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淝河之戰,朱高煦埋伏于此,以逸待勞等待喘籲籲追着父親疾風般腳步一個多月的平安疲兵,原以爲手到擒來萬事俱備,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平安竟似早有防備,雙方一對上,朱高煦的驕兵,險些被沉穩老辣的平安包了餃子,朱高煦無奈之下隻得帶着自己的親軍護衛拼殺突圍,數次不成,最後關頭,揮師南來襄助燕王的楊熙率不死營“正巧”路過,悄沒聲息列陣,如神兵突降,尖刀般撞進平安隊伍,與朱高煦裏外應和,立時将形勢倒轉,反倒逼得平安再顧不得厮殺,一人一騎打馬狂奔,全軍潰敗。
亂軍之中,也不知怎的,一支冷箭歪歪斜斜,仿佛有眼睛般繞過鐵桶般衛護在朱高煦身邊侍衛們的腦袋,直襲高陽郡王尊貴的後腦,也是朱高煦命大,箭至之時,他力盡手軟,劍落于地,下意識的去撈,那麽一矮身,便避過了要害,射在了他的肩頭。
然而郡王的運氣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按說他甲胄在身,尋常箭矢根本射不進,偏偏那箭居然是勁弩發射的玄鐵重箭,甫一沾身,立時碎甲裂骨,朱高煦頓時被射栽到馬下,身受重傷。
灰溜溜的郡王帶傷回營,自己的軍隊已經折損三之有一,燕王看在他受傷的分上沒有責罰,但語氣已多有不豫。
當楊熙把這個不幸的消息飛鴿傳書于已經在路上的我時,我淡淡一笑,心裏沒有半點的喜悅。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
老頭對我的行爲不置一詞,他一路悠哉遊哉遊山玩水,經過洛陽要看牡丹,經過浙江要去雁蕩,經過安徽要登黃山,半點也不着急模樣,不僅如此,他還和紫冥教鬥法,鬥得個不亦樂乎。
也不知道賀蘭悠怎麽想的,自我們離開雲南,自西平侯府動身潛行,每至一處,食宿之資,都有人先一步結清,供奉招待,皆是精緻貴重之物,離開客棧時,必有紫衣黑帶的紫冥教執事恭謹上門,殷殷探問,再三緻歉,言招待不周諸事怠慢請多包涵等等,态度極謙恭,言語極文雅,渾不似魔教作風,倒一個個象詢詢儒雅的老夫子。
當然我們誰也不是蠢人,自然知道對方再文雅,也不過是溫和的執行賀蘭悠,“最恨爲人所乘,來日狹路相逢,被困之辱,必定索回”之語,暗示我等行蹤生死俱爲人掌握,示威來着了。
揚惡爲此氣得大叫大跳,揚言報複,每至一處,必大啖天下美食,每樣吃一口就吐掉,還要求專備金盆吐菜,大概賀蘭悠吩咐過不得違逆我們的要求,所以那當地執事忍氣吞聲的當真送來金盆,揚惡還将紫冥教送來的各類珍奇玩意弄個破袋子裝了,拖到街上分贈路人乞丐,每贈一人,必慎重告之對方,此乃紫冥教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緻力蒼生之舉雲雲,逢到晚上,他便召喚當地名妓笙歌舞樂,徹夜燈火通明,我和方崎好奇,他到底會做些什麽,某夜爬上屋頂偷窺,結果發現他說頭癢,叫那名動全城的美人徹夜給他梳頭,還說美人體香不夠别緻,贈送了一方他從南洋搜羅來的珍貴香粉,言說隻要美人用了那香粉,必令恩客記憶無比深刻,美人大喜,再三感謝的收下,我一看就知道那東西是我們當年從黃鼠狼臭鼬身上提煉出的“辟易油”,取其意爲“聞者辟易”也,當即笑得,差點沒從屋頂栽下來。
揚惡那是胡鬧,老頭自然不和他一般,他一改素日滑稽突梯德行,待客時比人家還客氣,還文雅,一應禮物,一一笑納,然後轉身就封上臭襪一雙,爛鞋半隻之類的“重禮”,裝入描金繪紅的精美匣子,備上泥金拜帖,指明爲表謝意,特備舉世無雙之厚禮,饋贈紫冥教當地首腦,并請代向賀蘭教主問好,祝他老人家貴體康泰,永葆青春,祝大紫冥宮财源廣進,大家發财。
帖上,當地分堂分舵首腦姓名清清楚楚,送往地點準确無誤,送信人行蹤如風,任紫冥教使盡手段也無法追索。
這些舉動看似簡單,然而天下人誰都知道,紫冥教勢力雖大,但各地分舵所在地向來神秘,各級首腦身份,除教主外,其餘人也不對外公開,即使上次紫冥大會公開在全江湖招募高手,也隻是挑戰某級位置而已,至于那些勝出的,到底最後被紫冥教如何分派,各自分管哪處分舵,也無人得知。
紫冥教展示其勢力雄厚和龐大消息來源,老頭立即以牙還牙,掀起山莊暗衛實力冰山一角,也讓紫冥教見識見識。
輕輕松松,一個拜帖,便道盡人家機密,也不知最後,到底是誰吓到了誰。
如此一路鬥法,晃悠晃悠逐漸接近京城。
我本以爲老頭去京城,定與天下大計有關,不曾想父親兵鋒直指京城,他仍舊不當回事,還顧着和賀蘭悠開玩笑,好奇之下忍不住問他,他卻道:“時機未到,去早了也是無用。”
我不由驚疑,“難道你此去不是挽此頹靡江山?”
老頭白我一眼,“你當我是神啊,一指可翻覆乾坤?我去,不過盡我微力,贖還舊人之債而已。”
“聽你的意思,難道允炆的江山,當真要換了父親去坐?”
老頭沉默,半晌才道:“懷素,其實你自己也當知道,袁珙慧眼如炬,道衍精通術數,他們看中的主子,實是天命所歸,你細想想,你父自起兵以來,數次決勝之大戰役,都勝得若有神助,生生将不利情勢掰轉,硬給他來個以弱勝強,要說運氣,這運氣也實在太好了些,好到叫人不相信他是真龍也不成。”
我哼了一聲,悻悻道:“不過依托允炆優柔性懦而已,否則隻怕他未必能安然至今。”
老頭道:“此亦命數所系,皆爲天意,天意如此,非人力可相強。”
我試探道:“那你想做什麽?”
老頭哈哈一笑,就手揉亂了我的發。
“裝什麽裝?你敢說,你想做的事,和我想做的不是一樣?”
我亦哈哈一笑,展開紙卷輕聲讀,“三月,破平安軍于淝河,四月,破平安、何福軍于靈璧,俘平安。渡淮,趨揚州,五月,帝诏天下勤王。”
老頭神色平靜的聽着,點頭道:“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雖然我很讨厭你爹,不過他用兵倒也說得過去。”
我搖頭:“盛庸平安,何嘗是庸将?我就親眼見過平安将父親殺得狼狽逃竄,不過時也命也。”
“時也命也,然而我知道,有人命數未終,就算他命數将終,老爺子我今次也逆天改命一回,咱要救的人,輪不到你爹來說話!”老頭越說越激動,遙望南方,手指亂戳,胡子飛飛:“朱棣小兒,你騙了我女,害她早逝,我還沒找你算賬,老爺子我今天來,給你龍椅上種一根刺,讓你後半輩子都坐不安穩,還捂着屁股不敢聲張!”
——
建文四年六月,當我們到達瓜洲時,戰争的烽煙剛剛散去,燕軍以不死營爲先鋒,渡江而至,大破盛庸官軍,鎮江守軍俱降,鎮江街頭巷尾,到處傳說着慶城郡主如燕師割地請和的消息。
我失笑,對沐昕道:“允炆也是急傻了,敵手眼見勝利到手,如何會和你談判?要談判,也得自己先打了勝仗,居于有利形勢方可有斡旋餘地,如今燕軍節節推進,應天岌岌可危,江山眼見将全數落入父親之手,允炆憑什麽會以爲父親願意将到手果實讓出一半?父親可不是這麽大方的人。”
沐昕遙望着京師的方向,輕輕吐出一口氣,“昔日建文卧榻之旁,容得你父蟄伏安睡,終于勢力長成,如今你父,怎會重蹈覆轍,給建文這個機會?”
當晚,消息傳來,父親拒絕慶城郡主請和要求,稱此次起兵乃爲先皇報仇,誅滅奸臣,并無他意,此志達成,願如周公先賢,傾力輔佐當今。
我當時在用晚膳,聽說時一口氣沒憋住,嗆咳不止,揚惡則直接把菜噴到了對面的棄善臉上,被棄善一鞭子扔出了門,再撕了他新做的袍子擦臉。
沐昕輕輕拍着我的背,含笑不語。
我喘了半天氣,才悻悻道:“你們不要這樣看着我,我也沒想到他無恥到這個地步,爲先皇報仇?報什麽仇?我怎麽沒聽說過先皇有什麽需要他起兵從北平一路打到應天的仇?”
老頭啧的一聲,正色道:“你蠢了,怎麽沒仇?先皇兒子生太多,是仇,朱标居然生在朱棣前面,是仇,生在前面是長子也罷了,居然還生了長孫,更是仇,長子長孫也罷了,爲什麽不是白癡?好大仇,而先皇被朱标父子和奸臣蒙蔽,沒把皇位傳給你爹,緻使你爹隻好自己去搶,江山百姓無辜遭此塗炭之災,更是血海深仇,奸臣可恨啊,勸得先皇早些識時務把皇位給了你爹不就沒事了?你爹那般熱血正義,堂皇光明的奇男子,怎麽能容忍先皇聖聰爲人所蔽?須知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先皇英明受到如此侮辱,你爹怎能不揮師南下,爲先皇報仇?”
這一堆仇說下來,難得老頭居然還一臉正氣毫無笑意,流霞寒碧先就撐不住,寒碧正布菜舀湯,撲哧一聲,一碗好好的荷葉珍珠湯便浪費了,爲近邪添飯的流霞笑得花枝亂顫,險些将飯碗合到近邪身上,害得他騰的一下奔到了梁上,我咳得越發厲害,沐昕遞過茶盞來,在我耳邊輕聲道:“吃飯别聽老爺子說話,他存心不良。”
老頭瞪眼,“你小子說的啥?還沒娶到我孫女,就敢非議老爺子?”
我臉一紅,白了老頭一眼,忍不住咬着筷子去瞟沐昕,他笑笑,放下筷子,起身慎重施禮。
“聽老爺子話中之意,隻要沐昕娶到令孫女,便可盡情非議老爺子,沐昕是小輩,視前輩如高山仰止,不敢有此妄想,不過若能得老爺子青眼相加,予小子非議之權,沐昕此生之幸也。”
話音剛落,一片沉寂,和棄善已經打完一架,從門外再次奔進的揚惡瞪大眼睛,“嘩”的一聲。
我怔了怔,便覺臉頰被熱浪,緩緩席卷。
淡淡的羞赧泛上來,我不由自主躲閃着眼光,飄飄蕩蕩落在院外一枝顫顫可憐的花葉上,那花在夜色中風采不改,玲珑清香,似猶比往日有勝。
他……是在求親麽?
——
滿室寂靜裏,揚惡再次嘩的一聲,喜滋滋拍我肩膀,“老天有眼,懷素寶貝,你居然也有人要——”
被我看也不看一反手,再次掀入院中。
老頭穩坐如山,捋捋胡須,笑眯眯将沐昕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那目光實在讓我汗顔,偏生沐昕好定力,神色不動的任他看。
老頭看了半晌,雙掌一拍。
“好!嫁了!”
砰通一聲,第三次奔進來的揚惡沒站穩,一個腿軟栽到地下。
就連棄善雪白冷漠的娃娃臉上也多了點驚異表情,随即哼了一聲,咕哝道:“我倒覺得那個……”話到一半被近邪用菜堵了嘴,他怒目橫視,一巴掌便扇了過去,近邪抓起一碟菜一擋,砰一聲,所有人立即忽的一下退遠。
遠真今天扮的是賦閑的官老爺,立即很有官威的踩着方步上前,豎目道:“呔!爾等鼠輩宵小, 當街鬧事,沒有王法了嗎……”
那兩個對望一眼,難得很有默契的同時伸手,各自揪住他左右衣襟,呼的一聲,便拖出了房内。
寒碧流霞捂嘴笑道:“哎呀今天怎麽了,好端端的把菜都毀了,我去叫店家重新送些來……”互相推着笑着,出去了。
劉成微笑着看了沐昕一眼,道:“我去看看他們。”拉了拉一直頗爲沉默的方崎衣袖,兩人一起出去了。
一時房内,衆人俱巧妙作鳥獸散,隻留下我,沐昕和老頭。
老頭笑嘻嘻看着沐昕,那眼光,當真如看孫女婿一般。
“你小子很聰明啊,知道抓老爺子我的話柄?不怕觸怒我,你想娶我家懷素就沒戲了?”
沐昕靜靜笑道:“老爺子豈是一言生怒之人?”
老頭瞄瞄他,“又來拿話套我?嗯,說起來,沐家小子還是配得上我家丫頭的,西平侯府也名聲不錯,其實我老人家也好,懷素也好,看重的都不是世間權位榮華,不過但得知心人白首不相離而已,如今我隻問你一句話,你若娶到懷素,你将如何待她?”
你将如何待她?
我一笑。
這樣的話,拿來問沐昕,其實有些多餘了,他會如何待我,難道我到今日還不明白麽?
沐昕對這個問題并無一絲不耐之意,他微微側首,向着我,靜靜思量的姿态令人心生安甯,而笑容如此清朗,碧水一泊,明澈如斯。
他一字一句的答。
“汝喜爲我喜,汝悲爲我悲,雖死渾不懼,雖别魂不離,系我一生心,求汝,展眉歡。”
最後三字,他說的如此清晰,似要努力将言語的力道,深刻進我的心裏。
我微微綻開一抹笑意,而他目光流轉,似可醉人。
沐昕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見我神情,随即再一笑,“謂予不信,有如皦日。”(詩經《王風·大車》,彀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我指日爲誓,今生活着的時候,如果不能結爲夫妻同居一室,那麽死後我也希望和你合葬在一個墓穴中,日後,當你對我的話有懷疑時,請擡頭看看天上永不消逝的太陽。)
六月熏風,柔軟拂過敞朗廳堂,廊下芳草寂寂,夏蟲唧唧,安靜裏有種沸騰的溫暖,如我此刻,曾在熱水火海中煎沸過,再被溫泉煦風安詳撫摸的心。
也不知道對視了多久,直到老頭不耐煩,梆梆的敲桌子,又作勢伸手,虛空左拉一把,右拉一把,抓抓撓撓做纏繞狀,再狠狠打了一個結。
我瞪他,“做什麽?”
他摸胡子,“做什麽?這麽盯着我老人家看着累,挽個結,方便,省得還要找對眼。”
轉頭對微笑的沐昕道:“親也求了,誓言也表了,我老人家也看中你了,懷素丫頭不做聲便是樂意了,那還啰嗦什麽,想看,娶回家看一輩子去。”
他不知道從哪摸出本曆書來,在手中嘩啦啦一陣亂翻,半晌,一拍大腿,喜滋滋道:“真是巧了,明天就是個好日子,娶親須趁早,那就明天辦了吧。”
……
我哭笑不得的看着老頭,做甚?我是洪水猛獸?這麽迫不及待的想要踢我出門?
沐昕也有一刹那的驚訝,随即平靜下來,向老頭再施一禮,和聲道:“老爺子吩咐,沐昕怎敢不從,隻是沐昕視懷素如珠如寶,斷不肯委屈了她去,不敢于此行旅之中,寄居之地,倉促成禮,待此間事了,沐昕必齊六禮,策軒車,傾西平侯府之珍,求娶懷素。”
他頓了頓,又道:“沐昕知道老爺子和懷素都非伧俗拘禮之人,隻是婚姻乃女子終生大事耳,沐昕不敢輕忽,否則此生必覺有負懷素,寤寐難安。”
“待此間事了……”老頭喃喃一聲,看向沐昕堅定的神情,臉上神色難明,半晌道:“你小子可知道,我老爺子不是時時都這麽多事的?……。罷罷,你願意這樣也由得你。”
他唧唧哝哝站起來,拍拍袍子,嘴裏咕哝着:“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也不理我,自大跨步去了,我微有些疑惑,想拉住他,他一把拍開我手,懶懶呵欠道:“老爺子我要困覺,明天進京城,怕就沒得睡了,别吵我。”
他的身影一出門,我立即端着幾杯已經冷掉的茶水,走到檐下,看也不看,潑下去。
呼地一聲,冒出一個濕淋淋的人頭。
我抱臂笑嘻嘻望着我那不成器的師叔,“初夏薄暮,好風良夜,師叔聽得辛苦,若是能洗個冷水澡,自然最舒服不過,你便不用謝我了。”
揚惡怒瞪我,“要嫁人的人了,怎麽還這麽刻薄惡毒?近邪你這幾年不是一直陪着她嗎?怎麽沒教教她三從四德溫良恭儉讓……”
近邪貼到他身邊,冷冰冰道:“你才懂三從四德!”
一院子的人,站得或遠或近的,都看着我微笑,目光裏滿滿欣喜,我微笑環視一圈,看到方崎時,不禁微微皺了眉頭。
自從我們離開雲南一路向京城而來,方崎便沉默了許多,往日的明朗爽利日漸少見,心事重重。
也許……我沉吟,她的心事,并不僅僅因爲我們來京城,而是因爲,父親節節勝利,建文朝廷風雨飄搖?
——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一個注定被載入史書的日子。
一個叔侄相殘火光殷然的日子。
逃跑元帥李景隆,在危難存亡之際,再次展現了他擅長聞風而動的絕技,掉轉面孔,做了再三信任寬容他的王朝的叛徒,轉向自己曾經的敵人示好,涎笑着,拉開了京師的金川門,彪悍風發的燕師,長騎直入,潮水般湧向了大明王朝建文皇帝治下,最最要害樞紐之地。
朱紅的巍峨城門,一抹朝陽如血潑灑,京城的百姓遙望着烏衣燕師萬騎踏起的煙塵,面色平靜而漠然。
想必,要換了皇帝坐龍廷了。
可是,換誰,不都一樣嗎?老百姓苦哈哈,終日思想着的是自己的日子,管不着貴人們的悲歡。
會掩面哀哭,惶惶不安的,永遠都是離龍椅最近的那些人。
燕師進城時,我和四位師叔,還有老頭,按着老頭事先令人安排好的計策,由宮内人接應,進入了皇宮。
沐昕被老頭勒令留在了京師等候我們,老頭話說得簡單卻寒意森森,“不要以爲你沐家是任誰做皇帝也必得加恩的家族,須知天威難測,尤其逢着帝位之争,絲毫也差錯不得,今日你踏足宮門一步,将來便有可能成爲沐家滿門抄斬的因由。”
沐昕可以不顧一切,但不能不想着雲南侯府,那生死系于他一念之間的家人。
老頭也曾說過要我也留下,我畢竟是父親的女兒,這根刺他來種便夠了,我若參與,以父親心性,将來恐有不利。
我沉吟半晌,堅決搖頭。
允炆,允炆,青梅竹馬的允炆,我叫了多年大哥的允炆,即使坐上帝位也不改仁善天性,從不忍傷害我的允炆,于他,我内心有愧,在父親與他,親情和友情之間,我自私的選擇了父親,放棄了友情,爲他的江山,埋下了颠覆的隐患,并親手,指引着父親走那條逐鹿之路,慢慢翻卷了屬于他的皇朝輿圖,無論找尋一千一萬個無奈的理由,我都無法抹殺我愧對于他的事實,人不曾負我,我卻已,深深負人。
所以在很久以前,我便已想過,若有一日父親真正奪了建文的皇位,我必不允許他趕盡殺絕,必護得他周全,必不要他颠沛流離,飽受冷暖,我要親眼看着他安全離開宮城,親自爲他安排好後半生的生涯,這是我必須爲自己,贖的罪。
皇宮裏,一片亂景,宮人内監們惶惶亂竄,紮煞着手不知該如何是好,一些伶俐些的宮人躲在角落竊竊私語,還有一些人神色鬼祟,趁着人心紛亂宮門不嚴,抱了包袱一路掩藏着往外溜,包袱沉沉的墜在懷裏,顯見得頗有些細軟,而那些平日戍守值衛的侍衛也無心履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神色焦躁的一忽兒看看内殿,一忽兒看看宮牆外,連我們幾個雖穿着太監服飾,卻怎麽看都不象太監的人匆匆走過,都無心查問。
我們直奔奉天殿,接應我們的人說帝後,太子都在那裏。
尚未奔至,忽聽人聲驚惶喧嘩,一擡頭,便見奉天殿飛朱流碧的華麗檐角冒出滾滾黑煙,火勢乍起!
我心中一緊,眼前忽掠過湘王宮熊熊大火,廢墟裏焦黑的頭顱……再擡頭看見奉天殿密集的濃煙,一時竟有恍惚之感,當年湘王于火海裏怆然長笑時,是否亦曾如此詛咒過建文王朝?那些火場裏徘徊的幽魂,是否當初就曾預見到,在區區數年之後,同樣的一幕,便如場景重現般發生在建文皇宮?
心中感慨,腳下卻更快捷了些,眼見火勢未盛,順手撕下衣襟,在旁側金缸裏浸濕了捂住口鼻,正要一氣沖入殿内,忽見幾個跑得冠斜袂散的官員,一路驚呼着,從我身邊沖過,沖進殿中。
棄善雙臂抱胸,冷冷睨視,“送死!”
此時還能敢來救駕的臣子,多少算得建文的忠臣,雖說行爲莽撞,但其情可感,自不能任他們陷進去,我一閃身,也進了殿,身後,老頭他們紛紛跟了過來。
奉天殿内,重絲華緞的帳幕垂簾,俱都燃着,猩紅緞幔纏滿火舌,卻執着不肯化灰,幔上蒼龍飛鳳升騰盤旋,金絲滿繡,振翅欲舞,爛漫妖紅裏,昔日威重華貴,都化爲絕世的豔。
我一眼望見簾幕盡處,金龍袍翼善冠,皇帝常服裝扮的允炆,背對着我們斜坐于地,怔怔看着地面,那幾個狼狽的官員喘籲籲的奔到他身側,來不及請安說話便意欲去饞他,被他一反手,甩出了好遠。
我們這才發現,地上那被他身形遮了大半,躺卧于地的是個女子,從我的角度,隻看見她烏發披散,着紅色大袖衣紅羅長裙,一頂龍鳳珠翠冠斜斜滾落在不遠處的角落,冠上珍珠被碰落了一些,散落于地,火光映照裏瑩潤明潔,仿若淚珠盈盈。
煙氣熏騰裏,允炆低低咳嗽,輕輕執了她的手,緩緩撫摸,卻一言不發。
幾個官員注目地上女屍,神色大變,互觑了一眼,抖着膝蓋要跪。
“娘娘……”
卻被棄善上前,一人一腳踢開,揚惡極有默契的上前,一把拽起了允炆,允炆的牙齒深深陷入唇中,沉默而無聲的掙紮,可哪裏抵得過揚惡随便施展的真力,掙得滿面通紅,咳嗽不止,額頭上連青筋都爆了出來。
揚惡仿若未見,拖着萬乘之尊天下之主便想走路,允炆居然也不看揚惡,隻伸出手去,手指抖顫着努力要抓住地上的皇後,卻被越拖越遠,一直拖出殿外。
我跟了出來,斜斜立于他後方,心中了悟他此時誤将我們認爲燕王部屬,憤恨絕望已極,竟是死活不肯擡頭看我們一眼,轉目見他面色蒼白漠然,雙目中卻滿是血絲,想起當年京城郊外,貴爲皇帝之尊的他,親至郊外向我示警,透明的夏風裏他向我緩緩行來,穿過聽風水榭前少年紫羅袍白玉冠的幻影,走出那個溫醇誠厚的青年,然而我隻看見他微笑裏的滄桑,隻記得那滴落于我發中的淚水,溫暖而,冰寒徹骨。
夫天地爲爐兮,造化爲工,陰陽爲炭兮,萬物爲銅,亂世熔爐之中,帝王事千秋業,不過一場繁華煙火,經不得命運凜凜錘煉,瞬間煙滅灰飛。
允炆,允炆,我一直以爲,你純善溫厚,原不應生于最爲肮髒的帝王家,這家國天下,争奪權謀,從此于你生命中卸去,于你未嘗不好,然而我未曾想到,金殿崩塌的刹那,毀滅的不僅是你的王朝,還有你的家人,失去的不僅是無上威權,還有,你所重視的生命。
允炆……
猶記當年,幹爹帶你來看我,我失手誤砸了幹爹的禦賜扳指,你慨然代我承受幹爹的怒氣,素日誠厚寡言的孩子,沉默而倔強的承受着責難,我被你護在身後,隻從側面看見你緊抿的唇——正如此刻一般。
華年如煙光一刹過,相隔了多年的歲月,穿越微妙敵對的沙場,于即将換卻主人的金殿前再見你,時光恍然重疊,你依舊默然至無聲,在最絕望的時刻,你的妻子喪身于你眼前,你的殿堂即将傾頹于火海,你也不能作泣血長号,隻會這般默然的掙紮,所有穿肌裂骨悲憤心緒,都化作彼時無言的抗争,一恸無言。
默然伫立,望着那世間最爲遙遠而無助的背影,竟至凝噎。
允炆……此時,我竟已不敢再面對你,有生至此,因爲你,我終于直面了自己的卑劣自私與怯弱。
煙氣卷近,那幾個官員相跟着沖了出來,他們幾曾見過這般藐視帝尊犯上無禮的大不敬行徑?抖着個袖子瞪着眼睛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想喝斥,乍一張嘴便吸進滾滾濃煙,彎着腰大聲咳嗽,猶自抖着手指着揚惡話不成聲,一個鬓生白發的老太監連滾帶爬的撲上來,眼淚漣漣的喊:“陛下……”
其聲哀哀。
一個紅面黑髯漢子,大聲怒喝:“亂臣……咳咳……賊子……放開……吾皇……”捂着嘴沖上,半跪着伸手去拉允炆。
一直默然盯着允炆的老頭,突然輕輕上前一步,撥開了他的手。
微笑道:“葉禦史,久違了。”
那人霍然擡頭,望向老頭的那一刻渾身一震,如遭雷擊。
連臉孔都扭曲起來。
老太監也茫然轉首,立時倒抽一口涼氣。
那葉禦史呆呆看了半晌,顫聲道:“誠……誠……誠……”
老頭狡黠一笑,“成什麽成,老爺子不姓成。”
他猶自在那裏誠誠誠的誠個不休,一聲尖呼,那白發老太監已經沖了上來,滿面喜淚的抱住了老頭的雙腿,“誠意伯!”
我手指一顫,仰首長歎一聲。
果然。
那太監眼淚四濺,激動之狀,猶如絕地逢生。
“誠意伯,你果然沒死,先太子當年說你不是那麽容易死的……你還活着。……陛下有救了……陛下有救了!”
老頭皺皺眉,抖抖袍子,道:“老王钺,你再把眼淚鼻涕糊我滿臉,你家皇上也許就真沒救了。”
王钺抹了把眼淚,放開手,嘟囔道:“誠意伯還是當年那脾性……可江山卻已全非了,賊子篡位,颠倒乾坤,伯爺一代開國勳臣,太祖皇帝最爲倚重的老臣子,也看着不管麽?”
他又去拉仿佛對老頭名号聽而不聞的允炆的手,“陛下,陛下,您醒醒,聽老奴一句話……誠意伯回來了……您有救了……”
允炆仍是一動不動,同時作泥塑木雕狀的還有另幾個臣子,畢竟不是誰都有老王钺對老頭的強大信任,乍一見到聽說死了快三十年的人猶自活蹦亂跳出現在自己面前,任誰一時都受不了。
我瞄了瞄幾位師叔,他們,知不知道老頭身份?
棄善一臉不耐煩的看着奉天殿側的文華殿,目光微眯似乎在打量什麽,揚惡摸着鼻子似笑非笑,對上我眼光,丢過來一個媚眼,近邪冷冷的側轉身望天,遠真站得遠遠,左掌右掌相互交擊,似在演練一路新的掌法。
很好,都很處變不驚,是早知道,還是早就猜到?
當真就我一人被蒙在鼓裏?
轉念想想,再次歎息,我也不算被蒙在鼓裏罷?這許多年的相處,四大弟子能猜到老頭身份,作爲老頭唯一親人的我,怎麽可能一點也不明白?
隻是,我從未将劉基是我祖父的事當做何等大事,正如我未曾将父親的燕王王爵視爲珍寶一般,頭銜不過虛妄,真實的親情真實的人,才永遠最可看重。
燕王也好,被民間視爲神人,文史韬略天文地理無所不通的劉伯溫也罷,不過都隻是,我的親人。
隻是……我注目怆然跌坐于地的允炆,他披散的發掩着容顔,素日明媚細長的雙眼似阖非阖,對外界全無感知,甚至連我的到來都未曾有所反應……他是幹爹的兒子,我青梅竹馬的哥哥,他亦算得我半個親人,然而我,怎生對他?
緩緩上前,我蹲下身,輕輕喚:“允……”
隻一聲,他便輕輕一震,擡起頭來。
我咬唇,盯着他無神漂移的目光,再喚:“允……”
他癡癡盯了我半晌,突然浮現一個極其慘烈的笑容,輕輕,語氣宛如夢中:
“懷素,你是來殺我的罷?”
我不能言語。
他慘笑着,從懷裏掏出一柄鑲着鴿血寶石的匕首,遞到我掌中。
“你來之前,我就想陪着皇後走了,她先我一步,服了鸩毒……既然你來了,這功勞,便給了你罷,何必便宜了别人?”
他再一笑,神色卻漸漸甯和,“……懷素,你自小心高氣傲,尤其容不得人家說你一句沒爹的孩子,沐昂有次無意提了一句,被你砸破了頭……從那時我就知道,你其實很在意親情,皇叔那許多年丢下你們,你介意,内心裏也在等着他來愛護你……我一直想幫幫你,卻因爲這皇位之争,無法爲你做什麽,如今好了……你取了我的性命去,皇叔一定會加倍的喜歡你……你将是我大明朝,最睿智最美麗的公主……可惜我是看不見了……不過,我真高興,我真高興……”
他将匕首塞向我掌心,微笑淺淺如清風,匕首上寶石色澤如血,爛漫如雲霞,卻如利劍,刺着了我的眼。
我跪倒于地,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