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掌停在她後心上方一寸處,掌力含而未吐。
我的手依舊穩定,未曾有一絲顫抖。
然而,我,真的要在潔白掌心,染上我的親人,我的妹妹的鮮血?
我不算寬厚的人,也并不喜所謂以德報怨的仁義,那些聖人行徑,未必能喚醒作惡者的良知,大多時候,罪惡不得懲罰的後果,隻會令更多人受害,那不啻于另一場爲惡,我隻相信以牙還牙以血還血,相信任何人,都應爲自己的行爲付出相應代價。
而我的殘存感覺和理智告訴我,這個妹妹,流着和我不一樣的血,我們不能共存。
隻是……我看着她瘦至成殘月半彎的背,瑟瑟發抖的單薄的肩,擱在妝台上的纖細的手,和鏡中尚自殘存幾分稚嫩的蒼白容顔,以及因病而泛着詭異桃紅的唇,隻覺得茫然。
我問自己,就算我不認她是我妹妹,可我能對這樣一個病弱的,無力反抗的,甚至還是個孩子的女子,吐出緻她死命的掌力?
我一掌拍下,毀去的不僅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還有一些我曾經無限蔑視卻又無限渴望的東西,比如,親情,比如,血緣,比如,溫軟的心緒,比如,憐憫的良知。“
我,能不能?
突然之間,明白了沐昕那句話的意思。
他知道面對這樣的熙音,我未必能下得了手。
他亦知道面對這樣的熙音,此刻的我不應下手。
人對我狠毒,不代表我應和她一般狠毒,他人已成禽獸,不代表我應以禽獸手段回饋。
沐昕的心地堂皇光明,若此刻索債的人換成他,他定然不忍,定然放過熙音,也定然不贊成任何人對這個已經被夜夜驚惶無限夢魇壓迫至失魂的孩子,再施殺手。
可是他還是對我說:我支持你。
給我絕對的選擇的自由,不再以道義道德予我任何壓力,放我的心,于自己的天地裏遨遊。
然後,在以後的日子裏,是非成敗,與我同擔。
哪怕有些事,有些行爲,在當初,他不曾認同。
我的手掌,漸漸縮回,心益發溫軟,幾近無聲的,微笑。
沐昕,我感謝你。
——
熙音卻緩緩擡起頭來,她眼眶微紅,雙頰上激動劇咳産生的淺暈已經褪去,立顯蒼白如雪,一雙水氣茫茫的眸子緊緊盯着我,嘎聲道:”你要殺我?“
我盯着她的眼睛,不想讓她看出我已動搖,冷聲道:”難道你覺得,我有不殺你的理由?“
不知爲何,這句話一出口,她的神色突然極其輕微的一變,那變化微妙至不可尋,仿佛風過水晶簾,拂得那簾光影一晃,瞬間回複原狀,我再仔細看她時,她依舊是那付漠然神情。
”懷素郡主行事,何須理由?你的話就是金科玉律,就是玉旨綸音,不成理由也是理由,我哪還用得着費力氣再去找理由?“
”說得好順口……敢情溫婉出名的常甯郡主,今日終于沒有興緻再戴那假面具,“我笑起來,斜斜倚上妝台,”若是給這王府上下的人看到你此時刻薄神情淩厲言辭,不知道該怎生驚訝呢,可惜,她們沒機會看見了。“
”是啊,看來我還該謝謝姐姐替我保全令名呢,“她垂下眼睫,笑得諷刺,”将來史書提及常甯,想必定有‘溫婉淑德恭慎有禮’字樣,如此也算值得了,隻是不知道輪到姐姐千秋之後,史筆當作何言語?郡主無号?棄婦遺女?“
”砰!“
先前被風吹開的窗扇,突然狠狠合上,帶起的震動,歪倒了案上青玉美人斛,一路滴溜溜滾下去,落在青金石地面上,碎成千萬青白裂玉,在暗處,如同無數雙惡意的眼睛,幽幽生光。
微吸一口氣,按捺住奔湧的真氣,我笑容不改,目光冰冷的伸出手去,撫摸熙音的發髻,”溫婉淑德恭慎有禮的常甯郡主,我突然覺得,和你鬥嘴皮子實在是件很無趣的事情,失敗者總是象惡狗一樣瘋狂咬人的,對于她們,最好的解決方式,就是讓她們永遠閉嘴。“
她擡眼看我,意态悠閑,似是聽到一個笑話,”你當真要殺我?殺你的妹妹?你不怕千載之後,史筆如刀,留個遺臭萬年的名聲?“
”史筆永遠執于勝利者手中,“我現一抹譏诮的笑,”隻要我活着,我有一萬種方法可以讓你的死無人知曉真相,何況,我自活我的,關身後名何事?等到青史真若書上你我,那時想必早已墓木已拱,還在乎什麽勞什子千秋清名?“
微微偏頭,我俯身看她,”所謂皇室子女,将來總要被書上幾筆的,所以你‘溫婉淑德恭慎有禮’?呵呵,這個我可不要,我的一生,不要被人死闆闆用幾個字便寫盡,與其留給後人千篇一律的評價,蒼白模糊的形容,我還不如,永遠不要在史書中存在過!“
溫柔的撫摸她的天靈蓋,我曼聲道:”扯這些遠了,反正你也看不到了,好妹妹,我說,你引起我的殺機了-----“
她不語,隻低着頭,靜靜看着那滿地的碎片。
我亦随之看過去,滿地碎玉的白眼睛,死魚般瞪着我,黑色角落與白色玉光在黃昏微漏進窗棂的暗影裏奇異的調和在一起,是一種迷蒙暗昧的色彩。
心裏有些煩躁,我掉轉頭,眼光無意一掠,突然一頓。
黃銅鏡裏,斜坐的女子,微微低着頭的側臉,一抹奇異的笑容。
幾分憎恨,幾分怅然,幾分落寞,幾分釋然,幾分……計策得逞大功告成塵埃落定的……得意!
她在得意!
她在笑!
她笑什麽?得意什麽?
我自然知道她一直在試圖激怒我,她也确實激怒了我,然而直到此刻,我依舊不明白,她爲何會做出這種幾近自殺的愚蠢舉動?
她想死?
這一年她過得水深火熱,艱難掙紮至此刻,她依然不肯死,如何會在一見我的面,便萌生死志?
她應該更想我死才對。
是什麽讓她如此反常?
我盯着她的眼睛,暗處粼粼閃光,那般詭異的光芒,絲毫沒有将要面對死亡的驚恐與惶懼,滿是急切的興奮與決絕的瘋狂。
我心中一凜,滿腹怒氣引起的殺機,因這般奇異的神色而冰雪般消融,手掌,緩緩縮回了袖中。
她詫然擡頭,我對她微笑,”好妹妹,你怕什麽,姐姐我怎麽會殺你呢。“
她目光又似風過水紋般動了動,冷笑道:”哦?我說你終究是不敢,說得那般有膽氣,也不過如此。“
我心中越發詫異,轉了轉眼珠,故意淡淡道:”善惡終有報,我急着要你命做什麽,你這樣的人,難道還會福壽綿長麽?“
她笑起來,點頭道:”是啊,别說是我,這天下有誰敢說自己一定福壽綿長?保不準我今日死了,明日姐姐你喝慶功酒,也會被酒嗆死呢。“
我不語,挑眉看她,總覺得她字字都有深意,句句滿含惡毒,然而那惡毒卻又不僅僅象是因爲恨惡而緻的詛咒,看她的神情,那般得意之色竟然一直未去,令我凜然至寒意暗生。
想了想,曼然一笑,我竟不再言語,轉身便走。
身後哐啷一聲,聽聲音是她從凳子上跳了起來,因爲太過慌張而撞翻了凳子,我頭也不回,連腳步也未停。
聽得她在身後嘎聲道:”你,你,你……“
聲音因氣急敗壞而暗啞難聽。
我施施然已将跨出門檻。
一聲尖嘶突然響在這陰暗涼寂室内,與此同時是人體全力撲來的聲響,當啷一聲似是瓷盒撞落在地,濃郁的香粉散開,桃花香宛如霧障般彌漫氤氲,绮豔而萎靡的染了那重重幔帳。
風聲響在背後,她向我全力撞來。
我霍然轉身,衣袖一拂。體弱身輕的她已立時翻跌出去,重重跌落幔帳之下,身子控制不住向後一仰,立時帶落承塵下垂下的一大片銀紅緞幔,那閃耀着銀光的上好珠緞飛落半幅,頓時将嬌小的她幾乎遮了個透實。
我冷笑着看她,指尖把玩着一把精緻繡剪,那是剛才将她摔跌出去瞬間奪下的,等她驚魂未定的目光轉向我,手指一彈,剪刀帶着呼嘯的風聲,奪的一聲穿過她耳側,将她的一縷黑發削斷,再牢牢釘在了她身側的地上。
空中慢慢飄起一小片黑色的薄羽般的物事,那是她被我割斷的散落的長發。
她極慢極慢的低頭,看了看那緩緩鋪落的發,面無表情的伸指拈了根斷發,湊到眼前端詳一會,突然古怪一笑,輕輕拔起了那柄剪刀。
我斜倚着門,冷眼看着她一舉一動,剛才背後偷襲她尚自沒有一分機會,如今正面相對,她還想愚蠢的刺殺我?
她卻突然猛力将斜垂在她肩的那半副幔帳向下一拉!
本已将要掉落的幔帳經不起撕扯之力,立時呼啦啦自承塵下滑落。
流離閃爍的光彩,匹練般飛落的錦緞,遮沒她全部身形,也令我的目光不由爲之一眩。
隻是那短暫的一眩。
胸中突然一痛。
撕裂的,利器狠狠紮入的疼痛,劈裂血肉,割斷筋脈,帶着鐵和火的氣息,猛烈的灼傷肌膚,令整個胸口,似被岩漿狠狠澆過,皮焦肉裂,扭曲掙紮的痛起來。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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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中突然一痛。
撕裂的,利器狠狠紮入的疼痛,劈裂血肉,割斷筋脈,帶着鐵和火的氣息,猛烈的灼傷肌膚,令整個胸口,似被岩漿狠狠澆過,皮焦肉裂,扭曲掙紮的痛起來。
啊!
我撫胸喘息,未及反應,又一陣截然不同的劇痛突然襲來。
宛如長劍霹靂般自九霄插落,插入我那一刻因痛苦而混沌的腦海,随即延伸至後頸,再自頸後突兀竄出,瞬間沿着我的頸項深入腦中,以割裂一切的力量,仿若閃電雷霆萬鈞一擊,猛烈劈開我混沌了一年的記憶。
雙重的劇痛猝不及防而來,我大叫一聲,直撲而起。
一個騰身已到熙音身側,狠狠拂去幔帳,閃亮剪刀正明晃晃插在她胸口,鮮血漫漶,她卻正笑看我,滿是得意與歡喜。
幾指封了她穴道,阻了那血勢,我痛得眼前昏花,那秀麗的小臉笑容詭異如鬼,我腳步踉跄,天昏地暗不能自己。
旋轉颠倒的天地裏,黑暗之門訇然中開。
……”你可知那珠如何練法?練的人,須得一懷深恨,以自身血養魂,再以仇人随身之物同焚,至此,她主你寄,生死同命,她損你損,她死你死,她所受的所有罪,都會映射在你身上,而她卻不會爲你所噬。“
……熙音唇角緩緩綻開的微笑。
……她甯願損壽二十年,也要如此折騰你……
……熙音鮮血噴湧的胸口。
……黑暗山洞裏,插在艾綠姑姑胸口的,我送給熙音的匕首。
……地下染血的剪刀,幽幽閃光。
……那宛如升騰于天際的虹,一端連在艾綠姑姑胸前,帶起血光如練,血光成橋。
……熙音冷漠如冰,緩緩張開的眼眸。
……最後的未能成功的回首……風千紫一旋身,砍落的頭顱。
……熙音瘋狂的眼神……
崩塌的山崖,傾盆的暴雨,禁锢的神智,血肉成泥的親人……
那夜,萬念俱灰的女子,一懷悲涼聽着那女孩,問:世上怎麽有這樣的人,什麽都要搶别人的,自己明明什麽都有了,還要搶别人哪怕一點點值得珍愛的好東西?
聽見她聲音清晰,字字如刀:你什麽都不給我,好,那我就把你什麽都搶走!你讓我痛苦,失去親人愛護,好,我就讓你更痛苦,失去更重要的親人!哪怕爲此和你同歸于盡!”
模糊裏姑姑冉冉走近,微笑看我,說:“别哭……不是你的錯……”
艾綠姑姑!
我在心中激越的悲呼出聲,再也無法支持這數重的劇烈痛苦,軟軟栽倒。
恍惚間聽見雜沓的腳步聲,有人如風般卷近,我卻無法再去辨識那些身影,向後一仰,跌入溫暖的懷抱中。
——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所有的人都在,所有的人都很溫和快樂。
夢裏娘音容依舊,倚在榻上,手中一卷東坡詞,帶着淡而溫暖的微笑,和楊嬷嬷談論她的小女兒。
夢裏有高山上的山莊,隐蔽而清幽,步步機關,曲折反複,山莊裏有我愛着的所有人們,外公,師傅,師叔,揚惡在不停的打着噴嚏,棄善的機關圖被人塗改得面目全非,遠真冷冷的,站在遙遠的地方躲開所有人,昨日少年今朝老翁,我永遠不知道真正的他到底長什麽樣子。
夢裏有銀衣的少年,在一輪金黃圓月中作天魔之舞,樹叢中窺伏的少女,屏住呼吸。
夢裏那少年對我說:“我想讓你跳過最痛苦的辰光,我想讓你暫時忘記報仇的噬心滋味,我想,和你過一段最單純的日子……”
夢裏我記得仿佛沒有這一段……我對他說,不,不要,請讓我離開你,你的飲鸩,止不了我們之間愛情注定永恒的幹渴。
夢見他明眸如水,長衣翻卷,那個簡陋靜谧的小院裏,他說,懷素,我感謝你。
然後我看着他飄然而去,知道自己永不可也不能追及。
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回首,看見那個修長清瘦身影,微笑凝視我。
他一遍遍對我說。
“懷素,原來我錯過了你很多年。”
“懷素,今生有此一夜,願永世沉醉。”
“對不起,此仇不報,沐昕寝食難安。”
“隻是這發纏在一起,就怕你用一輩子也理不清。”
夢裏,他化身千萬,是執拗陪跪的孩童,是獨守孤墳的少年,是湘王宮裏跪地哭泣的背影,是南軍大帳前飛濺血色的英傑。
夢裏景象變幻,我看見紫冥宮談笑用兵的容顔,北平城樓彎弓獨對大軍的殺氣,馬哈木大帳前寸寸碾過掌心的重箭,大漠鬼城裏緩慢而堅定繞上手腕的銀絲。
我在沉睡中,綻開一抹微笑。
沐昕。
念着你的名字,令我覺得溫暖。
——
似是睡了很久,又似是光陰隻流過一刹,紛繁錯雜的夢境裏,那些事和人,流水般飛速來去,漸漸歸于虛無,最後隻剩一個聲音,盤桓在我的夢中,執着的,堅定的,一聲聲呼喚我,徘徊不絕。
懷素,懷素……
我緩緩睜開眼睛。
熟悉的梁柱承塵,精雕細刻,重重疊疊的宮緞紗帳垂了一層又一層,室内彌漫着龍涎的暗香,一盞金枝蓮花宮燈幽幽的燃着,怕是影響了我沉睡,光影昏暗,映得對面的人眉目亦不甚分明。
我微微一笑,撫了撫那在我身側假寐的女子長發,柔聲道:“方崎,方崎?”
方崎顯然是淺眠,我隻輕輕一聲,她便驚醒過來,尚自有些迷糊的揉着眼睛望過來,對上我睜大的眼睛,吓了一大跳,随即輕聲喜呼道:“你醒了!”
她伸手過來攬住我肩,關切的道:“你可醒了,那天吓得我!你現在可好些?”
我試着運了運内息,至左胸處略有滞礙,不過倒也不妨事,比我那日暈倒前狀況要好上許多,想必師傅或沐昕已經幫我療治過,想到他們,又想起那夢中不絕的呼喚,我心中一慌,急忙坐起,道:“那日……”
卻見方崎豎指于唇,噓的一聲,示意我輕聲。
我微微一怔,她已輕輕道:“你暈了幾天了,這幾天,沐昕和你那兩個丫鬟,幾乎都沒睡,兩個丫頭一直在這裏侍候着,剛才被我逼着去休息了,要知道你醒過來,她們隻怕立刻又要爬起來了。”
我點點頭,道:“辛苦你們了,還是你細心,我已經沒事,何必再驚擾她們休息。”
她轉了轉眼珠,道:“其實我示意你噤聲,倒不完全是爲你那兩個丫鬟,而是爲了那位。”她對外間努了努嘴。
我心中一跳,遲疑道:“誰……”
她白我一眼:“還能有誰,自然是你的沐公子。”
我顧不上她的取笑,急忙坐直身子,問:“怎麽了?他……”
“你慌什麽!果然是關心則亂!”方崎好笑的推我躺好,歎道:“不逗你了,他沒事,不過也該讓你急上一急,也不枉了他這幾日不眠不休的等待。”
幫我拉了拉被子,她笑道:“你那位沐公子,那般情深愛重,便是鐵石心腸也該化了春水,這幾日大家雖也辛苦,卻也多少輪流着小睡一會,隻有他,竟是始終沒閉過眼睛,要爲那女人的事善後,要幫着你師傅用真氣爲你療傷,要四處打探消息尋問解你這怪毛病的治法,好不容易閑下來了,他便守着你,夜裏不便的時候,他便在外間點燈讀書,等你醒來,這般不眠不休又耗費真氣的操勞法,鐵打的人也支持不了幾天,我剛才出去端水,見他已經累極睡着了,好不容易才能休息會,所以我怕你驚醒了他。”
她似笑非笑睇我:“要感謝我是不是?你若知道,定然也心疼你的沐公子,不願吵醒他的。”
我點點頭,坦然直視她微帶戲谑的眼神,道:“是的,如果因爲我醒來而打斷他難得的休息,我真的會很不安,所以,方崎,謝謝你的體貼。”
她怔了怔,半晌失笑道:“你這人……當真明澈坦蕩得可恨,卻偏偏沒有那些因過分坦蕩而失了韻緻的毛病,處處依然不失情緻柔軟,竟是無迹可尋無懈可擊,連取笑你都覺得自己無稽,如今我算是更明白了,爲什麽這些人中英傑,都死心塌地的想着你……”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我轉首對她一笑,“不需那許多,我也不配那許多愛重,我隻有我之一心,願換得他之一心,如此,足矣。”
方崎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歎道:“此願何其簡單,卻又何其艱難!”
我無聲一笑,不再繼續這話題,問她:“你說沐昕爲熙音的事善後……她怎麽了?”
“能怎麽?”方崎嘴角一撇,神色憤怒:“她死不掉的,那剪刀根本就沒刺中要害,血流得多,卻不緻命,那天沐昕不放心,随後也去了沁心館,到得及時,所以她一點事也沒有。”
我苦笑道:“幸虧她沒有事,不然我……”
恨恨的捏緊掌下的床褥,方崎皺眉道:“這丫頭城府真是深沉,當初你師傅一番攻心夜問,她雖然說了個大半,竟然将這最重要的一點隐藏住了,也是湊巧,你師傅記挂着你的下落,沒能細細問下去,她說風千紫相助,才暗算得了你,這相助的手段,竟是沒問個清楚,才害得你受了這一番無妄之災。”
“如此我倒小看她了,”我搖搖頭,“也不知道她私下裏囑咐告誡過自己多少遍不能洩露秘密,将這意志磐石般牢牢壓在心底,才抗得過夜夢裏師傅的攻心問魂,我真佩服她,眼見殺不了我,竟瘋狂到想和我同歸于盡。”
“同歸于盡……”方崎齒縫裏嘶的一聲,“她配麽?”忽然驚覺,驚喜道:“你記憶恢複了?”
我點了點頭,起身下床,淡淡道:“想來賀蘭悠又騙了我,哼,他們一個個好手段,你來紫魂珠,我便封記憶,都當我是什麽?”
想到紫魂珠,突想起件事,奇道:“紫魂珠既有同命之說,如何熙音病了這許久,我卻健壯如昔?”
方崎道:“你昏迷時,我也問過你師傅,他猜測也許紫魂珠同命牽制,隻是指外力傷損,或者便是熙音之病是由山莊攝魂迷心之術引起,而你武功也出自山莊,同源之力,所以不能傷及?”
我皺皺眉,道:“我不喜被人轄制爲人所寄,這禁制,自然定要解了,隻是也不必急在一時。”
說着輕輕披了外衣,向外間而去,足下軟鞋踏在厚厚波斯地毯上,阗無聲息,轉過一方螺钿花草八幅屏,便見幾榻之上,一燈熒熒,沐昕盤膝榻上,以手支頭的背影。
聽得他鼻息均勻,想必倦極,在等待中終于沉入睡眠。
我悄悄走上幾步,再不上前,立于他側旁,看着他靜靜托腮沉睡的側影,一線微黃的燈光射在他臉上,映着他濃密如鴉翅的長睫,和在睡夢中依舊微微蹙着的眉,清華毓貴風神之中,卻微有憔悴之态。
一卷書落于他膝,随未阖的窗扇中溜入的風輕輕翻動,我的目光凝在那一卷卷名之上。
《莊子逍遙遊》。
逍遙遊,任情逍遙,可惜,人生難得一逍遙。
心若自在,雖圉于方寸之地亦朗闊,心若羁絆,雖身處天地之寬亦拘束。
我凝視他,心中突然微微酸楚,侯府裏金尊玉貴的公子,開國功臣豪族世家的後代,本該在府中珠圍翠繞,享盡榮華,卻因爲愛上我,少年離家,颠沛流離,而爲了長伴我身邊,經曆了多少風波磨折更是不可勝數,那般的勞心勞力,時時傷損,擔憂驚怖,竟使這明月般光華無暇的少年,早早的有了滄桑之色。
我當真,虧負他良多。
方崎蹑足出來,見我出神,打手勢問我,我回過神來,勉強沖她一笑,悄步上前,衣袖一拂,已點了沐昕睡穴。
扶了他睡好,又取了被褥蓋上,才拉了方崎出來。
她驚訝的看我,問:“你做什麽?”
我奇怪的看她:“讓他睡覺啊。”
方崎瞪大眼睛,吃吃道:“你點他睡穴讓他睡覺?你知不知道他爲了等你醒來等了多久?你知不知道他爲了求解紫魂珠尋了多少古籍偏方?你知不知道他時時守在你身邊無論怎麽勸說都流連不去?你一句話也不說就點倒了他?你就不肯讓他驚喜一下?你就不想和他訴訴衷腸?你就不怕他醒來後會……”
“他不會,”我截斷方崎,淡淡道:“和驚喜比起來,他現在更需要的是睡眠。”
“可是你也心太狠……”方崎的指控還沒完,我已截住她。
“我會始終在這裏,”我看着方崎的眼睛,一字字道:“一直都在,隻要他睜開眼睛,都能看到我,都能聽到我說話,那麽,早一刻看到和遲一刻看到,早一刻訴說和遲一刻訴說,不會再有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