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了摸濕淋淋的椅背,我無聲的笑了笑,他喝酒時一直将手擱在椅背上,指尖逼出的酒液悄無聲息地順着椅背流下,在地下積了一小灘。
我因爲心緒複雜,錯失了發現的機會。
扶着椅背,緩緩環顧四周,忽覺這素來稍嫌逼仄的廳室,此刻看來分外的空曠寥闊,凄涼至毫無生氣,如同我的内心。
我閉上眼,那些清素平常的日子,一幕幕從腦海中流過。
聽見女子敲着盆,清脆的笑:“阿悠悠悠……吃飯啦……”
男子輕嗔的溫柔:“素素,你總似喚豬般喚我。”
……
筷子敲上手背,女子嬌嗔:“發什麽呆?”
擱筷的聲音,男子聲音誠懇:“懷素,聽你那一聲相公,我從未如此刻這般欣喜……”
……
他微笑,聲音低沉,“真真是一生難以忘懷的好滋味……”
……
我的淚,終于滴落塵埃。
原來不知不覺間,已去九月光陰。
九個月來,在這小院内生活的一切點滴,那言語晏晏歡聲笑語,仿若還在耳側,那廚中的炊具,院裏的柴禾,壁上風幹的獵物,檐下晾曬的舊衣,都還靜靜存在,隻是,曾經使用過它們的人們,一個已經永遠離開,另一個,即将永遠離開。
我們都知道離開,便是永别此地,這處承載了我一生中最特别日子的小院,将永不會再有迎回主人的那一天。
輕輕撫摸過那不算平滑的飯桌,良久良久,我輕聲道:
“阿悠,其實我也很感謝你。”
——
臨洮府城不是第一次來,可我想這次是最後一次了。
今日如果不能在臨洮找到那些疑似是我熟人的人,我将離開這裏,天涯海角的找回我自己。
可我想阿悠既然有心要我仍舊對自己的一切懵懂,便不會給我留下任何機會。
無論如何,試試看罷。
臨洮府最大的酒樓“臨碧居”,算是臨洮最風雅的去處,素來熱鬧得很,若要找人,自然要到人最多的地方去。
可我邁進酒樓時,依然因爲那喧擾嘈雜而皺了眉,想了想還是沒留在人最多的大堂,拾步往樓上走。
小二在樓口攔住我,笑容滿面卻眼神戒備:“姑娘,還是坐大堂罷,樓上雅座隔間……”
我低頭看看自己衣着,淡淡一笑,扔過去一枚金葉子。
阿悠既已和我如此,自不必再遮掩着,他給我留下數目可觀的金銀,留下了一個包袱,裏面有我一柄短劍,一個精巧的盒子,和一件奇怪的衣服,卻将我給他做的那件針腳粗陋的棉袍帶走了。
小二的笑容立即換了顔色,侍候着我上了樓,我望了望東西各有兩個隔間,東邊已有了人,西邊仍空着,想了想,還是沒要隔間,自在靠窗可見街景的桌上坐了。
樓上地方不大,收拾得潔淨精雅,我惦記着尋人,選得那個視野最開闊的位置,離東邊隔間近些。
要了幾個小菜,就着滿心煩悶自斟自飲。
滿街人行匆匆,皆是陌生面孔,平凡而滿足,也許衣衫敝舊,也許家無隔夜之糧,但無論如何,他們都知道自己是誰,知道自己從何來,往何去,将何爲。
而我,茫然如孤魂野鬼,等待着也許永遠不會出現的人發現我,問:“懷素?”
哦,我叫懷素,這是我的名字總不會錯,可是知道名字又能怎樣?天下人人皆有名字,難道我能揪住任一個路人,問他:“你知道懷素是誰?”人家便能告訴我?
那還不當我是瘋子。
喝着悶酒,隐約聽得隔桌的隔桌在談論燕軍南軍之戰,燕軍某支黑衣紅甲的軍隊如何骁勇善戰屢立功勳,據說這支奇軍是燕王某位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郡主親自創建,那郡主又如何如何神奇……我有一搭沒一搭聽着,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阿悠曾經拿燕軍南軍交戰的事來試探過我是否恢複記憶,而我是懂兵法的,若非和我有關聯,阿悠怎麽會特意拿這個來試我?
那麽,我必是和燕軍或南軍有關聯。
但,是燕軍還是南軍呢?
這是個不能選錯的選擇,選錯了,便意味我自投敵營。
我沉思着,卻聽得一直很沉靜的那東邊隔間裏亦有人聲傳來。
先是中年男子的聲音:“公子,你多少吃些,這家酒樓菜色清淡,尚可入口。”
沒人回答。
那男子靜了靜,又道:“這許久了,整個天下幾乎都走遍了……”
依舊靜悄悄。
那男子似在輕聲歎氣,不住斟酒的聲音,我聽得明白,心裏頗有些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滋味,這也是個尋人的?已走遍天下?至今無獲?以至寝食不安?真真比我還凄慘些。
又聽到紙張悉碎之聲,似有人攤開紙卷,那男子沉吟的聲音傳來:“公子,你說臨洮府暗衛消息似有異常,我卻看不出……”
有人輕咳一聲,又一聲,然後方低低道:“乍看來倒是如常,風平浪靜,可我就是覺得不對,那些消息内容筆迹不一,筆法口氣卻極似,臨洮暗衛不是一人,輪班值守,怎麽所有人說話都是一個口氣?”
他聲音聽來年輕,有些微啞,卻似非生來如此,倒象是傷風或疲憊所緻,我憐憫的想,許是酒喝多了,也未可知。
筷子碰到盤子的聲音,似有人在夾菜,然後是那男子的聲音:“公子,屬下僭越,您不能再這樣,我……”
一片沉靜,我爲那沉凝哀傷的氣氛所驚,不由豎起耳朵聽,良久方聽得那年輕男子的聲音,淡淡道:“我吃不下。”
我吃不下。
輕輕四字,無限悲涼。
我突覺得心中一恸,眼淚竟不由自主奪眶而出。
啼笑皆非的去擦眼淚,心道這算哪跟哪,好生生人家說一句就流起淚來了,就算覺得人家和我同病相憐,也不能脆弱如此。
然那眼淚竟似自己有生命般紛紛灑落,擦也擦不盡,恰在此時小二上菜,我怕紅腫的眼睛被他看見,急忙轉過臉看向窗外。
恰在此時,門聲一響,隔間有人出來,我不敢轉頭,生怕對方見到一個女子莫名其妙在外間流淚,那豈不是招認我偷聽人家說話。
那兩人直接下了樓,我随意的看着窗下街道,忽覺眼前一亮,臨碧居大門裏走出的兩名男子,一名灰衣中年,另一名卻是青年男子,吸引住我目光的正是他。
雪衣烏冠,身形修長,渾身散發着清冷高華的氣質,小二牽過馬來,他認镫扳鞍,縱身躍上,單手牽着缰繩,雪色寬袖下露出清瘦精緻的腕骨,手指優美,指節分明,行動間力度美妙,卻又透淡淡疏離。
一個背影而已,卻足見風華。
隻是,我托腮想,太瘦了些。
那上好錦羅長衣,想來原本是合身的,卻有些晃蕩的樣兒,那腰……我悄悄卡了卡自己腰圍,這九個月懶吃懶睡的日子,我的腰,好似粗了些些?
看着他的背影,我努力在腦中搜尋是否有關于他的記憶,心裏存着個渺茫的希望,也許,他找的是我?然而我的記憶總如這臨洮的雨般,不想着它了也許它會冒上一冒,盼它來時它必是不來的。
我沉吟着想,太瘦了,在那片如蒙了厚厚雲霧的模糊記憶裏,似是沒有清瘦至如此的背影。
——
在臨碧居枯坐一日,連小二都忍不住好奇的探頭探腦了好幾次,若不是那金葉子足夠付賬,隻怕他便要疑心我是沒銀子吃霸王餐來着了。
夜色漸沉,酒樓人漸漸少了,我歎息一聲,會帳下樓。
即已晚了,便住上一日,明日離開這裏,去燕軍和南軍交戰之地繼續尋訪罷,我素來不是拖泥帶水之人,決定等候一日無果,便不會心存希冀繼續蹉跎下去。
找了家最大客棧入住,要了上房,坐在雅潔的室内我自嘲一笑,一對逃避戰亂的普通夫妻?阿悠真是想做普通人想瘋了,以他慵懶表象後時刻散發的高貴氣質,和我的漫不經意裏時時表現的見識和講究,我們是普通百姓?貧賤夫妻?
早早吹了燈上床,睡至半夜,聽得步聲細碎上樓來,我迷迷糊糊睜開眼,見一抹颀長身影投射窗紙之上,步履輕若浮雲的過去了,朦胧裏想,這人武功倒是不錯,又想,這側影倒是好看得很,再想,半夜三更的不睡覺,在外面吃風嗎?還打算繼續想下去,卻已抵抗不住那強大困意,墜入黑甜鄉。
次日神清氣爽起來,對着鏡子照了照,自覺長得是個麻煩,遂去買了身男裝,描粗了眉,卻不敢将容貌大改,怕萬一有熟識的人認不出我,又去馬行買了匹馬,騎了便往城外去,出了城門,我看着前方遙遙的兩個人影,眯了眯眼。
倒是很巧,又遇上了,他們也是今日出城?看他們走的方向,倒和我是一路。
我注視着那清瘦的背影,對他生起強大的好奇之心,這個一看就知道是個貴公子的少年,不辭辛苦,千裏跋涉尋人,爲此郁郁寡歡食宿不安,想必,對離開的那個人,定是用情很深吧,不知怎的,我直覺他尋找的定是個女子,卻又不知是怎樣的故事,使得一對愛侶勞燕分飛,關山阻隔?
看着他們漸行漸遠,我踢踢馬腹,跟了上去,我總覺得,這個人給我的感覺是奇異的,明明是陌生的背影,然而許是我爲他的遭遇所動,總覺得看向他的時候我的内心裏總湧動着酸楚的情緒,這情緒與我看阿悠的感覺不同,看阿悠時,我的喜悅裏時時激蕩着豐沛的情感,仿佛怒濤拍岸,不停的沖擊心房,我想我和阿悠之間,所曆的一切,定是跌宕翻湧,長河滔滔的激烈愛恨交雜。
而他的影子,卻令我心思化爲涓涓細流,緩緩流淌,仿若扶花穿葉而過,一路不沾微塵,翠竹下一人宛然回首,正映着明月當窗,塵埃落定,笑顔在目,一切靜好。
揮了揮馬鞭,我遠遠的綴着他,我并不是個愛主動和人搭讪同行的人,那男子對于我來說,是個陌生人,而他看來那般冷淡疏離,若我貿然上前,隻怕會被他輕鄙吧?然而我不知爲何又不願撂開他獨自走别的道,反正方向一緻,便遠遠跟着。
跟着,看他挺直背影單手控缰,嗯?單手?他的左手,爲何始終沒用過?
看他在樹下打尖,那中年男子恭敬遞上幹糧,他不過略吃了幾口,便丢開一邊,自懷裏取出個物事,細細端詳,我隔的遠,隻看見似是細長之物,在日光照射下發出燦爛銀光,他将那物繞在手指上,又捋直,反反複複,我看着,隻想,他那刻面上神情,必是怅惘的。
夜裏錯過宿處,他兩人找了一家民戶投宿,我卻懶得和人打交道,睡在那小村村外的林間,生了堆火,盤膝練功,試圖以我獨特的煉氣法門,找到阿悠封住我記憶的穴位。
徒勞半日無果,倒出了身大汗,我睜開眼,頹然一歎,突聽見笛聲幽幽而來。
一曲《紫雲徊》。
我凝神聽着,端的是好技藝,清逸琅然,明澈如水,如雲悠揚行于高天之上,轉折徘徊,婉轉脫俗,盡緻淋漓,然郁郁之氣溢然,氣不穩則中力不繼,難以控制,隻怕一曲未畢,音便将裂。
果然,曲未終,音已斷。
我以手抱膝,微微歎息:“因愛故生怖,因愛故生憂,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擡頭,仰望被樹木割裂的那一小塊月亮,想着我的親人們都是誰,在哪裏,是否會因爲我的失蹤而焦心如焚,是否也會如這跋涉天下的男子尋找愛人般尋找我?
一時沖動,突然想當面看看那深情的男子,看看他的眉眼是否如他背影一般清逸,看看他怅然蕭索的神情是否滿載了塵世風霜,再對他說一聲:“你把誰弄丢了?我就是個被弄丢的,你丢的是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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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就做,我霍然長身而起,不多時,已趴到他們寄居的那家人的屋側,我忌憚着那兩人武功了得,怕被發現,好在山風猛烈,聲響獵獵,倒将什麽都掩了。
本是可以大大方方敲門,可我又害怕打開門一霎他臉上露出的陌生訝異神情會給我帶來巨大的失望,倒還不如吊着一份希望,先聽聽壁腳。
依然先聽得那中年男子的聲音:“公子,當初小姐并不願你卷入戰事,如何你如今又要去浃河?”
他道:“她那是爲我想着,不願将來我家中因此受了牽累,然而如今遍尋天下都不知道她去了哪裏,我想着,燕軍南軍交戰總是大事,她無論在哪裏,但凡脫得了身,遲早都會去的,畢竟那是她……”
說到此處他頓住,輕輕一聲歎息。
那中年男子道:“公子,都是我不好……”
他輕輕道:“不怪你,是我太蠢,輕易入人彀中。”他似是想起了什麽,半晌後又道:“她和艾姑姑同時失蹤,按理說這兩人走在一處,應當很明顯,可爲什麽就一點蹤迹都沒有呢?”
那中年男子遲疑道:“那夜山崩……”
“不可能!”他一口截斷,語氣甚至是微帶慌張的,我聽得一呆,隻覺得一顆心沉到了底,心裏升起的那一點希望的火苗瞬間被撲滅,不是我,不是我,他找尋的女子,原來不是一個人失蹤的,身邊還有人,可我在臨洮府病好以來,我身邊一直都隻有阿悠,哪來的什麽姑姑?
這一下萬念俱灰,再也無心聽下去,我抽身便走,匆匆步至空曠之處,擡頭見月色冷涼,遠山蕭瑟,忽覺心中悲憤,拔劍一砍,咔嚓一聲,一株腰粗樹木,被我鋒銳絕倫的短劍攔腰砍斷,墜落在地轟然一響,激起灰塵無數,塵灰裏,我不避不讓,呆呆坐倒在樹樁上。
——
次日我便懶了許多,早晨起來時發現那兩人已經走了,不緊不慢的跟着,反正同路跑不掉的,不過很快我就覺得驚異,那兩人不知爲何,趕路速度竟突然快了許多,那白衣男子神情間,遠遠看來也似是舒朗了些,難道,他們要找的人有了線索?
雖有些酸楚,也爲他們欣喜,不過對比起自己,卻越發自傷,索性也不管那兩人,他們趕路風餐露宿,我早早尋了市鎮的最好客棧住下,他們連三餐都恨不得在馬上将就,我高踞酒樓滿桌佳肴,眼見那兩人行路越發心急火燎,倒似象在追着什麽人一般,越發惹得我郁郁,接連幾天,從酒樓上踢下去登徒子若幹,教訓橫行霸道欺淩弱小者若幹,砸了爲富不仁欺壓良民各地富戶若幹,完事後自然溜得比兔子還快,因爲總在慢吞吞一路耽擱後再急火火一陣狂奔,所以雖然态度閑散,倒也未完全将那兩人丢掉。
如此一路行來,不知不覺已近一月,我自臨洮離開時是五月初,如今已進六月,初夏的景緻自然是好的,一路行來時有葳蕤爛漫之景,可惜三個人都沒心思領略。
這一日燦爛陽光下,我勒馬河邊,眼見遠處燕軍大營連綿不絕,黑壓壓一片如巨龍蟄伏于藍天碧草之間,眼見那兩騎昂然長驅至營地前,稍後便有一品階不低的将領出來,親自迎了出來,言笑甚歡的将兩人迎進去,不由微微蹙眉,長籲了一口氣。
他們,是燕軍陣營的人,看樣子地位還不低。
我絞着馬鞭,沉吟,半晌後,決然一笑。
半月後,我如願混入了軍營。
三月浃河之戰,燕軍得力大将譚淵戰死,他所統帶的部隊暫時劃歸大将朱能統管,爲了促使原本不同隸屬的軍隊更早融合防止軍心浮動,也爲了更好的驅使并不隸屬自己的軍隊,朱能對麾下低層士兵和軍官進行了重新調配,打散了一部分建制,新老士兵,嫡系外系混雜一處,也由此,給先後半個月一直在軍營周遭潛伏觀察,打探消息的我觑到了機會。
我找到了一個因口吃而素來不被同侪待見的原譚淵屬下士兵,他被編入朱能軍隊後,原先熟識的人隻剩下一個,而那人因他口吃少言相貌醜陋,也從沒正眼看過他,我利用他出營的機會,堵住了他,以性命和金銀相脅,逼得他憊夜跑回了家鄉。
這人對打仗也是厭倦之極,雖說也畏懼燕軍軍法,但被我三說兩說,便壯着膽子揣着銀子跑了,我便描畫一番,易容作了他的模樣,混進了燕軍大營。
一進軍營我便哀歎,那人果然人緣極其不好……簡直是太不好了,因爲不僅沒人肯多看他一眼,而且苦事累事都是他的,晚上睡覺鋪位安排在帳篷口,夜裏涼風一陣陣漏進來,薄被寒衿,連我都覺得難熬,難怪那人跑得飛快。
不過這樣也好,沒有朋友,無人願意接近,我便沒有被發現的危險。
隻是每晚都要忍受睡眼惺忪衣裳不整的士兵從我身上跨過去出帳篷小解,有時回來時衣裳更加不整,我被迫免費觀賞數次并被疑似某種液體淋過一次後忍無可忍,終于在某夜某士兵袒褲露腹回來時閉着眼睛以暗勁斷了他的褲帶,然後一腳将他絆倒,那倒黴家夥一頭栽倒在另一個士兵肚子上,驚得那睡得正熟的家夥以爲敵軍夜襲,沒命的殺豬般的叫起來,深夜寂靜沉睡的兵營突然傳出這樣的聲音自然是很驚悚的,幾乎是同時,巡邏小隊,各營地都次第被驚動了。
巡邏的士兵舉着火把一陣風的跑過來,各處營地帳篷裏探出無數人頭,接着又有将官趕來,一邊安排士兵加緊守衛,一邊嚴令不得慌張,我做畏縮狀縮在暗影裏,眼見那迷迷糊糊提着褲子露出半個屁股的家夥尴尬萬分的站在一圈火把圍繞的明亮火光下,在心中暗暗大笑。
大概是那被襲擊了肚子的士兵叫得太凄厲的緣故,引起的騷動一時不得歇,不多時連朱能也匆匆趕了過來,我看見他身邊的人,不由怔了一怔,往暗影裏又縮了縮。
是那白衣男子,之前我一直跟在他身後,今夜卻是第一次直面其人,隻一眼,也不由爲他風神所驚。
朗月星光之下,長身玉立白衣勝雪,四周粗豪士兵濟濟,越發襯得他清逸高華如天上谪仙,行止間的風姿,直可入畫。
他雖看來年輕,神情清淡,但立在朱能身邊,那沉穩靜峙氣勢,較之朱能形于外的将軍風範,不遑多讓甚至猶有勝之。
他想必一直和朱能在一起,至今未歇,衣裳整齊得一絲褶皺也無。
我望着他,努力的想我是否見過這樣一張臉,這樣一張令人難以忘懷的臉,我不相信阿悠能讓我徹底忘記,然而當我欲撥開腦中迷思,重重白霧立時厚如深雲卷了攏來,遮去雲後掩藏的容顔。
後腦生痛,幾欲申吟,我咬了牙,放棄了思索。
朱能問了問情形,也沒有過多苛責,隻命那士兵速速着好衣裳滾回去睡覺,我舒了一口氣,不知怎的,我對朱能并不在意,卻對那男子的清冷銳利目光頗爲生懼,盼着他早點離開。
卻是怕什麽來什麽。
人群已經散開,那士兵一轉身,便聽那男子道:“且慢。”
我心一緊,擡眼去瞅他。
他隻看那士兵的褲子,淡淡道:“你過來。”
那士兵猶疑的看朱能,朱能怒道:“易公子叫你過去,你磨磨蹭蹭什麽!”
看他神情,竟似對這姓易的男子頗爲尊敬,這人,客卿不象客卿,将領不象将領,到底是個什麽來路?
那士兵見朱能發怒,急忙過去,那姓易的少年微微俯了身,仔細看了幾眼他斷開的褲帶,我呼吸一緊,心知他是武學行家,定然已從那斷口看出端倪。
然而他看完,面不改色揮手令士兵自去,又命衆人各歸本位,似是全無異狀,我慢吞吞挪至帳篷口睡下,運足耳力,果聽得斷續語聲傳來。
“……高手所爲……”
“私下徹查……”
“……加派人手守衛……”
心下凜然,心道這人年紀雖輕,卻是個厲害角色,到了下半夜,果見軍營裏表面一切如常,四下巡邏士兵穿梭卻越發頻繁,口令似也換了,整個軍營,籠罩下外松内緊的氣氛中。
我帳中的幾人,因是罪魁禍首,倒是睡不着了,被砸了肚子的士兵黃興武将始作俑者悄悄笑罵一陣,那倒黴士兵讪讪賠禮,說了一陣,話題便轉到剛才那易公子身上,那倒黴蛋便問:“剛那小子是誰?架子倒象比将軍還大些。”
自許消息靈通的一個叫劉一銘的士兵笑道:“正寶,你連他也不知道,他姓易,前段日子過來投王爺的。”
正寶撇了撇嘴:“哦,不過是個謀士嘛,将軍犯得着那麽客氣,再說那麽年輕,能起什麽作用。”
劉一銘白他一眼:“你懂什麽,聽說這易公子年紀雖輕,卻是文武雙全,厲害得很,而且他也不是謀士身份,他嘛……”他嘿嘿嘿一陣奸笑。
衆人聽得不耐,一疊聲叫他快說,他隻是笑,又道:“哎呀我要睡了,明日休息,我還得趕早起來洗衣服呢。”
正寶一拍他腦袋,道:“賣什麽關子,叫阿木給你洗就是。”
我嘿嘿嘿的傻笑幾聲,做敢怒不敢言狀,肚子裏大罵,敢叫姑奶奶給你洗衣服?小心你穿了生癞瘡!
劉一銘賣足了關子,得意洋洋環顧一圈,才道:“你們也知道,我是北平土生土長長大的,我嬸娘在王府做事,消息自然靈通些,聽說這易公子家世不小,名門後代,而且和王府裏某位郡主交情……那個非凡來着……”他心照不宣的笑起來。
正寶瞪大眼睛道:“我道是什麽來頭呢,朱将軍也畢恭畢敬的,原來是未來郡馬啊,那我也沒什麽說的了。”
“呸你個小子,你算老幾,本來就沒你說話的份兒。” 黃興武沒好氣的罵了聲,轉頭問劉一銘:“你說這是未來郡馬,不過我聽說王府裏好幾個郡主呢,到底是哪個的?”
劉一銘摸摸頭:“這個我也不清楚,”他想了想,突然笑起來:“不過我覺得,照這易公子品貌,倒和咱們璇玑郡主很配呢。”
我正暗自想着那啥子璇玑郡主是什麽東西,哪有人用這個作封号的,好大的口氣,卻見那幾個士兵突然都一骨碌爬了起來,連連道:“真的?你見過璇玑郡主?聽說郡主美貌絕倫智慧絕頂,是不是真的?”
劉一銘紅了紅臉,不好意思的笑道:“我算什麽東西?也配見過郡主?我隻是那年從甯王那裏随王爺大軍回北平時,遠遠在城樓下,見過郡主一面。”
他眯起眼睛,神色渺遠,似在回憶當年城樓下,萬軍中,如對神祗般的遙望中,所見的伊人絕世風姿,良久才慢慢道:“那天易公子也在城樓上,他不知爲何,彎弓欲射高陽郡王,陽光下他金光鍍身,神威有如天人,我們都屏住呼吸仰望,然後郡主就出現了,她撲上城頭,拉着易公子,兩人自高高城樓飛落,看上去,好像仙人自雲端雙雙降落般……曼妙得很,曼妙得很……”
他用力想了想,又道:“書上怎麽說來着?驚鴻一瞥?真真是難以忘懷啊……”
一聲嗤笑,正寶敲他的腦袋:“擦擦你的口水,你這什麽表情?郡主是什麽人?你也配肖想?”
劉一銘霍然轉頭,憤憤道:“我哪是肖想?我隻是仰慕,仰慕你懂不懂?”
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插口,卻是一直沒說話的士兵張行,“喂,你們是北平本地人,我卻是不熟悉這些貴人,就覺得,這個郡主封号怎麽這麽怪啊,哪有人叫這個封号的。”
黃興武道:“這個說起來就話長了,璇玑其實不是郡主的封号,這位郡主,據說不是王妃所生,而是個……私生女,大概朝廷便因此不給她封号吧,璇玑是北平軍民自己給這位郡主起的封号,也是因爲不敢直呼她名字的緣故,我看她也當得,容貌不必說了,還寬待軍民,心地良善,北平城裏有她令人開設的多家善堂,而且也是好武功,精韬略,擅智謀,懂軍法,竟是個挑不出毛病的完人,這樣的人,不配璇玑之号,誰配?”
劉一銘道:“張行,你不曉得這位郡主,總該知道不死營吧。”
張行懶洋洋道:“廢話,燕軍第一強軍,人稱地獄神軍,人人骁勇絕倫,武技出衆,且擅戰陣伏殺,去年白河溝之戰,若不是他們及時趕到救出中軍,隻怕你都早做了沙場亡魂了。”
“嘿!”劉一銘一拍大腿:“你可知道,不死營正是這位郡主一手創立,親自統帶訓練的強軍,白河溝之戰是郡主及時帶兵解圍的,你還記得那天遠遠聽到的樂曲?就是她一曲破大軍,北軍不戰自潰啊……楊将軍很神武是吧?這許多場戰役打下來,燕軍中很多士兵視他如神,可當年,他也不過街頭一貨郎,若不是郡主慧眼識英才,隻怕他現在還在北平城賣胭脂呢!”
我聽得打了個呵欠,啧啧,瞧這些無聊士兵,瞧這個因爲戰亂而分外幻想英雄幻想奇迹的年代,敢情枯燥的戰場生涯,反倒激發了他們的說書水平,任什麽稍微出色點的人,到了這些平凡士兵眼裏,都添油加醋美化成神,時時化身爲金甲神人,救萬衆于水火,解黎庶于倒懸,卻不知,人就是人,再出色再完美的人,也難免有缺陷苦痛,你瞧着他風光無限萬民俯首,保不準他夜半輾轉從無安眠。
聽得不耐,幹脆睡覺,隐約聽張行問起那易公子爲何城樓彎弓射郡王卻安然無事,也沒興趣去聽,隻覺得這事荒謬,八成是那小子嘩衆取寵胡編來着。
朦胧中,突聽見一句話,如針般刺入腦海,令我立時醒了幾分。
“我怎麽倒聽說,這位易公子适配的郡主是常甯郡主?聽說兩人交情好得很,常甯郡主容貌秀麗,性情溫柔,人又是一等一的良善,配這位易公子,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