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手托腮,好奇的看他打算如何處理驕矜的女兒,卻見他微一沉吟,慢慢将打結的眉頭解開,輕輕歎了口氣。
卻終究什麽都沒說。
我冷笑的看見端坐如常連雲髻上翠翹都不曾動得的徐王妃眼風一飛間,我的父親就歇了欲起的怒火,比冬月寒冰還管用。
這頓飯很無味。
皇室貴族,講究食不言寝不語,偌大的桌前,一衆人等聲響不聞,唯餘碗筷交擊輕響,瓷器相互撞擊的清脆之聲,丫鬟仆婦們添菜傳菜的盤盞安置聲響,除此之外,連聲咳嗽也沒有。
我喜食素菜,見那幾道素食做得清爽,目光一亮,筷子直奔而去,冷不防,橫刺裏一柄筷子殺出,重重往我筷子上擊下。
手一擡,立即将那筷子夾在半空。
是朱熙晴的筷子。
朱熙晴見筷子被我既穩又準的夾住,怔了怔,想往回奪,可惜我的指力怎麽是她這弱小姐可比,縱使她出吃奶的力氣,筷子也是紋絲不動。
朱熙晴的臉因用力和氣憤,已經漲得通紅,我冷冷一笑,手上使力,便想将她的筷子夾斷。
突然看見沐昕擡頭向我看來,一個雪白丸子襯着唇色微朱,清澈的眼眸明若秋水,不由心中一軟,唉,可憐見的,那麽清瘦,最近又常被我逼着啃幹糧,總得補補先,我這筷子一夾,這頓飯他哪還能吃成?
歎了口氣,松開手,朱熙晴用力過猛,收勢不及,又不防我突然松手,乍失平衡下險些栽倒,卻被身邊的仆婦趕緊扶住,勉強定住身形,臉色卻已經紫似葡萄。
我笑笑,繼續夾菜,誰知道我身旁那兩位不知見好就收,打定了心思不想讓我好生吃飯,凡我出筷,必左右挾制,頻頻攔架于半空,系着細銀鏈的象牙筷在各式菜上盤旋,圍追堵截,上下翻飛,妄圖擊落我的所有目标,坐在我右側的朱熙晴更是死死用胳臂擋住我右肘,想讓我連手臂也不能擡起。
可惜,以她們那手勢眼力,怎能和我浸淫山莊武學,夜視飛蠅拈葉可傷的迅捷精準相比,但見白雪疊翠上銀光飛旋,碎玉争輝旁刀光劍影,素色三絲側出招奇詭,玫瑰蘭芽旁角度精奇,劈,點,甩,架,挪,擊,閃,落,穿花蛱蝶翻飛的手勢裏,我微笑不變,頭不動身不搖,在亂晃的筷影裏慢悠悠一一送菜入口品嘗,不時點頭贊許:“不錯……尚可……口重了些……這道好,清淡……”
全然不看身旁兩位青紫的臉色。以及諸人的目瞪口呆。
對面的朱高燧看得腦袋一點一點,口中含的一塊水晶肘拖着銀絲掉落也不自知,恰被呆看的朱熙音轉目觑見,忍不住撲哧一笑,立即捂住了嘴轉頭,不敢看兩位姐姐的精彩臉色。
也有人溫和的看着我,朱高熾和沐昕,前者神色裏有微微笑意,後者神色淡淡裏隐含微怒,隻有朱高煦緊盯那飛舞的筷子,目放異光。
我心中一動,想起這些動作裏可是包含了山莊武學的,可不能輕易讓人學了去,眼角觑到王妃還是裝菩薩,父親卻怒色漸濃,緩緩的放下了筷子。
我卻不耐繼續玩下去了,姑奶奶沒那麽好心鎮日耍這些把戲,也不會呆坐着等誰來開解----宮袖微垂,雙手輕輕按上桌沿。
無聲無息裏,那道白雪疊翠猶如有隐形人端起一般,緩緩升起,停在半空,在衆人驚訝震撼的目光下,頓了一頓,滴水不漏的慢慢向我身前移來。
啪!
朱熙晴真是個伶俐的,居然橫過桌面,再次伸手,去夠那虛懸半空的盤子。
我微笑,很好,很好,就等着你呢。
按在桌面上的手尾指微彈,輕輕一擊。
她的手,堪堪觸到碟沿。
我的内勁已至。
勁到碟翻,那龍泉窯刻花龍紋盤忽地一側,連湯帶菜,熱騰騰嘩啦啦倒下,立時潑了朱熙晴一手。
“啊!”
尖叫聲裏,我微笑放開一直按在桌上的手,碟子沒有内勁承托,頓時從空中墜下,摔落衆多碗碟之中,頓時砸碎,濺起的湯汁,滾落的菜肴,砸飛的食物,淋漓一團。
最起碼毀掉了五道精緻佳肴,和王府子弟們三件華貴的錦袍。
嗯,很好,不枉我特特選了這道看來平平無奇卻湯水最多内餡滾熱的妙菜。
我惋惜又滿意的歎了口氣,在亂成一團的人群中款款站起,袍袖一揮,我最中意,大家都忙着看戲未曾來得及動筷的翠玉羹便穩穩到了我掌心。
紛亂擦拭桌子收拾菜色清理衣服的人群裏,我笑容淡定聲音和婉:“諸位,我茹素,不食葷,這道翠玉羹我取回去慢慢享用,這滿桌珍馐,做來不易,還請千萬不要浪費了,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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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府西苑,流碧軒,樓台高聳簾幕低垂,盤徑蜿蜒雕欄玉砌,苑内遍植奇花異草,風過,清芬四散碧色如波,是有“流碧”之名。
這高華之地富貴住所,便是我最新的栖身之地。
父親待我算是不薄,雖說流碧軒僅是西苑衆多建築之一,卻是位置最佳,景色最麗,亭台精巧陳設高雅的好處所,檐下更垂金鈴無數,時時有玎玲之聲,卻不知是清風調皮招惹鈴聲,還是那鈴耐不得那清肅的寂寞,無風自響?
我本來是不打算留在燕王府的,那日的家宴雖換來了我的清淨,可我亦不願和這些所謂姐妹繼續相處下去,然而那晚回流碧軒後,因爲吃得不算飽,半夜我出來尋食,小廚房沒有素食,我便飛檐走壁越過後園,想在前院大廚房尋些點心。
偷到點心回來時,無意中越過一間屋頂,忽聽得底下有聲音,竟是沐昕的,然後又有父親的聲音響起。
于是我便在清輝冷瓦中躺了下來,躺在父親的頭頂上。
聽得沐昕和父親說起湘王宮的慘劇,他語氣壓抑,清冷裏有絲絲的痛,我捂了捂胸,沒來由的也覺得怅然。
突然想起賀蘭悠,他在何方?他可安好?可曾安睡于某處我不知曉的屋頂之下?想到這裏越發痛得劇烈了些,我惡狠狠咬了口蓮蓉糕,便當是咬了那個不告而别的負心人。
父親的聲音從底下斷續傳來,謹慎而穩定,我耳力是不錯的,聽了幾句,便皺了眉。
他果然不甘束手就斃。
頓了一頓,又有微微熟悉的聲音傳來,我仔細的想了想,想起來是那個面容和目光極其不搭調的和尚道衍。
原來他在私密的書房裏,連用詞語氣也是不搭調的,真是和尚也瘋狂。
我聽着他對父親的鼓動,将這天下說得唾手可得,語氣激昂仿佛父親出門登高一呼,便注定坐了那金銮殿,換個皇帝來做。
嗯,說要送父親一頂白帽子,王上加白,皇也,我冷笑,小心别送了黃绫縛枷。
聽到最後,我膩了,蓮蓉糕也吃完了,我爬起來便回去睡覺。
禦風而行時,老頭的話一遍遍響在我耳邊:“懷素,他畢竟是你父親。”
是的,雖然很自私,很無情,很對不起我和娘,但,他是我父親。
這不法心殺頭事,逐鹿天下問鼎中原的大業,我真的很不想管,可我必須要保證他不能輸,因爲輸,就是死。
湘王宮熊熊大火,燃着了父親内心的不安與恐懼,逼得他不能不爲己生存奮力一搏,铤而走險。
他沒有退路。
而那場大火,亦燃着了我内心最爲隐痛的角落,娘臨死前未曾責怪過父親一句,她的心裏,還是愛着他的吧,既如此,我怎能任他落入湘王的下場,令娘在九泉之下擔憂傷心?
允炆不會放過勢力雄厚的叔王,父親也不會放過任何想置自己于死地的人們。
而我,不會放過任何能讓娘安心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