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煞有介事看了看,點頭,“是啊,你趕緊吃了毀屍滅迹,不然等會捕快來了正好拿個人贓并獲。”
阿悠笑,“偷菜未必,偷師卻是肯定的,說,跟誰學的?”
我咬着筷子斜睇他:“還能有誰,誰往我家跑得勤?誰又常送了吃食來?說起來此地民風當真爽朗,明知我們是未婚夫妻,居然也如此光明正大的觊觎别人相公。”
阿悠放下筷子,似笑非笑托腮看我,“素素,我可不可以認爲你是在吃醋?”
我不答,筷子不輕不重的敲上他手背:“少廢話,快吃飯,沒見菜都涼了?”
他卻順勢手掌一翻,握住了我的手,聲音低沉。
“素素,聽你那一聲相公,我真歡喜。”
我望着他,這個表象溫柔,神情裏卻總隐約一抹疏離神秘笑意的男子,此刻神色沉肅而莊重,言語誠懇。
“此刻我隻願,這聲相公能聽你叫一輩子。”
我垂下眼睫,眼光掠過他修長而骨節均勻的手,半晌擡起眼來,笑道:“你這話說得奇怪,我們本就有婚約,這相公本就應叫上一輩子,隻怕屆時你聽膩了也未可知。”
“怎麽會,”阿悠收回了手,斂了方才的沉肅神情,又恢複了先前的懶散,笑道:“你還沒回答我,這圓子這般好看,怎麽做的?”
我舀了一個圓子給他,道:“其實也是普通飯食,隻是我手拙,學了好久才會,不過是用新鮮才點的水嫩的豆腐,加上剁碎的上好的精肉,生姜,雞蛋,鹽,攪拌均勻,再在碗内倒上白面,将豆腐肉團在碗内滾成團狀,下在沸水裏,等浮上來再撈出,稍涼後下在肉骨湯内,加紫菜蝦仁燒開,小火炖上一刻鍾後,裝盤撒蔥花便得,你嘗嘗,可吃得?”
阿悠卻一時不急着吃,看着碗中圓子良久,他低着頭,我看不清他眼中神情,奇怪的問:“嗯?你沒胃口?那我去給你做些别的?”
他仍不擡頭,隻淡淡答道:“不是,很好,我瞧着好,不忍下口罷了。”
說着慢慢嘗了,不待我問,再擡頭時已是滿面微笑,神光離合,道:“真真是一生難忘的好滋味。”
我微微一笑,道:“你總是吃的少,這天寒地凍的,少吃可不成,便想着給你換換口味。”
阿悠細細綴飲碗中的湯,似是漫不經心的問我:“你可願這般待我一輩子?”
我給他夾菜,回答:“素素自然是願一輩子好生待你的。”
他端碗的手極其輕微的頓了頓,随即如喝酒般将湯一飲而盡。
窗外寒風呼嘯,枝葉瑟瑟聲清晰可聞,屋内生着火炕,溫暖如春,油燈的光芒被透窗而入的細微的風吹得飄搖,映得炕上人兒一對桃花面,半靥迷蒙顔。
吃到一半,我突然想起從集市上聽得的消息,便道:“阿悠,那事果給我說中了。”
阿悠正在走神,聞言一愣,道:“什麽事?”
我嗔道:“你發什麽呆?我是說前段日子你說那個燕軍和南軍在東昌有大戰,當時我說燕軍必敗,今兒我在集上便聽說了,果是敗了。”
我偏頭,看着他的眼睛,他微有驚訝之色,坐直了身體,道:“果真是敗了麽?我這幾日都悶在家中,卻是不知,素素真是好見識,若是那燕王得你爲幕僚,隻怕也可避免此次慘敗了。”
我轉開眼,笑道:“說什麽話呢,我這點小見識,也配做一軍幕僚?沒的笑掉人大牙。”
說着便收拾桌子,阿悠也過來幫手,我将盤子端起,忽道:“先前看到鴿棚裏那隻灰背,不知怎的突然又不理青眼了,背對着背,看起來倒是好笑。”
阿悠揚揚眉,“許是吵架了。”
我噗嗤一笑,自轉身去廚房,走了一半回首,見阿悠負手而立,看着黑沉沉的窗外,卻不知道在想什麽。
——
過了幾日是臘月二十三,送竈,小年,我爲此又去了集市幾回,阿悠幾次說過不要我辛苦奔波,我都笑着拒絕了,出去散散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我哪有他那麽懶,一冬天足不出戶。
晚上做了幾個小菜,又溫了壺酒,阿悠問我怎麽突然想起來喝酒,我道:“是個好日子,助助興也罷。”
他默然,半晌道:“是,是個好日子。”
那一晚他喝得半醉,趴桌上就睡着了,我扶他回房,一路埋怨:“看起來瘦,其實重得要死。”
好容易将他安置在床上,正要轉身,卻被他拉住衣袖。
我一驚,轉身看他,他房中沒點燈,今夜亦無月,隐約見得他目光灼灼,毫無醉态。
我的手心立時沁出冷汗。
他用力一拉,我身不由己踉跄跌入他懷中,清馥的酒氣淡淡的逼過來,夾雜着他素有的杜若氣息,在這夜色裏,散發迷離魅惑馨香。
他雙臂如鐵,将我扣在他胸膛,我們鼻尖相抵,鼻息互聞。
我閉上眼,腦海裏有什麽飛速一閃。
碧色的酒液染濕手指……微笑盈盈的眼……一路吻去酒液的淡色的唇……
有個聲音清晰的道:“莫如雲易散,須似月頻圓。”
誰?誰?
誰在喚我?
我睜開眼,一掠而現的淚光,在我眸中瞬間消逝。
萬千怅然,不能不爲。
擡頭,望着他色若春曉的容顔,我微微笑着,手緩緩撫上他的發。
順着如緞的發絲,自下而上,如同撫摸世間名琴的琴弦,小心翼翼的,直欲撫上他的發結。
指尖将觸的一刻。
他突然放開了我。
他雙臂放開,向後一仰,坐倒在床上,我們相對而坐,籠罩在彼此的目光中。
半晌,他忽然轉開臉,稍頃後再回首面對我時,已是微笑如前。
但再難如同平日春風般的微笑。
那笑容裏,落寞,悲傷,自嘲,輕諷,什麽樣的複雜情緒都有,唯獨沒有一絲一毫的醉意和笑意。
我不避讓這樣的目光和笑容,因爲我想我的神情和他一定是相似的。
忍着如絞的心痛,我靜靜下床,擦過他的肩,他一動不動。
我推開他的房門,走到外間,再一腳踹開正屋的門,門闆被撞至兩側直開到底,擊打在牆上,再反彈回來。
我走到院中。
滿院積雪盈尺,阿悠曾說要鏟起,被我阻攔了,我喜歡那份平整潔淨,從未有人履足踐踏的雪白。
看起來是一床好被,又厚又軟。
我緩緩躺倒,倒在被中。
——
除夕之夜,我裹着厚被,在炕上渡過。紅着因傷風而堵塞的鼻子,接過阿悠端來的湯。
那夜以雪爲被的後果,便是我着涼傷風,雖然我根本沒睡上一會兒便被沖出來的阿悠抱回了房,可許是内外交困,心神動蕩,我竟輕易的病倒了。
阿悠侍候湯藥,對那晚的事絕口不提,我自也樂得裝傻。
雖說我尚在病中,多少壞了新年的興緻,但阿悠還是忙忙碌碌準備了許多,擺了滿滿一炕桌,我吃一口,便贊一聲:“你的廚藝看來也沒擱下,我還以爲這個月都是我掌廚,你又忘記怎生執炊了呢。”
他道:“有許多事,不是那麽容易忘的,别說擱一個月,就是擱一輩子,再到下輩子都說不定還能記得。”
我埋頭吃菜,道:“記性太好也未必是好事。”
他笑道:“有的人不是記性太好,是心志太強,哪怕忘記了,他也有本事叫自己不抹去過去的印象。”
我不住伸筷夾菜,“這樣的人其實也沒意思的很。”
“是啊,”他心有戚戚焉的點頭,“夠傻的,不過,我相信這世上一定有比她更傻的人。”
我停了吃菜,擡頭向他溫婉一笑,道:“說這些閑話做什麽,今朝有酒今朝醉,來,我先幹爲敬。”
酒杯輕擊的聲響,響在溫暖而安靜的小屋裏,聲音清脆,铮铮有聲。
我閉上眼,再次聽見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似真似幻的呼喚。
再睜開眼時,看見他正看我,目光澄明。
舉杯就口,彼此相視一笑,建文二年的除夕,便在流動的眼波裏,靜靜的流過了。
——
正月十五,看花燈。
我一大早起來,打掃了院子,連鴿籠也好生收拾了一番,早早将諸事收拾停當,等着晚上出門。
到得晚上,翠翠邀了我一起,收拾齊整了出門時,阿悠突然從他的房間裏出來,笑吟吟道:“去玩也不帶着我,素素你真是偏心。”
我一見他裝束,立時吓了一大跳,睜大眼睛,期期艾艾道:“你你你……你從哪裏翻出來的?”
他穿着我做好的棉袍,青絹細布,長短倒也勉強,但那針腳實在令人汗顔,我當初做好後左看右看,實在不忍用這麽拙劣的技藝來玷污他的好品貌,便藏了起來,如今卻被他翻了出來,居然還堂而皇之的上了身。
我以手撫額,歎:“蒼天啊,降個雷下來劈死我吧。”
瞪大了眼睛的翠翠深有同感的點頭:“是該劈死你,瞧你做了什麽缺德事啊。”
阿悠卻不以爲然,含笑而立,全不管那衣服生生辱沒了他翩翩公子的風神,我勸了幾句他隻含笑聽着,卻完全沒聽進去,我隻好當沒看見,拉了滿臉憤憤的翠翠一起出了門。
正月十五,架松棚,綴彩缦,懸彩燈,一路行來,無論城鄉,皆張燈結彩,大放光明,百姓們摩肩接踵,蜂擁來賞,看酸了眼珠,且不說各家鋪戶都争奇鬥勝,亮出色彩,花樣不一以料絲、紗、明角、麥稭、通草制作的宮燈、裙燈、獅燈、龍燈、桶燈、檐燈,各寺廟道觀的道燈佛燈水燈也一一照亮,笙歌處處,伎舞翩跹,錦繡燦爛,光彩照人。
我被裹在人流中艱難前行,喃喃道:“缛彩遙分地,繁光遠綴天。接漢穎星落,依樓似月懸。這民間燈市,倒真是頗有奇趣。”
阿悠一直牽着我的袖子前行,怕我被擠倒,時時相護,因了他和我的好相貌,我們身側的人尤其要多些,探頭張腦的頗爲可厭,阿悠因此越發吃力些。
滿市燈火的斑斓光影,卻不能映得他如别人般紅霞滿面,反倒更顯得神色雪白,因爲人太多,我擔心袖子被拉扯扯掉,便反手去握他的手,一握之下不由驚啊了一聲。
他的手,冰般的涼。
我的手指,立即翻上了他的腕脈,然而他迅速轉頭,抽回了手。
燈火過于燦爛,看不分明他眼底的神色,人聲過于嘈雜,辨不清楚他的聲音,我呐呐的問:“你可是病了,或是……冷?”
他搖頭,取笑我:“許是你替我做的棉袍裏塞的是蘆花?”
我卻無心玩笑,悶悶的瞅了他一眼,然而他又轉過頭去,他一直在我前方,身形又高,我看不見他的臉。
仰頭看天上圓月,被一層稀薄的雲綴了一角。
一個畫面,突在月色明光中一閃。
樹上吹笛的少女,背對着的銀衣少年,深衣洇開的血迹……
看不清顔容,心,卻在這個印象閃現的那一刻,細切的痛起來,似有人以小刀,撬挖了我某一處的軟弱。
忽聽人群熙攘,歡呼聲起,與此同時眼前光芒大盛。
咻的一聲煙火騰空,光影分五色,耀亮半個天空,映得人須發皆亮,不辨妍媸,漫天裏開出了四季的花朵,富麗如春,絢爛似錦,橫貫黛青長空,真真火樹銀花,炫目已極。
阿悠亦仰頭看着,弧度美妙的下颔,盛唐詩歌般精緻流暢,然而我聽得他輕輕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我呼吸一窒,黯然轉臉,裝做沒聽見,拉了他去尋了處人少的河邊,相倚而坐,他輕輕攬我在肩,道:“素素,人生若永能如今夜煙花燦爛美好,該有多好。”
我默然,他停了停又道:“許是不能,但即便是多美上一刻,也是好的。”
穿着厚厚的棉袍,居然能感覺到他手掌冰涼,我不能自己的輕輕顫抖着,在被煙火遮掩了顔色的月光下,終于緩緩靠了他肩,道:“是,真好。”
那晚我們一直靜坐到夜深滅燈,人群散盡,方攜手緩緩歸去。
夜半,我悄悄潛入他的房間,見他閉目盤膝,長發垂落,一縷黑發被汗水粘濕在額頭,無知無覺。
我輕輕撥開他額前亂發,在他身前癡癡坐了很久,月色一點點西移,自窗前移至床下,再至屋角,再漸漸泯滅。
臨了我長歎,道:“罷了,罷了。”
淚如雨下。==
自此過了段清淨日子,彼此活在彼此最單純的笑靥裏,我下廚,他笨拙着學燒火,我洗衣,他負責晾曬,我們頭碰頭鑽研豆腐的二十七種做法,或者一起嘲笑臨洮府新時興的,明明看起來很象長蔫的韭菜的挽眉妝,我辟了院子裏一方小小地方種點瓜果,他時常扒開來看長出來沒有,被來澆水的我一葫蘆砸在腦袋上,他打獵時我偷偷放走可憐的兔子,引得他一路追殺我,害得我差點跌進陷阱,最後還是他背我下山。
一段如同普通感情濃厚的未婚夫妻,最尋常卻最溫馨的日子。
在那許多雙目朗朗相對的日子裏,我命令自己忘卻那許多纏繞的猶疑,閃爍的神情,和腦海裏飛閃得越來越頻繁的某些記憶。
那九十光陰,我終于獲得了久違的快樂,我想,他也是。
三個月後。
我蹲在院外一處小小田壟前,查看我種下的瓜秧子長勢如何。
阿悠蹲在我身側,用樹枝撥弄那細細的,一看就知道養分不足的藤蔓,嘴角一抹戲谑的笑。
我推他一把,怒道:“你笑什麽笑,我跟你打賭,這瓜一定長得出來。”
他揚眉:“我有說長不出來麽?長是一定長得出來的。”
我盯着他,直到他把後一句話吞進肚裏,他悻悻笑道:“誰叫你嫌糞臭……”
我怒視他,他終于閉了嘴。
回到屋裏,洗了手,阿悠往椅上一靠,笑道:“這幾個月過得清閑,倒是舒服,今天難得做些事,倒腰酸背痛起來了,”他看了看我,“你很久沒去集上了,最近聽說集上來了許多外地人呢。”
我拭幹手過來,道:“肩膀痛麽?我給你按按。”
他頓了頓,道:“好。”斜坐看我走近,嘴角噙一抹奇異的笑。
我走近他,轉到他側後,手指将落于他肩。
他突然一沉肩,卸下了我的手。
幽幽道:“夠了。”
我緩緩收回手,攏入袖中。
他頭也不回,卻突然反手一掌,直襲我左肩。
我一旋身,已在丈外。
阿悠沒有繼續動手,轉了身,看我,面色平靜,良久道:“我真是越來越蠢了,明知道是這個結果,還非要試一試。”
我不語。
他緩緩道:“你的武功,已經全部恢複了吧?”
我笑了笑,拉過凳子坐下,道:“是,剛剛完全恢複。”
“但你的記憶并沒複原?”
“如你所願。”
他仰頭想了半晌,歎道:“看來問題就是出在你的武功上。”
我淡淡道:“我不知道你用什麽手法封了我的記憶和武功,但你想必沒見過我的真元之珠,否則你就當知道,我的武功出自獨門,和天下任何流派都不同。”
“想來如此,你獨特的真氣運行法門使你的真力漸漸掙脫了我的禁制,當你發現自己身懷武功時,你便開始懷疑我的話,試想普通人家女兒,怎麽可能身懷高深武功心法?”
“我對自己的秘術過于自信,我也太不喜歡對你撒謊,不然我可以将謊言編得更周全些。”阿悠語氣其實并無遺憾,他眉目間閃動的,更多是疲憊。
我順手取過桌上一樽酒壺,爲自己斟了杯冷酒,一仰頭飲盡苦澀滋味,“再周全的謊言,總有揭破的一天。”
阿悠笑了笑,問:“你是什麽時間發現自己有武功的?”
我道:“五個月前。”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敲着桌面,道:“果然如此。”
我又一杯下肚,道:“你也早就心裏明白了,是不是?”
他怆然的笑:“彼此都明白,因爲,從那日開始,我們就互相試探,一日未休。”
我輕輕撫摸着粗瓷酒壺,如同那是精緻的鈞窯美瓷,帶着一絲懷念一絲惆怅一絲怨恨,道:“你以燕軍南軍東昌之戰,試探我是否恢複記憶,我趁機也查探你消息的來源,順便用你那群鴿子暗示你,看你的反應。”
他點頭,想了想,似覺得有趣,突然笑起來,竟至笑出了眼淚:“看,多麽有意思的一對,當真是棋逢對手,各懷心機,有趣,有趣之極。”
我轉開眼,道:“你四周都布了手下吧,尋了那麽多一模一樣的灰背鴿子來,放出去送信一個,立即在籠子裏再放上一個,任何時候都叫我無法發現鴿子少了。”
阿悠揚眉:“可惜你最後還是告訴了我,不是每個灰背,青眼都會喜歡,我千算萬算,算漏了鴿子居然真的有感情。”
我冷冷道:“人既然有情,鴿子憑什麽不能有?”
他突然傾身看我,盯住我的眼睛,道:“人有情,你呢?你有沒有?這許多日子,你告訴我,你看到的是真情抑或假意?”
我避開他的目光,看窗外牆下種着的千日紅,正開得活活潑潑,灼灼其華,一眼望去爛漫如雲霞,千日紅,多好的名字,可惜,人無百年好,花無千日紅。
他見我不答,輕笑一聲,轉了話題,“你又是什麽時候聯系上你那些人的?”
我的眼色冰冷的飛過去,“年前,翠翠和鳳仙她們來邀我去集上采辦年貨那次,隻可惜,我并沒能真正聯絡上他們,他們看到我目光一亮時,就已經被你的人發覺了,你是何等人?你不安排妥善,怎會任我單獨出門?”
他默然不語,也取過酒壺,爲自己斟了一杯。
“我第二次再去集市上時,就已見不到任何見我有異樣神色的人了,我知道那些人,不是被你殺了,就是被你囚了,我再去也是徒勞,反會給他們帶來殺身之禍。”
阿悠單手擱在椅背,懶洋洋傾酒入喉,“我沒殺他們,你放心。”他抿了抿唇,道:“你又是如何知道我頭發裏藏了東西的?”
我微微一恍惚,想起臘月二十三他醉酒那夜,那明明隻是微疼卻令人痛入心底的咬齧,想起我的手指隻差一絲距離将要摸上他的發結,羞怒裏生出幾許悲涼,好一會才道:“你看似随意,其實極爲講究,衣服是換得很勤的,唯獨那條發帶,你從沒換過。”
他含笑睇我:“你如何就知我不是一直在換用同樣的發帶呢?”
我淡淡道:“我曾做過記号,一個極細微隻有我能看見的針孔。”
一壺酒給我們一問一答,很快下去了一大半。
阿悠的臉色微微染了幾分酡紅,青衣的身影映在日光的浮塵裏,優雅柔和虛幻得不似真人,我看着他,隻覺得人真的是很奇怪的東西,越美好的皮相,越複雜的内心,宛如畫皮,卷了那美麗外皮,内裏的,誰知道又是什麽?正如此刻,看着阿悠秋水盈盈的眼睛,那些可愛的村姑們,會想得到他的城府之深,令人寒栗麽?
“再問最後一個問題,你既然不想帶累他們,正月十五爲什麽又要出去,那晚之後,你爲何又改變了主意,清清靜靜的和我過了這三個月?”
我指指他:“你有宿疾吧?每逢十五發作?每逢十五,鴿子鬧得也更歡騰些,想必換來換去也勤?都是你在調動安排吧?我不知道你在安排什麽,但你這一日一定最虛弱,你的日常護衛的人也必然另有安排,我若想尋得機會,隻有在這一天。”
将最後一杯酒喝掉,我道:“至于後一個問題,我不想回答。”
是的,我不想回答,不想告訴他,月圓之夜,熙熙攘攘的燈會上,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我望着他被汗濡濕的背心時心中的無限蒼涼,不想告訴他我無論如何也不忍再讓他支撐着病體去阻攔我的回歸,不想告訴他看着他的疲憊我亦覺得萬分疲倦,不想告訴他那夜我坐在他床前突然萬念俱灰,最終決定暫時放棄。
我厭倦了這漫長的鈎心鬥角,相信了我自己内心的感覺,我看着他時的歡喜而激越的情緒告訴我,這個男人我愛過,而他看着我時的微痛神情亦告訴我,這個男人他愛我。
那麽,就如他所說,那美麗的一刻,能多留一陣也好。
那夜,我對自己說,既然那時我還不能完全脫離他,既然我們還要如前相處下去,既然最終離别遲早會來臨,那爲什麽要在凄然的結束之前,還讓那些無窮無盡的試探與被試探破壞了短暫的相處日子,敗壞了彼此的心境,在各自築起的巨大心防前輾轉歎息?
那便,好好過着餘下的日子,做一對最單純的未婚夫妻,
也許很多很多年後,彼此可以将這段日子,不含任何怅然的,歡喜流淚着想起。
阿悠,我不知道我和你有什麽糾葛,是否牽扯生死大計,我隻知道我的心告訴我,我不能永遠和你在一起,那麽,便将這短短數月,算做是我送你的最後的禮物。
……
我什麽都沒說,他看着我的神情,卻仿如已将一切猜中。
然而他笑得更凄涼:“既然如此,爲什麽不能就這麽過一生,而隻是這短短的三個月?”
我無奈一笑,道:“可能麽?你可能永遠做鄉下小子秦悠?而我可能永遠做不知道自己是誰的謝素?”
“而且,”我端着酒杯,怅然遙望着遠方,喃喃道:“總有個聲音,在呼喚我,我殘餘的記憶告訴我,有人在找我,等我,我聽見他的呼喚聲,日夜不休,有時很近,有時很遠。”
身後傳來細微的碎裂聲,我回身,阿悠神色如常。
我靜靜的看着他,道:“該我問你了,懷素是誰?”
他端杯的手一頓,擡眼看我:“那天廚房裏的試探,你果然聽見了。”
我扯起一抹笑容,自己都覺得那不是笑容:“任何人對自己的名字都是敏感的,你這般試探我,我如何不知?”
他目光裏似喜似悲:“我常常在想,喜歡上你是我的幸運抑或是不幸?如此冰雪聰明,如此洞若明燭,讓人仰望追逐,卻在仰望追逐中越發心生凜惕,唯恐自己不夠好不夠強,不夠令你自紅塵中,轉頭看我多一眼。”
我默然,在心中對他說,也許,很久很久以前,是你不曾多看我一眼。
吸一口氣,我道:“我一直在等我武功完全恢複這一天,我對自己說,我不能放縱自己,我的放縱必然是對等待着我的人傷害,隻要我武功完全恢複,我立即和你說開,如今,這一天既然已來了,你便也放手罷。”
他笑笑,神色平靜的道:“若我不願放手呢?”
“我知道你不會輕易放手,”我看着他的眼睛,“我自有辦法。”
阿悠偏頭端詳我,突然譏诮一笑,指了指那酒壺,懶懶道:“你有辦法?你以爲在酒中玩了花樣,就能逼我放手?”
我目光一閃,緩緩撫摸那酒壺,輕輕道:“我會蠢得如此?明知你有防備還玩花樣?”
阿悠突然冷笑起來,“你自然不會,因爲你玩的花樣,還帶累着你自己----”
話音未落,他突然身形一飄,似一朵雲遊移過天空,一掠間已到我面前,探手抓向我咽喉,我冷哼一聲,反指彈向他掌心,他不避不讓,撲哧一聲,掌心被我指尖洞穿,血光激射。
他神情變也不變,仿佛那被洞穿的手不是他的一般,來勢不止,竟生生讓掌心穿過我手指繼續向前,我的指尖感覺到他血肉的熱度,聽到指骨與肌肉摩擦的吱吱之聲,看着面帶微笑的他忽爾冷漠鋒利的眼神,竟不能自已手掌發軟,一陣顫抖。
這麽一軟,他鮮血淋漓的手已到了我的咽喉,指尖一扣,厲喝:“給我吐出來!”
我對上他目光,隻覺得幽深旋轉似無盡黑色漩渦,牽引着我飛快下墜,立時頭腦一暈胸中欲嘔,他指力向下一引,輕輕一彈,我喉口一緊,哇一聲,剛喝下去的酒立時全數吐了出來。
他尤不放心,又逼我灌了許多水催吐,我被折騰得精疲力竭,趴在桌上沒力氣說話,他仔細看了看我神色,才坐到一邊,素來溫柔的神色冷酷如鐵,雙唇緊抿,目中的光,微帶暴戾。
我昏昏沉沉擡起頭來,知道我的計策還是落了空。
酒裏原本無毒,我最初喝的兩杯酒也無毒,以飛燕草練制的毒汁塗在酒壺壺蓋裏,我喝完兩杯酒後撫摸酒壺時,以内力激起壺中酒液逆流,直觸壺蓋,毒汁一點點融化在酒中,阿悠喝時,酒中便帶了毒。阿悠見我先喝,半日沒有動靜,自然也不會疑心,爲了取信他,我甚至也一直陪着他喝毒酒,隻是我沒想到,我終究低估了他。
他自懷裏取出一段銀色柔軟絲絹,慢條斯理的包紮掌心傷口,我望着那絲絹心中苦笑,還說不是貴公子,連寸絲寸金有價無市的“霞影紗”都隻是随意拿來裹傷,有多少人能有這般的奢華?
遠遠坐開的兩個人,一陣沉默,我閉上眼,不想擡頭也不想看他。
良久,感覺到他緩緩走到我身邊,聲音竟已恢複了先前的和雅:“懷素,你想以毒挾制我爲你解封,你當真對我一點顧惜之意也無?”
我咬緊嘴唇,拒絕回答。
“你打的好主意,毒倒我,逼我爲你解封,然後再給我解毒,趁我未完全恢複時離開,你武功既已恢複,那些護衛又如何是你對手,哦,懷素,我沒自作多情吧,你會爲我解毒吧?”
我睜開眼,淡淡道:“飛燕草本就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毒,有你在身邊,我又如何能煉制什麽奇毒,即使我不解,想必你也死不掉。”
阿悠并不動氣,隻是俯身看着我,奇怪而意味悠長的眼色,半晌後他轉身,背對着我,歎息,歎息聲裏已帶了幾分蒼涼:“懷素,無論如何,我感謝你,感謝你隐忍的陪伴,感謝你沒有拼命的去揀拾散落的記憶,感謝院中那些瓜果,你親手洗滌的衣服,你的豆腐圓子和棉袍,感謝那最初和最後的快樂的幾個月,尤其是最後三個月,我感謝你的放手,給了我最可紀念最不能忘懷的一段日子。”
他頓了頓,似是心情激蕩難以爲繼,半晌道:“今日發生的一切,我甯可從記憶裏抹去,無論如何,這段日子,在我心目中都毫無瑕疵,是我一生裏最幸福的時光。”
步聲橐橐,他似是正向門外走去,在門口處他停住,淡淡道:“你的記憶,我會爲你解封,但不是今日,等我心情好了,我會來找你,在此之前,你且自己尋找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