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一笑---隻怕是不來,也得來。
攜了沐昕的手,齊步上前,他微偏頭對我看過來,很安定的神情:“愈是裝神弄鬼,敵人愈是心虛。”
我微笑點頭,步履輕輕,宛如行走于夢幻之中。
迎面走上大殿,奇光一幻,對面,無數女子緩步而來,姑射般的風姿,雲鬓朱顔,雪膚櫻唇,清豔裏幾分英氣幾分妩媚,衣飾素簡,不掩絕代容光。
看來很是熟悉。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然後才發現,宮阙之上,偌大殿堂,迎面便是照壁般的一面巨鏡,那鏡卻是奇特,較之打磨得最爲精緻的銅鏡更爲澄澈明亮,光滑如水,且磨成多面,凸凹起伏,人近其前,便現出幢幢身影,似有千百個自己,同時迎上,注目一久,竟有頭暈目眩之感。
我笑道:“這鏡子倒是美麗奇特。”
身側沐昕已是駐足,微一凝神,忽扣了扣我掌心,道:“懷素,你且停步,今夜所遇,俱都是迷幻心神之技,想必這鬼城主人也是此中高手,如此一面巨鏡立在這兒,定有用處,你我都需小心些,而且,”他沉吟,“我覺得,剛才那個說話的聲音語氣,似乎也很熟悉……”
我回想了下那輕聲緩語微帶誘惑詢問我的聲音,也隐約有些熟稔之感,隻是熟悉的不是語聲,而是語調中的奇異感覺,卻一時想不清楚是誰。
當下兩人身形一轉,避開那巨鏡,轉到鏡後,便見滿壁浮雕,繪異裝男女,出行,祭祀,遊獵,禱告種種,壁畫線條繁複流利,望去倒似是某域外異國皇室生活畫卷,異國風土,撲面而來。
隻是壁畫中人目雙眼皆碧,甚是詭異,且那碧光似會流動,時時皆象是緊盯面前之人,随人的行走而流轉,令人心中悚然。
我不敢多看,掉開目光,便見沐昕目光在壁畫上流轉一圈,略一思索,快步上前,自一個俯身捧起甕器的巨大人像手前一推,頓時隆隆聲響,左右兩側各有巨大石闆翻轉,現出黝黑隧道。
我側身站到壁畫側,果見那浮雕上捧甕巨大人像手形怪異,指尖向下,不由向沐昕贊許一笑,問:“你走左還是右?”
沐昕聲音清冷而堅定:“不,我們一起。”
——
選擇了左邊隧道,我們攜手前行,四壁壁畫上人物綠瞳幽然,緊緊注目我們前行,壁畫上人物做着奇妙的手勢,指尖一律向前,我的掌心微微沁出汗水,在這不見前路的黑暗裏,火折子的光芒隻能隐隐照出我們腳下三步的路途,前方綠光幽浮,隧道裏氣息陳腐,我們事先已燃着火折試探,倒也并無毒氣,但那千年不散的淤滞氣息,實在令人難受。
然而小心翼翼走不了幾步,忽聽疾聲破空!
那聲音來得奇疾,轉瞬便至身前。
沐昕立即橫臂一推,将我推倒在地,我就勢一滾,不管三七二十一滾了開去,地面頗爲不平,一些細碎的東西硌在我身下,隐隐生痛,眼角觑見綠光一閃,化爲星芒璀璨,縱橫連合,成點成線成面,漸漸幻成不可辨的扇形光幕,銳氣破空,将那嘶嘶而來的異聲水潑不進的全數擋回。
我剛剛松一口氣,忽覺鼻間微有腥臭味道,大驚之下立覺不好,急忙伸手在地上摸索剛才掉落的火折,忽覺手指一痛,已知被什麽東西咬中。
想起白日見到那死蛇身上湧出的寄生的怪蟻,我頭皮一炸,然而此時也顧不得自己,如果不能立即驅除這怪蟻,沐昕黑暗中一時不妨,定會受害。
被咬中的中指已經微麻,我隻是拼命摸索,咬着牙隻祈禱自己千萬不要摸到那些惡心的死蛇,恍惚間似是又被咬了幾口,卻也管不着那許多,突然指尖碰到一物,長而硬,頓時一喜。
用力将火折一晃,火光亮起的那一刹,我立即将火折就地一扔,又撕下自己内衣衣襟燃着,火折一地滾過去,蓬的燃起一堆火焰,頓時将那些正要逐漸湧出的怪蟻燒死大半,其餘的立即散開,再也顧不得傷人。
火光下,我的中指和拇指俱都腫起,泛起不祥的青藍色,我咬了咬牙,又撕下衣襟,裹緊指根,回身去看沐昕,他站在隧道正中,身前一堆死蛇,那些蛇都沒能靠近他身前,不由暗恨自己夠蠢,明明沐昕是将我推到他身後,怎麽我胡亂一滾,竟滾到了他身前去,以至于被那些毒蟻所趁。
然而立即我便發現了奧妙,這隧道看似平坦,然而卻并不是平直的,而是微微傾斜向下,所以我一滾,立時順勢滾向下方。
沐昕奔向我,我垂下衣袖,掩住手指,對他微笑:“沒受傷吧?”
他将翠玉笛收入懷中,目中有憂急之色:“我沒事,你呢?”
我若無其事:“當然沒事,放心,這些蟻沒能來得及跑出來。”
沐昕上上下下看了我一圈,微微放了心,伸手來牽我,我急忙轉了身去揀火折子,順勢掉轉了方向,使他牽了我未受傷的手。
我輕輕道:“隧道向下而行,這些蛇逆飛而來,想必有人驅使,這鬼城,絕非就你我二人,咱們得小心了。”
沐昕颔首,我注目向地下一看,才發覺先前滾倒在地的硌着我的細碎之物竟象是風幹已脆的人骨,黃光下磷光異然,不由微微作嘔,勉強忍下,暗禱死者靈魂安息,莫要怪我亵渎。
兩人繼續前行,我隻覺受傷指尖火辣辣的痛,火熱中卻有一線冰涼緩緩上行,心中凜然之際也微有疑惑,看這蛇蟻二物,似有共生之态,那定然毒力互輔,強悍絕倫,怎生我到現在都還未有危殆?雖說我自幼得外公的靈丹當糖豆吃,任何毒物也難在我身上收效十足,但也不緻輕松如此吧?
将疑問按在心中,我依舊和沐昕一道前行,三百騎被困,不入鬼城隻怕也解不得那迷魂之術,便是龍潭虎穴,也要闖上一闖。
然而縱使我們一路凜惕,接下來卻平靜如恒,隻覺得一路向下,忽然前方一暗,腳下一滑,立時仰天栽倒,隻聽風聲疾速,天地颠倒,四壁壁畫翻轉,碰撞之聲悶聲響起,頭暈目眩裏,已是一路翻滾跌下。
前方沐昕也已倒下,卻掙紮着返身一撲,将我抱住,攬着我一個翻身,硬生生将我抱到懷裏,用力用手按下我的頭,我埋首在他胸膛,聞得他身上清淡氣息如山間杜衡,聽着肉體摩擦碰撞石壁的淩厲聲響,感覺到他受傷的掌心緊緊的不知疼痛的按在我的發上,那一處的發絲漸爲粘膩的液體濡濕,凝固成塊,我的眼淚,亦緩緩濡濕了眼下那片溫熱的衣襟,涼涼的,浸濕了他飛速跳動的心口肌膚。
這一瞬,滔滔時光長河裏最爲短暫的一瞬,卻如江海刹那奔流而去,穿濤拍岸,激起浪潮千頃,久久不歇,似可撼動我一生。
直至悶響傳來,落地的聲響。
眼前一暗忽一亮,風聲廣闊星光灑落,似是到了極空曠之處,我卻看也沒看一眼,趕緊掙紮着自沐昕懷中爬起,他躺在地上,臉色發白,微微蹙了眉,見我俯身關心的看他,立時給我一個安心的淡然笑容,目光卻轉向前方。
我心一驚,轉頭看去,頓時呆住。
眼前竟已是一處極其闊大的山谷,我們滾出的洞口是山谷兩側人力開鑿出的隧道,直達山谷底部,其實若說是山谷也牽強,這裏倒更象是一處塌陷的巨大沙谷,四壁石窟,但入口隻得兩個,我觀測了下距離,頓時恍然,原來那左右兩個門殊途同歸,其實到得的都是一個地方。
不過最令人驚異的并不僅此。
山谷頂端,相對的兩座石窟頂,對峙着兩條人影,兩人身後各有人群影影綽綽,然而任何人隻要一眼看過去,定然隻能看到那兩人。
左側,紫袍金帶,長發散披,懷抱雪白獅奴,大漠爛漫星光下容色絕豔,目光魅惑,風華傾城,似可窒人呼吸。
右側,銀衣玉冠,冠上碩大紫晶光芒流轉,容顔溫雅,笑容和煦,鳳眸長眉,一颦一笑,俱如春風。
惡毒叔侄,賀蘭秀川,賀蘭悠!
我一時不知道該給出什麽表情才好,在這大漠深處,詭谲鬼城,遇見這兩個人,真不知是幸或不幸。
想來是不幸的,因爲賀蘭秀川已經媚媚然的看過來,笑道:“侄兒,咱倆在這鬥了半天心眼,哪知道來的卻是熟人,不過,”他笑吟吟看着我:“這熟人,跟咱們倆,都很難說是敵是友呢。”
賀蘭悠眼風也瞟了過來,那一掠之間的目光令我心頭一凜有如鹿撞,忽覺紅霞上臉内心怦動,連手足俱也酸軟,朦朦中隻聽得他柔聲道:“叔叔放心,縱不是我的朋友,想來也絕不會是你的。”
他聲音入耳,我猛然一驚,立時覺得不對,賀蘭悠數月不見,如何眼色如此奇異,竟有勾魂魅惑之力,難道他最近又練了什麽魔功?
沐昕皺眉打量着賀蘭秀川,突然冷冷低聲道:“難怪我覺得那聲音熟悉。”
我恍然道:“果然!那魔音想必是賀蘭秀川發出的,當初在紫冥宮,你和他生死賭局,自然對他的聲音比我熟悉。”
賀蘭秀川卻是好耳力,遙遙笑道:“乖孩子,我知道,是人都有好奇心,好勇鬥狠的江湖人更是自以爲藝高膽大不畏虎穴,我那樣一問,本來不打算進來的人,多半也會冒一冒險,瞧,你們這兩個冰雪聰明的,不也乖乖來了?”
賀蘭悠卻不待我回答便已接口:“叔叔,你拼了死傷無數,散去了鬼城入口處玄鏡,碧目,隐門三大險關,不過是爲了攪亂我的計劃,隻是你縱然用盡心思尋了人來擾亂我寒衣靜心陣,但就憑他兩人,一個有傷一個失去武功,難道還能怎樣?”
我這才明白,爲什麽在鬼城殿口處見到的那三處詭異之象,都未曾對我們造成實際傷害,原來是賀蘭秀川搞的鬼。
他一定要我們進來,是爲什麽?
賀蘭秀川眯眼笑:“不急不急,誰說就他兩人,三百多号人呢,你這不遠千裏把我誘來,又特意在這夜半大漠深處擺下的靜心陣,真是不容易,隻是,如若多了三百人的鬼哭狼嚎,隻怕要改名叫群魔亂舞陣啦。”
他此言一出,身後一群人立時狂笑,我認出緊跟他身後的是當日沐昕和他對賭時,侍立在他身後的鷹目老者,想來是他親信。
那鷹目老者上前一步,冷笑道:“少教主,你花了偌大心思,引得我教主被困于此,卻不料這極僻之地,竟也忽然來了三百餘人之多,可見天不佑你,本護法勸你,不如早些順應天意,棄械就縛,教主寬宏,定然饒你活命,你若執迷不悔,軒轅就是你的下場!”
順着他的目光,我才發現躺在沙谷兩側陰影中十數具屍首,地面血迹斑斑,斷肢零落,分散在兩人腳下,一片狼藉,看來在我們來之前,已經經曆過一次慘烈的戰鬥,其中賀蘭秀川處死的人似乎多一些,然而我的目光落在靠近賀蘭悠腳下的男子身上,那人滿身是血一動不動,遍身猙獰傷口,死活不知,看身形,正是軒轅無。
他面朝下趴着,身下還護着一個男子,身形較爲年輕,我仔細辨認了下,卻是那我一直感覺身世神秘的所謂“侍童”畢方。
賀蘭悠的目光也随着鷹目老者的眼光垂落,淡淡掃過地上兩個生死不知的親信,語氣漠然的道:“是人都要死的,但要看什麽死法,你提供的死法,我沒興趣。”
溫和的語音,冷漠的情感,聽在耳中,寒意凜然。
然而我隻是呆呆回想着他先前那一刹,掠過軒轅和畢方的眼光,平靜無波表象下的深深悲恸,切切關心,和種種翻轉不休的情緒……憐憫,憤怒,仇恨,決然……寂寥深種,莫大悲傷。
== 可是我想,他的眼神,真正隻有我看得見,因爲誰都隻會爲他的微笑背後輕藐漠然的眼神所驚怒,無人有暇再去深解他心底不欲爲人所知的悲哀。
哦不,還有一個人。
賀蘭秀川一直在注視着賀蘭悠,噙着豔麗的笑意,一絲冰冷一絲狡狯:“好侄兒,你的運氣實在不太好,雖說你心思缜密也算了得,縱是在這素無人迹的大漠深處,你也在鬼城外圍布下了天魔眩音陣,想困住萬一有可能撞進來的人,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偏有這兩人誤打誤撞進了來,哈哈哈哈…”
我和沐昕對望一眼,原來鬼城外那繞圈子怪陣是賀蘭悠所布,誰知卻被我們沖了進來,反而壞了他的事。
正有些懊悔,卻見賀蘭秀川衣袖一揚,摸了摸懷中雪獅,昵聲道:“雪奴,亮亮你的好嗓子。”
那雪獅眨了眨眼,偏頭向我們看了一眼,目光中居然和主人一般微有狡狯之色,随即将腦袋一昂,清亮高亢的嘯聲沖口而出。
我隻覺心神一震,微微一退,沐昕臉色也略有變化。
嘯聲遠遠傳了開去,連綿不絕,反襯得偌大沙谷一片寂靜,賀蘭悠并無驚亂之色,伫立微笑依舊,風卷起他衣袖,飄蕩間盡是春曉之花綻在星月之下的風姿,我仰視着他,不算遠的距離,卻隻覺得内心冰涼。
無意中掠過他身後的人影,高高矮矮三十六條,風千紫似也在其中,左半身有些傾斜,似是受了傷,三十六這個數目令我心中一動,想起賀蘭悠自父親書房竊取的紫冥三十六神影護法圖,難道,這三十六人和那圖有關?
一時思緒連綿,又想起紫冥宮那位前代教主,據說是個武癡的賀蘭笑川,此人行事不可謂不奇,失蹤之前,攜走紫冥宮重寶,封鎖紫冥秘道,拈花指決贈給外公,神影圖留在燕王府,萬般線索隻交付獨兒,賀蘭秀川竟似一直被蒙在鼓裏,這種種舉措,若說他不是早有防範,我死都不相信。
可既然早有防範,如何又會着道,難道…。
到底誰城府若深淵?誰智計攪風雲?誰謀略最深遠?誰布局最翻複?誰是局中人,誰是彀中套?是他?他?還是世人皆以爲早已輸了的那個他?
越想越是心生寒意,一時隻覺得人心之險,險過世間最陡峻之山川。
忽聽身後洞口嗵嗵連響,似是人體不斷落下的聲音,我和沐昕連忙左右一讓,果見劉成方一敬,以及三百騎都連番栽落,糖葫蘆串似的自洞口滾了下來,沐昕守在洞口,借我銀絲之力,見頭朝下滾落的便安然接下,饒是如此,也累得面色蒼白,左手傷口又裂。
我喟然一歎,拉過他的手,低聲囑咐:“趕緊包紮了,你這手今日絕不可再用,等會不管什麽事,能不理會便不理會。”
沐昕對我輕輕一笑,點了點頭。
正說着,忽覺一道刀鋒般的目光直射過來,一時竟有如芒在背之感,我霍然回首,卻見賀蘭悠仍是負手直立,仰面向天,剛才那道目光,竟似我的錯覺。
此時三百騎都已落地,沐昕看了看他們面色,歎了口氣,隻對劉成方一敬的天靈輕施一掌,拍醒二人,我亦無奈的看着三百騎茫然爬起,心知前途未蔔,隻得以保存實力爲上罷了。
三百人爬起身,雪獅口中嘯聲突然一變,尖利淩厲,如碎石刮耳,此聲一出,除沐昕身形不動外,我心頭巨震,蹬蹬蹬連退三步,劉成方一敬倚壁喘息努力運功對抗,三百騎則齊齊面色大變,滾倒在地捂耳尖嘯,一時空曠沙谷,滿是瘋狂嘶吼之聲,在四壁撞擊回蕩,聲聲若震,更是駭人。
我捂着心口,怔怔望着我的千裏來馳忠心救主的部下瀕臨瘋狂,見到我花費心思精心調教,征戰北地沙場戰無不勝的麾下鐵騎因爲我陷入如此慘狀,心痛如絞之後便是怒不可遏,賀蘭秀川欺人太甚!腦中一暈,劈手便伸向沐昕懷中。
沐昕卻象是早有防備,身形一轉已在三尺之外,皺眉道:“懷素,你現在拿了翠玉笛也不能和賀蘭秀川對抗,我來!”
他話音未落,人已撲入三百騎中,手起手落,翻飛如蝶,瞬間已點了數人穴道,然而魔音入腦非閉穴可阻,那些人被點穴後依舊掙紮翻滾不休,神色痛苦,口中嗚嗚不絕,冷汗如漿,人卻是漸漸虛弱了。
卻聽賀蘭秀川悠悠笑道:“好侄兒,你找齊三十六神影護法,以紫冥魔音結陣,原是可以困得住我們的,可惜,如今卻多了這些神智瘋迷之人亂吼亂嘶,這些人未學過我紫冥心法,不會爲你魔音所制,瀕臨瘋狂之人又最是血脈躁動,甚至極有可能反噬于你,我的好侄兒,隻怕今日你若硬使這靜心陣,最後被永遠安靜下來的,隻怕是你吧?”
“是嗎?”賀蘭悠意态輕閑:“我殺了他們便是。”
話音未落,烏光連閃,半空中巨網光若碎鱗,直罩撞成一堆呼号的三百騎。
我大驚,眼見網落,立即撲到沐昕身側,奪過翠玉笛,就唇狠命一吹。
一縷幽音乍起,徘徊若鬼哭,衆人聞聲,齊齊驚動。
撒網的風千紫也手勢一頓。
鷹目老者大驚,探頭望我:“你如何會天魔音!”
我勉力将笛離唇,拭去因心神激蕩以及強使殘餘真力而溢出的鮮血,也不理那老者,隻冷聲對賀蘭悠道:“賀蘭悠,你若今日傷了我手下一分一毫,我必不與你幹休!”
賀蘭悠久久凝視我,目中光芒變幻,稍頃,輕輕揮了揮手。
我正一喜,卻見巨網呼嘯而落。
心中一酸,眼前發黑,賀蘭悠,賀蘭悠,你當真心狠若此,毫無半分顧念?
網落無聲,初初還是一小片烏雲,随之降落,漸成彌天大網,沐昕站在三百騎正中,仰首向天,不閃不避,微一振腕,銀絲如飛龍夭矯,已經迎上網索。
卻有一線黑光,鬼魅般突閃而至,空中微聞硫磺硝石氣味,我驚道:“小心―――”
霹靂火雷之類的武器,如若落在三百騎中,後果不堪設想。
沐昕一轉身,墨色發絲咬在霜白唇角,鮮明而堅定的神色,銀絲如奔雷閃電而出,穿裂長空,流光一現,已極準極輕纏住那火雷,手腕一振,将之移出人圈。
“轟!”火雷在十丈外爆炸,煙塵滾滾,氣味嗆鼻。
然而這一緩,巨網終究已罩落人身。
我心膽俱裂,正欲拼命奔出,忽覺那網和那晚我與風千紫對戰時所用的暗鈎亂閃的網不同,不由微一駐足,卻聽石窟頂一聲厲叱,紫影一閃,半空中虹霓般飛出一條紫色衣袖,如巨型長刀,鋒銳森森,一刀向地面砍落。
卻有千百道異光突起,千絲連綿萬光閃爍,如暴雨如連瀑,又似群星跨越天際,瑰麗尾羽飛掠蒼穹,彙聚成流,齊齊直向紫影處奔去。
紫影一收,在空中轉折起舞,于奇幻流光中輾轉騰挪,俯,仰,轉,折,掠發,擡眉,勾足,拂袖,每個動作都精細入微,每個動作都巧至毫巅,于間不容發中從容來去,于毫厘之間做驚世華美之舞,淩空若蹈虛之仙,飄搖似九霄飛天,鼻可聞暗香隐隐,目可迷盛顔華光。
真正的,絕世無論的天魔舞!
當年初見賀蘭悠,我就曾爲那絕世美麗的身法震驚,如今見到賀蘭秀川施展天魔舞,才知道何爲真正的流光溢彩驚心動魄之美。
正驚怔間,卻覺得四周突然安靜了起來,呼号聲漸已不聞,所有的聲音都似已被逼入天地之瓶中,悶而遠的響着,再漸漸遠去,我擡頭看去,賀蘭悠仍舊負手而立,他身後三十六條人影,以四方方位輔以金木水火土風雷光暗九訣施陣,頭頂齊齊升起幽綠魂燈,靜靜漂浮,與手中異芒交響閃映,那異芒,卻來自不知以何種發光材質制造的樂器,琴、瑟、築、筝、笙、箫、笛、钹、埙、缶、磬、簧、琵琶、阮弦、箜篌、腰鼓、拍闆……各器齊鳴,彙聚一處,然而指抹飛彈間,衆音交彙處,竟至寂靜無聲!
随即,我便覺得寒意突生,幽幽環繞,更顯衣單身寒,四周,卻越發的安靜下來,賀蘭秀川手下,人人面有蒙昧之色,目光緊緊盯着那魂燈,動彈不得。
難道,這便是寒衣靜心陣?
沐昕已趕至我身側,低聲道:“懷素,你快坐下調息,這陣法好像隻對修習過紫冥心法的人有作用!”
我悚然一驚,卻道:“不死營的兄弟……”
沐昕臉有黯然之色:“賀蘭悠那網裏有毒物,齊齊将三百人迷倒,三百騎内受賀蘭秀川迷魂控制,外受賀蘭悠毒物挾持,苦不堪言……”
我怒極,咬牙不語,坐下調息,眼光卻随着石窟頂的戰鬥一刻不曾放松,便見那音波彙聚,漸細漸滅,饒是賀蘭秀川身法冠絕天下,也漸漸粘滞吃力,縫隙越收越小,賀蘭秀川動作愈來愈急,如風舞狂花雨打亂萍,旋轉飛掠越發激烈。
眼見他敗象已露,我卻不知是憂是喜,賀蘭悠勝了,就一定對我有利麽?
然而異象突起。
西方庚金之位,一高瘦執缶黑影,突地手腕一轉,橫光切過,沉聲音律一起。
戛然長嘶!
陣法本已合聚,立時被撕裂出一道豁口!
賀蘭秀川身軀如魚一轉,立将脫出。
銀衣一閃,自右邊石窟頂掠下,急電般飛至賀蘭秀川身後!
黑影暴起,直躍長空,五指萁張如爪,直抓賀蘭悠胸膛。
賀蘭悠半空中生生翻轉,衣袖一拂已是避了開去,然而衣襟撕裂之聲輕響,衣物破處,一本書冊掉落。
那黑影長聲大笑,騰身而起,接了那書在手,一個翻身回歸本位。
正是那鷹目老者。
賀蘭秀川身軀一轉,回到石窟頂,微笑手撫長發不語。那鷹目老者仰天長笑,笑聲無限得意:“賀蘭悠,你畢竟還是小兒,怎抵得我教主天人城府?你這拈花指訣,如今還不是生生落入我手?”
賀蘭悠面色微白,冷笑道:“原來你們早已安排了内應,在陣法合圍之際以自身爲餌,要逼我出手。”
他斜斜看了我一眼,又道:“你們好一番做作,千方百計阻止我施展陣法,卻原來也不過是個局中局。”
那老者猶在大笑,“你以天羅地網罩去人聲,壓制教主迷魂之術,好施展你的陣法,可是天羅地網需得你真力支持,風千紫還沒那能力,全靠你分心對付那三百人,如此陣法即使有問題,你一時也無法發現,自然會落入我們彀中。”
他一邊笑一邊去翻那書,書已殘舊,卷邊粘頁,結在一起無法一張張的掀開,他便蘸了唾沫去翻,翻得幾頁,面露微笑。
那笑容甚是奇異詭谲,看得我心中一冷,然而那老者渾然不覺,雪獅卻已低咆起來。
賀蘭秀川目光流轉,忽然微微一歎。
那老者微笑着躬身向賀蘭秀川獻上拈花指訣:“教主,丙火不負您所望,已爲您拿到指訣,有此指訣,教主便可脫離月圓夜閉功之苦,踐及神功頂層,恭喜教主!”
賀蘭秀川卻不接那書,隻是微笑點頭:“好,很好,丙火護法,你放心去吧,你雖然犯了錯誤,但我不會罪及你家人的。”
那老者眼底浮現驚愕之色,然面上笑容依然未絕,張開口來,荷荷幾聲,突仰天便倒。
我微微閉眼,可憐他連死也未發覺,中了賀蘭悠的計。
那書頁下角,想必早已布了毒。
又是一聲悶哼,先前那臨了反水的高瘦人影,無聲無息的倒下。
沐昕冷哼一聲,道:“當真是一對叔侄。”
我苦笑無言,這對叔侄,鈎心鬥角,各自都在将計就計,各自都有暗招殺着,心思細如密網,心腸硬如冰鐵,雖說棋逢對手,隻是,生生可惜了跟随他們的人。
石窟頂上,衣袂當風的賀蘭悠振聲長笑:“丙火,你笑得太早了,在我面前,你配笑麽?現在我送你去閻羅殿,軒轅在那裏等着你,記得幫我帶句話給他,就說我謝謝了!”
謝什麽?我目光一輪,轉到軒轅無身下護着的少年身上,那是畢方……靈光一閃間,已聽得賀蘭秀川聲若流波,緩緩笑道:“謝什麽?好侄兒?謝他拼死保護了你的幼弟,我的小侄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