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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勸君惜取少年時二

“我是個怎樣的人,不勞你來辨明。”我莞爾一笑,不再看她,擡眼緩緩看過一圈,淡淡道:“好,很好,燕王府的從屬們是越發長進了,爲了這婢子一個人,這許多人,大老遠的從回鸾殿一直追到流碧軒都沒能追住,實在辛苦。”

侍衛們面色刷的青白一片,嬷嬷們讪讪的退後幾步,不敢辯解,我厭倦的看着他們,揮了揮手。

“都杵在這裏做什麽?等着我賞茶吃麽?你們勞累了這許久,又要攆人又要作勢的,還不趕緊歇着去?”

轉首命流霞:“将這大膽丫頭給我帶進來。”說罷便走,有嬷嬷慌了神,急忙追上幾步道:“郡主,王妃有命……”

“王妃有命,要将她攆出去是麽?”我回眸一笑,目光流轉過四周,被我眼光觸及的人紛紛忙不疊低首。

“諸位既然在這裏,自然都是明白人,這丫頭爲什麽被攆出去,想必都是知道的吧?”

衆皆默然。

“既然事涉于我,這丫頭又鬧上了我門,我如何就不能親自問個始末是非?”

還有嬷嬷不甘心,意欲再說,我輕輕側頭看她。

“嗯?”

她渾身一顫,立時不敢再言,回頭示意一衆人等退下。

緩緩行過回廊,心裏忖度王妃的意思,故意讓蘭舟奔到我這裏,是想告訴我,她已經明白我當日在回鸾殿做了什麽,隻是她不追究而已。

隻是,蘭舟今日之舉,真這麽簡單麽?

流碧軒的正門在衆人窺視的目光中緩緩掩上,我并不回正廳,直接穿過回廊,去了軒内的花園。

曲水流觞的八角亭,檐垂金鈴細碎有聲,風雅秀緻,可惜我這流碧軒多武夫少佳客,縱有訪客,也别有懷抱,難有與我流觞賦詩的緣分。

注目亭前清清流水半晌,我一斜身坐在欄杆上,接過寒碧遞來的魚食撒入,引得紅鯉争相遊來,擠擠簇簇,張着嘴乞食。

寒碧在我身側看着,覺得可愛,微微生出笑靥,我卻怅然若有所失,忽道:“你瞧這魚如此拼命擠挨,不過爲一餐之飽,而今日我們雖主宰這魚肚腹之欲,焉不知茫茫塵世,攘攘衆生,冥冥神祗眼中,你我又何嘗不皆如這魚?而你我之生死饑綏,又是爲誰掌控?”

寒碧怔了怔,還未及答言,我已轉眼去看被流霞帶過來的蘭舟,她并未将我的話聽在耳中,隻是憤恨的瞪着我,我微微皺眉,仰頭道:“師傅,亭子頂不平,你換地方睡去。”

“啪!”一朵殘菊砸下,巧巧落在蘭舟腳前,花瓣散落一地,拼成歪歪斜斜幾個字。

“最毒婦人心。”

我咬緊嘴唇轉過頭去,怕被早已爲近邪神技驚得抖顫的蘭舟發現我忍俊不禁。

再轉回頭時,我已正色望向蘭舟,她慘白着臉低頭看那花瓣字,散亂的發披落,遮住她的臉頰,她拒絕回視我,隻恍惚的喃喃罵道:“你害了我,你害了我…。我死也不饒你……是你害了我……”

我失笑,是啊,我害了好多人,滅門絕戶,殺親辱身,以緻一個個都恨毒在心,視我爲生死寇仇。

死也不饒我……嗯,這話有意思,可惜我若真和她們一般,隻怕她們永遠沒有在我面前說出這句話的機會。

“想報複我是嗎?”我伸手擡起她下巴,冷冷盯着她的眼睛:“我告訴你,活着是不可能了,死了做鬼來詛咒我,也許還有幾分機會,你看,要不要我幫幫你?”

她一震,有些惶然的擡起頭來,看着她的神色,我笑起來,“口口聲聲不要這條命,口口聲聲做鬼去咒我,可你根本不想死,你是不是認爲,我不會也不能殺你?”

站起身來,踱了幾步,我道:“你是覺得,當初那件事,終究肇因在我,而禍連無辜的你,我必負疚在心,所以不會對你下手?”

她霍然擡頭,披散的發裏露出滿是血絲的眼睛,全無當年初見時的爽利之氣,“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你不是被百姓稱爲萬家生佛麽?你不是人贊智勇雙全仁義無雙麽?你這樣的人,有誰知道那個不擇手段,火燒王宮竊人寶物,使詐自沒有武功的女子手中奪寶的卑鄙無恥的人,也是你?”

“我行事不論是非,隻論我自己,當爲不當爲。”我并不動氣,“我救我當救的人,隻要不曾傷及他人性命,我便無需在意,何況,依我素來的習慣,我已忍了你數次的心懷叵測,也算還了當初欠你的債,便要殺你,也是當爲了。”

她一昂脖子,“你殺我,殺我啊,讓北平那些視你爲神的百姓也看看,所謂完人的懷素郡主,也是個會殺婢的主兒!”

說罷掩口而笑,指上豔紅的蔻丹襯着她蒼白的顔色和唇,越發鮮豔欲滴,其色如血。

我的目光,在她手指上微微一頓,緩緩踱近兩步,停下,低首看她。

“敢情你打的是這個主意,不過,你當我在乎麽?”我撇嘴一笑,目光懶懶掠過她面龐,“你也算是聰明人了,隻可惜,隻是小聰明而已,平白被人利用,做了他人的待烹的獵犬而不自知。”

“你……什麽意思?”她神色一變,警惕的看着我,微微向後退了一步。

我一笑,忽地上前,單手拽住她手腕,一抖一甩,咔嚓之聲清脆,連響兩次,她慘呼一聲,雙手軟軟垂下。

冷汗瞬間滾滾而下,濕了她鬓角,她立時軟癱下來,而我已遠遠退開,繼續看池中錦鯉。

流霞寒碧齊齊驚呼出聲,微有些不贊同的目光向我射來,我神色不動,聽得亭子頂的師傅,冷冷一哼似有不滿,不由苦笑。

敢情我怎麽做都有人看不順眼。

不知就裏的流霞寒碧,私心裏覺得我出手狠毒,神目如電早已看出了端倪的師傅,卻又怨怪我爛好心多事。

心裏歎息一聲,我示意流霞扶起蘭舟,又命寒碧去端盆水來,寒碧去了,不多時端了水來,我道:“給她洗手。”目光觸及她的臉色發紅,突然一驚。

“不好。”

急忙上前,掰開她手指看看,果見中指指尖微濕,而眼睑下垂,渾身軟散,竟有沉睡之狀,不由跌足。

流霞寒碧不知所以,詫然望着我,我恨聲道:“我見她指上蔻丹鮮豔,心生疑窦,想她此時心情境遇,衣衫頭發尚且不整,哪來的心思伺弄手指?其中定然有問題,便湊近看了看,發覺顔色有異,遂出手卸了她腕關節,不想她先前掩口之時,竟已吃了些下去……”仔細聞了聞那蔻丹味道,輕聲道:“鈎吻!”

“鮮羊血可解。”疾步而來的是沐昕,“我去尋。”

“不了,這裏有腳程更快些的人,她毒已發,絲毫耽擱不得。”我仰頭,笑道:“師傅,勞您大駕……”

亭子頂一聲怒哼,然而那哼聲瞬間消失在遠處。

我對沐昕搖搖頭,笑道:“嘴硬心軟。”

他笑意微微,道:“别損人了,小心氣着你師傅。”低頭看了看蘭舟,出手如風,封了她幾處穴道,我看他手勢,知道他又運上了内息,不由皺眉,想了想卻沒說話,命流霞将蘭舟扶到一邊,又拉他坐下,問:“你如何來了?不是叫你補眠的嗎?”

“哪有白天睡覺的,”沐昕今日眉目不同尋常,欣喜裏微帶擔憂,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微訝的笑起來,“你怎麽了,今日這般古怪。”

他也不躲藏,看着我的眼睛,道:“剛才遇上方崎,說你記憶恢複了。”

我嗯了一聲,對他一笑,“是恢複了,我剛剛想過,至那日恰好一年之期,許是此禁制一年自解,賀蘭悠那個狐狸又騙了我,說什麽待心情好時便幫我解開禁制,自己卻拂袖而去,當時我便該知道,哪有這樣的事。”

說話時我轉開頭,出神去注視亭畔亂石疊翠的假山。

卻有一雙手伸過來,輕輕握了我手,那般的溫暖直入心底,化開某一處乍結的冰寒,濕潤的心情,緩慢洇開。

那日……那日……是姑姑的忌日,卻在我的混沌中,錯過了。

昨夜那一場好醉,澆的是心中塊壘,亦是對姑姑的深深愧疚。

我對不起她,竟然和殺她的人在一起,度過了漫長的九個月,縱然當時我記憶遺失,可是如果姑姑泉下有知,也許會對我失望吧?

我的手指,不能自己的抖顫。

他微微用力的握緊了我的手,輕輕俯下身,虛虛攬我在懷,在我耳側言語,“懷素,别,不是你的錯。”

不含旖旎的一個擁抱,聽來熟悉的勸慰,卻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擁抱的賜予或理解的幸福,而是以最合适的距離和溫暖,對命運的遺憾最溫和最明了的愛護。

我緩緩伸出手,回抱住了他的肩,将臉埋在他肩上,默默半晌。

然後擡起頭,對他一笑,“我沒事。”

不需言謝,彼此心知。

他亦對我一笑,豐神清絕,秋風中華光搖曳。

我淡淡笑着,微有些怅然輕輕觸上他手腕,“隻是姑姑一去,你的手,卻不知能否恢複…。姑姑有記載行醫所得的習慣,希望能自她的遺物中,找到線索。”

他淺淺一笑,笑容如月華輝光朗然,“懷素,我隻望你平安康泰。”

我對他莞爾一笑,“我們都會的。”

話未落,忽有風過,亭角幾盆紫繡球簌簌一陣亂搖,落下些許殘葉。

“季秋之月,鞠有黃華”,我目光掠過那淡紫垂絲花葉,輕聲道:“一年花事至此休,隻是,素來甯可抱香死不墜北風中的菊,如何也有此蕭飒之态?當真境随心轉麽?”

==

“多想!”硬邦邦兩個字劈頭砸下來,銀發一閃,近邪點塵不驚的從我身邊掠過,銀盆裏鮮紅的羊血猶自冒着熱氣,那般迅捷的速度,盆中羊血一絲漣漪都不曾漾起。

我自嘲的笑笑,看流霞趕緊将羊血給蘭舟趁熱灌下,漸漸回轉了顔色,寒碧小心翼翼的洗去她指上毒物,我面無表情看着她顔色漸回,冷哼一聲:“蠢貨!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沐昕好笑的看着我,“我想,要不要把剛才你評論令師的話贈回給你?”

“嗯?”近邪回過頭來,英秀的眉目聚攏在一起,目光壓得低低的睨視我。

我瞪了沐昕一眼,讪笑:“師傅,沒這回事,别聽他胡吣……”

近邪不答我話,卻指了指發出申吟的蘭舟,怒道:“累不累?”一縱身,又回亭子上睡覺去了。

我無聲一笑,累,當然累,這混賬王府,哪裏是人呆的地方。

上前胡亂用帕子浸了水,抹了抹蘭舟的臉,見她爲冷水所激漸漸清醒,遂道:“你根本沒打算死在我這裏,如何會吃了這東西?”

她尚自有些茫然,愣了一刻,方驚魂乍定的明白過來,臉色慘白,呆呆看了那水半晌,突地跳起來,嘶聲道:“他說……他說……這藥不會死人……不會死人……他騙我,騙我!”

說話間又清醒了幾分,她目光卻漸轉狐疑,霍的轉頭,古怪的看我,“是不是你在騙我,那根本不是毒藥……”

我冷笑,命流霞:“去廚房,找隻待殺的雞來。”

雞送來後,我将那洗了蔻丹的水喂了幾滴,幾乎是立刻,那雞抽搐而死。

我不看蘭舟,隻将那雞往她腳下一扔:“神農氏嘗百草,死于斷腸草,這你應該聽過吧?斷腸草即鈎吻,明白否?”

她直着眼看那死雞,似是不敢相信般抖抖索索伸出手,半途又飛速縮回,用力在裙上抹拭,動作卻越來越慢,頭也漸漸低了下去,我目光一閃,看見她睫毛微顫,一滴水珠突然墜落塵埃。

随後,越來越多的淚珠掉落,恍若有聲的砸在地面上,瞬間積了一小攤。

眉毛一皺,我有些訝異,她哭什麽?正常人當此時,不是應該憤怒于被欺騙麽?她卻好像在傷心?

給沐昕遞了個眼色,他點了點頭,拉我轉過回廊,拍了拍掌。

一名易容了的暗衛應聲而出,是沐昕安排追綴蘭舟行蹤的人,默不作聲遞上紙卷,随即消失。

匆匆看完,我出了口長氣,道:“原來如此。”

暗衛回報,蘭舟此舉,是世子的意思,蘭舟在府中有個相好,在世子手下當差,前幾日她那相好來尋她,說是隻要她辦成一件事,便将蘭舟配給那人,放兩人出府,并賜金銀,使兩人脫卻奴籍,雙宿雙飛過自由的日子。

那事便是要她在我這裏服毒,鬧出懷素郡主跋扈狠毒逼死奴婢的流言來,蘭舟本有些猶豫,她那相好再三相勸,許以男耕女織兩情缱绻的美麗遠景,又溫存安撫,不由一懷癡心愛戀的蘭舟不動心,她也曾問過毒藥可會真置人于死,那人信誓旦旦,稱怎舍得她受一絲傷害,蘭舟便滿懷一腔憧憬希望,鬧至我處,服了她以爲是假死藥的“鈎吻。”

沐昕微怒道:“如此心地!”

又歎息,“高熾何必如此……”

我漠然一笑,是啊,何必如此,想要我走,想要我盛名染污,何必生生拉上無辜女子性命,令她蒙蔽着,在對愛情和未來的最美的夢想的最高處跌落,刹那破滅間無可挽回的去死,想她如果不是遇上我,真的中計,那麽死前一刻,她會怎樣的悲悔絕望,怎樣的怨恨不甘?

何其殘忍狠毒的用心。

沉吟一刻,我問沐昕,“北平可是有什麽流言,以至于高熾再容不得我,用這種陰毒手段壞我名聲?”

沐昕沉聲道:“早在你失蹤後,我離開北平前,便有些當日參加北平守衛戰的百姓,街頭巷尾傳說世子無用,一遇戰事隻會束手無策,全仗你運籌帷幄,訓不死營,陷瞿能軍,北平才能在李景隆數十萬大軍前得保無虞,又有茶館酒肆的說書人,将當日順義門一戰編出回傳,什麽一計定北平,三箭震千軍,總之,你光彩萬丈,世子暗淡無光。”

“就因爲這個?”我冷笑,“他以爲我有争權之心?他忘記我是女子?”

沐昕眼神深切,“懷素,唐有太平安樂之禍。”

我皺眉道:“那是女帝朝。”

他接口飛快:“曾有女帝!”

我一震,竟無言可答,半晌道:“他想得也太早太遠,就是父親,離皇位還遠着呢……”

“與其坐等敵人勢力長成,不如未雨綢缪先滅生機,”沐昕字字清晰,“在他看來,高煦已是勁敵,他不能容忍再冒出個你,你已有如許勢力,若再得民心所向,誰知道将來會有什麽變數?即使燕王大業未成,少一個強敵,總是好的,何況你的存在,已經損及他名望地位。”

我默然,仰首看天邊,一行秋雁翻驚搖落,墨染的身姿穿雲而過,寫成大大“人”字,不過一撇一捺,多麽簡單的字,然而又多麽複雜!

看着天空,我一字字道:“我會走,但我永遠不會給誰逼走!”

——

秋夜有雨。

雨無聲卻綿密,沉靜在微帶蕭瑟的秋風中,一方方的濕了青石地面,石闆路仿如上了層釉彩,滑膩的泛着灰黑的暗影,倒映着思莺居檐下氣死風燈微微飄搖的紅光。

吱呀一聲,描金漆紅的大門開了一線,女子妖媚的言笑之聲隐隐傳來,夾雜着一陣相送挽留的纏綿之聲,滿面沉醉之色的醉醺醺男子,歪歪倒倒走出來。

走出老遠,兀自不住回首,大聲笑答:“玉仙姑娘……呃……莫送莫送……明日我還來找你……莫送……”

人家其實早已将門關上。

那男子一轉頭,燈光打在他臉上,一張年輕普通的臉,眉目間頗爲精幹,隻是鼻勾如鷹,看來有幾分突兀。

我漠然立于暗處,淡淡問身側蘭舟:“是他?”

蒼白着臉,眼眶卻瞬間紅了,蘭舟幾乎是嗚咽着點了點頭。

我皺眉,低叱:“不許哭!爲這樣的男人哭,你羞也不羞!”

她咬了咬牙,反手一抹眼淚,道:“是,我不哭,是他對不起我,我爲什麽要哭?”

我點點頭,道:“好,接下來的事就是你自己了,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我的手下會在暗中幫助你的。”

她癡癡的想了想,不确定的問我:“郡主……我該怎麽做?”

我回身,看着她的眼睛。

“你可以扮鬼,吓這個心中有鬼的家夥半死,可以帶着我給你的人,蒙面将這家夥揍一頓,也可以閹了他,讓這個負心人再也無法在出賣情人後用出賣情人的銀子浪蕩青樓楚館……你還可以,什麽都不做。”

“看你對他恨到什麽程度,看你的心,對他的留戀和痛恨,哪樣在最後抉擇時占了上風,”我慢慢的指了指心口:“即使你不忍一指加于他身,我也不奇怪。”

轉首,凝視檐下零落的雨滴,我沒有笑意的笑了一聲。

“因爲女人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她們的恨,永遠比愛更矛盾。”

——

秋夜冷雨。

雨珠塗抹得天色涼意森森,青石小巷微光如波影,行走其上,宛如橫涉長河,看得見身側景緻流轉如夢境,看不見前方幽深的盡頭,會是怎樣的天地。

我步伐緩慢,于雨中漫步,一任雨如落花,點墜衣襟,衣角微濕。

撫了撫衣,我目光冷而軟的落在袖口,雪色絲绡毫無濕意。

思緒如雨牽扯連綿,絲絲回溯,我不能忘記,這是賀蘭悠留下的我的焰雪绡。

自然更清楚的記得,那個包袱裏,那件最重要的東西。

他終究是……沒有拿走拈花指訣。

在一起的九個月,他有無數的機會去拿走或打開那關系着他身世生死,甚至關系着紫冥教百年基業的絕世奇寶,然而他沒有。

是過于驕傲而不屑乘人之危,還是近邪改造機關技巧過于高絕,以至于賀蘭悠徒勞數月而無功?

妙峰山山洞裏,火光中高懸的指訣,曾經将一心要留住我的他逼出洞外。

我記得他那時的目光,并沒有落在指訣之上,而是一瞬不瞬的凝注在我臉上,我無法讀懂那明滅的思緒,或者說,我不想懂。

那一刻,我隻知道,艾綠姑姑的頭顱,冰冷的躺在我身側,我永遠記得她蒼白的容顔,如同巨大而沉重的暗影,橫在我們之間。

滔滔逝水,彼岸難渡。

我的步子,緩慢的敲擊在凄清的小巷。一步,一步。

心底有模糊的思緒湧動,這暗夜小巷,這雨中的青石路,這朦胧至不可辨識容顔的黑暗裏,我聽見自己的呼吸,一起一伏寂靜響在寥闊天地裏,而四面蒼穹空曠,星光皆隐,這一刻我突覺孤獨,無限孤獨。

然而明明内心此刻如此空漠,卻似有什麽聲音一直幽幽響在耳側,輕聲呢喃……不妨回首,不妨回首。

不,我不願回首。

一路向前,步伐堅定。

風聲細細,仿若遠去的人的呼吸,遠在天涯而又,近在耳側。

一步,一步。

有永遠微笑的容顔,突兀而又自然的,漸漸凸現在夜色的邊沿中。

一步,一步。

窗外涼月盈盈,淡雲疏疏,細碎的風聲裏,他輕輕道:“我願意。”

一步,一步。

他道:“有許多事,不是那麽容易忘的,别說擱一個月,就是擱一輩子,再到下輩子都說不定還能記得。”

一步,一步。

他說,“此刻我隻願,這聲相公能聽你叫一輩子。”

一步,一步。

他上前,誠懇的執了我手,道:“如今我知悔了,富貴榮華雖好,終不抵知心人兒日夜長伴,素素,且待我和你,重新開始。”

一步,一步。

他問:“你可願這般待我一輩子?”

一步,一步。

他向着火樹銀花不夜天,神情虛弱而笑容明媚:“素素,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煙花燦爛美好,該有多好。”

……

往事如臨水照花,不過虛影。

我淡淡的笑起來,停下腳步。

小巷将盡,盡頭,一處小酒館杏簾在望,燭火微弱卻溫暖,淡黃的光芒裏,撐着紙傘的男子,目光深遠而專注,獨立于細雨中。

清雅似竹,潔淨如長天之水。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一刻心情幽微,這一刻神情靜朗。

我知道,他在等我。

于小巷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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