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來,父親和燕王府上下松了好大一口氣,畢竟,朱家三兄弟這般上好的人質,換了誰,都不會輕輕放過。
朱高熾三人京城一行,居然能完身而回,确可算是奇迹。
父親覺得這是上天護佑,聖天子百靈呵護,自然事事皆可從不可能處博出意外之可能,這江山,看來遲早是他朱棣的,天授不與,違者不祥啊。
當晚在後院大開宴席,與衆将同樂,連王妃也出來敬了酒。
我選了個角落坐了,遠遠看王妃喜色裏淡淡的郁郁神情,不由有些奇怪,愛子安然回歸,徐王妃身爲人母,自然欣喜,可那一絲郁色,又是所爲何來?
隐約聽得身前一席,兩個将領在咬耳朵。
聲音自然極低,可惜我耳力非凡,不用凝神,也聽出個大概。
據說皇上起先确實打算将三兄弟軟禁了作爲人質,但太常卿黃子澄認爲這樣會打草驚蛇,應将這三兄弟送還燕王,表明朝廷并無削藩之意,以麻痹燕王,皇上也就猶豫了。
這時魏國公徐輝祖卻出面,勸說皇上扣押他的外甥們,忠心耿耿的魏國公稱,他看着此三人長大,十分了解此他們的品行才能,他言辭激昂,表明絕對不能放這三個人回去,因爲此三人不但可以作爲人質,而且頗具将才,放回北平,不啻于放虎歸山,必将遺禍無窮。
聽到這裏我恍然大悟,明白了王妃的那一絲不自在從何而來,自己的親哥哥和自己的丈夫作對,還想扣押自己的親外甥做人質,确實,很沒面子。
那兩個将領咬耳朵咬得好不快活。
“魏國公真是榆木腦袋,隻知道死忠,王妃是他親妹,世子是他親外甥,居然也下得這狠手…”
“這算什麽,這所謂功臣後代,隻知道愚忠朝廷,你不知道呢,據說魏國公以往常來拜訪王妃,說是思念妹妹,談談家常,其實卻從王妃嘴裏套了許多王爺的秘密去,轉身就向皇上告密!”
“真的?!”
“騙你我死全家!”
“喂,發這麽大毒誓做什麽,不過你從哪聽來這些事兒?”
“嘻嘻,王妃貼身侍婢蘭舟兒,是我的那個……那個相好……她可是親耳聽見王爺王妃爲此事争吵來着……”
“你小子豔福不淺……”
我淡淡一笑,将白玉七螭杯緩緩在手中轉動,心裏泛起沉沉的澀味,我應該高興的,父親少了一樁被轄制的危險,王妃又吃了癟,可我卻亦因此對允炆産生擔憂,他是如此的優柔寡斷,舉棋不定,面對着顯而易見的局勢,竟不能作出最利于自己的抉擇!
智者行事,當謀定而後動,不動則已,一動必作雷霆之擊,不予人喘息可趁之機,而允炆,他削藩決定下得如此草率,挑起事端後卻又不能殺伐決斷堅持到底,如今連街上的叫花子都知道他要對燕王動手,他卻還想欲蓋彌彰,麻痹?笑話,我隻看見他坐失良機。
而在與雄心勃勃的叔王的這一場江山博弈之中,坐失良機,隻意味着兩個字:失敗!
失敗,換在逐鹿天下不死不休的皇家,便是永恒的滅亡!
如此反複優柔,怎生坐得這帝位?允炆啊允炆,當初我聞你辣手削藩,驚詫之餘倒也覺得合理,寡人寡人,孤寡之人,不淩厲不冷酷,如何坐得那清冷高位,以堅毅心志,俯視并治理那錦繡河山?
可如今,你卻令我迷茫了。
如果,終有一日,你,我,他,都将面對血色的結局,一切将會如何?
我不願父親的頭顱滾落你玉陛丹階,亦不願你的頭顱踩在父親腳下。
我始終記得。
當年那個俯身荷池的清秀少年,向我一笑回首:“妹妹,你來了。”
他眯起細長的眼睛,字字溫柔:“妹妹,我等你。”
……
我應如何?我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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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家兄弟回來後,父親問我,該如何回報允炆難得的善良與安撫。
我冷笑:“越是如此安撫,越表明削藩迫在眉睫。”
道衍歎氣:“然也。”
他欲言又止,看了看我,又想玩願者上鈎的把戲。
我掉轉頭,去看這初夏濃烈的繁花。
而花下,窗邊,沐昕坐在紅木雕花椅上,一身白衣清淡如詩,目光裏是滿滿的明透清澈之色。
我看着他的眼睛,忍不住微笑,我們一向心有靈犀。
父親看看我們神情,有些無奈,道:“罷了,這書房有筆墨紙硯,有什麽計策,各自寫了來。”
須臾,四個紙團平放在父親身前。
一一打開,字迹或雄渾或峭拔或秀麗或清逸,字,卻是一樣的。
“裝瘋。”
父親定定看了紙團半晌,唇角漸漸泛起一絲苦笑:“我這個王爺,也真是個苦命的,居然被允炆小兒,逼得要去裝瘋。”
我笑:“昔尉遲恭因毆打皇族李道宗, 被貶閑居。 邊境發生戰争,帝命宣尉遲挂印出征, 尉遲裝瘋不出。孫膑被龐涓以通齊罪名膑足黥臉,亦曾卧豬圈食豬糞裝瘋,然一爲盛唐長勝名将,一爲萬世兵法先賢,由此可見,但凡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瘋其心志苦其體膚,方可逢兇化吉遇難成祥也。”
父親瞪了我一眼,道:“就你巧嘴滑舌!”
我并未在意父親語氣中的寵溺,依舊沉浸于裝瘋的得意設想中:“若要裝,可不要裝在高牆深院的燕王府裏,那裝也是白裝,誰看得見?要裝就得裝個轟轟烈烈。”
父親臉色越發難看:“轟轟烈烈……”
我興緻勃勃:“你須得肆意喊叫,多闖民居……嗯,食糞過于惡心……那就暑月披棉,露宿街頭吧,總之,越怪誕妄爲越好,總要裝得這天下衆人,都以爲你燕王當真瘋了,縱使皇上懷疑,也要瘋到他将信将疑舉棋不定方好。”
說得高興,未發覺父親一直一臉異色盯着我看,等我察覺時,父親已慢慢轉開目光,歎道:“懷素,這許多年,雖你并無冷漠之色,然亦未見你如此舒展笑過,能博你如此開懷一笑,我裝瘋也是甘願的。”
我怔一怔,剛才的飛揚跳脫頓時掩了,淡淡睇了父親一眼:“您用心良苦,可惜,終究是對錯了人。”
父親不語,他看向我的目光難得有了幾分憂傷,動了動唇,想說什麽,然而看了道衍一眼,卻最終沒有說。
室内陡然沉寂,越發抑悶得難受,半晌,沐昕輕輕咳了聲,道:“裝瘋倒是個辦法,不過拖延時日而已,隻是既然要裝,自然要裝象些,燕王一直好好的,也未曾有什麽病症或事端,突然瘋了,其緣由又如何解釋?”
道衍一擊掌,歎道:“沐公子思慮缜密,”沉吟一刻,他道:“先些時候,王爺一直告病來着,如今便叫王府醫官放出風去,就說久病纏綿,誤用虎狼之藥,逆痰上湧迷了心神,如此如此。”
我微笑颔首:“這得王妃出面了,這般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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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一個清晨。
一線熹光初初照亮燕王府門前雄威的石獅,吱呀一聲,大門突然閃開一條縫,伴随着幾聲喝斥,一個男子被人惡狠狠推出,踉跄着跌倒在王府台階下。
接着,一個舊包袱被人從門縫裏扔出,狠狠砸在那男子身上。
路過的人漸漸圍了上來,有人去攙扶那在地上呻吟的男子,看清了中年人的臉,不由大驚:“這不是王府醫官高先生嘛,這這……這是怎麽了?”
那人滿面羞愧,艱難的爬起身,不住的歎氣搖頭不語。
門裏的喝罵聲依舊不斷:“兀你奶奶的,哪來的蒙古大夫,用那些什麽破藥,生生治瘋了我們王爺,虧得王妃性善,隻叫打出你去,依得我,撚死你這個禍害就當撚死個螞蟻…。”
衆人聽了,俱都恍然大悟狀,看向這男子的神色多了幾分鄙夷。
醫家治病救人,哪有病沒治好把人治瘋了的?
先前扶着那高醫官的人也立即撒開了手,讪讪笑道:“這個這個……高先生,”他小心翼翼的瞅着那男子臉色,放低了聲音:“你當真把王爺給治瘋了?”
圍觀衆人立時豎起了耳朵。
那高先生滿面沉重的搖搖頭,一言不發的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也不去拍打身上的泥土灰塵,垂頭蹒跚的穿過人群,躅躅獨行的去了。
他越是一語也無,衆人越發信了先前那話,看向他的背影,便多了幾分唏噓,便有人道:“時運不濟啊這人,想當初這位高先生,行醫北地,頗有才能,才被王府請了去,當時請他的時候,我就在街邊遇着,好氣派的轎子,八人擡着進了王府,可如今,啧啧,世事難料啊…”
“你替他感歎什麽,王府算是寬宏大量了,治瘋了王爺,也不過是打了出去……”
“那是王妃慈善,王妃好善積德是出了名的……”
“那是,說起王妃啊……”
人群裏,一直擠在裏面的幾個普通打扮的人,默默擠出,向城外走去。
我和沐昕,一直遠遠站在王府對面酒樓樓上看着府門前這一幕,看到那幾個不甚引人注意的人影,交換了一個目光。
沐昕一擺手:“跟上去。”
立時有侍衛領命下樓追蹤。
我凝神看着那高先生的凄涼背影漸漸消失于遠處微起的晨光裏,想起昨夜的密談。
燕王府書房内間,燭火飄搖裏黑影重重,映着兩張或淡然或茫然的臉,我負手而立,以背相對,微笑問着那面容平凡然而目光深遠的男子:“先生,我父王今有一事相托,須你以聲名身家相送,你可願意。”
頓了頓,我又道:“當然,我知道,對你這樣名滿杏林的大夫,聲名有損是不啻于死的慘重損失,所以,父王也不會令你白白犧牲,我可以代父王許諾于你,事若有成,你所失去的聲名,身家,前景,必以十倍返贈。”
那男子沉吟片刻,答得極爲爽快:“諾。”
我聽得他的幹脆,不由詫然回身,卻聽他淡淡道:“丈夫行走濁世,行己所應爲,生死虛名何足道哉。”
我沉默,話至此,自無須再說。
當他明了自己的任務,潇灑一笑,告辭離開時,我喚:“先生請留步。”
他回身看我。
我遲疑一笑:“先生爲何肯如此犧牲?”
他靜默半晌,答:“燕王更宜爲天下主。”
我怔一怔,失笑:“高先生莫非也是信了那遊走街渠的江湖術士之言?”
他搖頭:“高正其非道聽途說之途,高某雖鄉野之徒,紅塵布衣,然不死牽挂家國之心,時有關注局勢世情,曆時日久,也算心底清明,高某不敢妄議當朝,但可明白對郡主說一句,高某認爲,以燕王心性,若爲天下主,雖難免殺戮過重,但年深日久,必益民瘼,必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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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酒樓上,我沉思着高正其的話,覺得他竟說出了一番我從未想過的道理,助父親一臂之力,對我來說,不過是因爲他是我父親,對于那蒼生大業,我沒興趣多想,然而這高正其,一介行醫之人,竟也心懷天下,以衆生爲念,實在難得。
正思量着,燕王府大門突然被沖開,一人披頭散發的跑了出來,嬉笑着沖進人群。
有護衛追了出來,驚叫:“王爺!”
人群湧動更烈。
我輕輕撇了撇嘴,懶得看父親演戲,對身側一直若有所思的沐昕道:“你還要去軍營,最近操練得真是辛苦,等下回來,我叫照棠留點好點心給你。”
沐昕笑應了,我便轉回府内。
回到流碧軒,剛剛跨進内室,我目光突然一凝。
不對。
有人進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