,名廣孝。”
“還俗?”我沒有笑意的笑笑,“也當還俗了……父王在哪裏?宮中?”
他應是,又偷眼去觑沐昕,我知道自當年他被沐昕掠去過,又被我派人威吓後,他見了沐昕和我,總是很不自在,看他一副有話不敢說的樣子,我笑謂沐昕道:“我去去就來。”
他點頭,道:“我在京城沐家别府等你,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在哪裏吧?”
我點點頭,他又望望遠處皇宮的飛檐,目光一掠又收,淡淡道:“沐府的廚子做得一手好素食,你要記得回來品嘗,可别和王爺談得高興,讓我餓着肚子空等。”
我明白他言中提醒之意,微微一笑,道:“申時之前,自然要回來填五髒廟。你且等着我。”
——
當我在華蓋殿再見到闊别一年的父親時,立于殿門,竟有刹那驚怔。
大殿幽深蔭涼,高遠深邃,蓮瓣中拱雲龍,龍口懸垂吊燈的五彩藻井下,一人端坐于華蓋殿四面不靠的寶座正中,微低着頭,正細細撫摸精雕細刻的鎏金扶手,一線微光自藻井射入,正照上他側鬓,一點細白的光色跳躍,華發初生。
那般廣袤深遠的殿堂,那個高坐寶座之上的人,這一刻,看來,無比遙遠,無比孤獨,然而他嘴角一抹笑意,喜悅而蒼涼。
去歲我自燕軍大營中離開時,四十許壯年的父親尚黑發滿頭,如今一年不見,鬓發已蒼,我不用細想也知道,這半生的輾轉心念,這四年的日夜熬煎,這最後一年的破釜沉舟,這決戰之前的孤注一擲,早已提前耗損了他的精神,轉側之間,換去華年。
可最終,他勝了,提千萬軍馬,破一朝都城,逼死親侄,謀奪江山,換來白發幾莖,在他看來,是值得的吧?
殿門前,太監欲待唱名,我一擺手,阻止了他,緩緩邁過高高的門檻。
他擡起頭來,擡首間目光如炬,灼灼閃光,努力掩飾的興奮歡喜,于這無人深殿之處,終不可抑制流溢。
“懷素,你來了。”
我颔首,聲音漠然平靜:“恭喜父親,不日将身登大寶,君臨天下。”
他不掩喜色:“懷素,爲父能有今日,你居功甚偉,爲父還沒好好謝你。”
“不須,”我随意坐下,“你終究是我的父親。”
他看着我,喜色漸漸淡去,目光流轉,忽道:“你過來時,可見奉天殿已成廢墟?”
“見過,”我淡淡道:“我還于火場之前焚香三柱,以祭先帝之靈。”
他目光閃爍的看我,試探道:“懷素,你……傷心否?”
我撩起眼皮,自下而上看他,直到看得他避開我的目光,方漠然道:“如果我說我傷心,你是不是就能令允炆複活?”
他眉頭一抽搐,随即道:“建文之死,非我所願,不意他剛烈如此……”
我微微冷笑起來。
他住了口,疑惑的看我。
我輕輕撫摸手下雞翅木雕花椅光滑的扶手,也不看他,道:“聽聞燕軍進京城後,在皇城門口接了道奇怪軍令,大軍退守龍江驿……敢問父王,這是爲何?”
他不答,側轉頭去看殿前香爐。
“最後一刻不曾揮軍直逼,卻以攲角之勢圍困京城,父王,我可不敢認爲您在最後一刹突然心軟,有意放允炆一馬。”
我斜睇他,“你懼這逼宮殺侄罪名,懼這天下悠悠之口,你圍困皇城,隻是給他時間讓位或自盡,對不對?”
戟指向他,聲音冰冷,我道:“父親!你如此狠心!”
他頓了頓,面色變幻,半晌,怒道:“懷素,怎可咄咄若此!”
我冷笑,不答。
所謂先發制人,後發者制于人也,火場中未見允炆屍體,父親難免懷疑到我,與其等到他疑心猜忌盤問于我,倒不如我挾怒而來,以問罪之姿,摘清自己。
父親是大略知道我與允炆情分的,而以我的性子,我若對他的“死”漠然視之,不曾言語,父親反而會起疑,但亦不可做作太過,此間分寸,需拿捏得當。
我這番神情譏刺,想必起了作用,他雖有怒色,但目中疑色反而漸淡,隻是尚自未能盡去。
外公給他種下的這根刺,令他隐痛在身,卻難以宣之于口,我在心中暗暗苦笑,隻怕這也将是我們父女之間的暗刺吧?
暫時雖不至于牽肝扯肺,卻很難說日久天長之後,不化爲癰疽膿腫,折磨人日夜難安。
然我不悔。
外公說,事有可爲不可爲,然,事亦有當爲不當爲。
父親漸漸平靜下來,倒是主動轉了話題,絮絮和我說些善後登基事宜,我有一搭沒一搭聽着,當他說到即位诏書,須得尋得當世名望德信俱重之大儒親草,方可令天下歸心,縱觀當世,莫如方孝孺者,文章醇正,海内之冠,天下讀書人之首也。
我心一緊,轉首去看他,見他神色堅定,不由心又往下沉了沉,思量一番,斟酌着道:“正學先生德望自然毋庸多言,隻是其人聽聞生性執拗狷介,且忠事前朝,隻怕屆時未必應父親之诏,此人剛烈,若是當庭說出些言語來,父親,隻怕斯時你難以自處。”
父親目光一烈,寒聲道:“天下我都已掌握在手,還怕撥弄不了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我皺眉:“讀書人風骨,未必能以威武屈之,當心千載之下,史筆如刀!”
“不妨搩碎之!”
我隻覺得寒意森森,擡目看他,濃眉之下目光幾近猙獰,頰上肌肉都微有扭曲,怔了怔,想到這許多年來,他在我面前,多是溫和慈愛模樣,縱然我早知道他絕非良善之人,卻也曾自欺欺人想過他未必如我所想那般不堪,然而我今日親目他這般神色,終是忍不住黯然。
沉思有頃,我慎重站起,向父親施下禮去。
他愕然至幾欲立起。
“懷素,你這是爲何?”
我俯首,誠聲道:“懷素有一事相求。”
他微側頭看我,慢慢道:“爲方孝孺?”
我正色道:“正是,方孝孺其人,剛介之名重天下,必不會降附于你,我求父王,若方氏拒草诏之請,萬勿殺之。”
言畢又施一禮。
父親定定看着我,目中神色微有感慨,半晌道:“懷素,你素日剛傲,桀骜不訓,這許多年來,我未曾見你爲誰俯首,不曾想,你首次折節如此,竟是爲了一個不相幹的讀書人。”
他喟然道:“他與你有何交情?”
我一哂:“無,我不過是欲爲天下讀書種子,留傳一薪火耳。”
“你倒和那和尚如出一轍,”父親笑起來,“這腐儒,能得你二人慎重請托,當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也罷,”他道:“我既應了道衍,如何反會拒絕你?這個腐儒,隻要他識相,我自然不難爲他。”
我皺眉,道:“我請托的是,如果他不識相,你也别殺他。”
“你當我殺人如麻麽?”他笑起來,“方孝孺得天下之望,我自會慎重。”
我深深看他一眼,道:“如此,多謝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