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店堂時,天色已晚,空蕩蕩的無人,隻角落裏一桌,有個年輕女子,背對我們,一個人自斟自飲。
我和沐昕對望一眼,都覺得驚訝,這塞外苦寒之地,萬裏瀚海兇險風沙,若非實有要事的行商旅人,尋常百姓極少履足,更何況單身女子了,這一路行來,我們幾乎沒見過單身女子行走路途。
我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卻隻看見一個嬌小纖細的背影,衣飾樸素,喝酒的姿勢卻頗有幾分痛快潇灑,我凝神看了看她拈杯的手指,膚色白潔,手指圓潤修長,竟不似尋常勞作人家的女子。
這時小二送上飯食,我便也收回目光,飯後自跟着小二去了宿處,我注意看了四周,左鄰住的正是那單身女子,她在我們身後進房,步履利落,卻安靜無聲。
沐昕自和近邪住在一起,方便照顧,我獨居一室,對着飄搖的燭火,心也飄蕩無依,渾沒個着落處。
沉吟了半晌,我取出自己照日短劍,細細擦拭,自那日被朱高煦欺辱,我便吸取了教訓,利器刀劍再不離身。
離開王府時,我沒和任何人打招呼,當前形勢緊張,幾乎可以說是一觸即發,我離府的前幾日,北平指揮使謝貴還試探着去看過父親,父親忙于裝瘋大業,六月天氣抱着棉被喊凍,驚得謝貴目瞪口呆,饒是如此,朝廷也未曾松懈對父親的戒心,聽聞已派出使臣前來北平,府邸周圍也多了很多探頭探腦的監視者,在這個山雨欲來的節骨眼上,父親哪裏還顧得上府中少了三個人。
想到這裏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接得很好,已将恢複,看來以後不會影響我的指法。
“咯嚓”
放在桌上的手指突然一縮。
我霍然擡頭,看向左鄰。
那裏,有數人攝足靠近的聲音!
嘴角牽起一抹冷冽的笑意,閃身到門側,門縫裏果然閃過幾條鬼鬼祟祟的黑影,在那女子窗外不知搗弄着什麽,八成是那單身女子被人盯上了,夜半風高來采花來着。
這丫頭也是太膽大,若學了我,着了男裝,多少也掩人耳目些,這麽個年輕女子,出門在外,不被人打主意的可能幾乎沒有。
飄身而起,衣袖一拂已滅了燭火,輕身一縱已翻出後窗,越屋脊掠房舍,已到了那女子房側。
房門前,那幾條黑影正用唾沫沾濕窗紙,然後小心翼翼伸進吹管,管裏插着點燃的香。
我無聲的嗤笑,這真是老掉牙的伎倆,看來對方也不是什麽高手人物,不過混江湖的最下等的采花賊。
煙氣袅袅飄入室中,幾個人帶着奸計得逞的快意笑容,附耳在窗上仔細聽,月色青白的光照上那幾張龌龊的臉孔,神情猥瑣而下流,看得我幾乎嘔出來。
然而聽見室内沒有動靜,不由有些微憂慮,那姑娘當真如此大意,孤身投宿,也睡得如此死?
手指拂出,便待以賀蘭悠教我的流雲指閉了這幾人穴道,突然一頓。
又凝神聽了聽,然後,收手,笑了笑。
其時香已燃盡,那三個人頗有耐心,又等了等,聽見沒動靜,其中一個個矮身肥的便打了個手勢,三人詭秘一笑,俱都點點頭,矮子長身而起,帶着得意和興奮的神情,大搖大擺的推門進去。
“砰!”
一根粗而長的木棒,宛如從黑暗中突然生出,挾着淩厲的風聲,狠狠砸在了矮子的腦袋上!
矮子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血光暴現,人已經軟軟倒了下去!
那兩個人正滿心得意準備跟進去享受軟玉溫香,不想老大一進門就被惡狠狠的襲擊倒地,一時都懵了,以爲門後埋伏着高手,驚惶之下,也不去救援矮子,跳起來就向外沖。
“啊!”
當先跑出的一個瘦子,不知腳下絆到了什麽東西,驚呼一聲已經歪倒下去,跟在他身後的另一個面目狹長的男子猝不及防,收勢不及,又絆在了瘦子身上,兩個人葫蘆似的滾作一團。
“咯咯咯咯。”
清脆的女子笑聲響起,響在這甯靜黑夜,這男子呻吟哀喚聲裏,聽來分外的奇異。
我微微一笑,果然不出所料。
嬌小的身影一閃,那女子已跳出了門,也不說話,先對着那兩個将要爬起來的采花賊劈頭蓋臉一陣好打。
真是棍下如雨點,棍落似劈風,打得那兩人哭爹叫娘求饒不疊,一個勁求姑奶奶饒命。
那女子也不理睬,悶聲狠打,直到打累了,才将棍子往後腰一插,單手叉腰,手指直戳到采花賊鼻尖:“饒你?饒你再去禍害人?我呸!”
後退一步,呯的一敲檐柱:“掌櫃的,這裏翻了天了,你還裝什麽死人?限你一柱香時辰,給我把這三個采花賊送給到官府去!不然我就告你個民賊勾結,搶掠婦女!”
幾乎是話音剛落,忽的一聲,胖胖的掌櫃便帶着一幫夥計出現在面前,滿臉堆笑:“姑娘,别急别急,莫要怨了小老兒,我這不是來了麽?”低頭看了那幾人一眼,恨恨踢了幾腳:“你們這些天殺的采花賊,去年我這兒出的那事兒,就是你們幹的罷,害得我生意壞了好久,好不容易捱過了,剛有點起色,你們又來禍害我!”
那女子站在一邊,嗤嗤冷笑,掌櫃又踢又打自說自話了半晌,見她神色鄙夷,不由有些讪讪,住了手,吃吃道:“姑娘……謝謝姑娘爲這地方除害……若不是姑娘,這幾個淫賊還不知道要爲禍多久,真是幫了小老兒好大的忙……”
那女子一擺手,神色裏全是不耐:“得了,你們這些怕事的家夥,先前我這裏這麽大響動,你們這些躲在廊下牆角的漢子都在做甚?廢話少說,将這幾人送官,賞銀取回來送到我房裏,别想糊弄我,少一兩我是不依的。”
聽到這裏我忍不住一笑,見那女子返身進屋,走上幾步,輕聲一喚:
“姑娘,請留步。”
——
客棧上房裏,燈光熒熒,那女子好奇打量着我,目光坦然,卻并不放肆,我亦在微笑看她,細膩明潤的肌膚,被大漠風沙烈日琢磨成淡淡的蜜色,泛着上佳名瓷般瑩潤的釉光,流動的琥珀般明豔,五官并不算絕頂精緻,然而一雙黑黰黰的杏眼,寶光流閃,幽深如潭,注目久了,便覺心神蕩漾,再配上她眉目開闊,神情疏朗,與生俱來的一份烈烈的英風,更覺得其人清而豔美,神采懾人。
心裏忍不住喝聲采:“好個風姿獨特的女子!”
她上下看了我幾眼,突然一笑:“好個絕色佳人。”
我一怔,低頭看了看自己,因爲先前準備就寝,穿的是件不辨男女的便袍,頭發散披,她又是如何看出的?
那女子笑笑:“我在外面遊蕩久了,江湖女子男扮女裝的見了多了,自有這分眼力。”
我看着她:“遊蕩久了?姑娘卻似是不會武功呢?”
她朗然一笑,有隐而不發的傲意:“不會武功又如何?剛才,你不都是見了?”
我一笑回首,看見門檻處栓着的細鋼絲,黑夜裏被漆成黑色的鋼絲不易被發現,正是造成那兩個采花賊跌成一堆的罪魁禍首,若是白日裏,這麽簡單的埋伏,定起不了什麽用處,然而用得合宜,便生生折了兩個驚惶之餘不辨腳下的大漢,也算這女子有心計了。
忍不住贊道:“你很審慎,難怪敢于單身行走道路。”
她笑看我:“剛才你一直站在牆角,是想助我一臂之力的吧?方崎在此謝過了。”
這是在通名了,我連忙還禮:“我是劉懷素,不敢問姐姐的崎字,可是绮羅之绮?”
她微微撇起一抹嘴角:“本來是這個字,爹爹說女子宜芬芳之名,不敢棄閨閣之風,我卻是不喜歡,自作主張改了崎岖之崎,字逸爽,天下道路多崎岖,安得我輩颠踬行,卻望蓬萊煙雲處,一笑紅塵一笑癡,方逸爽活在世上,絕不甘于在閨閣裏刺繡描紅終老,勢必要踏遍青山步履天下,飽覽這山河莽莽風采無限,方不負此一生!”
我靜靜看着她語氣铿锵目泛神采,眉目間飛揚之氣如風般奔來,撲面激烈,一時竟不由心折,真真是奇女子!于這禮制謹嚴女子卑微世道,孤身自閨閣走出,以遊曆天下爲畢生志願,其間的抗争努力,必不能輕易以言語計,難得她依然如此昂揚,絲毫不以艱難爲念。
想起她方才的精明利落的潑辣勁兒,忍不住一笑。
她亦對我微笑,似是對我也頗有好感,兩人相視間,隻覺得心境愉快如沐春風,越發笑得開心,笑容如花盛開在暗沉的室内,微涼的晚風從未閉的門扉間穿了進來,帶起清爽的氣流,連帶桌上的燭火,亦搖曳了幾番,更加的亮了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