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她近在我耳畔,一陣奇異的香氣襲來,極其淡薄,卻令我感覺異常熟悉。
眼光下垂,腕側,一枚奇異紫珠,暗光幽幽,懸浮在我腕前,光芒一縮一收,我盯着那紫珠,發覺自己的心居然随着那紫珠光芒的吐收的節奏而震動,它快我快,它慢我慢。
那珠隻懸浮在我身側,我便不能言動,隻覺心上若有千鈞之重,呼吸困難。
這是何物?熙音哪來的?
心中一動,忽想起紫冥教的“魂燈”,似也有控人心神之功,隻是此珠較那燈似又高上一籌,再說,熙音怎麽會和紫冥教有關聯?
熙音對上我目光,笑意泛起,在我耳側輕聲呢喃道:“好姐姐,你防着我呢,這許多日子,你想了很多心思釣我上鈎,可是我偏不上當。”
她在我身上摸了摸,笑道:“她說你身上定有防身之寶,而天下除了紫魂珠再無什麽東西可以轄制已有防備之心的你,果然不錯。”
她?他?是誰?
扯出五行焰雪绡,她啧啧贊歎,“這是什麽?你果然猜到我要對付的是你,你卻沒想到要對付你的人不是我一個,沒想到所有想你死的人會有機會聯合起來要整倒你,”她感歎:“你還真是厲害呢,逼得這許多人,用盡心機隐忍許久,小心翼翼步步設局,才等到了今天,天幸過了這許久,你戒心已松了些,老天又幫忙,才給了我機會……不過你就那麽肯定,我不會對付沐公子?”
卻聽一聲輕笑,一人曼聲道:“對付他,你舍得麽?你姐姐知道你呢!”
紫影宛如自黑暗中緩緩剝離,攜着幽幽微香,一朵豔麗的花般于這暴雨黃昏,幽深山洞中綻放,然,其色雖豔,其芳有毒。
我恍然大悟,難怪覺得那香氣有些熟悉,原來是她的。
風千紫飄至我身側,媚笑道:“好久不見了,郡主,還記得上次我離開王府時和你說過的話麽?和我作對,你要倒黴的。”
我心思轉得幾轉,已明白了幾分,她那話果不是說來玩的,原來當日賀蘭悠帶了她住到王府的那一段日子,這兩人便勾搭上了,至于是誰勾搭了誰,倒也沒有追索的必要了。
熙音冷笑一聲,正要說話,卻見青影一閃,輕輕落在幾丈外,轉目四顧似在尋找,正是艾綠姑姑采完藥上來了。
熙音從懷裏摸出一柄細長渾黑匕首,遞給了風千紫,道:“你沒趁手兵器,用這個吧,事後别忘記毀屍滅迹。”
她一邊說一邊斜睨着我,我一見之下幾乎嘔血,那匕首,正是當年我贈給熙音防身用的禮物。
她要用我送她的匕首?殺了我?
熙音卻笑了笑,輕聲道:“我不殺你,我殺了你,等到我和他在一起時,不就沒有看客了麽?”
她微笑着迎了出去,而風千紫立即拽了我往山洞更深處去,直至在一處山石遮擋,可露出雙眼看外面,外面卻無法發現我們的地方停了下來。
我見熙音冒雨迎上艾綠,急急和她說話,又指向山洞方向,心中已明白她的打算,這一急非同小可,正思量着辦法,卻聽風千紫陰恻恻道:“素聞你狡計多端,但我勸你還是莫要輕舉妄動的好。”
她得意的笑了笑,“你可知紫魂珠是什麽東西?你可知我違背宮規,教了你妹妹紫冥邪功,教她練了紫魂珠,就是爲了今日,看着你心急如焚而又無能爲力,甚至面對着仇人依然不敢不能下手的痛苦!”
她呵呵的低笑:“可知那珠如何練法?練的人,須得一懷深恨,以自身血養魂,再以仇人随身之物同焚,至此,她主你寄,生死同命,她損你損,她死你死,她所受的所有罪,都會映射在你身上,而她卻不會爲你所噬,你瞧瞧,多妙的玩意啊。”
她語氣裏突有了幾分感歎:“說起來,我也沒想到你妹妹這般深恨你,紫魂珠雖是魂燈一種,但因其損壽,教中人也很少練,你妹妹甯願損壽二十年,也要如此折騰你,啧啧……”
一懷深恨……我内心苦笑,這兩個女子,何來與我的深恨?難道情之一物,便是如此殘忍決絕噬人慘烈麽?
說話之間,熙音已經帶着艾綠姑姑進了洞來。
暴雨如傾,雷聲轟鳴,遮蓋天地間一切聲息,此時别說我無力呼喊,便是尋常時候,隻怕喊聲也是對面不聞。
果真是天絕我麽?
艾碧姑姑進洞,風千紫指尖已扣住匕首尾端。
我突然瞪大了眼睛,滿是驚駭之色的望向洞内一處特别黝黯之處。
風千紫一直注意我的動靜,忍不住眼光一轉。
我立即仰頭,尖嘯,血光爆現。
真元之珠起于丹田,轉奇經八脈,過五髒六腑,瞬間沖破禁制,呼嘯而出,攜着殷殷血色,直襲風千紫面門。
豁喇喇一聲巨響,光柱般的閃電劈下來,白光燦然一亮,映得人須眉皆雪,臉色青慘如鬼,映上艾綠姑姑突然慘白的臉。
她已看見我被暗算後一直不動聲色,努力蓄積真力,拼死最後的一擊。
風千紫離我極近,那一刻,濺落的血花都攜着我抽盡真元的全部真力,急雨般打在她臉上,她哀呼一聲,左眼啪的一聲裂開,臉上立時開了無數血坑。
而真元之珠緊綴而來,呼嘯直襲她眉心。
我閉上眼,感覺着空蕩得難受的内腑,無喜無悲的想,一旦真元之珠擊實她眉心,爲她真力所抗碎爲塵埃,我也再難活命了吧?
……
一聲厲喝,再一聲急叱,面前冷風一窒。
青影瞬間逼近,是艾綠姑姑,她不去對付近在咫尺的風千紫,隻是掌心内握,懸空一抓,生生止住了真元之珠的去勢。
我驚駭欲絕的瞪大眼,真元之珠一旦離體,除非以渾厚真力心無旁骛立即牽引回本體,再無它法。可如今艾綠姑姑前後皆有敵,她這樣做,不啻于送死!
然而我再也無力阻止,隻能死死盯着艾綠姑姑,目光裏全是哀求。
别,你千萬别!
艾綠姑姑卻不看我的眼睛,也全然不看身側之人,抿唇不語,伸掌一拍,緩緩将真元之珠送回。
風千紫本已在真元之珠的威勢下閉目待死,此時威脅一去,殘餘的右目一張,一聲尖嘯,兇芒大現。
黑光一抹,直插姑姑心口。
真元之珠已入我口,然而我已沒有真力再去接納它回歸内腑,艾綠姑姑凝神一掌,拍在我胸口,又向下一按,引導真元歸位。
看似簡單的一掌,卻需要算準我的真氣運行渠道,亦須十成真力相輔,全神貫注全力施爲尚有難處,而姑姑還要面對必死殺着。
黑光襲體,她不能讓開,無力阻擋,隻能拼盡殘餘力氣,微微斜身。
刀尖入肉的聲音,沉悶而驚撼,我呆呆的看着,忘記閉上眼睛。
唇角血迹已幹,此時再次細細流出。
不,我不閉眼,我要看着,看我一生裏因輕敵所犯的最大的一個錯誤,如何生生害了我親愛的人。
看我的驕傲自負如何令我栽了巨大的跟鬥,如何令懲罰降臨于我的親人。
看我的輕率無知,導緻命運狠狠甩了我一個耳光。
痛徹心肺。
我送給熙音的刀,插在姑姑的右胸上……
血汩汩流出。
不抵我此刻心血噴濺,直欲死去。
姑姑卻看了我一眼,一笑,笑容平靜慈和,泛着生命的熙光,隆隆的雷聲裏,她溫婉的道:“……好孩子……。姑姑謝謝你,但姑姑不希望你犧牲自己……”
我隻盯着她胸口的刀,直恨不得自己能再次運真元之珠換得瞬間脫困,好搶了那刀,戳進自己心口。
姑姑卻隻是有些疲倦的笑,道:“别哭……。不是你的錯……”她一揮袖,推開了我。
我倒下,倒在巨石後,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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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的轉動眼睛去看,昏黑裏隻見青影撲上,與紫影糾纏在一起。
我眼睛早已睜得發酸,卻一瞬也不敢瞬的緊緊盯着那兩條人影,眼見兩人戰況,微微松一口氣。
姑姑的武功,是外公親授,本就較風千紫高上一籌,她固然受傷,風千紫卻也爲我毀目傷容,山洞狹窄,風千紫也不能使用她那奇詭的巨網武器,這樣看下來,姑姑未必沒有勝望。
我心中升起一絲希望……姑姑也許未傷着要害,若能赢了風千紫……
轉目瞧見緊貼洞壁站着的熙音,心又涼了下來。
熙音武功不高,就算風千紫授了她邪術,武功定然也沒能有成,但她心計如此深沉,若有心要害姑姑,姑姑定然腹背受敵。
然而我看她目光轉動不休,卻并無上前之意,便知道她心思,是想風千紫和姑姑同歸于盡。
我的心,寒意森森,熙音,那個羞怯的孩子,難道竟是我一開始便看走了眼?
鋪天蓋地的暴雨聲将一切呼叱消融,山洞中的兩個人,血染全身,形容凄厲,悶聲咬牙拼命,點,戳,刺,抓,每一着都狠毒悍厲,每一着都不死不休,每一着都要在對方身上,開出無數個洞來。
“啊!”一聲慘呼,風千紫被姑姑一爪抓在肩頭,生生掉了一大塊皮肉,她慘呼着倒蹿出去,而姑姑瞬息跟至,兩指已扣上她咽喉。
必死的風千紫,驚惶無望的閉上眼睛。
銀彩一亮。
卻不是閃電。
那般美麗燦亮的色彩,彎月般的跨越黑暗,宛如夭矯虹橋,連接在洞外和艾綠姑姑胸前。
光芒一現即收,宛如有生命般刷的退回,随着退回的走勢,一股血泉激射而出,重重打上嶙峋的洞頂,再嘩啦啦降落,下了一陣凄豔的血雨。
血雨落在我臉上,我心中一片黑暗的絕望。
姑姑……
光芒消散在立于洞口的那人手裏,艾綠姑姑茫然回看一眼,她不認識那個人,卻見到風千紫歡喜着撲了過去。
姑姑隻看了一眼,便努力的想轉頭,再看看隐于黑暗中的我。
然而她再也沒法回頭。
風千紫撲上,拔出姑姑胸前匕首,掄手一旋,便砍下了姑姑的頭顱。
我眼前突然一片血紅……
很奇怪自己爲何不暈過去,紫魂珠如此殘忍,吊着人的心神,生生要人,眼睜睜看着慘劇一幕幕發生而無能爲力。
此時才明白,原來什麽目眦欲裂,心痛欲絕等等形容人心痛的語句都很無用,真正極大的悲傷與自責,心是空的,死的,麻木的,蒼白的,似是全身的知覺,都在那慘烈的一刻丢失了,全身的血液,都在那鮮血漫天的一刻,幹涸了。
黑紅的血靜靜彌漫開來,直至遮蔽全部視線。
我看不見任何東西,然而聲音依然殘忍而清晰傳入耳中。
“……少主,救我……”
“我已經救了你。”
賀蘭悠,賀蘭悠,我在心裏咬碎了這個名字。
爲什麽會是你?爲什麽?爲什麽!
我逼着自己睜開眼,用最森冷的目光,看着我的仇人們。
卻見熙音不知何時,已悄悄移動身子,擋住了唯一可能被賀蘭悠看見我的縫隙。
我隻能看見賀蘭悠一襲銀衣衣角,上面精工繡着螭紋。
聽得他柔聲笑道:“我說,千紫,你最近鬼鬼祟祟的做着什麽?怎麽搞成了這樣子?我若不跟着你,你豈不是死定了?”
風千紫聲音嘶啞:“少主……這女人是我的仇人,多謝少主助我報仇……”
“哦?”賀蘭悠溫聲道:“你報仇,怎麽會勞動常甯郡主給你掠陣,那多不好。”
風千紫窒了一窒,熙音已笑道:“賀蘭公子,我是避雨偶遇千紫姑娘的。”
賀蘭悠笑道:“是嗎?”他不理熙音,再次問風千紫,“拿出來吧。”
風千紫好似驚了一驚,半天沒說話,賀蘭悠笑着:“嗯?”
他隻輕輕一嗯,風千紫便立即撲通跪下了,不顧身上傷勢,顫抖着道:“回少主……陰龍血已經被我用了……”
賀蘭悠聲音裏聽不出喜怒:“哦?那魂珠想必練成了?又是用在誰身上呢?”
風千紫俯伏在地:“少主,你責罰我吧,屬下沒能将魂珠練成,取血時魂珠自毀了!”
“毀了麽?”賀蘭悠輕輕一笑:“我還以爲你拿去對付故人了呢。”
風千紫勉強笑道:“少主,我不否認,是很想殺那女人,可是魂珠沒能練成……”
賀蘭悠仍舊笑嘻嘻:“哦?她又沒得罪你,你殺她做甚?”
“我替少主殺了那個無情無義的女人!”
“胡說。”賀蘭悠的輕叱根本聽不出怒氣,風千紫越發得勢。
“難道不是嗎?少主,你冒着風險私傳紫冥武功給她,被人密告,被教主下了刑堂,暗河萬魔窟碎肌裂骨,若不是軒轅尊者拼死相救,你殘廢了都是好的!你爲了不讓她爲賀蘭秀川所趁,對自己施了惡毒的九針激魂,受那萬針攻心之苦!你明知賀蘭秀川不會放過你,還爲了幫她師傅解毒元氣大傷,險些死在賀蘭秀川暗算中!她父王和你說,隻要你殺了她師傅,他便助你奪位,你卻不肯再出手;賀蘭秀川和你談判,要你殺了她,他便幫你解了九針激魂的餘傷,你甯可月月受苦!你自大漠回去後,日日輾轉不眠,時時寝食不安,笑容越來越少,沉默越來越多,你都是爲了誰?爲了誰?!”
賀蘭悠一直沉默,她說完了才輕輕道:“閉嘴。”
風千紫卻似說出了怒氣,不管不顧的說下去。
“你是爲了她,你一直記着她,想着她,甯可自己吃苦也不肯爲難她,什麽委屈都不肯告訴她,有很多機會,因爲損及她的利益,可能令她傷心,你便不肯再做,甯可花費更多的精力和心血去事倍功半,可是你心心念念的女人,她可曾有一分真心對你?她爲你做過什麽?”
“閉嘴。”
“這些事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牽記她時,她在逍遙,你爲她流血受傷時,她在和别人眉來眼去,你爲她夜不能眠時,她在别的男人懷裏,你在和賀蘭秀川那個瘋子艱難争鬥時,她置身事外,和别的男人四處遊蕩,反過來還要怪你無情無義,還要對你冷眼相向,還要責怪你不該濫殺無辜,譏諷你會有報應!”
“啪!”
人體滾落塵埃的聲音。
女子痛極的嗚咽聲裏,賀蘭悠聲音淡淡毫無憐憫:“看來我是太慣着了你。”
風千紫跪着爬過去抱着賀蘭悠的腿,仰頭悲泣道:“少主,你看看我,看看我!這世上,隻有我對你最忠心,隻有我對你最全心全意,她,她,那個無情無義的女人,她根本不配你如此!”
賀蘭悠一動不動。
我睜着眼,麻木的聽着洞口的對話,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他們說的是我嗎?
無情無義,不配,是啊,我真的是個無情無義的人,我能拿大家的性命作試探,以爲自己才智超絕,永遠勝利,永遠得志,永遠占着上風,永遠不會吃虧,以爲面臨任何詭計陰私,自己都有能力保護自己和所有在乎的人。
然後我受到報應。
被命運狠狠打落雲端。
這般輕賤他人性命,我不是個無情無義的東西我是什麽?
而我又配得到什麽?我隻配死在塵埃,化爲虛無。
躺在冰涼潮濕的地上,心更加潮濕冰涼。
聽得賀蘭悠和熙音告辭,拖着昏倒的風千紫離開。
不再去看一眼。
賀蘭悠,換在今日之前,聽着這一番話,我會流淚,會怅惘,會輾轉不安,至少也要對你說一聲,對不起。
可是如今,在那道銀光沒入姑姑胸口,帶出她全身鮮血的那刻,在風千紫掄刀一旋,砍下姑姑頭顱的那刻,殘酷的命數便已将曾經微笑相對的兩人隔成了楚河漢界的距離,所有留存在記憶裏明媚的笑容都在那一刻枯萎,化爲黃泉方可相見的彼岸花。
如今,我隻願那年,我從未曾跳上父親的馬車。
一切,都已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