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俯在塔娜耳邊,我會和她說些中原風土人情,邊疆百姓生活,以及昔日元帝國的暴政和如今蒙騎對邊疆的劫擾,她一開始會厲言駁斥,漸漸便沉默了下來,這是個善良的孩子,懂得生命其實一般貴重,我一直希望能令她明白:就算是爲了生存,也應有當爲和不當爲。
一隊人前後走了數日,終于到了衛拉特部科步多,馬哈木是衛拉特部的首領,在這裏,我見到紛亂末世中,北元當權的太師。
闊大的帳篷内鋪着厚厚的地氈,那些拙樸誇張的花朵圖騰紋飾在腳下喧嚣綻放,濃烈的色彩與濃烈的羊膻味同時撲面而來,我微微憋住呼吸,眼中卻露出惬意的笑意。
完全無視一帳篷手按腰刀的彪形大漢怒瞪我的目光。
上首,蒙古王公服飾的中年男子,微微低着頭,不看我,正仔細聆聽一人說話,那說話的人背對我,看服飾當是北元大将之流。
“……太師,那明廷竊我大元天下,将黃金家族子孫逼迫到這苦寒之地,還不死心,燕王朱棣數征漠北,擄我大将殺我兵士,此仇不可不報!現在那朱棣正在和朝廷交戰,必定沒有餘力再和我們作對……這個女人,是朱棣女兒,我們應該殺了她,以她的血,祭我大元死難将士!”
“殺了她!”低沉的吼聲同時響起,發自每個侍立帳中的男子身上,在不算窄小的大帳中彙聚成一道威猛的音流。
震得似乎連帳篷頂都在顫抖,卻沒震掉我眼底譏诮的笑容。
淡金面龐,微黃髭須,細長眼睛的馬哈木擡起頭來,目光淡淡在我臉上轉了一圈,猶如鋒利的小刀劃過,我竟感覺到那座上人與生俱來的冷意與煞氣。
就是這個人,前瓦剌首領達裕之子,當年達裕爲了自身權位鞏固,挑唆前大汗額勒伯克殺弟奪其婦,弟婦無奈委身殺夫仇人,内心從不忘報仇,草原的枕頭風吹起來也是很有力的,那女子一番做作,誣告達裕試圖強暴她,綠帽子這種東西,戴别人頭上最好,若是戴到自己頭上,哪怕有一些些可能,也是不成的,額勒伯克自然把達裕也殺了。可惜額勒伯克實在不夠狠,殺便殺了,斬草除根才是正理,他偏偏殺了達裕之後,又感到羞愧,授予馬哈木丞相的官銜,讓他統率瓦剌。馬哈木雖受恩寵而不忘父仇,勾結在葉尼塞河上遊沿岸的乞兒吉斯部首領貴力赤,于今年攻打額勒伯克,最終,額勒伯克死于非命。
死因至今不明,連山莊那般的消息探查力量,都未能查出究竟,這自然有北元現今僻處漠北,已無力影響天下大勢,山莊不甚在意的原因,但馬哈木其人手段,可見一斑。
這麽個深沉,隐忍,下手決絕的人物,我反而是不擔心的,我最怕的其實是莽夫,一言沖動而殺人,從不考慮前因後果,若是馬哈木這樣的人,做任何事必得掂量利弊,我倒有了機會。
“以血還血,倒是個好主意……”馬哈木沉吟。
所有人抽出刀來,對着天空振臂三劈,寒亮的刀光彙聚,殺氣森森。
映上我的臉,越發凜冽。
“見了太師還不跪下!”身後押我進來的護衛粗聲粗氣,一腳踹向我膝彎。
我正在想着心思,猝不及防下腿一軟,便要落地。
此時此境,如何能跪?
雙膝落地前一刹,我就勢一個滾翻,滾至離我最近的一個将領腳下,一個卧魚踢,一腳将他鞘内長刀震出,随即躍起,雙手鎖鏈迎上腰刀,絞住,一收一絞一放,圓轉如意的回旋之力,令腰刀立即呼嘯彈出,漾出一道金亮的弧形刀光,以詭異的角度飛越,刷的一聲,重重敲擊在那護衛的膝蓋上。
一連串動作迅若雷霆電閃,等人們反應過來,那個意圖逼我下跪的人已被我全數使用巧勁毫無真力的一刀擊翻在地。
細碎的骨裂聲傳來,夾雜着忍痛的悶哼,我歉意的笑笑,抱歉,不得不爲。
“铿”無數把刀同時出鞘的聲響較先前同聲怒吼要殺我的聲音更具威勢。
我恍若未見,昂然而立,目視馬哈木,清聲道:“辱我者,必自辱!”
圍攏的人群,皆露出了驚震的目光,上首的馬哈木,詫色一現即隐,注目我半晌,突然吩咐一個侍女幾句,随即拍了拍手。
大将們立即無聲的收刀入鞘。
馬哈木看着我,神色和藹如鄰家大叔:“郡主傷我手下,意欲何爲?”
我揚眉:“洪武二十七年,先皇遙授太師工部尚書職,正二品官銜,懷素爲親王女,郡主封,從一品,既如此,我爲何要跪你?這奴才逼我跪你,難道不該教訓?”
我語氣咄咄,打定主意,蒙人勇武好鬥,示弱必爲其所輕,倒不如一開始就強硬些,他反倒多些尊敬。
果然馬哈木怔了一怔後笑道:“果是如此,是我疏忽了,那麽,便請郡主坐罷。”
我颔首,正待盤膝坐下,卻聽得他續道:“坐下商量将郡主之血祭我将士英靈一事。”
我頓也不頓,面不改色坐下,笑道:“如此甚好,坐着商量也比站着商量舒服些。”
馬哈木大笑:“久聞燕王愛女懷素郡主,才智絕倫少有人及,今日一見,未想連勇氣亦可冠三軍,英風不讓我草原男兒!果然名不虛傳,佩服!”
“隻是……”他話風一轉,面露疑惑之色:“爲何郡主容顔卻與傳說不符?”
我想到他剛才的舉動,滿不在乎一笑:“太師不是已經想法子了嗎?”
話音未落,先前離開的侍女已經端了盆水進來。在我面前跪奉了,我緩緩伸手,取過盆裏布巾拭臉,一片寂靜裏,腕上烏光閃爍的鎖鏈丁玲作響。
臉俯在盆中,心中卻在飛速思量,于這異地虎狼之地,露出真容來絕非好事,但又不能真的毀了容顔,否則就算我不在乎,沐昕定會萬分擔憂自責……
掩在布巾下的手指微微一動,一枚“星碎”打在臉上,眼下頰上的位置,極細微的傷口,悄悄取下“星碎”,水波粼粼裏,隐約眼下嫣紅一點,宛如淚痣。
布巾拂過,将周遭一絲血迹抹去,沉入水裏,渺淡血絲瞬間不見。
我緩緩擡起臉來。
不出意外,帳篷内一陣驚歎之聲,連一直表情多變但眼色冷漠恒常的馬哈木,也目光定了定。
蒙人奔放,喜怒皆現于色,再不似漢人含蓄,何況以我的身份,周圍幾乎全是下屬仆人,誰敢擡頭盯着我的臉?可如今這滿帳目光灼灼,倒真是有生以來頭一次。
忍住滿心怒氣,我隻靜靜盯着馬哈木眼睛。
“太師,你我這樣的人,不須玩那些迂回花樣罷?”
“哦?”
“你若要殺我,何必等我到來?還如此喬張做緻,既然不打算殺,不妨好好談談。”
馬哈木奇怪的看我:“郡主現在是階下囚,我們之間,有什麽好談的?”
我理理衣袖,“我不會永遠做你的階下囚。”
“你這般自信?”馬哈木笑得寬厚,眼底的光卻是譏诮的,“朱棣忙着打仗,自顧不暇,誰會理你一個流落大漠的郡主?”
我無所謂的笑:“誰說我一定要依靠父王來救?”
馬哈木打量我,似要從我神色中看出端倪,我回視他,忽地一陣大笑。
笑聲回蕩在高闊大帳内,滿帳驚詫之顔。
我的目光冰刀般一一冷冷掃過那些或茫然或驚訝或震動的臉,刺得他們一個個轉開眼,笑聲忽收,冷睇馬哈木:“你會願意結怨燕王?你有這麽蠢?北元自額勒伯克死後,政權已名存實亡,各部落虎視眈眈,窺伺大汗之位,坤貼木兒不甘于僅爲傀儡,乞兒吉斯部貴力赤野心勃勃,阿蘇特部首領阿魯台勢力不弱,你衛拉特部自也不甘人後,黃金之位,既懸于你等頭顱之上,不過有能者得之,幾處勢力兇猛膠着,正是紅着眼睛搶果實的時刻,你會得罪掌握重兵的燕王,爲自己踐黃金汗位埋下隐患?”
“啪啪!”
一帳安靜中,鼓掌聲分外清脆。
馬哈木緩緩站起身來,這一站,才發覺這中年人個子居然極爲矮小,然而絲毫不損沉雄氣質:“好氣勢,好口齒,好靈通的消息!燕王有此虎女,何愁不能得天下!”
他極有氣概的将衣袖一揮,喝道:“人家看穿咱們的戲啦!統統擦幹口水給我滾下去!”
語聲一收,笑容滿面轉向我。
“郡主,可願賞臉與本太師,一番薄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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氈帳内火盆裏細碎的炭火灰紅隐隐,熱氣升騰,将盤旋帳外千裏土地上的風刀霜劍牢牢隔離在外。
矮幾對面,碩大金黃的烤全羊後,馬哈木端起青銅螭紋酒爵,爵中蕩漾草原上滋味獨特的馬奶酒,眼光有意無意掠過我的臉,微笑道:“郡主,我對你久仰大名了,沒想到今日還能有此共醉的機會,請,請。”
我亦對他淡淡舉杯:“太師枭雄人物,皇圖霸業,盡在一樽間,謹以此杯,預祝太師早日踐黃金汗位。”
馬哈木抿一口酒,他看來受漢學影響頗深,并無太多蒙人豪烈之氣,舉止之間,反倒盡多漢人禮儀文雅:“承郡主吉言,不過本太師對草原大汗位,并無太多妄想。”
他轉身大手一揮,劃出偌大一個半圓,囊括這莽莽草原,:“隻要我衛拉特部成爲這草原之上第一強盛部族,永不受他族欺辱,我轄下牧民能得飽食暖衣,馬哈木此願足矣。”
我目光一閃:“太師愛護轄下,心懷悲憫,且不戀權位,懷素佩服。”
馬哈木白狐皮袍的銀毫毛尖映着粗大的牛油蠟燭,越發的熠熠生光,卻還不抵深藏他目中的深邃幽光,“是男兒哪有不戀權位的?隻不過我看這草原,各族林立,勢力此消彼長難免,又因遊牧民族多貧瘠動蕩,一旦上位,若無十分勢力,一旦有些年景不利,隻怕便成衆矢之的,屆時,全族老小,隻怕都将淪爲他人奴隸啊。”
我瞟他一眼,心道此人倒頭腦清醒,遂道:“若有強盛勢力扶持,遠交近攻,那又另當别論。”
他目光閃動:“我是一向忠于朝廷的……”
我輕輕一笑:“朝廷?嗯,王爺現在有兩條路,一是将我獻于朝廷,再表一表忠心,也可順勢洩洩北元在我父手上屢吃敗仗的怨氣,另一條嘛,便是當沒看見我,日後相見,自有計較,屆時衛拉特要想嘯傲草原,也未見得是難事。”
馬哈木想了想,狡黠的笑:“聽起來是第一條比較有利,燕王隻是藩王,靖難勝負難料……”
我不疾不徐點頭,皺着眉抿了抿馬奶酒:“聽起來而已。”将酒爵一頓:“所謂枭雄,自不會逞一時痛快,壞了長遠打算,我現在也不必輕言許諾,許了太師也不會相信,隻和太師說一句,今日太師不爲難我,日後定有回報,太師聰明人,自然知道,與其此時拼着徹底得罪燕王,将我作爲微不足道無人在意的小禮送于朝廷,倒不如留下将來相見的餘地。”
宛然一笑,我道:“中原人有句話,時移事易,所謂此一時彼一時也,誰知道将來會發生什麽呢?”
馬哈木怔了怔,忽地大笑,裘帽銀絲,黑金額箍俱瑟瑟顫動:“說的好,誰知道将來會發生什麽呢?我馬哈木當年還是父親最不看重的漢女奴隸的兒子時,可曾想過有今日太師之尊?索恩的身世與我一般,當年硬被驅逐出草原,如今不還是風風光光的回來了?将來的事,誰也說不準!”
他說到索恩,我心中一動,卻見他刀鋒般的目光在我臉上細微劃動,忽沉吟道:“正因爲說不準,我又如何能因爲郡主幾句話便放了郡主?如此,也無法向屬下交待……”神色突然一和,笑道:“郡主青春少艾,身份高貴,想必早已許了人家?”
我心道,來了,故作黯然之色:“不曾。”
他眯眼看我,訝道:“以郡主國色天姿,怎生還未……明廷的規矩我也是知道一點的,象郡主這般姿容年紀,早該……”
我心裏暗暗冷笑,卻微微偏了臉,将那剛做出的眼下痣向着他的方向,欲言又止道:“總之我是我命苦,據說我出生時曾有相師替我推命,言說眼下有痣,破相毀家,喪夫落淚……所以自幼不曾養在王府,如今也……”
馬哈木的目光我的痣上凝了一凝,目中有将信将疑之色,中原風水相術之說最是奇妙,他雖略通中原文化,卻也不能盡窺堂奧,然而這般的禁忌自然是知道的,當下轉了口風,笑道:“郡主不必傷心,推演相面之說,有時不過是一些山野術士胡扯騙人的玩意,其實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我吸一口氣,勉強笑應了,當下他轉移話題,與我談些漢蒙戰陣,行軍操練之語,雙方都有顧忌,不免盡多語焉不詳,卻也算相談甚歡,酒至酣處,馬哈木将酒爵一推,歎道:“郡主天人也,若是我家伯升有幸能晤郡主,他一定歡喜不已,伯升最慕才華橫溢之漢家女子……”
我笑問:“伯升是令郎麽?”
馬哈木點頭:“是本太師次子,虛長郡主幾歲,卻一事無成,實在慚愧。”
我心中一動,道:“太師忒謙了,虎父安能有犬子…。”語未畢,忽聽一人粗聲接道:“當然!”
這聲音突如其來,我被吓了一跳,轉目見兩人掀了簾幕進來,當先一人身軀高壯,膚色黝黑,極爲沉厚的嗓門,說起話來震得嗡嗡作響:“阿爸,我怎麽一事無成了?”
這就是最慕漢文化的太師次子伯升?我窒了一下,突覺一雙目光灼灼射向我,皺眉看去,卻是跟着伯升進來的那蒙古男子,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眉目英俊,隻鼻子彎勾過甚,看來有些陰鸷,他的目光較之先前馬哈木那些手下僅僅是驚豔的目光不同,滿是放肆和掠奪,隐約森森寒意,行動舉止間的霸氣,竟較那威猛外露的伯升還勝上幾分。
我立即轉頭看馬哈木,果見他神色微變,勉強微笑道:“綽木斯,你怎麽來了?”
綽木斯唔了一聲,卻不看馬哈木,兀自盯着我,馬哈木面有不豫之色,又問:“貴力赤首領也來了麽?”
綽木斯又唔了一聲,道:“我阿爸馬上就到。”一指我,問道:“太師,這漢女哪裏來的?是你的女奴嗎?送給我好不好?”
馬哈木面色一變,正要說話,我眼珠一轉,搶先答道:“我不是女奴,我是馬哈木叔叔的遠方侄女,和丈夫常年在西域經商,無意中遇見了叔叔,特來拜訪。”
馬哈木不是說他母親是漢女麽,我便胡扯認了這門親罷,馬哈木與貴力赤有利益之争,兩人定然不和,馬哈木定然會助我隐瞞身份。
果然他連猶豫驚怔之色都沒有,立即笑道:“是啊阿素,要不是你的貨物被人搶了的時候遇上我,無意中我又發現了你和我的淵源,我還真不知道咱們還有這門親啊,哈哈哈哈。”
那綽木斯卻不依不饒:“太師的遠親?我怎麽沒聽伯升說過?”伯升摸了摸頭,有些納悶的正要開口,被馬哈木瞪了回去,馬哈木怫然不悅,“綽木斯,難道我什麽事都需要向你禀報嗎?”
綽木斯冷笑一聲:“不用,自然不用,您就算是撒謊,綽木斯也不能拿你怎樣啊。”
他走到我身側,斜着眼睛打量我,忽地伸手來抓我手腕:“漢女,有丈夫也沒關系,跟我走,乞爾吉斯部最美的酒,最華貴的皮毛,我都可以送給你!”
我手指一晃,烤全羊上的解腕小刀寒亮的刀刃刷的閃在指間,毫不猶豫剁向他的祿山之爪。
他一驚立即縮手,我冷笑着,刀尖釘入堅硬的桌面,入木三分。
目中閃着奇異的神色,綽木斯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半晌慢慢浮起笑容,“好,好,漢人女子,竟然不是隻會哭的……”
我冷冷道:“當然,必要時,我還可以讓你哭。”
他聞言,嘴角扯出一抹譏诮的笑容,“是嗎?我們不妨試試看。”
話音未落,帳外忽起喧嘩之聲,夾雜着驚惶的呼喊,馬哈木一驚之下站起,正要喝問,帳簾已被人大力掀開,一個男子沖了進來。
“有刺客!漢人刺客!貴力赤首領遇上了,正在追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