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雖可惡,但罪不緻死。
這些念頭隻在閃念之間,我不及細想,眼見近邪的掌力已經完全籠罩了那群貴公子,竟似要一招将這些人全數廢于掌下,偏偏自己禁制未解,哪裏趕得及,隻得疾聲喊道:“你們還不攔着!”
卻是對着那先我們進來的那桌人喊的。
話音未落,青影一閃,亮藍的刀光匹練般鋪開,滲出絲絲凜冽寒意,狂嘯怒卷,襲向近邪。
另一側,紫色影子鬼魅般一轉,已經撲入被近邪掌風籠罩的範圍,雙袖飛揚若舞,雙腿連蹴,将那些貴公子們一個個踢飛。
身手不可謂不好,反應不可謂不快,配合不可謂不佳,行動不可謂不利落。
我卻歎了口氣。
與此同時的,是近邪的冷笑聲。
幾乎令人喪失聽覺的狂猛的風聲裏,他的笑聲依然如此清晰,卻冰冷如昆侖山頂積年不化的冰川,寒冰般的笑聲裏,他漫不經心的伸指。
隻一指,便穿入那看似密不透風,寒光如潑雪的刀光中,然後,拈花般輕輕一彈。
彈指之後他看也不看,頭也不回,宛如背後生了眼睛立即向後一退,隻一步便退到了已經躍離他身後近丈距離的紫衣人身前,衣袖一拂,滿溢王霸之氣,竟起風雷之聲!
铿的一聲輕響,迎面那刀光便似被利劍剖開般,齊刷刷分了開來,漫天幻影猛然一收,令人牙酸的吱吱呀呀聲音細微響起,一道蜿蜒的裂痕漸漸出現在那百煉精鋼的刀身上,越裂越大,越裂越長,最終嗆然一響,碎成兩半墜地。
青衣人呆呆望着自己粉碎的寶刀,似是忘記了如何動作。
欲待踢飛貴公子救下小命的紫衣人本也是一流高手,近邪的衣袖拂來時他已知難撄其鋒,一個倒仰避出了丈外,然而那如風呼嘯而來的勁氣卻無法僅憑一個筋鬥便可卸去,絕大的反震力沖得那紫衣人以奇快的速度向後滑去,薄底快靴摩擦地面的聲響聲聲入耳,竟象要磨出火花來般,那人一直在拼命努力穩定着身形,卻最終無法控制,咚的一聲重重撞在牆壁上,臉色一白,哇的噴出一口鮮血。
近邪冷哼一聲,看也不看,面若寒霜,轉身直直向那些滾作一團的公子們走去。
然而這麽緩了一緩,我已經來得及趕上來,沖在近邪前面,抓起那個口沒遮攔的始作俑者,那個叫懷遠的少年,啪啪啪就是幾個清脆的耳光:“叫你滿嘴胡言穢語!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順勢一腳,惡狠狠把他踢出茶棚。
那少年倒也機靈,竟忍了我因心中怒氣下手極狠的耳光,就地一個滾翻,也顧不上滿臉灰土腮幫高腫,就近逮了匹馬爬上,連連揚鞭,一溜煙就去了,竟連同伴和自己家仆也丢下不管。
其餘的公子哥兒也不是呆子,看到近邪神鬼莫測的武功,也知道今日讨不了好去,不待我耳光伺候,一個個連滾帶爬的向外沖,隻有那個性子高傲的齊公子,緩緩從地上爬起來,一臉鐵青的瞪着近邪。
近邪冷冷看着他,我看着他怒意未去,眼底殺機閃動,不由一歎,輕輕道:“師傅,倒也不關他的事。”
近邪默然半晌,衣袖淩空一揮,緩緩轉過身去。
“啪!”那齊公子面上頓時其腫如瓜。
他恨恨捂着臉,目光怨毒的盯了我們半晌,突然一歪頭,“呸”的吐了口帶血的唾沫,唾沫裏還有幾顆被打掉的牙齒。
“不管你們是誰,今日被辱之仇,齊家必以百倍回報!”
我淡淡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一曬:“随時奉陪。”
那齊公子還待說些什麽,先前那背對我的月白錦衣的男子突然對那藍衣人囑咐了幾句,那藍衣人看了我一眼,走過來,站到我身前,背對我,對那齊公子攤開手掌:“公子,家主人勸你盡早離開此地,莫要自誤!”
那齊公子濃眉一挑,怒意上湧,便待斥罵,然而目光接觸到那男子掌中之物,突然渾身一抖,目中滿是驚駭之色,顫聲道:“你……”
那藍衣人飛快截口道:“不必多問,快走罷!”
那齊公子立即住口,滿面死灰之色的對那青年的背影看了一眼,微微一禮,竟是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我看着他死命策馬,怒火沖天狂奔而去的身影,冷笑了一聲:“志大才疏,狂妄無知,将來,隻怕福壽難享!”
那藍衣人此時也轉過身來,也是一臉無奈之色,微微搖頭,向我道:“公子,先前你爲何對着我們喊要救人?好像今天之前,我們并不認識?”
我看着這一臉精幹的中年人,微微一笑:“是不認識,我隻是發現,那些纨绔們進來後,閣下幾位便低下頭,有遮掩之色,想必他們中有人識得你們,那麽你們的關系,非敵既友,最起碼也是有淵源,可這些公子哥能有什麽本事令你們這幾位高手要躲藏?自然不是仇家,那便是後兩種關系了。”
頓了頓,我接道:“而且,你們幾位聽他們言論頗爲認真,尤其是朝堂之事……”我目光掠過那始終沒回頭的青年,“有些話你們聽了以後情緒激烈,想必,同殿爲臣?”
那藍衣人沒說話,目中卻隐隐有敬佩之色,我淡淡一笑,指了指那背對我的青年腰間杏黃絲縧:“而當朝貴族平民衣着界限分明,這般犯忌的顔色,豈是常人可用?”
“閣下好厲的眼力,好細密的心思!”那紫衣人捂着胸過來,瞄了一眼負手而立不理不睬的近邪,對我苦笑點頭。
我卻将目光越過他,看向那身體微微顫抖的男子,輕輕一歎:“大哥,既然來了,何必一直以背示人?”
——
午後的風灼熱的刮過。
這一刻的茶棚,突然靜得連一直喧嚣不休的蟬鳴聲也似不聞。
陽光猛烈的射進來,射進了我的眼,射穿對面兩人驚訝的神情,射在那看似平靜的男子背影上。
我眯起眼,帶着非笑非哭的表情,看那男子身子一震,終于,緩緩轉過身來。
俊秀的瓜子臉,入鬓長眉,膚色潔白,狹長的雙眼波光明滅。
我突然微有些恍惚。
記憶的流水漸漸倒溯,水波盡頭走來那個文靜的少年,眯着細長而明媚的眼,站在一地粉紫嫣紅的桃花中,偏着頭,看着幹爹将我抱在懷裏旋轉,言若憾焉心實喜之的抱怨:“爹爹偏心,愛懷素更甚于我。”
流水卷出聽風水榭的九曲回廊下的碧波,少年從雕花隔扇後探出頭,紫羅袍白玉冠,一笑溫柔朗然:“懷素妹妹,别來無恙?”
流水撫摸着那少年如貓般微微眯起的雙眼,那眼裏水色氤氲,襯着因被取笑而微紅的頰,清透如水晶,他堅持看進那坦蕩的少女的目光,最終紅了臉,卻不肯扭過頭去。
流水裏傳來他溫柔的低語:“懷素,真好,我們一樣的呢。”
流水浮波之上蓮葉田田,那少年微帶憂傷倚欄而立:“西風愁起綠波間……”少女笑聲脆如銀鈴:“允哥哥,感傷時節也不能這般提前法, 這西南地氣溫暖,雖說時序已秋,侯府移栽的十裏荷花,尚自東風催露千嬌面,欲綻紅深開處淺,你就急急的‘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了,這是從何說起?”
允哥哥……
一聲呼喊攜滌蕩心魄之浩浩長風,穿越童年無憂歲月而來,穿過這漫漫紅塵生死離别,穿過這莽莽風煙錯過迷失,穿過這朱家天下兩軍壁壘,穿過這八載光陰兩小無猜。
卻再穿不回往昔種種,那些清醇如歌的日子,相對微笑心無挂礙的少年,還有那些被我們愛的,愛着我們的人們,早已在時光與命運的殘忍撥弄下與我們永别,我們最終無可奈何的選擇面對分裂,或者背叛或者殺戮,直至你我之間,裂出永恒的無可彌補的深切鴻溝。
八年後再見,我們隔着生死,隔着戰場,隔着心與心,現實與現實最遠的距離。
我不再是你的懷素妹妹,你也不再是我的允哥哥。
你是允炆。
與我父逐鹿沙場的,
建文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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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炆的目光如此憂傷,帶着淡淡的蒼涼與無奈,直直看進了我的心裏,我勉強扯出一抹微笑,緩緩取下了鬥笠。
站在原地,看着他向我走來,八年不見,當初的少年已經長成,高颀挺拔,肩寬腰細,雖是普通錦衣平常裝束,卻依然穿出了久居上位君臨天下的高貴與遙遠,每一舉手投足,都在提醒我,他是富有四海的君王,是這片廣袤大地的唯一的主人。
隻是他的眉梢眼角,爲何總萦繞淡淡疲倦?
我看着他,思潮起伏感慨萬千,卻最終什麽也不能說出口,隻能輕輕拜了下去。
他卻沖前一步,急急扶住了我。
盛夏時節,他的手指卻不複記憶裏的溫暖,冰涼如雪,輕輕貼上我掌心肌膚,一點幽幽的涼意便那麽不可抗拒的滲入心底。
然而他的聲音還是溫和的,宛如多年前,每個字都是隻屬于我的春風。
“懷素,别來無恙。”
别來無恙,那年相見的同一句話,隻是彼時天高雲淡草綠花紅,少年滿心喜悅而少女未知世事多苦,真真無恙。
如今識盡愁滋味,少年孤家寡人,爲天下日夜籌謀,少女失去至親,紅塵掙紮事事煎熬,頭頂那片天早已失了顔色,若有浮雲,也是重重陰霾的烏雲。
再說無恙,不過是強顔而已,表象如此光彩,而内心早已千瘡百孔。
我卻隻能笑,回他一句:“一切安好。”
允炆盯着我,目光溫和卻執着:“懷素,你初次來京城,想必不知這城郊景色亦頗有意趣,可願與我并辔馳騁一番,領略這江南夏景?”
該來的總會來,我垂下眼,難得如此溫順:“但憑吩咐。”
紫冥宮那兩個尊者一直站在一側冷眼旁觀,此時齊齊上前一步,攔道:“不可……”
允炆一擺手,他身後的藍衣人上前一步,将一方玉牌一晃,輕聲道:“你們已經完成任務,請轉告賀蘭教主,家主人多謝相助。”
那兩個尊者瞄了玉牌一眼,立時閉了嘴,躬身一禮,其中一人從懷中取出一隻信鴿放了出去,另一人道:“解藥将由信鴿帶回,不管你們誰收,不要忘記了。”
随即轉身便走,頭也不回。
允炆聽見解藥兩字,目光一黯,輕聲問我:“對不起,懷素……他們沒傷了你吧?我再三說過,不能傷你……”
我截住他的話:“沒有……不過是暫時封了武功的藥……我們出去說吧。”
轉頭向近邪道:“師傅,我去去就來。”
近邪背對我,不說話。
我和允炆出了茶棚,各自上了馬,允炆一甩鑲金嵌玉的馬鞭,笑着對前方一指:“懷素,前方十裏處,是應天城外頗爲聞名的烏葉渡,此處青山隐隐碧水迢迢,垂柳千絲綠草如茵,是個适合暢談的好去處,你可願與我前去一玩?”
——
烏葉渡果然是個好去處。
夏日的陽光,在點亮無數翠綠瑩光的同時燃起一天粉色爛漫雲霞,清如鏡的水波裏蕩漾着烏蓬的小舟,渡口的白石被水浸潤得光滑明潔,或有幾絲垂柳飄落,任黃羽翠冠的鳥輕盈的自絲縧間穿越。
我下了馬,就地坐在樹蔭下,随手揀起一朵落花,那花微紅,卻恰到好處,淡而柔,似是豆蔻年華少女頰上新淘的胭脂,薄薄一層嬌豔的粉,隐隐透着玉白光潤的底色,越發清麗得顧盼神飛。
我悠悠一歎:“真是好地方,吹盡殘花無人見,惟有垂楊自舞。”
允炆在我身邊坐下,輕輕撫摸手中馬鞭:“懷素你看,這葳蕤芳草,一碧千裏,枯榮似可萬古,然而生生不息的,從來隻是死物而已。”
我側過臉,看着他平靜而憂傷的側面,隻覺心下無限黯然:“陛下,你富有萬方,坐擁天下,應是世上最最志得意滿之人,何來如此感傷之語。”
允炆輕輕一笑:“志得意滿,是麽?懷素,我卻隻知道,自從我做了皇帝,在那高而冷的位置上坐定後,我好像就未曾真正笑過,亦未曾有過一日安枕。”
我無言,帝位,無上的尊榮的同時,亦意味着無上的犧牲,我豈會不知。
午後陽光映在允炆清秀眉宇,他神情間有奇異的猶疑:“懷素,你一定認爲我手狠,隻是……。”
我溫和的攔住他的話:“不,陛下,這是你的意旨,你無需對我解釋。”
允炆怔了怔,半晌,悠悠一歎,他斜斜靠在柳樹上,姿勢卻并沒有放松,眉目間有濃得化不開的寂寥“是,是我着相了,何必心心念念要解釋?事實擺在那兒,說什麽都是多餘。”
他直起身,“父皇将江山托付于我,我便有責任守住,再大代價亦所不惜,有時候我會回想起當年,我初被立爲皇太孫,燕王叔當面笑我‘不意兒乃有今日’,他未曾想到帝位是我坐,我也未曾,太祖皇帝當初并不是十分屬意于我,但我既然做了皇帝,我便須得對得起我所牧守的天下子民。”
我在心中微微苦笑,允炆,你在爲眼下的一切尋找說服自己的理由麽?其實說到底,你們都隻不過是爲了自己的生存而掙紮罷了,而子民,未必需要你們以這般的流血與動蕩的方式去牧守。
博弈天下,隻以成敗論英雄,不必分孰是孰非,善良的允炆,難道至今還不懂得這樣的道理麽。
我岔開話題:“陛下,今日怎會在這裏遇見你?”
允炆一笑:“自然是因爲我要見到你。”
我一怔,随即皺眉道:“你是特意出來找我的?”
允炆點點頭:“賀蘭秀川是我令人招攬的江湖勢力,其實早在還是皇太孫的時候,我便和他有聯系,我要他留下你送到京城,本意,隻是想見你一面。”
他誠懇的看着我:“懷素,我從來不想傷害你,我隻是……太想再見你一面,要知道,如今的情勢,一旦你回到北平,回到燕王身邊,我們之間便相隔了戰火與紛争,無論最後的結局是什麽,你我之間,再也不會有平心靜氣坐在樹下,彼此交心的那一天。”
我心中一酸,掩飾的扭過頭,勉強一笑道:“那也不必趕出城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怎可親身出城?我是你的人質,跑不掉的。”
允炆的聲音微有些沙啞:“懷素,别說人質的話,我從來就沒打算要你做人質,你的兄弟,我都沒留難,何況是你?”
他輕籲一口氣,俊秀的眉宇間滿是怅然,随手揪下一葉長草,反反複複繞在指間,一圈一圈的纏繞,“我本意是悄悄接你進宮見上一面,誰知道消息走漏了,齊泰吵着要以你爲人質,我虛與委蛇答應了,自己立即微服出宮,我知道你應該就快要到了,想在城外堵住你,你進來時,因爲是男裝,我沒有注意,然而那句辱及姑姑的話令你們動了手,我便知道……你來了……。”
我心中激蕩,允文的細心與關切令我感動,早知道允炆這般心思,我又何必費盡心機逃避賀蘭秀川的留難?然而我心裏卻知道,是允炆對付叔王們的雷霆手段,和湘王宮的慘烈火海給我留下了陰影,我雖然覺得允炆未必一定會傷害我,但卻并不敢确信允炆一定會對我另眼看待,正如當日,沐昕所說,人一旦身處高位,時勢所迫,心性改變在所難免。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允炆,我的允哥哥,縱使心性已變,縱使剪除藩王勢力手段狠厲,然而于他心深處,我仍是特殊的,在我面前,他依舊是當日荷風裏,承諾要等我的純真少年。
然而我卻知道自己什麽也不能說,隻能緊緊抿了嘴,轉開眼,看那飛鳥輕快穿梭,隻覺内心悲苦,沉若巨石。
允炆轉過頭來,細細觀察我的神情,突然一笑:“懷素,今日隻談你我,且将正在發生的事忘卻一刻,我實在不願意,我們難得的相逢,還要被那些帶着血腥味道的俗事所浸染。”
“更何況,”他突然自嘲:“用太監,内奸,親戚,國公,諸類方式來打聽你父的動向已經夠了,我縱利用完天下人,也不想利用你。”
我知道他指的是利用葛誠和魏國公打探父親機密的事,心知允炆果然還是原先那個善良孩子,并沒能完全适應去做一個冷血毒辣的最高主宰,這些在政客們看來天經地義的手段,在他的心裏,卻依然是耿耿的。
淡淡一笑,我忍不住要寬慰他:“陛下……”
允炆溫和然而堅定的打斷我:“叫我大哥。”
我澀然一笑:“好……大哥,今日妹妹前來,是有幾句話想和你說,你可願一聽?”
允炆斜躺在草地上,将一片草葉蒙住眼睛,歎息道:“不畏浮雲望遮眼,隻緣身在最高層,可有的時候,我甯願遮住眼睛,什麽都不看,不想,不管,那該多麽的惬意與自由?”
頓了頓,他輕輕道:“你說罷。”
我凝視着日光下他的面容,俊秀而微帶蒼白,薄而軟的唇,抿出并不算堅毅的弧度,單論相貌,他不及沐昕的清逸絕俗,也不及賀蘭悠的明麗溫雅,卻自有久居深宮培養出的尊貴高華氣質,轉目擡眉間,色如春曉,人淡如菊。
無聲的歎息,我緩緩道:“大哥,自古皇家無情,高處不勝寒,你既坐了這個位置,便須得令自己堅若磐石,若想鐵桶江山,你的心,便得比鐵更硬,更冷。”
“你還要比敵人更狠,比奸臣更奸,比被傷害的人更懂得保護自己,比有深仇的人更懂得步步爲營。”
“你萬不可輕易心軟,因爲若你自己的心先軟了,你要如何抵禦奔殺而來的種種明槍暗箭?如何護衛住你羽翼包容下的江山?”
允炆霍然扭頭看向我,目光驚異。
半晌,他似是鎮定了下來,緩緩道:“懷素,你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苦笑:“我知道。”
我閉上眼:“我說出這番話,亦幾經猶豫,然而,我無法做到,坐視你的弱點牽絆住你而不出聲提醒。”
陽光潑灑下來,如此灼熱,然而心卻如此冰涼。
輕輕的,我道:“大哥……你說過我們不要提現在正在發生的事,可我不能不說,因爲我怕今天不說,以後就沒有機會了……因爲如果這次你讓我離開,回去後,我就會……”
“别說了!”
允炆難得激烈的語氣打斷了我的未竟之語,我垂下眼。
允炆的手指緊緊扣進了地面,将掌下的草皮絞成綠色齑粉,“懷素,我曾以爲,當年,父皇駕崩時告訴我你的身世時,我最苦,燕王遞密折爲你請封時,我最苦,如今我才知道,原來最苦,永遠沒有盡頭。”
我沉默,這個一心誠摯說過要等我的少年,在失去父親的同時,尚要面對自己所愛是自己妹妹的殘酷事實,并要在她成年後,迫于形勢,要做了她的敵人,與她最終,決戰天下,不死不休。
這是怎樣的無奈?
命運弄人何至于斯?
長長籲出一口氣,我勉強扭轉話題:“還記得當年那一跌嗎?”
允炆微微一笑,突然撥開額發,“你看。”
我凝視着那小小的月牙形傷口,想起那日那驚惶的一跌,罰跪,夢驚,以及……娘親的逝去。
心,瞬間生生的痛起來。
允炆是個細心人,立時發覺了我的不對,急忙岔開話題,問起我這些年的經曆,我勉強收拾了心神,一一答了,然而不可避免的又想起沐昕和賀蘭悠,更覺得出語維艱。
實在說不下去,便問他這些年的近況,然而那些繼位,争權,剪除藩王勢力,亦是我們之間不可觸碰的話題。
我終于難以爲繼。
允炆也漸漸沉默,神色越發黯然。
我們都已發覺,說完那句話後,我和他,再也無法從容繼續任何話題,任何似乎無關當前的回憶或經曆,無論如何迂回繞過,都不可避免最終關聯着鮮血淋漓的記憶,都必須掀開久遠的不可觸碰的傷疤,如同陷入高手妙布的絕殺陣法,無論選擇了哪個出口,等待我們的都是苦痛的絕崖。
最終,允炆道:“懷素,陪我看看風景吧。”
他的聲音,平靜而怅然。
百轉千回期待的相見,卻最終隻能落得如此倉促的收尾。
我沉默,坐在他身側,聽風聲鳥鳴悠悠穿越這突然沉寂的空間,看天邊豔陽由明亮不可直視而漸漸收斂鋒芒,看日光一層層一層層的淡下去,而雲霞漫漫的塗滿天際,華麗的裙裾尾端捎來黃昏的黯沉。
天色,終于由明藍轉爲紫紅青靛的五彩之色,然後深紅的晚霞也緩緩鑲上灰黑的邊,極遠的天際,蒼白的月若隐若現的升上來。
黃昏已盡,夜色将臨。
我們一動不動的坐了兩個時辰,坐到夜露方起時,我聽到晚歸的飛鳥的振翅的聲音裏,允炆的聲音疲倦而無奈的同時響起:“我得回宮了。”
我轉頭,看最後一點微光裏,他清秀的輪廓沉在半邊陰影裏,眉目沉重,而神情空茫,
“好。”
默默站起身來,遠處,早已徘徊梭巡許久,已有焦躁神态的護衛,靜靜的牽馬過來。
允炆抿緊嘴唇,不看我,隻向護衛們行去,我沉默着跟在他身後。
手觸到馬背那一刻,他突然回頭看我。
“懷素,我隻恨人生悲苦,無休無止,隻願你能對我,永如今日。”
我震一震,擡起頭來。
卻見他一步邁至我面前,突然輕輕,将我一摟。
有什麽東西,重重墜落在我的發上。
随即他立即轉身,幾乎是逃般的一躍上馬,尚未坐穩便立即揚鞭,那馬受了驚吓,長嘶一聲,猛地撒腿奔去,迅如流星。
侍衛們驚呼着紛紛跟上。
我呆呆立在原地。
良久,我緩緩伸手,摸上發梢。
夜露早已打濕了我的發。
沒有人再能夠知道,那露水裏,還有一滴紅塵裏,最悲傷最沉重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