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奇怪啊……
剛剛不是黃昏麽,怎麽一眨眼,就變成夜裏了?
沐昕和賀蘭悠,哪裏去了?
轉目看四周,景色影影綽綽,似乎還是金馬頂峰,隻是景緻變成了夜裏,卻又沒有月亮,一片模糊。
我隐隐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卻心内混沌,心思全挂在撞入洞中的那兩人身上,他們那最後殺着……怎樣了?
還有,人呢,那麽多人,到哪去了?
“喂!”
有人譏笑:“喂,閻王來傳你上堂了,還不快去?”
撲哧一聲。
“咳咳”
有人故意咳嗽的聲音,微微蒼老的聲音,卻聽來明朗。
“真是奇怪,紅塵裏走一遭,怎麽就把那個千伶百俐的丫頭變成如今的傻大姐兒了?”
“哼!您哪隻眼睛看見她千伶百俐過?”
“說得也是啊……”有人沉吟,“我倒記得那丫頭初到山莊,就是傻兮兮的,整天跟在我身後叫叔叔,後來多虧我耳提面命,她才多少聰明了些,難道如今我一不在身邊,她又跟那木頭久了,近木者呆了?”
“呸!”
“滾!”
“你先滾,他就來。”
“哈!叫我說,”譏诮的聲音,“是思春!思春的女人最蠢!”
……
我呆了一呆。
忽然覺得失去了移動的能力。
這些可惡……卻又無比可愛的聲音啊……
你們終于來了!
濃濃的喜悅和酸楚,隻一刹那間,便如潮水狂湧而上,淹沒了我,再化爲豐盈的淚水,無可遮掩的傾瀉而出。
“外公!”
我縱身撲入一個熟悉而溫暖的懷抱中。
——
有一刹那的沉默。
我不管不顧,隻深深的将腦袋紮在那懷抱中,不肯放開。
懷抱的主人,還是那個很奸詐的腔調,笑道:“你們幾個說人家越活越傻,我看她德行卻象是好了些,瞧瞧,居然沒喊我老頭,忒不容易了。”
然而他的姿态卻不是語氣那回事,如此輕輕的擁住了我,手指溫柔的在我發中穿梭,我感受着他熟悉的微帶俱無山莊松木香的氣息,感受那手指細膩而輕柔觸及長發的微癢,眼前突有幕幕場景飛電般流轉而過,血色裏輾轉的娘,惹禍的沐昕烏黑驚惶的眼,屋頂上俯視我的賀蘭悠,紫冥宮九針激魂,李景隆大帳前沐昕胸前綻起的血花,夾河戰場遍地死屍裏父親驚惶轉過的臉,朱高煦濃重的噴到我臉上的呼吸,山洞中熙音似笑似哭的神情,艾綠姑姑蒼白的頭顱。
一閃。
我的淚,層層複層層,濕了老頭厚厚的冬衣。
這是真正親人的懷抱,能永遠等待我回歸的懷抱,能予我撒嬌和放心将眼淚浸潤的懷抱,能令我安心,覺得不必再畏懼任何風雨和惡毒的懷抱,我已忘卻我有多久不曾如此痛快淋漓的哭過,似要将這數年辛酸,悲苦,跌宕颠沛,愛恨交織,于黑暗中,于四面沉默的眼光裏,于外公久違的懷抱中,全數傾瀉。
外公終于漸漸斂了笑意,緩緩撫摸我的頭,歎:“癡兒,癡兒……”
猛地卻有人揪住我的耳朵,将我拎離外公胸前,怒道:“哭就哭,莫髒了師傅的衣服,他自己洗不幹淨的!”
我含着淚花怔怔看着超強潔癖的棄善那嫌惡的表情,忍不住綻開一個笑容。
“師叔,看見你真好。”
他雪白的娃娃臉突然可疑的抹上一層微酡的顔色,忽地讓開我一步,又一把推開淚汪汪湊近來的揚惡,“你離我遠點!鼻涕蟲。”
抽身要走的時候睥睨的又看了我一眼,漫不在乎的道:“哭什麽?難看死了,有什麽值得哭的?被誰欺負了,揍回來就是,你要揍不成,咱們幫你一起揍,包他見了閻王也不敢哭訴。”
揚惡懶洋洋的踱過來,笑嘻嘻道:“懷素寶貝,别理那個自大狂,他是師傅老大他老二,底下誰也不配當老三,你和他一般見識,那會活活氣死。”
我還未及答言,又有一人邁着方步過來,鼻直口方,細目長眉,生得堂堂好相貌,一臉正氣的開口:“此言差矣,三師弟……”
“什麽三師弟!”揚惡猛的跳起來,“遠真,說過多少次了,我排行第二,你排行最末,三師弟是近邪!”
“非也非也,”遠真今天的形象是腐儒,自然一本正經,“爾以入門先後排輩不當也,當以年齡論尊長……”
“呸!”棄善遠遠斜睨過來:“誰知道你幾歲?保不準胎毛未幹,乳臭尚存,想作師兄?打赢我再說。”
“俠者以武犯禁……”
我含笑看着那幾個活寶鬥嘴,一時竟恍惚又回到俱無山莊那些快活自在的日子裏,嬉戲,學武,玩樂,搗亂,無憂無慮的那七年,似乎誰都不曾改變,誰都不曾老去,然而隻是一抹眼光流痕,一點心塵驚散,須臾之間變幻流年,我便再也回不去了。
老頭拈須,笑眯眯看着弟子,我很欣慰的發現,他依舊身闆健朗,目光依舊看似忠厚實則深藏奸險,表情依舊看似可親實則暗藏算計,真真瞧來,令人愉快得很。
他此刻正斜瞄着我,道:“懷素啊,今天天氣很好啊。”
“嗯。”我煞有介事點頭,環顧四周霧氣沉沉什麽也看不清的夜景,“是很好,明月清風,微雲繁星,長舌男相伴,人間勝景,不過如此。”
“哼!”揚惡擡手,敲了我個爆栗。
老頭轉過頭來看我,微笑沉沉,“丫頭,你還是這不肯讓人的性子,明明心裏急得要死,卻偏偏不肯露出分毫,定不肯較人占了上風去,其實,何苦來?”
我無聲一笑,道:“迫于無奈也。”
老頭搖搖頭:“當服軟處,不妨折節一二,須知過剛易折。”眼珠一轉,剛才難得的肅然神情一掃,賊忒兮兮的問我,“你也承認心急,那麽,你爲誰急?”
我瞟他一眼,慢條斯理答:“我誰都不急。”
他胡子一翹就要發怒,我接道:“你在,師叔們在,我若再着急,豈不是瞧不起你老人家和諸位師叔們的通天之能?老頭,别告訴我,區區兩個人,你也救不下吧?”
“區區兩個人!你說得好輕巧。”老頭雙目一瞪,“你哪隻眼睛看見就兩個人?這金馬頂峰數千人,不是人?”
“何況那兩個人,也委實不能算一般人吧?”走過來的是揚惡,“懷素寶貝,爲了救這兩個人,我們師徒五人,硬是在這金馬頂峰餐風露宿的呆足了七天,才勉強布成了這個”移山換海陣法“呢。”
“果然!”硬邦邦的聲音是近邪,他自黑暗中緩步過來。
我們對望一眼,都知對方心中所想。
揚惡道:“這個陣法,是近年來師傅鑽研了多年來收集的古籍奇書,融合古往今來陣法奇術,自創的迷幻大陣,因入陣人多,陣法尤其龐大繁難,我五人合力,也隻勉強在最後一刻全數完成,陣眼就設在高台之下,你們,都看出來了吧?”
我搖頭,道:“師傅和我,都隻是感覺到這金馬頂峰諸般布置,似乎是一個莫大玄奧的陣法,而且手法有幾分熟稔,但卻不能肯定到底是紫冥教還是别人,畢竟我們都已經幾年沒回過山莊,不知外公的新陣,所以都隻是存疑在心,沒有明言。”
“照這樣說,”老狐狸的眼風飛過來,“你望着那方西方庚金位的山石說的不願獨活之語,是故意說給我們聽的,其意,是假?”
我微喟一聲,無奈道:“老頭,你今天怎麽了,一個勁試探我……是假,也不是假。”
“願聞其詳。”
注目黑暗層雲,我淡淡道:“确實是試探着故意說給你聽的,但,那話是真的。”
說完我去看他表情,這老狐狸精通術數,雖說親近之人與自身多半算不得準,但總有些指引,然而狐狸畢竟是狐狸,他神色并無變化,隻哦了一聲,拈須道:“不想看看他們?”
我白他一眼,“都是您東拉西扯啊,我想了很久了。”
老頭回瞪我:“還說,要不是棄善在最後關頭用鞭子将他們拖入陣眼之下,你想完這輩子也不可能再看見他們,到陰曹地府去看差不離。”
我嬉皮笑臉一躬:“是啊,多謝多謝,我是猜到這金馬頂峰本身就是一個由高人布成的大陣,賀蘭悠和沐昕被卷入陣眼時,陣法立即發動,所有人都困入陣中,所以才景物變幻不知身在何處,隻是我說怎麽那兩個撞進坍塌洞中的速度那麽驚人,明明攻勢都在對方要害,氣力已竭了嘛,原來是棄善師叔拖進去的,難怪我看那角度不對,喂,師叔,你整治他們了吧?是不是撞到什麽擦到什麽了?”
棄善從鼻孔裏哧的一聲道:“是又怎樣?我就看這些小子不順眼,好好的不愛惜性命,白白浪費了一身的好武學,浪費爹生娘養的數十載辛苦,想死是麽?我成全就是。”
頓了頓,他又一哼,“尤其那個賀蘭悠!”
我怔了怔,想起他們和艾綠姑姑多年相伴的情誼,心中微黯,也懶得和他辯駁,誰都知道和棄善辨嘴的下場多半是被活活氣死,隻扯住老頭衣袖,“快,快……”
老頭哼了一聲,手掌一拍。
眼前豁然一亮,天光傾瀉,我仰頭一看,原來還是黃昏,夕陽的微光自頂上縫隙投射,照清四周景象,原來我已身處那坍塌的高台之下,前方,一坐一斜靠的兩人,不是沐昕和賀蘭悠是誰?
沐昕背對着我,靜坐于地,賀蘭悠雙目半阖,斜斜靠着一根木柱,光線昏暗,看不出什麽異常,我正要舉步,外公道:“歡喜昏了?就這樣過去?”
怔了怔,我才發覺他們兩人身側,亦有外公布的陣中陣,靜下心來,小心翼翼的踩步過去,甫一接近,便覺光線又一黯。
沐昕面如金紙閉目靜坐,聽得我接近,擡眼看我,卻并沒有開口。我見他如此不禁心中又急又痛,目光在他面上一凝,急上前一步,一掌拍在他背心。
怒喝:“憋什麽?吐出來!”
他應聲噴出一口鮮血。
我見那血色紫淤,微微放心,手掌卻不曾撤回,沐昕反手拉下我的手,輕聲道:“我沒事。”
我不和他争執,退後一步,又看了看他,向他一笑道:“安心養傷,先去吧。”
一掌拍在地上。
地底輕起軋軋聲響,随即轟然一聲,景物再變,沐昕和陰暗洞角不複再見,唯見四面碧海,中有孤島,孤島遍起漫天烈火,熾焰熊熊,将我和賀蘭悠困于其中。
“賀蘭悠,”我注目一直安靜看着我舉動,烈火迫身也不動聲色的他,毫無笑意的一笑。
“你和沐昕舊賬也算清了,如今輪到我兌現我對姑姑的諾言,這舞陽之陣,正爲爾設。”
他含一抹奇異笑意,凝視着我。
我的目光亦穿透那奔騰火屏,直逼進他的眸中。
“隻是不知道這紅蓮業火,能否燃盡有罪之人,滿身罪孽?”
==
他恍若不聞我的誅心之言,隻是滿面笑意,溫柔的看我,目光宛似春風道上,星輝月下,當年。
輕輕道:“我等你報仇,已經許久。”
隻此一句,勾出我滿心酸澀,有什麽滾熱的液體湧上眼眶,又生生被我逼了回去,我看着躍動火光裏的少年,銀衣委地,豔紅火色下顔色如雪,一泓目光如深水,暗潮翻卷。
火舌如萬蛇,糾纏盤旋着舔上他身周,他視而不見,輕輕站直身子,依舊帶着那一抹神秘而幽魅的微笑,向我,漫步蹈火而來。
我微有些恍惚的看着他曼然伸手,便穿過了我與他之間的火障,輕輕,而又堅決的,撫上我的臉頰。
“懷素,懷素……”他語聲如歎息如申吟,“我爲什麽沒能在第一眼看見你時,便殺了你?”
我微一仰頭,意欲後退,他指下生力,那般的力度,竟不容我逃開。
“我就知道,你會是我早已謀定好的人生裏,唯一變數……可是,我依舊是容忍你,毀了我……”
輕輕一笑,他指尖細細撫過我的眉。
“初見,初見,你笑得如此從容,我從沒見過哪個女子,可以那般,驕傲淩駕于一切的笑……那是……金剛石般的璀璨笑容,金剛石般銳利的……殺機……懷素,你那時,是要殺我的吧?”
他的手指下移,撫上我的眼睫。
“半年相伴,你愛上我,對不對?可是爲什麽,愛不能到老?湘王宮前你看我的眼神,我永遠也不能忘,懷素,你告訴我,那時的火,和今日之火,在你以後的一生中,哪樣會令你記憶得更爲清楚?”
他喃喃相問,卻并不等待我的回答,指尖緩緩,覆住了我的唇。
“啊不,不要回答,我不要聽你的回答……我已經有點害怕你這張嘴,會冒出什麽刀鋒似的答案來,那些話,會先傷了你自己吧?傷人傷己,你卻還是要做,我,就這麽不值得你,心軟一次?”
他指尖轉向我的發,溫柔輕輕相撫。
“今生,你會和誰有結發之緣?我多麽希望是我啊……你告訴我,會麽?會麽?……呵,又是一個我不想聽見答案的問題……你們在台下,如此情濃,懷素,懷素,你爲何殘忍若此?”
我注視他幽幽如燃冥火的眼神,黯然一笑,知道他想必也受傷了。
舞陽之火,攻心之術,以虛幻火焰的躍動,帶動人心之脆弱之處,自溺回憶迷失之境,賀蘭悠這般武功,怎會輕易着道,除非他已受傷損,心志浮動,才會爲舞陽之火所趁。
這些話,想必在他心中,當真埋了許久許久,若不是今日爲舞陽陣所困,隻怕他會深藏至死去罷?
許是我的眼神太過沉默,他終于緩緩放開手,笑道:“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緣也,命也,是也,非也,不過無人處薄愁一斛,私下時醉笑一場罷了。”他靠上一方巨石,斜睨着我,“舞陽之陣,不過如此,懷素,懷素,你既來者不善,又何必惺惺作态?”
我望定他,緩緩道:“彩雲易散琉璃脆,隻是,當時,已惘然。”
嗆!
一泓碧水自豔紅火光中躍起,宛如九天之水貫落紅塵,直落,賀蘭悠胸膛。
他含笑伫立,火光獵獵衣袂飛飛,依稀當年湘王宮前,解衣微笑,眉目婉娈的少年。
我一笑,劍尖刺入。
火光噼啪聲裏,竟也能仿佛聽見劍鋒入肉的哧聲,極輕的巨響,照日短劍絕世的鋒銳,令血肉肌骨,不能成爲任何阻礙。
血色殷然噴濺,卻不能于奇特質料的銀衣之上停留,如荷露般晶瑩圓潤顆顆滾落,落入虛火幻象之中,竟也如熱火遇水般,嗤嗤聲響不絕。
我一字字道:“此劍,以血還血,償艾綠姑姑之仇。”
不待他反應,劍鋒倒轉,匹練倒挂,刷的刺入自己胸口。
又一蓬血光濺起,全數噴落立于對面地勢稍低的他容顔上。
血色火色交織裏,我淡淡道:“我亦有罪。”
照日劍鋒入他胸口時,賀蘭悠微笑依然,并未動彈分毫,然而此刻他一個踉跄,扶住了身側一塊巨石。
緩緩伸出手,他似是不敢相信般顫抖着手指,摸了摸臉,怔怔看了指尖血紅半晌,極慢的擡頭,望定我,慘笑道:“你……你好……”
我仰首,讓那一臉的濕意瞬間被烘幹。
“紅蓮業火燃盡有罪之人罪孽,不分彼此,何獨令你一人承擔?”
他如受重擊,捂住胸口,彎下身去,不住嗆咳,很久之後才擡起頭來,面上已恢複了平靜之色。
嘴角一抹譏诮的笑。
“好,很好,果然不愧号稱璇玑,算得好生清楚,便如對待陌路之人,不偏不倚不求不欠,朱懷素,我真不明白,你的心,是怎麽長的?紫冥教号稱陰狠,何嘗及得你分毫?你果然還是知道怎麽傷我,你果然還是知道……你無論是放我還是殺我,我都比此刻幸福!”
我軟弱一笑。
恨我罷,恨我罷。
勝過于茫茫彼岸,受那見而不得得而不能之苦。
我們都有罪,我們都不是死罪,你的性命,我不能取去,我的性命,尚需爲需要我的人留着。
賀蘭悠,我想,以這樣的決絕,償卻你我之債,于你,未必不是幸福。
緩緩轉首,看他,于我黯然視線裏,他倚石而立,捂袖低咳,不去裹傷,也不再看我,稍傾,他忽直身而起,決然一退,退向,孤島之外,四面碧海之中。
“朱懷素,你這般恨我,卻又爲了你那假惺惺的道義不肯殺我,那麽,我便幫你徹底了結,如何?”
我一驚,道:“你要做甚?”便要起來阻止,然而失血令四肢虛軟,竟然一時掙紮不起。
他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
“聽聞舞陽之陣,最擅攻人之弱,且水火互生,陰陽消長,虛水實火,假木真石,比如此刻這四面碧海,如果被我誤闖……”
我驚呼:“不可!”
他笑,溫柔羞澀,“你也會對我說不可?你舍得這般關切我?我是不是該多謝你的慈悲?”
他已退至岸側,銀袍一角,略沾碧水,立即哧的一聲,冒出一團湛藍火焰。
岸上的火,反倒立即消逝無蹤。
“别--”我掙紮着意圖向前,然而每一移動,立即眼前發黑,冷汗涔涔瞬間濕了發,眼前景物搖晃虛浮,動蕩不休,恍惚間見他仰首一笑,一步跨入碧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