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明滅的光芒,鼎沸的人聲,将士的呼喝,追綴的人群,很快被我們遙遙抛在了身後。
北平城外二十裏,一處破敗的祠堂,原有的村落因戰事一起,都遷徙得差不多了,丢下了祖宗沒人理會,淪爲社鼠鬼狐之所。
祠堂裏升起一堆火,壁壘森嚴對坐着兩方人馬。
說對坐是不合适的,我這邊隻有我一人肯老實坐下來,我那師傅不喜歡賀蘭悠,不知道飄哪根梁上去睡覺了,沐昕有潔癖,哪裏肯坐在這潮濕肮髒滿地可疑物事的地面上,他一個人站到了後窗前,眺望着遠方北平城連綿的城牆。
借着火光,我打量賀蘭悠那四個幫手。
相貌古奇的老者,黑面虬髯的壯年漢子,還有個看起來病弱目光卻溫潤如明珠的書生,這三人氣質形容十分迥異,然而都形容威嚴,精華内蘊,一望而知當是已将跨入宗師殿堂的高手。
三人沉默着坐在火堆旁,對我的打量目光,視而不見。
賀蘭悠斜斜靠着一方香案,身子隐在火光的暗影裏,那豔媚女子帶着幾分得意的微笑,款款靠緊他坐下,黑紗飄拂的袖管微露尖尖十指,有意無意擱在他膝上。
躍動的火光裏,賀蘭悠缥缈的笑了笑,十分溫柔的撥開她的手,語氣非常和煦,“千紫,你的衣服剛才扔在地上,沾了灰,莫要髒了我的衣服。”
……
我勉強收回忍俊不禁的笑意,轉頭去看那女子的神情,卻見她居然也就若無其事笑一笑,站起來,袅袅婷婷的走開去。
呃……向着沐昕的方向。
我譏诮的一笑,看也不看,向賀蘭悠道:“好了,拿出來吧。”
賀蘭悠倒也爽快,什麽也沒說,坐直身子便去取那女子剛才交給他的物事,那三個男子看他的舉動,老者皺了皺眉,虬髯漢子欲言又止,病弱的書生,卻隻是淡淡一笑,看向我的目光,帶有幾分審視意味。
賀蘭悠打開一個帛包,先取出一件東西。
那是一方絹帛,攤開來小幾見方,上面用絲線繡着一幅簡單的地圖,另以顔色不同的彩線繡了些奇異的标注,我卻是看不懂。
微帶疑惑的目光射向賀蘭悠,他笑道:“你自然不懂,這是我紫冥教的密文,但凡教中重大事務,都以這種文字記載。”
既然是人家教中秘務,再尋根究底也不合适,我沉吟道:“我不是奇怪這個,我是奇怪,這東西怎麽會在燕王府書房?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略一思索頓時恍然:“原來你投效他就是爲了這個……”
賀蘭悠懶懶道:“也不盡然,不過,大差不離就是了,我也是直到前數日,才确實摸清楚位置,選在今天動手,也是因爲你父親大軍回城,安頓布防之類事務繁雜,正好方便潛入。”
“至于這東西爲什麽會在你父親書房?”他略略前傾,靠近了我,“我也很想知道,爲什麽?”
“這紫冥神影護法分布圖,本應是我父随身攜帶,後來我得到消息,才知道它居然在燕王府書房暗室裏,被偷偷隐藏了這麽些年。”
“說來真巧,我父當年失蹤時,随身的兩件重寶,拈花指訣和神影護法圖,一在你師祖處,一在你父親處,還真是有緣。”
賀蘭悠的笑容裏微微有些譏諷:“懷素,你不會告訴我,神影護法圖之所以在燕王府,也是因爲某日燕王與某垂死之人深山巧遇,機緣巧合得他所贈吧?”
我挑挑眉,怒氣突起,冷聲道:“少教主這勞什子護法圖我是沒聽說過,我也沒興趣再費口舌和你談什麽傳說真相,如你這般的人,視天下人爲寇仇,說什麽也是白費,我倒是奇怪你,既然懷疑,爲何不直接去問燕王?”
“哦,”賀蘭悠笑容可掬,攤了攤手,曼聲道:“我不敢啊……我哪有沐公子那膽量,千軍萬馬之前也敢對着王爺放箭?”
我看着他那不懷好意的笑容,正要回敬幾句,卻聽得沐昕那個方向微有動靜,我偏過頭去,從我的角度,隻看見沐昕衣袖微微一晃,而那名叫千紫的女子,已如行雲般退了開去。
感覺到我的目光,她回頭,綻放一個傾城的媚笑,盡多志得意滿,毫無不豫之色。
我看了看依舊負手而立的沐昕背影,衣袖微垂,如雪的雲錦白衣上同色的精繡暗紋在夜色裏微光幽幽,冷淡高華的氣質遠遠亦能感知,那女子雖然笑得燦爛,可是隻怕……還是吃癟了吧?
回給她一個同樣燦爛的笑容,如願的看見她怔了怔,終于微微變了臉色。
好個驕傲的女子,可惜,運氣卻是不佳。
這一分神,卻忘記了回答賀蘭悠,一回頭,正看見他深深盯着我,目中異光流轉,深邃難明,神情似在沉吟,手指無意撫弄着膝上帛包。
我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帛包上,他指下的一角錦繡令我頓時失了顔色。
“這是……”
心急之下伸手便取,賀蘭悠微微一讓,卻聽風聲一響,一雙手憑空出現,劈手就将那錦帕奪了去。
是近邪,他從梁上看見了那錦帕,立即出手奪下。
近邪目光一對上那錦帕,立時神情大變,他緊緊攥着那錦帕,眼睛一眨不眨,我擔心的看着他,看完正面,又翻過去看背面,原本就霜白的臉色,越發的接近慘白,微紅的火光也不能稍染血色,他捧着錦帕,宛如重似千斤,漸漸的,素來穩定似可執萬均重器的雙掌,竟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我轉過頭,勉強壓抑住内心的恸意……師傅,也是個可憐人啊……
沉滞的氣氛不知過了多久,久到連站得遠遠的沐昕也感覺到了,疑惑的轉過身來。
近邪手一抖,錦帕悠悠落地。
一幀繡像,雪膚花顔。
正是我那一生驕傲,凄然而去的娘。
“啊!”
長嘯聲如此激烈悲憤的自胸腔中沖越而出,直刺蒼穹,嘯聲震得祠堂外枯樹殘葉瑟瑟零落,明月掩入層雲,連躍動正烈的火光都黯然一收。
嘯聲未落,近邪已一陣風的卷了出去。
轉瞬已在數裏之外,遙遙的,那蒼涼寥落滿腹塊壘的悲涼嘯聲,依舊遠遠傳來。
白影一閃,卻是沐昕欲待去追,我伸手一攔,輕輕歎息道:“讓師傅一個人靜靜吧。”
緩緩伸手,含淚将錦帕拾起。
錦帕裏,那女子立于一樹素梅之下,身後深簾卷西風,依舊風鬟霧鬓,鬱鬱秋水,隻是尚在韶齡,玲珑清豔眉宇間,雖是熟悉的淡漠神色,卻是微帶思念與牽挂的淡,而非多年後我所熟悉的寂寥憂傷迤逦不去的淡,盈盈目光仿若生時,然而一轉眼,歲月便開出了兩生花。
繡像側,漂亮的小篆,“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拟歌先斂,欲笑還颦,最斷人腸。”
我擡頭,淚水倒流進眼眶,一動不動了很久,才緩緩翻過背面。
繡像背面,墨汁淋漓,卻是一筆氣勢沉雄的狂草:“自送别,心難舍,一點相思幾時絕,憑欄袖拂楊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舞絮舞絮,負你今生,且記來生,碧落黃泉,定不相忘----”
寫到後來,字迹已零落潦草,顯見落筆之人,心神已亂。
隐約還見有幾個字,寫着我女懷素什麽的,但筆緻軟弱,墨迹被不明水迹洇開,我努力了許久,依然無法辨明字迹,隻好無奈放棄。
将繡像拿開了些,我害怕我的眼淚濕了娘的像。
有人輕輕遞來絹帕,潔白幹淨,襯着一雙漂亮而穩定的手,我擡手接過,拭了拭眼角,勉強笑着對沐昕道:“來,擋着我,别讓我這哭相被不相幹的人見了笑話。”
沐昕輕歎一聲,好似突然忘記了地面的髒亂,一掀袍袂坐在我身側,淡淡道:“想哭就哭吧,這世上,不會有人敢笑話你。”
我吸吸鼻子,啞聲道:“我哭什麽,難道爲這區區幾個假惺惺的字就值得哭?那才叫笑話呢。”
心裏,卻悠悠歎息,是的,我就是爲這幾個字而哭。
感情的事,非關己身,誰又說得清道得明?是以對于娘的癡與怨,我一直保持沉默,那是她的選擇,我隻能尊重,然而内心裏,不是沒爲她覺得不值過。
如今見到父親将這繡像與紫冥重寶一起,那般珍而重之的藏在書房密牆,見到娘親筆繡書的字字纏綿,見到那短短數句被淚痕湮沒的字迹,我的不甘與怨恨,好似擁塞的奔泉,突然有了傾瀉的出口,盡皆化爲淋漓的眼淚,一遍遍滾燙的在心底碾過。
對面,有人輕輕冷哼了聲,低低重複了句:“不相幹……不相幹?”
不待我驚愕的擡頭去看莫名森冷的賀蘭悠,便見他沒有笑意的一笑,銀袍一揮,寬闊的袖尾帶起一陣冷風,立時将正燃着的火堆熄滅。
黑暗與寒冷陡然降臨。
一片沉寂中,聽得他悠悠道:“既然你不願意被不相幹的人看着你哭,我便幫你滅了這礙事的光罷!”
縱使光線昏暗,然而我似依舊感覺到他容色裏無盡的蕭瑟與冷漠,這個一向溫暖的少年,此刻于黑暗中,竟周身散發着凜冽的寒氣,目光流轉如電,竟令我一時失神,忘記了悲傷或憤怒。
令人尴尬的沉默。
卻隐隐有奔跑喘息之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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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想擺脫這尴尬境地,聞聲立即站起,撲出門外,卻聽身側風聲微響,轉首看時,卻是那病弱的書生,也已與我同時搶出。
不由心中一驚,這書生面有病容,看來甚是孱弱,未曾想到輕功絲毫不弱于人,他的位置在我偏後,卻能後發而先至,看來武功還在我之上。
心生警惕,微微向側移了移,才擡頭看去。
這一看便是一呆。
隻見夜色裏踉跄沖來數人,俱都衣衫敝爛狼狽不堪,看來質地不差的衣袍上,遍布狼藉血迹破口,滿面灰塵髒污,前面幾人氣喘籲籲的互相攙扶着前行,斷後兩人中,有一人瘸着腿,緊執長劍,時不時後望,另一人捂着左臂,兀自護持着衆人前奔。
我皺起眉,直覺那捂臂向我的方向前沖而來的中年男子看來頗爲熟悉,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正在思索,卻聽身側那書生輕輕咦了一聲。
與此同時,呼叱聲傳來。
我凝足目力遠遠望去,便見那逃奔的幾個人身後裏許,綴着一隊兵士,足有百人之多,我一看見那圓盔紅纓,頓時一怔。
是朝廷的軍隊。
自李景隆退守德州,被父親打跨了信心的國公爺一時沒了操刀上馬屢敗屢戰的勇氣,仗着德州堅城足糧,蟄伏不出,除了派出斥候部隊例行巡視打探外,很少将大部人馬派出城來,那今天遇見的,到底是有規模的斥候部隊,還是偶然出外執行任務的兵馬?
很顯然,這幾個人正在被南軍追殺,照理說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隻是……。我沉吟着,焉知不是敵人的苦肉計?
不過,可沒人知道我們會在此時出現在這破落祠堂啊。
再說,什麽樣的南軍有這麽大的膽子,敢追殺驅馳直至北平城外?
這些念頭一閃而過,很快那些人已經沖到我近前,這廂将對面人容貌看得分明,我腦中靈光一閃,有個名字脫口欲出:“劉……”
白影一晃,電般的速度,掠過我身側,帶起一陣刺骨的寒意,我轉頭,看見沐昕抿緊嘴,已經直直掠到那男子身前。
那人一路護持着手下奔波,十分疲乏,精神已至強弩之末,看見有人過來,也不辨是誰,直覺的舉劍便刺。
劍光寒氣森森,當頭戳下。
沐昕神色平靜,伸手輕輕一托,已托住那人手臂,再不遲疑,手指連點,已點了那人數處大穴,流淌不止的血勢立時緩下。
嚓的一聲撕下一截衣袖,幹淨利落的替他纏好。
一系列動作迅捷至令人眼花缭亂,待得那本已因爲受傷而反應遲鈍的男子擡起頭來,沐昕已經把他照應完畢。
那男子目光一接觸沐昕的臉,立時呆住。
饒是那般堅毅如鐵的人,也不禁心神激蕩,顫抖了嘴唇,半天才喚出支離破碎的一句:
“公子!”
“公子!”
那幾個狼狽帶傷的人齊齊驚喜着呼喚了出來:“公子!你叫我們找的好苦!”
那男子回頭看看激動的衆人,又看看沐昕,忽地啪的單膝一跪:
“劉成見過公子!”
我站在一側,頓時恍然,我說怎麽這麽眼熟,這不是當年西平侯府裏那個舅舅一呼喚就會立即神奇冒出來的侍衛總管劉成叔叔麽?他如何會來到這裏?聽口氣,他和他帶來的這些人,是來尋找沐昕的?
沐昕立在冬夜的寒風中,澄澈如水的目光緩緩在侯府的這些家将們的身上掠過,越發寒洌勝冰,語氣卻是溫和的,輕輕攙起劉成道:“劉叔不必多禮……哦,方叔也來了……。各位都請起,這是怎麽回事?”
劉成正待回答,沐昕突然擡頭看向前方,目光一凝,冷冷一笑道:“且莫叙舊,還有客未招待呢。”
忽轉頭對我道:“懷素,這些兵敢追到這裏,真當我北平無人了,今日,必要他們來得去不得。”
我颔首,對突然目射驚喜之光看向我的劉成點點頭,笑問沐昕:“你可是有了計策?”
沐昕雖然人品比我好些,但也素來是個護短的,他的家将被李景隆手下千裏追殺狼狽至此,他怎肯善罷甘休?
當下果不出我所料,他點了點頭,輕聲道:“劉叔,方叔,還須得再委屈你們一會…”
——
祠堂東側裏許地,是一處山林之地,夜色裏,西平侯府家将劉成,方一敬,以及幾個手下,被追殺得慌不擇路,跌跌撞撞相互扶着,闖進了林内。
夜色如墨,接近天際的遠方更是深黑一線,不多時,卻有團團黃煙自地面升騰而起,漸漸遮蔽了那一方暗色。
近百騎士,馬蹄聲滾滾,呼叱連連而來,風将那些人的對話,清晰傳到密林中靜伏的人耳中。
“奶奶的,那幾個不知死活的家夥呢?逃哪去了?”
“鄭百戶,您老看,地下的腳印。”
“逃林子裏去了?那有個鳥用?就這點大的林子,咱們一撒開一圍,還不是甕中捉鼈。”
“嘿!幾個受傷的人,累也快累得半死了,用得着這百多号人如臨大敵的圍着?傳出去,怕不給老楊他們笑死!”
“百戶,那幾個人武功不低,得防着他們出陰招兒……”
“崔總旗,不是兄弟說你,你也小心太過了,就這麽幾個半死的人,咱們百多号弟兄,還不是手到擒來?兄弟們追了這一路,也夠辛苦了,早抓了人早交差,就這麽着,你帶着你旗中的人快去快回,我和餘下的人在這等着!”
林外士兵轟然應聲,我皺了皺眉,對沐昕做了個手勢。
他指指自己,回我一個堅定的豎劈。
我點點頭,聽着那些人進林的聲音,腳步雜沓的近了。
心中默默數着,一步,兩步,三步……。
指尖一彈。
陰磷丸化爲烏光向着枯葉樹枝堆積一起的前方地面射去,早在半空中,便已因摩擦而生出幽幽藍火。
啪的一聲,丸落于幹燥的枝葉之上,立時呼的燃起熊熊火光。
我指尖再彈,白色粉末凝成一團,射入火堆。
微藍的火光立時微微發了淡紅,隻是不甚明顯,煙氣甚爲濃烈,立時映出了劉成,方一敬等人的身影。
“他們在那裏!”發現幾人的官兵歡喜大叫,毫不猶豫的向火堆亮起的地方奔去。
先前那個說話的崔總旗卻猶疑着跟在後面,大呼道:“弟兄們小心些,他們行徑奇怪,哪有躲入林子又自己點火顯露身形的……”
我微微扯出一抹冷笑,這人算是有頭腦,夠冷靜,可惜,來不及了。
煙氣迅速氤氲,這裏是林中心,低窪地形,煙氣淤積不散,隻不過一個閃神的功夫,那些因爲長途追逐又餓又累急欲抓到人好交差表功的官兵們,因爲沖得太快太急,正好迎面撲上那煙氣,立時哼也不哼的倒下。
眨眼功夫。撲通撲通倒了幾十人。
那個崔總旗見勢不妙,他本就因心生警戒而落在最後,林中聚風,煙氣濃烈卻飄散緩慢,所以一時還未受影響,此時也再顧不得追尋人犯,急急喝令身邊僅餘的幾個親兵:“快退!”
他反應也算快,勒馬俯身便要沖出林子。
我高踞樹梢,對着他倉皇的背影一笑,清聲道,“想退嗎?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