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上眼,我狠狠咬破了下唇,今日方才明白,世人毀我謗我欺我辱我,盡可我自由他,因爲我自有辦法要他們爲那些毀謗欺辱付出代價,然而當你身邊親近的人誤會你遠離你,縱有萬千手段也使不得,隻有生生受了那無辜的言刀語劍,生生被那鋒銳攪動得五髒内腑鮮血淋漓。
然而不屑于解釋。
若他不能懂我,解釋又有何用?
有“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淡淡悲壯生起,然而那悲壯卻是悲涼的。
我挺直背脊,背對着庭中的沐昕,語氣冰冷:“對,沐公子,你說對了,事實上,你說得太客氣了,你爲什麽不說明白,我就是個自私,冷漠,跋扈,霸道,不知好歹,不明大義,無心無腸,草菅人命的惡毒女人?”
他似了窒了一窒,再開口時,聲音已多了幾分蒼涼:“懷素,我不是這個意思……”
頓了一頓,他才接道:“我隻是不希望你爲仇恨蒙蔽了基本的良知與心智,我害怕你……因此而不快樂……”
我心底一顫,一層薄淚瞬間漫上眼眶,然而淚水将落未落間我迅速仰頭,直直看向那彎不知千古悲歡的冷月,将那淚逼了回去。
聲音裏卻不可避免有了凄然:“沐昕,你覺得,我這樣的身世,我這樣的人生,還可能快樂嗎?”
他默然。
我突然覺得無限疲倦,那深濃的乏意幾乎讓我恨不得立即躺倒在這清風明月之下,永久的睡去,忘卻這塵世污濁煩惱種種,忘卻父親即将造反,忘卻我的兒時玩伴将和我的唯一親人作生死厮殺,忘卻娘親凄涼的逝去和父親的薄情,忘卻燕王府平和表象下的暗潮洶湧敵意隐隐,忘卻自己的同父異母弟弟罔顧人倫的侮辱……。
忘卻,這十丈軟紅,牽擾種種。
然而終究不能。
倚在柱旁,我軟軟揮手:“沐公子,夜了,還是請回吧,鶴珠已得,不需要再浪費你的真氣了。”
灰心之下,我忘記自己揮的是右手。
沐昕的驚呼突然響起,失了他一貫的冷靜:“懷素,你的手--”
我想笑一笑,告訴他什麽事都沒有。
然而我一轉身,便倒了下去。
驟臨的黑暗裏,最後看見的是那一抹雪亮的衣色,如月飛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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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時,帳幕裏透着淡淡的瑩光,轉折的陽光透過碧紗窗,映在絲褥上,光滑明亮,雲霞般華美燦爛。
艱難轉側酸痛的脖頸,毫不意外的看見以手支頤,以注定會比我更酸痛姿勢假寐的沐昕。
我看着他長長睫毛,睫毛下陰影深濃的膚色,明顯消瘦的臉頰,和一夜之間暗生的胡髭,聲不可聞的歎了口氣。
這般細微的響動,卻依然驚醒了淺眠的沐昕,他立即擡頭,血絲殷然的雙眼裏驚喜閃現,啞聲道:“懷素,你醒了。”
頓了頓,他神色裏多了分深濃的歉意:“懷素,我不該……”
我一舉手,止住他的未竟之言:“不必。”
看見我的平靜,沐昕一貫穩沉的眼色裏多了些許的驚色:“懷素,我……。”
我再次止住他,悠悠一歎:“沐昕,我不是蠢人,誰笑顔下掩藏森冷,誰苛責裏深埋關切,我省得。”
沐昕微微一震,擡眼看我許久,忽地垂下眼睫:“懷素,是我昏了頭腦,我應該知道,你這樣的人,怎可能心性殘忍草菅人命。”
我笑笑,心底有溫膩的思緒泛起,面上卻雲淡風輕,說到底,不是不委屈的,傷了心,也微疼猶在,隻是那委屈那傷心,都是因爲他不懂我的緣故,如今他既然明白,又何必念念不忘,掰開揉碎了再來上一回?
沐昕注意着我的神色,神情裏有感動和疼惜,見我作勢欲起,趕緊伸手過來挽扶,他微涼的掌心觸及我隻穿亵衣的肩頭,那般溫潤的觸感似乎透過那層薄薄的布料傳至我肌膚,我竟沒來由的輕輕一顫。
沐昕似也察覺了,頓了頓,緩緩收回了手,他修長的指尖拂過我肩頭,是一種拈花執杯的優雅姿勢,更似清風來過某一春,别離時帶了柳絮桃李迤逦而去的意味,美麗裏攜了三分碧水東流的怅然。
我低下頭,不能自己的淡淡粉了臉頰,惱恨自己的突然無措,明明很平常的一個動作,以往傳功渡氣也難免碰着挨着,我自己是從不覺得什麽的,怎麽這場架一吵,身子這一弱,沒的心性也薄弱起來,竟不分場合的亂羞澀了。
沐昕不知怎的也有幾分尴尬,站起身道:“我去叫映柳她們來。”
我搖搖頭,自己支起身來,忍着肺腑的灼熱的疼痛,問他:“鶴珠可是給我師傅用了?”
他點點頭。
我松了口氣,道:“那好,我要走了。”
正待往外走的沐昕一呆,修長的身形頓在門口處,滿面詫然之色的轉身問我:“什麽?”
我開始找自己的外衣:“我說,我要走了,既然師傅已不需要真元支持,我接下來要做的,便是趕赴昆侖,找到解藥了。”
沐昕皺眉看我:“懷素,你昏睡時我已經給你把了脈,你傷得不輕,還有,”他指了指我已包紮好的手指:“你的手,是怎麽了?誰傷你如此?”
問到最後一句,他的神色已轉爲凜冽,他本就清寒孤傲氣質,玉樹瓊枝雪冷,這一微怒,更是寒意隐隐,目色冰涼,注視我的傷處的目光如此鋒利,令我相信,他如果知道事情來龍去脈,定不會放過朱高煦。
可我不要這樣,我的事,我自己解決,沐昕不是燕王府的人,我不願因爲我導緻西平侯府與燕王府交惡,更不願他孤身和從人衆多,陰狠暴戾的朱高煦對上,誰知道那個人,會做出什麽事來?
當下搖了搖頭,淡淡道:“沒事,無意中傷了的。”
沐昕垂下眼,看着我的手指,輕輕道:“你總是這樣……”他語聲微有些蕭索,注視着我,我略有些心虛的看着他,總覺得他目光睿智而了然,清澈如鏡映射出我的心思,曆曆分明的感覺,不由轉了頭,掩飾的一咳:“我的傷不要緊,師傅的毒倒是不宜再多耽擱,再說你也知道,壞事做多了,總得溜之大吉。”
難得的說了個笑話,他卻不笑,眼底宛如有形的憂傷令我心驚,我竟不知道說什麽好,垂下頭,半晌聽他道:“你剛才說,你要走了,你怎麽忘記了一個人。”
我苦笑:“你何必和我一起去,這萬裏路途,奔波勞累,何苦來。再說,你和朱能的賭約,就要到期了。”
沐昕毫無猶豫之色:“放棄便是。”
我睨他:“小心朱能和索百戶笑你臨戰而逃。”
他笑得傲然:“我隻在乎我應在乎的,世人笑我毀我,直若塵埃。”
我皺皺眉:“父親定不願你随我去。”
他低頭看我,深黑長眉皺成上弦月的流雅弧度,神情無奈:“懷素,我來也去也,留也别也,從來都隻是因爲一個人,而與他人無關。”
我怔了怔,終于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