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悠笑意悠悠:“如何?”
我退後一步,仔細端詳:“真難爲你,容貌可以易容倒也不是難事,隻是這身高體型,竟然幾乎一模一樣,真不知你從何處找來。”
身邊,素來麋鹿交于睫而目不瞬的近邪也微微動容。
眼前的幾個年輕男女,實在是太象我,沐昕,近邪,方崎四人,并不是指容貌,而是整體給人的感覺,我相信,如果這些人隻給人看見遠影或背影,定分不出真假。
這四人直挺挺立在室中,不言不動,滿面癡然,竟似被人控制了神智。
我轉開眼,四顧身周,眼前是一處頗大的密室,俱以白石建造,一色潔淨如雪,卻在天頂,四壁,地面,廊柱,都雕刻着繁複詭異的花紋,非獸非鳥,非人非物,倒象是什麽密宗的文字或符号,其色幽紫,紫中透着隐隐的黑,卻是光芒流溢,熒彩閃爍,我細細看了那符号幾眼,竟覺得突然心中一跳,隻覺眼前光芒亂射,那些花紋竟似蛇般扭曲躍動着鑽入我眼睛,随即頭暈目眩血氣翻騰,不由大驚,趕緊收回了目光。
心中明白這花紋必有蹊跷處,想必是紫冥教中隐秘,怕近邪無意中看見受了傷,正要小聲提醒,賀蘭悠已出聲道:“兩位,此處乃我教密地,多奇詭布置,有些連曆代教主都未必完全掌握,還請一切小心,勿四處走動,勿随意觀看。”
我皺眉道:“賀蘭秀川不知道這裏?”
賀蘭悠提起仇人的态度也是溫柔的:“他得位不正,自然不能知道。”
他一指那幾個男女,笑道:“滿意否?”
我歎氣:“李代桃僵之計?你打算在三日後讓這四個人離開,去吸引賀蘭秀川的視線?”
賀蘭悠點頭:“賀蘭秀川已視你爲囊中之物,我安排在他身側的釘子告訴我,朝廷有令,須得生擒了你,賀蘭秀川雖不介意多玩幾天,但終究是要出手的。”
他微微一歎:“可惜我的人各有任務,不能給你太多助力,現在隻望屆時那幾個人能将他引遠點,多爲你們争取到逃離昆侖的時間。”
“可是這幾個人看來武功普通,如何能将紫冥教主引開?隻怕一照面,也就被擒了。”
賀蘭悠對我的疑問笑而不答,輕輕一擊掌,便見密室正對我的一面牆突然消失,兩名男子走了出來,正是西甯衛城外樹林遇見的中年男子“尊者”和那稚拙少年畢方。
他們從牆後邁出時,我留意看了,卻根本無法發現那牆是怎麽消失的,隻微微覺得,在他們邁步出牆時,腿部周圍隐隐有水紋波動的感覺,就象在水中行走帶動水流,然而那波紋随着他們的下一步出現立即消失,快得讓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那中年男子還是那懶散疲倦的神色,和少年畢方恭敬的向賀蘭悠行禮不同,他隻是微微欠了欠身,反倒賀蘭悠,還禮的态度極爲尊敬。
我卻注意到,賀蘭悠雖對那少年畢方神色淡淡,然而看他的眼光,卻頗溫暖,那種溫暖和他平日僞裝的溫柔和暖并不相同,倒象是含了幾分關切,在意,甚至……慈祥。
想到這個詞,我幾乎啞然失笑,我這是怎麽了,狠毒的賀蘭悠會有慈祥這種不必要的心态?還是我太過希望他是個好人,以至于想法不自覺的向好的感覺上走?
聽到賀蘭悠給我們介紹:“這是我教三大尊者之一的軒轅無先生,這是軒轅尊者的仆童畢方。”
隻是仆童麽?我笑笑,懶得去追問明白,笑道:“日前西甯衛,已有幸面見兩位,隻可惜懷素莽撞,壞了尊者苦心搭救的計策,還望恕罪。”
軒轅無懶懶道:“姑娘,你害得我好苦,一把年紀了,盡爲了你的事奔來奔去,西甯衛之後便馬不停蹄找替身,哎呀那個不容易,累散了我一身老骨頭。”
我怔了怔,那四個替身是他找來的?西甯衛相遇之後他便去找替身,難道賀蘭悠那時便已着手爲我安排布置了退路?
擡眼向賀蘭悠看去,他長長的睫毛垂下,我無從觀察他眼底神情。
軒轅無向賀蘭悠道:“這四個人,是我叫兒郎費心去尋了來,喂了自泯丹,想來若是離得遠了些,教主也未必就能發覺,隻是不能奢望能拖得他多久。”
賀蘭悠點頭:“有勞軒轅叔叔。”
我奇道:“自泯丹?”
賀蘭悠看向我的神情頗有些奇異:“我教密丹,服後神智不清,但有極大提升之效,不會武者功力大漲,普通人體力大增,不過功效隻有兩日,兩日之後,自爆而亡,屍不可辨,死狀極慘。”
軒轅無笑吟吟接道:“紫冥宮死士專用。”
我聽得心底一寒,這麽惡毒的藥,這麽殘忍的計策,爲我四人的性命,竟要眼前這四個完全無辜的人以命相換!“
不能,我做不到,師傅和沐昕,都不會肯用這種方式生存,如果我同意了,他們也不會同意,命自然是寶貴的,可我做不到要生生拿别人的命來墊,我雖鄙棄所謂俠義道,但也不能堕了魔道,做出這種沒有天良的事來!
賀蘭悠一直緊盯我的神色,嘴角噙一抹玩味而了然的笑。
身側,近邪卻已怒道:”不!“
我深深吸一口氣,對賀蘭悠輕輕一禮:”賀蘭公子,懷素此來,但求你能出手解了家師的毒,至于解毒後如何逃脫,懷素不敢勞公子操心,這四個人,還請公子放了吧。“
我心下自有打算,就算爲賀蘭秀川擒到又如何?既然朝廷的命令是一定活抓,那說明允炆還有幾分舊情在,而他不讓人傷我性命,我也可以以此要挾賀蘭秀川屆時放過師傅他們,算來算去,終究能留得命在,那又何必生生賠上四條無辜性命?
更何況,也未必就會被賀蘭秀川抓着,就算抓着,也未必逃不了。
賀蘭悠似是看穿我心中所想,淡淡道:”莫要小瞧了賀蘭秀川。“
巨大的牛油蠟燭火光映照下,他臉上無一絲血色:”我應了人,要護住你,隻是我一旦給令師解毒後,便要立刻閉關,無法再爲你助力,尊者他們畢竟是我教中人,也不能出面,所以才早早安排了這個法子,望能助你逃離昆侖。
頓了頓,他又道:“賀蘭秀川早年有誓,不能離開昆侖,。”
我卻隻聽見第一句話:“你應了人要護我,誰?”
賀蘭悠看過來的眼色讓我知道,他是不會說的,不由苦笑一聲:“賀蘭公子,我總覺得,越接近你這個人,便越看不清你。”
他笑笑,緩緩道:“若是一眼清澈見底,賀蘭悠活不到如今。”
我默然,半晌道:“賀蘭公子,我謝你好意,隻是這種方法我實在不願接受,還請賀蘭公子日後和那位托付你的人說明,這是懷素的選擇,生死無尤,與你無關。”
輕輕一笑,燦如春花,賀蘭悠的語氣卻聽不出任何情緒:“與我無關,很好,與我無關。”
我心一酸,直覺出他平靜語氣下的怆然之意,想起他拘羁之中,依然苦心孤詣爲我謀劃,不惜重傷,也要助我逃離賀蘭秀川,無論之前做了什麽,單論這份心意,賀蘭悠已沒有什麽對不起我。
然而他給我的謎團實在太多,有些事,僅以一句苦衷解釋,太過薄弱。
我硬着心腸,不答他這句話,隻淡淡道:“還請公子斟酌,若是公子執意,”我看看近邪,他投給我一個堅定的眼神,接口道:“不治了!”
賀蘭悠定定看了我半晌,突然嘴角慢慢扯出個嘲諷的笑,随即他越笑越大聲,越笑越開心,連衣襟發絲都在微微顫抖:“哈哈……懷素啊懷素,我一直以爲你跳脫随性,潇灑可喜,如今看來,也不過是個迂腐拘泥的所謂正道君子!”
冷冷一拂袖,他道:“愚不可及,朽不可雕!”
我不言不怒,靜靜看着他,我從未想過,賀蘭悠也會罵人,賀蘭悠是溫柔的,賀蘭悠是可親的,賀蘭悠風神雅緻,賀蘭悠微笑永恒,我從未見過他生氣發怒,不能完美控制自己情緒的表現,他永遠和暖如春風,漫步随流水,然而今日,因爲我的不知好歹,他終于失了态。
“朱懷素,我的俠女,哦不,應該叫你飛天魔女,”賀蘭悠的微笑如此譏諷:“江湖盛傳的聰慧魔女,我所熟悉的那個素來機巧靈智的朱懷素,原來不過爾爾,原來那許多日子,我都認錯了人,朱懷素,你把這個魔女的名号改了吧,從今日起,你得叫聖女了!”
“果然是正邪不兩立啊,”賀蘭悠笑:“在我眼裏,我隻看利益,和必要!這些升鬥小民的命,不會和堂堂燕王府郡主,西平侯府公子,和天下頂尖高手同樣重要!朱懷素,你低估了你自己,若那代替你的女子真能救了你一命,我看才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成就!”
“而你們,這些迂腐的所謂正道中人,你們隻會淺薄的以人命論人命,以假惺惺的道德來決定選擇的方向,而不看,怎樣的犧牲才最值得!”
“如果你們過過象我那樣的日子,”他突然傾身向前盯着我的眼睛:“你就會真正明白,隻有活下來,才是最最要緊的!”
“不過可惜”賀蘭悠黯然一歎,剛才的陰狠鋒利瞬間消逝,他看來分外疲倦:“我比你們更蠢,我竟然還抱着那萬分之一希望,以爲你和我能夠……”
他突然住口,轉過身,沉默伫立,室内靜如死水,唯聞呼吸之聲。
我盯着他長身玉立的背影,緊緊咬着下唇。
良久,曼然一歎,賀蘭悠無限疲憊的揮手:“不必多說,開始解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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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盤膝坐在密室“一幕”牆中。
是的,牆中,正如先前我感覺到的般,密室的牆狀如實體,完全不可見牆後情形,然而等我真的走到牆邊,伸手觸摸時,卻發覺那牆瞬間如水波紋蕩開,我的手,直直穿過了牆體。
負手沉默前行的賀蘭悠頭也不回,淡淡道:“此牆乃我教大光明秘法以地底氣凝成,極具奇妙,且有培元之效,你就在那裏呆着,别靠得太近,以防傷了你。”
我略一思索,道:“難道你給我師傅解毒,是以毒攻毒的法子?”
賀蘭悠回過頭看了我一眼,他微微上挑如飛鳳的眼角,掠過一個極其優美的弧度,掩映在青黛斜飛的長眉下,明麗如一個不可驚破的夢:“你有時太過聰明,有時卻蠢得驚人。”
我讪讪一笑,知道他心情不好,便也不敢計較。
賀蘭悠和近邪在牆後一座白玉床上對面坐下,賀蘭悠先取出一枚藥丸服了,稍傾,他微咳一聲,臉上泛出不正常的潮紅,我看那紅色有異,不禁心驚,賀蘭悠掌心卻已忽地燃起一抹幽綠暗光,“啪”的一聲,幾乎我還沒反應過來,那暗光已攜帶着風雷之聲,重重按上近邪心口。
近邪身子立時一陣猛顫,臉色痛苦難以自抑。
我大驚之下便待躍起,一直在我身側的軒轅無卻突然伸手,在我肩頭輕輕一按。
仿如千均重量壓下,我登時動彈不得。
軒轅無在我耳邊笑道:“姑娘,你挂念令師,我明白,隻是你也不能太厚此薄彼,你可知道你剛才真要沖出去,第一個死的可不是令師,而是少教主。”
我轉頭看他,輕聲道:“你若能告訴我,賀蘭悠爲什麽要傷我師傅,又爲什麽願意解毒,我便不搗亂。”
瞪大了眼睛,軒轅無滿臉不可置信神色的看了我半晌,良久苦笑道:“還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子,居然在這種情形下趁火打劫,姑娘,你要明白,你若真搗亂了,令師也會倒黴的。”
我苦笑了笑:“我不過是玩笑,隻不過被悶在鼓裏的滋味實在不好受,我想,”我悠悠一歎:“賀蘭悠是要把這些秘密瞞我到死了。”
軒轅無頗同情的也陪我歎了一聲,卻又道:“倒也未必,少教主不會瞞你一輩子,待合适時機,你自會明白。”
他望着面色蒼白,彈指間金針飛閃,遍點近邪全身大穴的賀蘭悠:“你放心,少教主是曾受托傷害過令師,不過不會有第二次,對方似乎也并無必須置令師于死地的意思,何況你這麽百般維護,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救令師,對方也便罷手了。”
我聽着這話覺得奇怪,怎麽要傷我師傅的人竟似對我有善意,腦中靈光突然一閃,疾聲道:“先前賀蘭悠說,他應了人,要護着我,難道,要傷我師傅的人便是要護我的那人?”
軒轅無一愣,古怪的盯着我看了半晌,摸摸鼻子,苦笑道:“看來我話太多了。”
随即閉目入定,居然不再答我的話。
我卻已知道了他的答案,不由大皺其眉,這是個什麽混亂局面?這個隐在暗處不明敵友的人,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擡眼去看賀蘭悠,他掌間纏着寶光流動的金線,修長手指輕彈間,那金絲便咻咻破空飛舞,漫天都是流豔金光,映着他銀衣拂動,優雅而秀麗的眉目,着實是一副極美的場景,然而他的神情卻絕不輕松,金絲認穴,失之毫厘謬以千裏,亦極其耗費内力,他額間已有細微的汗緩緩沁出,潤得他眉色幽黑,越發襯得顔色如雪。
對面,近邪先前的痛苦神情卻已漸漸淡去,久違的血色泛上臉頰。
我黯然一歎,心道如今隻得将和賀蘭悠有關的事抛開一邊,我這日子才能活的簡單些。
然而心卻是悲酸的,賀蘭悠,這個相伴我千裏而行的少年,他終究是什麽都不願和我分享。
正神思迷離間,忽聽一聲清嘯,驚破長空,初初響起時尚似在極遠之處,然而轉瞬聲音就到了近前!
那嘯聲清若鳳鳴,迤逦扶搖,滿溢狂傲睥睨,俯瞰衆生,惟我獨尊之氣,直聽得人心旌搖動,神馳目眩,不知身處何地。
軒轅無臉色已經變了,如箭似躍起,驚道:“糟了!”
“賀蘭秀川!”
我大驚,跟着躍出牆外:“怎麽回事,不是說還有兩天時間他才能出手麽?”
軒轅無一甩衣袖:“聽嘯聲是沒完全恢複,但是瘋子會做什麽,誰能一定猜度得準?!”
他也顧不上再和我說話,步子一轉,已到了密室左側,伸指懸空在那白玉牆壁上點點畫畫,正是與那牆上符号相反的方向。
随即,那些詭異的圖案符号突然緩慢旋轉,一時間群蛇亂舞,星光爆裂,我眼前黑了一黑。
等我視力緩緩恢複,那畫滿符号的牆已不見,面前卻是一副透明水幕般的牆,靜靜流動,水幕中映出圖像,左面是床榻桌椅,右面是宮殿樓閣。
我隻覺得這兩副圖像都很熟悉,仔細一想,便知道左面是地道入口處賀蘭悠的内室的情景,右面卻好像是整個紫冥宮的景象。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是一種奇特的陣法作用的效果,以七棱晶石,利用天地之光,逆轉五行之勢,布置極爲巧妙,外公曾寥寥提過西域有此奇陣,卻一直歎無緣識荊,沒想到今日叫我在此地見着了。
一個熟悉的修長身影踱過左面畫面,面帶憂色。
我幾乎跳了起來,沐昕,我怎麽就忘記了,沐昕方崎都在外面?
而右面,紫冥宮的巍峨樓閣之間,沉默的黑暗裏突然亮起星星點點的彩燈,宛如漫天繁星争輝,映出宮内形狀奇特的花樹,樹上繁花正盛,團團簇簇,豔色如雪。
其時月華如水,煙霧輕籠,花樹連綿,宮阙無限,恍若人間仙境。
長笑聲裏,五色彩光之中,一人沖霄而起,衣袖曼卷,長發飛舞如雲,挽弓搭箭,一矢破空!
閃着瑩光的箭矢,隐挾風雷之音,急速穿裂天空,在空中炸裂,散開,化爲星雨漫天散落。
而周遭花樹亦爲箭氣所動,簌簌震落,如雪般飛揚而起,旋轉漂遊,缤紛旋轉而下,漫天飛舞。
于是,在漫天星光花雨的幽深天幕中,襯着那輪華光四射的滿月,那人望之便宛如谪仙下凡,衣袂翩然,仿佛下一秒鍾便要消逝于星空月夜。
我卻無心欣賞這絕世難得一見的飛天之姿,隻管抓住軒轅無的袖子:“賀蘭秀川在做什麽?還有,這裏安全否?趕緊讓外面我兩個朋友進來啊。”
軒轅無不看我,隻緊張的盯着穩穩立于花枝的賀蘭秀川:“那是照月箭,賀蘭秀川不知道怎麽回事,好像已經破解了那藥的毒性,克制了每月三日之傷……照月一出,便是說教主要親自出手了,至于密道,一日隻能開啓一次,你朋友現在進不來。”
我心底一涼:“這可糟了,師傅和賀蘭悠正在緊要關頭,沐昕和方崎進不來,賀蘭秀川偏在此時發動,是有意還是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