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掌捶地,用盡最後力氣大呼:“外公!”
……
“誰爲天公洗眸子,應費明河千斛水。遂令冷看世間人,照我湛然心不起。”吟聲未歇,外公大袖飄拂,一步跨入陣中,手指一撥掌下山石,轟然一聲。
碧海涸,孤島平,紅蓮之火化爲暗淡星光,依舊如前的景色,高台之下,陣眼之中。
有人如風般沖來,步伐卻有不穩,依稀聽見揚惡大呼:“别跑啊你,你不要命了……”
我勉強一笑,模糊的道:“外公……叫那小子安靜些……命要緊……”
老頭衣袖一拂,便聽見砰通栽倒的聲音,老頭哼了一聲,怒道:“一個個都不肯消停!”就手塞了一顆藥丸到我嘴裏,極其粗魯。
我知道我得罪他了,自然乖乖吃藥,不敢吭聲。
他又抛出一顆藥丸,落在委頓于地的賀蘭悠身上,道:“吃了。”
賀蘭悠緩緩拈起藥丸,微微一笑,“多謝厚賜----”指尖一捏,藥丸化爲齑粉。
淡淡道:“山莊固多奇藥,紫冥宮卻也不是貧門陋戶,好意心領。”
我閉目一歎,就知道,我也得罪他了。
可是老頭豈是好輕慢的?
他一步上前,伸手一攤:“拿來。”
賀蘭悠一怔,老頭已道:“既然知道山莊都是奇藥,也知道領我好意,那還毀我藥作甚?既然你紫冥宮财大氣粗,那我也不用客氣,毀我的藥,便賠還我罷。”
賀蘭悠面色幾乎已經難以以言語形容,老頭兀自不肯放過,正色道:“這藥說起來也沒什麽稀奇的,不過就是千年首烏,天山雪蓮,紅蜂蜜火蠶泥、白猿膏、千年靈芝、人形參,加上神農架三十年開一次花的百毒草煉制三個月便成的區區劣藥,功效也不如何,也不過是僅次于生死人而肉白骨而已,我至今隻煉成十顆,想你紫冥宮自然看不上這等東西,定然成籮筐的堆在庫房裏,我不貪心,不和你小輩計較,你毀我一顆,賠我三顆便罷了。”
賀蘭悠猛咳起來。
老頭的手還攤在那裏,全然不管賀蘭悠那般的尴尬,賀蘭悠幾經他逼迫,終于維持不了素日的城府,擡頭微怒道:“先生爲何欺我!”
老頭睜大眼睛,詫道:“誰欺你了?毀人東西要賠,三尺孩童都該知道罷?難道堂堂紫冥教主,小氣到這個程度?區區一藥,也不舍得?”說着便去扯賀蘭悠衣袖。
若不是重傷在身,且心緒極爲敗壞,我幾乎笑出來。
心底卻有淡淡的凄涼。
外公,你故意欺負他,是要想救他罷?
舞陽之火,伐心之術,以賀蘭悠剛才的悍厲決然,真氣浮動,隻怕已被火毒所侵,他此刻隻是撐着而已,若是任由他沉溺先前的折挫不可自拔,定會傷及根本。
而他此時的心情,也會拒絕任何的接近,甚至可能出手反擊,犯下重傷後不可妄動真氣之大忌,可若是由他這般硬撐下去,一樣能毀了他。
外公既然已經扯住他衣袖,賀蘭悠就再也不能甩脫。
隻一扯之間,外公手掌翻飛,已經把住賀蘭悠腕脈,不容他推拒,真力一貫運指如風,已經連點他胸前大穴,賀蘭悠掙紮不得,索性放棄,任由外公施治,嘴裏冷笑道:“果然是祖孫,一般的好心計,佩服,佩服。”
我垂下眼,不去理會他的言語,自顧閉目調息,半晌忽聽外公咦了一聲,我睜眼看去,外公神色卻已如常,隻淡淡注視賀蘭悠,我觑見他袖内手指微動,目光一縮,外公卻已停下掐算,站起身來。
我正欲開口,忽聽賀蘭悠一聲長笑,衣袖一拂,已甩脫外公,飛身而起。
他一掠起,再不遲疑,立時落足一處焦木之上,目光掃過四周諸人,微笑道:“諸位來得齊全啊,我紫冥宮區區大會,能得山莊奇人現身,實在蓬荜生輝。”
山莊衆人注目他落足處,俱都面色一變。
棄善偏頭看了看他,揚揚眉道:“小子,好像我小瞧你了,你是怎麽知道你腳下這一方焦木,才是舞陽陣之真正陣眼?”
賀蘭悠笑道:“僅僅是舞陽陣眼麽?難道不是這陣中之陣的唯一一塊生地?”
棄善目光更亮:“好,小子,你很好,做這個勞什子魔教教主可惜了……怎麽樣,跟我走,我教會你這天下奇術……”
“修已知道你,你還不知修!”揚惡笑嘻嘻打斷他的話,仿若沒看到棄善殺人的目光。
賀蘭悠微笑依然:“多承看重……”他蒼白的面色上目光流轉,亮若明燭,然那燭光飄搖閃爍,反顯得眼神深處無盡幽深,“悠素日不喜欠人情,令師相救之恩,如今賀蘭悠便以一尺之退,盡償了!”
話音一落,他于焦木之上旋身而起,掠退尺許,朗吟:“殘陽黯幾許,枯木怎逢春!”手掌微拂,焦木前端化爲灰黑齑粉,升騰起淡淡煙霧,與此同時,高台之下的陣眼四周,忽地齊齊塌陷方圓尺許,将将觸及站在最邊沿的遠真,隻差毫厘,他便會落足陣心。
傲然一笑,賀蘭悠再不停留,流星般電射而出,身形瞬間消失于洞口,唯餘語聲悠悠傳來。
“賀蘭悠亦最恨爲人所乘,恩既已償,來日狹路相逢,今日被困之辱,在下必定索回。”
高台之下,一片沉默,良久,才有人喃喃道:“好狂傲的小子……什麽恩怨分明,明明是不喜被人掌控決斷是非,定得自己奪得主動,将他人翻覆才痛快,怎容人翻覆他?”
我詫異的看了說話的遠真一眼,難得他扮了書生卻不掉文,想是剛才賀蘭悠怒極反攻,搶占陣眼生地,毀焦木一尺,幾使他陷陣的威脅手段,令他失神了?
外公看了遠真一眼,将目光掉開,沖我吹胡子,“你!給我趕緊回去,養傷!”
我虛弱一笑,轉頭看了揚惡抱起的沐昕一眼,見他面色已略略好些,方放心的向老頭身上一倒。
“懷抱借我一睡。”
——
當真是一場好睡,連夢也不曾來做。
再醒來時,已是兩日後,西平侯府自己的藏鴉别院的卧房裏,流霞寒碧小心的守着我,見我醒來,一笑燦然。
我淡淡一笑,對坐在窗前看消息的外公道:“紫冥教動靜如何?”
外公沒回頭,隻莫名感喟道,“賀蘭家的人啊……真是……那個大會繼續進行,賀蘭教主一切如前,親臨比試場主持大會,諸般尊位基本底定,紫冥實力再上一層。”
我自失一笑,“賀蘭教主好心志。”
“他居然有本事破了移山換海陣,還蒙騙那日陷入陣中的天下群豪,說那是紫冥教擢拔人才的手段之一,隻有非常之舉方可試煉出非常之人,凡入陣不曾驚亂失着者,紫冥宮皆記錄在檔,視爲可造之材……糊弄得那些人越發莫測高深心悅誠服……老爺子我一番辛苦,竟然給他順手做了錦繡文章,平白辛苦七日……好,好,賀蘭家果然每代都出雄才啊……”
我看着他難得吃癟恨恨不已的神情,心中怅然,賀蘭悠,那一劍,真正傷的是你的自尊吧?傷你到你不肯放逐自己去軟弱,硬生生要在紫冥大會,萬人之前,繼續笑顔如花手段雷霆,不給自己絲毫療傷乃至痊愈的機會,你爲何,一定要如此清醒的去感受每一分痛楚,不願逃避不肯沉淪?你要懲罰的,到底是你自己,還是那些,其實隻是想你更好,更強大,更完美的走下去的人?
我終究是,看錯了當年暖日春陽的少年,是我一直在茫然前行,霧裏看花,然後,臨了才發現,那是彼岸盛開,有生之日難以觸及之曼殊沙華。
外公緩步踱來,見我默然不語,幾無聲息的歎息,道:“傻丫頭,各自有各自的緣法,執着不來的,你現在要做的,是趕緊養好傷,然後,我們上京。”
我一驚,詫道:“爲何要上京?難道……”
外公無奈道:“我欠人情,去還隔世債去。”
我怔怔道:“你也會欠人的啊……”
他胡子一飛,瞪我,“什麽話!人生在世,何人不欠人情?何人不被人欠?”
我懶得和他辯駁,懶洋洋道:“你欠的是什麽情?打算還的又是什麽情?”
外公神秘一笑。
“我欠人報信之恩,渡人江山之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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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山沐昕賀蘭悠一戰,雖然誰也沒有看見最終結果,但台上沐昕和賀蘭悠打成平手是衆目所睹的事實,雖然紫冥教不承認教主輸了,但沐昕所表現出來的實力,已使他由江湖一籍籍無名小輩,迅速成爲目前武林中最出風頭的英雄少年,更有好事之徒,不知怎的探聽到了沐昕的家世,于是,名師高徒,高門貴胄,人品絕俗,武功傑出之類的贊譽之辭如潮湧,幾乎淹沒了偌大西平侯府,甚至還有幾個在武林中享有豔名行事恣肆的魔女,和武林世家中憑着家世和相貌行走江湖無往不利嬌寵出來的大小姐,蝶兒似的翩翩飛來,文雅的,正門前斯斯文文“求戰沐公子”,膽大的,半夜三更屋脊房梁上飛竄,四處尋找“那個可人意兒的沐家小子。”擾得侯府看門護院諸人忙個不休,叫苦不疊。
現在這個新出爐的少年英傑正在我房裏,斜靠着一方錦袱,捧着一杯清茶,袅袅霧氣裏神色淡淡,毫無一分武林新秀的自覺,他那日對戰賀蘭悠,無奈之下依借外力,擅自提升了全部真力,但凡有違自然運行的舉措,事後的傷損自然不可避免,我的外傷早已好了,他卻仍臉色蒼白,時時嗆咳,好在外公這個人不算正常人,詩書琴棋醫藥蔔算天文地理風水堪輿之類沒有他不會的,有他在,沐昕總不緻留下隐患。
我因此曾就沐昕傷殘的手求教過外公,誰知外公卻道,“艾綠那孩子對醫藥一道頗有悟性,所學已非我所能及,她會的,我未必會。”說完給了我一本冊子,言道是姑姑留在山莊的,記載了她素日行醫所得,以及她自己鑽研出來的偏方療法,我翻了翻,若有所悟,想着離四葉妖花成熟還有一年半,也不必着急。
沐昕自己對這些事卻不挂懷,每日常在我房中靜坐,間或對弈一二,時常賴至深夜也不離去,就如此刻,明明夜深,他依舊坐着發呆。
我瞄了他一眼,:“你怎麽近日不愛呆在自己聽雪樓?”
他皺眉,默然,我又問了一遍,他逼急了才無奈道:“氣味不佳。”
我怔一怔,忍不住失笑,險些将一口茶噴到他臉上。
這裏有個典故。
前幾日有個豔幟頗盛,最愛對江湖美少年下手的女子,外号“玉嬌娃”的,也不知怎的給她打聽到了沐昕的居處,仗着一身泥鳅似的好輕功,居然趁着侯府侍衛換班時辰溜進了沐昕卧房,香囊暗解,羅帶輕分,就勢躺在了沐昕的床上,當時沐昕在我處手談,回去時,推門便覺異香隐隐,還以爲有人入侵,一掌揮過去,聽得一聲嬌呼,還沒反應過來,便見雪光耀眼,有美在床,光溜溜身子乳燕投林般撲過來,嘴裏還嬌呼要他好好珍惜這千載難逢的恩賜,好好疼愛她玉般的身子,吓得沐昕捂着鼻子立即倒退幾十丈,那女子猶自不依不饒的追上來,沐昕無奈,扯了幔帳将女子沒頭沒臉一陣裹了,扔出了院牆,他手下有分寸,女子穩穩落地,卻一時掙脫不開,偌大一個綢緞卷兒在院牆外撕扯怒罵,驚動了整個侯府。
事後沐昕難得的發了一次怒,罰了聽雪樓侍衛的月例,又換掉了被那女子睡過的床,下人們擡了很多桶水清洗了整個院子,猶自洗不去那濃烈的異香,沐昕爲此甚是懊惱,跑去和沐晟住一起,聽說最近思量着要換院子。
這些沐昕自然不會和我說,都是那好事的揚惡唧唧哝哝傳話,那女子被扔出院牆時,他正和外公蹲在牆頭賭骰子,看見這一幕,便即興賭沐昕小子會在房裏呆多久,揚惡說烈男怕纏女,怎麽說也得站上一站吧,外公嗤的一聲,指指牆頭:“如果你對那玉嬌娃感興趣,你且去那牆邊等着,沐小子會立刻把人直接送到你手上的。”兩人賭祁連山血沙參一枝,結果,揚惡自然輸了。
輸了的揚惡怒哼哼的跑來向我訴苦,添油加醋,大肆宣揚那女子如何美麗如何冶豔,邊說邊斜瞄我,左一眼右一眼看得我怒從心起,揪住他耳朵,在他耳邊大聲道:“師叔,想用這麽拙劣的花樣報複害你輸了的沐昕,讓我吃醋,太瞧不起我啦!”
他猶自掙紮:“真的真的……那真是個美人啊,可惜美人在這侯府沒人疼愛,真真倒黴得很,我告訴你,她被扔到牆外時,棄善那家夥正好經過,看都沒看一眼,一腳從美人身上踩過去了……啧啧,在美人如雪肌膚上留下他的大腳印子……天啊,我怎麽會和這個怪胎是同門……”
想到這裏我忍不住笑意盈盈,瞟一眼沐昕道:“你看起來也不是粗魯武夫,怎生這般不知道憐香惜玉?”
沐昕如玉的臉色上微微一抹酡色,強自鎮定了道:“這般香玉,不憐也罷。”
他不待我再取笑,忽正色道:“懷素,莫笑我,你且告訴我,你開心的,真是我遭遇尴尬,還是隻是因爲,我将她扔過了牆?”
我呆了呆,一時竟有些糊塗,思量了一刻才明白他話中之意,立覺自己的臉好像也騰騰燒了起來,不知該如何作答,隻好默然不語。
他微微笑起來。
養傷期間,他略瘦了些,越發顯得清逸如竹,骨秀神清,然而這般的笑,春草清輝,靜雅如蘭,别是一般風緻,有獨坐幽篁裏的幽,有明月來相照的朗,皎皎輝光,風采妙絕。
室内的氣氛,陡然安靜下來,青玉鼎裏蘇合香無聲氤氲,暗香浮動,煙華澹澹。
沐昕的聲音幾近呢喃。
“懷素,我已有清歌相伴,何須絲竹污耳?已有明珠在側,何須俗豔脂粉?”
他的手,輕輕落在我發上,立時因我光潤的發滑落,落在我腰側。
我忽然覺得身子有些發軟,他掌心的熱度,隔着幾層衣物,依然能夠鮮明的感覺,他那般輕輕,而又柔軟的,攬住了我。
他俯首,微帶笑意的眼睛,波光潋滟的倒映着我微紅的臉頰。
一個溫暖而帶着杜若氣息的吻,如風過碧水般,輕輕掠過我額頭,落在我眉上。
我隻覺得腦海裏轟然一聲,一番輾轉,花開萬般。
我不由自主擡起手,亦輕輕而決然的,抱住了他。
沐昕,這一刻我需要真實的擁抱,來理解愛情的珍貴與不可輕忽。
你的栀子花一般清淡潔白的愛情,填滿了我前半生裏無盡的浮躁和虛妄,我終于明白,在那個時辰,那個地點,我遇上了你,是我此生裏,無涯的歡喜。
沐昕,你不會知道,高台坍塌的那一刻,我的恐懼如此深切,仿若心裂成兩半,而天地在瞬間崩塌。
而此刻,萬事都似底定,曾經以爲已涸的滄海,重新揚起歸帆。而那些過往的散發舌尖甜腥氣息的記憶,被紅塵浪潮翻卷壓入深海之底,也許千年百年之後,會化爲豔色晶瑩的血珊瑚,然而彼時,誰又能渡過,白發蒼蒼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