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速的風聲響過耳畔,身體從未有過這般輕盈。
那空洞而深遠的聲音越發清晰的響在身周,宛如悠遠的吟唱,自洪荒而來,向亘古而去,唱這十丈軟紅情意幾許,唱這莽莽塵世離愁惱殺。
少年時高踞在子午嶺最高的那棵孤松之上喝酒暢飲時,似也聽過類似的聲音,那時節斜身醉卧青翠高枝,身周迤逦茫茫雲海,飛鳥的羽翼溫暖的擦過面頰,于酒酣之後的身輕神幻之中,曾覺似可羽化飛仙蹈月摘星,半夢半醒間,聽得腳下萬仞絕崖罡風烈卷,滌蕩出隆隆之聲,深邃而宏大,有如高冠老者低聲吟唱遠古玄語,字字都是體悟人生醍醐灌頂的大德之音。
就這麽結束了麽?去一個玄妙的,我所不曾得窺的世界,徹底抛棄這紛擾紅塵糾纏種種。
隻是不知娘是否在那裏?
我輕輕的笑起來。
……
“啪!”
熟悉的脆響,清越的穿入我耳中,蛇般靈巧的黑影快捷如風,伸縮輕顫,掠過,極其準确的搭上半空中閃耀的那抹銀光,刷的一聲,如有靈性,立即牢牢的絞上幾層。
銀絲一顫,被柔韌的崩得筆直。
急速的下降之勢突然止住,我腕間一疼,神智一清。
擡頭看去,上方幽暗不辨人影,卻隐約可見銀絲上端被一柄純黑長鞭纏住,緊緊的絞纏了好幾圈,銀絲本就極長,鞭子也不短,是以能在我墜落頗長距離後仍能拉住身形。
暗色之中,以鞭擊出,精準的纏住半空中随我墜落飄蕩毫無着力的銀絲,看似簡單,然無論腕力,眼力,内力,無一不是絕頂。
我心中一喜,想起我熟悉的人中,恰好有個符合這般條件的,人也确實很有可能在附近。
是他們來了麽?
上方有人緩緩運功,抵抗着那沛然莫禦的吸力,我的身子,被一點點向上拉伸。
我感覺着那力量,心中估算……嗯,兩個人都已趕到了……真是萬幸……
吸力與真力的抗衡中,後者終于占了上風,我被漸漸拉上。
探出頭,看見那兩個人的那刻,我立即笑嘻嘻打招呼:“兩位師叔好呀。”
有人冷哼一聲,另一人卻笑道:“懷素寶貝兒,落水掉崖的滋味好呀?”
我翻翻眼,先對着那個雖已年紀不輕,卻長着一張娃娃臉,看起來很溫柔幹淨的棄善打招呼:“棄善師叔,多謝相救之恩。”
棄善将長鞭纏回腰間,又扔給軒轅無一瓶金瘡藥,示意他包紮腕間傷口,這才冷着臉慢吞吞回答我:“你禍害得很,死不掉的。”
我讪讪一笑,又湊過去向軒轅無道謝,軒轅無懶懶一笑:“不過皮肉之傷,無足挂齒。”他将那錦囊還我,目光卻充滿疑慮的掠過棄善揚惡,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在想什麽,猶豫一下,正要開言,有人卻已萬分冤枉的喊起來:“我說懷素寶貝兒,做人不能這麽厚此薄彼,救你的人裏,我也有份啊……”
我哭笑不得的看着容貌端正,英氣十足的揚惡,第一萬次郁悶爲什麽棄善揚惡的容貌爲什麽不能掉換一下,長着端正嚴肅相貌的偏要油嘴滑舌無惡不作,長着溫柔和善容顔的卻是毒舌冷酷生人莫近。
所幸名字起得很符合。
對着揚惡龇牙一笑,成功的把他逼跳到三尺開外,我轉向軒轅無:“尊者,我師叔極擅地形堪輿,機關奇巧之術。”
隻此一句,軒轅無已明白了我的意思,然而他臉上全是驚駭不信神色:“不可能,教主的暗河密道隐秘絕倫,入口處的機關更是冠絕天下,你們怎麽找到的……不可能!”
棄善冷笑一聲:“是很不錯,花費了我一個時辰呢,倒也值得驕傲了。”
我揚揚眉,對軒轅無解釋:“呃……基本上,任什麽密道機關,也很難困住我師叔達到半個時辰以上,所以貴教的密道,那個,已經……很了不起了。”
棄善淡淡道:“我一來,就發現這宮裏有三處密道,以這處最隐秘,我不喜歡打架,所以選了這條路,沒想到遇上你們。”
揚惡笑嘻嘻的接口:“寶貝兒,一年不見,你越發長進了,居然一照面就玩懸空吊…。啧啧,回去後我要告訴師傅,懷素在練新武功,名叫自挂東南枝……”
我也笑吟吟看他:“那就有勞師叔了,哦對了,師叔,我也記挂着你,特準備了個小禮物,準備有機會回山送給你,既然遇見了,便即時獻上罷。”
揚惡一聽立即兩眼放光,興緻盎然的湊上來:“啊?有禮物?什麽什麽…。啊!”
我一把将掌心偷偷抹上的追蹤香抹了揚惡滿臉:“送你噴嚏三千!”
“阿嚏!阿嚏!”
揚惡的噴嚏聲讓縱使滿心憂煩的我也難得心情愉悅,這家夥,好了傷疤忘了痛,早先吃這追蹤香的苦頭還沒吃夠麽?他天生嗅覺靈敏遠超常人,所以對此香較我更爲敏感,一把追蹤香,夠他打上幾百個噴嚏了。
一把揪住我,揚惡怒道:“你這奸詐無良的丫頭,快給我你弄出來的那個解藥……阿嚏,阿嚏,快點……阿嚏,我的鼻子要打破了……阿嚏!”
我悠悠一笑:“哦,可以,立即送上,不過,你是不是該拿什麽東西來換?”
“嗯?”揚惡捂着鼻子斜睨我。
我笑容一收,一把抓住他衣袖:“廢話少說,虧得你這個解毒大家來了,快點去救人!”
有棄善前頭帶路,接下來的路好走了許多。
棄善是個睥睨的性子,暗河之險,在他看來不過是僅僅需要“小心點便罷了”,他步子極快,七拐八繞,渾不似軒轅無恨不得斟酌再三才敢下腳的遲疑,不過小半個時辰,便聽他道:“到了。”
軒轅無瞠目結舌的看着棄善漫不經心在密道盡頭的白玉牆壁上随手一摸,手指如電飛彈幾下,便開了那他以爲的“奇巧天下”的密室出口,足足呆了好一刻。
我安慰他:“莫擔心,敝師叔這樣的怪才,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您用不着喪失信心。”
軒轅無歎息:“我教絕密啊……”
棄善卻拍拍手,雪白的娃娃臉上盡是鄙棄之色:“這算勞什子絕密,也隻有你們才當寶。”
軒轅無臉色難看得可以,我連忙解釋:“尊者放心,我們尊重貴教隐秘,絕不會有所洩露。”
軒轅無歎道:“如此便好,朱姑娘,既然令師叔來了,接下來的事我不宜出面,我還是從密道回去,少教主那裏,還需要我護法。”
我點點頭:“還請尊者在我師傅解毒之後,告訴他師叔已趕來,請他及時與我們會合。”
軒轅無應了,滿臉郁色的再次關閉密道,我見他身影消失在密道之中,轉頭對棄善揚惡道:“兩位師叔,懷素有個小小計劃,還請師叔們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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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正當空,陽光潑灑在漫谷森綠長草之上,葉尖頓時閃爍起連綿的金光,再被風一吹,更是如浪如波,閃耀成一片迷離的碧色。
我負手遠遠站在草甸遠處一處高地,俯瞰那片巍峨宮宇。
揚惡抹着汗走了過來:“這鬼昆侖,夜晚冷得要死,白日裏卻熱成火爐,雖說現在正當暑季,不過高山地勢,又是這西北之境,居然也熱成這樣,累死我!”
我凝目注視那最爲高大的殿宇:“這死亡谷的氣候,本就不能以常情論之,對了師叔,”我手一指:“依你之見,我那兩位朋友應囚在何處?”
揚惡揚揚眉,注視那殿宇一番:“如果我是賀蘭秀川,不會把他們囚在地牢裏。”
我颔首:“賀蘭秀川行事不能以常情論之,他絕對猜得到我會來救沐昕他們,按理說,他是不應該會把他們放在牢裏,但我想,他也不會把他們帶在自己寝殿。”
“那你說應在哪裏?”
我笑:“人總有種習慣的想法,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東西,其實,眼見未必爲實啊。”
揚惡翻白眼:“故弄玄虛!”
我笑笑,問他:“師叔的事兒辦完了?”
“不就是找到紫冥宮水源,在源頭下迷藥嘛,我說懷素寶貝,你爲什麽要我下的是軟筋散,而不幹脆下毒?”
我淡淡道:“紫冥宮雄踞天下,勢力強盛,我不想得罪得太狠,再說,我要的,也就是兩個時辰内紫冥宮内大多數人喪失戰力而已。”
“至于運氣好沒中迷藥的,”我一笑轉首,看向皺着眉從另一方向行來的棄善:“就是棄善師叔的天罡迷魂陣伺候了。”
棄善冷哼一聲:“隻要他們追出紫冥宮,我保他們在門口繞上三天!”
我微微一歎:“有勞師叔,救出沐昕後,還請師叔們再辛苦一番,帶他回山莊解毒。”
揚惡笑道:“算這小子運氣好,我們這回去天山采藥,本就是爲了冰魄晶心的解藥去的,在天山轉了幾個月,好容易把藥湊齊了,回去師傅練出解藥,當可保他無虞,隻是,賀蘭秀川也中了這毒,總不能要他跟我們去山莊吧。”
“師叔你不是有緩解的藥麽,我會留給賀蘭秀川,等解藥好了後,再通知他,讓他派人去取吧。”
“不過,”我狡黠一笑:“記得轉告外公,在給他的解藥裏,加點好料。”
棄善皺眉:“你不是不想得罪他太狠麽?”
我看向那座分外高聳的殿宇:“是的,現在還沒到我們和他魚死網破的時候,而且也沒這個必要,不過,我總覺得,我和賀蘭秀川,日後還有交道好打,而且我擔心他還有後繼的手段,所以,我要未雨綢缪。”
這隻是表面的理由,内裏,真正的原因我不能和兩位師叔說明,微微一歎,我垂下眼,賀蘭悠,我知道,對你來說,賀蘭秀川必須活着,但也必須失敗,那麽,我幫你一回,希望終有一日,能助你解開前教主失蹤謎團,能看你實現心中夙願。
如此,你會否給我,一個真正的笑容?
——
日頭漸漸移至頭頂,棄善擡頭看看,道:“将近正午,正是天罡迷魂陣威力最大的時辰,可以開始了。”
我點頭,棄善自背囊裏取出幾枚黑色彈丸,雙臂一展,淩空掠起,如大鳥飛越長草,轉瞬間,便到了紫冥宮門前。
他原本輕功極佳,現今卻故意露了幾分身形,果不其然,立即便有叱喝聲響起:“什麽人!”
“轟隆!”
風火雷炸裂的聲勢好生驚人,黑色煙雲裹着紅色煙光升騰得足有丈高,大片大片灰白的煙霧随即生成,迅速彌漫開來,如厚厚層雲,籠罩了整個宮門周圍幾十米的範圍。
人群如開鍋般沸騰起來,警哨尖利的嘟嘟吹起,回蕩在整個宮殿之内,随着哨聲,大批大批黑綠兩色服飾的護衛弟子自各處湧出,如潮水般彙集向宮門。
一條人影,便在這黑色煙幕裏,鬼魅般升起于半空。
隻一閃,便穿越了反應極快,已包圍上來的紫冥宮諸人,飛鳳般夭矯天際,冷笑聲裏,雙腿連踢,瞬間數十人被他踢入煙霧裏。
驚呼聲連響,更多的人向那個身影沖去,那人衣袖一拂,也往煙霧裏一鑽,瞬間不見。
有人大聲呼喝:“别亂,别亂!陰魂隊後撤!幽魂隊包圍!死魂隊上前!孤魂隊左右接近!再去兩個人,報知宮主,有人闖宮!并請四大護法六尊者出手!”
這人聲音雄渾,内力不弱,心志亦很不一般,當此亂局,居然立即看破棄善的用心,舉手間穩定陣局,是個人物。
煙霧本已漸淡,若給他安定了最初的慌亂,那被棄善引入天罡陣的人會少了很多。
不過我卻不擔心,微微一笑,看着遠處閃電般掠來的幾條人影,對揚惡道:“我們走。”
兩條人影幽靈般趁着守衛全數被吸引至宮門處,從西北角閃入宮内。
聽着身後,本已漸漸安靜的人群突然又起乍響,夾雜着驚惶的呼喊和跌落之聲,轉眼看到那來勢極快的幾條人影中,有人突然很可笑的從半空栽落,我得意一笑:“師叔,你計算得好精準。”
揚惡龇出白森森的牙:“笑話,你師叔什麽人,迷這幾個人還算不準,那還玩什麽毒?……喂,你要去哪裏救人?”
我在疾馳中,平靜的答:“賀蘭悠的居處。”
——
宮外亂成了一鍋粥,宮内自然安靜了許多,尤其是賀蘭悠的居處,幾乎看不到人影。
我和揚惡靜靜高踞那小院圍牆外一株樹頂,看着下方,揚惡滿面不解,傳音給我:“你不是說賀蘭秀川已經将你那兩個朋友帶走了嗎?爲什麽還要回到這裏?”
我冷笑一聲:“是走了,不過走了就不能回來麽?”
賀蘭秀川利用了人的心理習慣,以爲我們既然看見人離開,便不會再想到他們還會回到這裏,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的寝殿,地牢,想必都布置了埋伏,就等我去自投羅網呢。
而留在賀蘭悠的居處外院,在他看來,定是萬無一失,如果我們是從内室密道入口出來,他正好堵住,如果我們從别的出口出去,也遲早要落入他的陷阱。
這也是我明明見賀蘭秀川離開了,仍然堅持走危險的暗河密道的原因。
我不想因任何的疏失大意,給賀蘭悠帶來危險和損失,那個出口,能不暴露就絕不要暴露。
揣度着下方的形勢,我暗暗想,若有機會,當記得提醒賀蘭悠,賀蘭秀川對他們的密室,并非完全一無所知。
轉頭道:“師叔,六個時辰想必已經到了吧?”
揚惡點頭:“以賀蘭秀川的功力,冰魄晶心的毒力在此時應當發作最厲。”
我一笑:“那麽,還等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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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大方方從樹上躍下,我大大方方微笑着去敲門。
在賀蘭秀川面前,我躲閃掩藏那就是愚蠢。
正午的陽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我眯起眼,對着天空笑了一下。
有人懶懶在屋内開口:“還請客人自己動手推門罷。”
吱呀,院門被推開。
三棵花樹的小院落,靜谧而平凡,日光奢侈的鋪了一地,白亮亮的清爽,映着院内石桌,桌上杯盞,似是正待客來。
我站在院中,深深看着那三株花樹,以及樹下那盤膝而坐男子。
他迎着我的目光,依舊不改的明媚微笑:“久聞燕王膝下懷素郡主敏慧過人,如今看來果然不虛。”
我聲音淡定:“教主過獎,教主既有心備席相待,懷素敢不應召?”
賀蘭秀川鳳目光華流轉:“我還是低估了你,雖然我早有預感,但我不敢相信,你居然真的來了這裏,居然敢孤身前來。”
他遙遙向宮門看了一眼:“那裏的動靜,也是你弄出來的吧?”
我笑而不語。
他有點艱難的搖搖頭:“好本事,不過,先前和那位易公子談條件,談得我中了毒,如今我可不想再和你談條件。”
我笑:“懷素哪有資格和教主談條件,懷素不過是來接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