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悠笑得也太羞澀了吧?……
沐昕這個長揖也揖得太長了吧?……
荊州府出了這麽大的事,自然驚動地方,我不想和官府打交道,更不想看着那兩人的詭異神情,隻好看天色,晨光熹微,天邊有一道清爽的彩線,柔緩的迤俪開去,是一條光澤瑩潤的錦帶。
當着賀蘭悠的面,實在不願和沐昕讨論“守墳”事件,那個齒印,足夠他明白很多事。
問起沐昕接下來的去向,他沉吟着思量半晌,道:“前幾年我常出門……那個……遊曆江湖,湘王幼子子望便是那時認識的,當時他與周王世子朱有墩,燕王三子朱高燧都在一起,相談甚歡,如今周王被貶,湘王自盡,子望也……我倒是想起了高燧,欲探望他一番,也好商量些事情。”
輕輕一歎,他又道:“我前段時間在應天府附近,隐約聽得,有人以私印鈔票罪告發湘王,這是謀逆大罪,所以趕了來荊州府,想勸勸湘王早施對策,誰知道他竟至烈性如此。”
我點了點頭,心想沐昕要去燕王府,我又該去哪裏?難道真的要去崆峒當掌門?天下雖大,自己終不知何去何從,賀蘭悠卻突然接口道:“正好,我也有要事需往北平一行,不妨一同上路罷了。”
我一怔,向賀蘭悠看去,他正微笑向沐昕颔首,我皺皺眉:“怎麽沒聽你說起?”
賀蘭悠向我眨眨眼睛:“剛發生的。”說完轉頭示意,我疑惑的回頭,便見幾個老頭,白毛飄飄,正疾馳而來。
啊!我心底一聲慘呼,立即一把抓住賀蘭悠:“我們的馬呢?快快快,好馬伺候。”
賀蘭悠笑笑,指指身側的馬,我翻身躍上,急急招呼:“快快快,沐昕,别磨蹭,我們去北平玩玩,聽說北方景色壯麗,一起一起。”眼見沐昕茫然之中上了馬,橫鞭一抽,三匹馬同時竄出。
跑了老遠才想起來問賀蘭悠:“我們的馬不是留在酒樓門口了麽?而且馬好像也不對啊?”
賀蘭悠躍馬揮鞭的姿态也仿如執筆寫詞,笑微微漫不經心:“剛才有個賣馬的路過,我看那馬好,就買了,又想到也許你救人出來還需要馬,便多買了一匹。”
我哦了一聲,點點頭,眼見崆峒老頭們越離越遠,突然伸手,猛的一鞭抽在賀蘭悠的馬臀上。
那馬猝不及防,咴律律一聲長嘶,立即潑風般的撒蹄前沖,賀蘭悠被駝着遠遠去了,卻聽見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帶着笑意傳來:“爲什麽?”
我笑嘻嘻看着他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前方,聲音凝成一線傳入他耳中:“湘王宮前是護衛重地,連個攤販也無,又到了晚間,哪來的人賣馬?謊撒得拙劣,罰你去前方尋客棧!”
風中隐約傳來賀蘭悠一聲輕笑,我垂下眼,将剛才的笑意掩了,賀蘭悠根本不會撒這麽拙劣的謊,他不過是讓我和沐昕先叙叙舊而已,任誰也看得出來,沐昕有話想對我說。
沐昕此時一臉平靜的坐在馬上,輕輕控缰,見賀蘭悠遠去,他轉頭看我:“懷素,這位賀蘭兄絕非等閑人物,你是如何認識的?”
我大皺眉頭,該怎麽說?這家夥到我家偷東西,被我抓到了?這家夥爬到我馬車底下,被我逮着了?這家夥中了我家的迷藥,被我控制了?……
回想和賀蘭悠的相識,總覺得他的溫柔美麗表相下,隐約着無數不可走近的謎團,他的身世,來曆,目的,都雲遮霧罩,山深不知處,如今沐昕問起,我越發心中飄蕩,空空無底,不自覺的輕輕攥了攥袖子,原本放玉佩的錦囊已經沒有了,湘王宮前一番心動,将飛龍佩給了賀蘭悠,此心托付,究竟對否錯否?
沐昕見我久久不答,立即轉開了話題:“懷素,萬未想到你不曾死,可笑我……”說到此處他突然頓住,我心中一酸,不欲将這話題延續下去,遂笑道:“當年我病重,舅舅打聽到有位方外高人妙手回春,便把我送了去療傷,那高人脾性古怪,居處不欲爲人知,舅舅爲免麻煩,幹脆便瞞了你真相,害得你蒙在鼓中這許多年。”
沐昕深深看我:“我一直以爲,是我害死了你。”
我皺皺眉:“這是從何說起?”
沐昕的長歎聲如這晨色微涼:“如果當日不是我任性鬧事,就不會出…皇上受傷那事,你也不會被罰跪,隻見了姑姑最後一面,你後來病重昏迷中喃喃不斷,我當時就在床邊守着,聽見你總在說:‘娘,爲何避開我,不讓我陪你最後一程。’這話我後來想了很多年,每每思起心痛無倫,總在想,都是我的罪孽,害你因此而病,最後抱憾而死,如此大錯,竟爲我這愚子鑄成,真是百死莫贖。”
長籲一口氣,他微微笑着向我看過來:“邀天之幸,你還活着,沐昕此生無憾了……”
我沉默半晌。勉強一笑,再開口時卻發覺自己聲音暗啞:“不要自攬罪責,當日我的病,是娘胎裏帶來的舊傷,與你何關,好了,也别說這些了,你剛才提到舊事,我倒想起,那天你騙我填了張孝祥那幾句詞,結果差點捅出了婁子,你答應告訴我緣故的,事隔七年,也該一償舊債了。”
沐昕微微一怔,苦笑道:“你記得倒清楚……”他沉吟道:“這事也是我聽侯府幕僚私下談論說起的,關系到先皇和先太子,你也知道,先太子寬仁慈和,和先皇性情不是十分相似,據說當年先皇因都督統帥李文忠言語冒犯,欲殺之,先太子曾勸阻,先皇不允,先太子怅然之下在東宮吟了張孝祥的這首詞。”
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沐昕點點頭,道:“先皇很快知道了這事,自然很生氣,無論如何,作爲皇太子,将來的一國之君,以此詞明志,透露厭倦朝政,欲嘯傲山水的憤懑之意,終究是不合适的,此事後來還是先皇後轉了圜,并爲李文忠保了一命,但這詞也就成了禁忌,高官間流傳,互相囑咐不可輕易提起。”
我揚起眉,斜睇他:“你小時候還真惡毒,想得出這一招。”
沐昕神情一黯,輕喟道:“當時隻想殺殺你的傲氣,你不知道你自己,明明寄人籬下,卻那般驕傲自尊,看似待人溫和,眉宇間卻任何時候都高貴從容,比真正的公主還象公主,父親又那麽疼愛你,我就一直想把你的傲氣打殺,想看你無措,看你惶急,看你失去你的從容會是何模樣?結果……”
他仰頭一笑,向着初升朝陽:“自作孽不可活,失去你後,我才知道,原來我連自己的心都一直不曾明白……所幸,時隔七年終于撥雲見日了。”
我看着沐昕清冷容顔上那一縷流動的暖色陽光,映着他墨色長眉玉色容顔,略略少了點初見他時遺世獨立的孤冷,綻放出淡淡的喜悅光輝,便也泛起甜而暖的欣喜,然而又覺得心深處煙遮霧繞,惆怅而茫然。
心裏百轉千回,面上卻不肯露半分:“小時候你總罵我禍害,禍害自然是要遺千年的,哪那麽容易死。”馬鞭一指前方:“賀蘭悠應該已經找到宿處了,一夜未眠,我隻想睡他個三天三夜!”
事實證明,我沒那麽好命,因爲,賀蘭悠根本沒有如我所願在前方城鎮找到宿處,他在離那鎮三裏遠的地方,失蹤了。
我睜大眼,仔細看着釘在樹上一張素箋,字迹草草,以樹枝蘸草汁寫就,龍飛鳳舞潇灑不羁,似要破紙而去:“教中急事傳召,請恕不告而别之罪,臨筆匆匆,徐圖後會。”
我皺着眉,将紙扔在一邊,目光轉向樹下,那裏,有一灘血迹,新鮮未幹,這血是誰的?賀蘭悠的?他教中傳他的人的?無論是誰,都是很糟糕的局面,絕不可能似他說得這般輕松。
賀蘭悠那夜遇見教中人時,明顯可見他那教中屬下并不十分尊重他這個少教主,事後賀蘭悠隐約和我提了幾句,隻說教中總壇在昆侖,前教主是他父親,現任教主是他叔叔,至于教的名稱,他卻避而不提,隻說江湖中人視如洪水猛獸,知道了對我沒好處。
這話可信,以賀蘭悠行事之溫柔其表狠辣其裏的陰邪作風,确實不象正道出身。
我盯着那血迹許久,幾乎不能掩飾自己的擔心與焦灼,賀蘭悠說過的話不斷響在耳邊。
“我是和狐狸一窩住,不僅有狐狸,還有獅虎熊豹,一窩的野獸。”
這血,如果是他的?……
咬咬唇,轉首四顧,賀蘭悠做得很好,四周竟然什麽車轍蹄印都沒有,賀蘭悠就象是橫空從這樹前消失的,那麽,是不想我追下去了。
一時茫然若失,他就這麽走了?數月相伴,我早已習慣了他溫柔而微帶羞澀的笑意,習慣了他眼神裏偶露的細緻的關懷,習慣了他在我需要的時候伸出手,予我扶助,卻不能習慣,他真的如清風般,無從捉摸的從我眼前消失。
腦中突然掠過大火燃着的湘王宮前,賀蘭悠深而清的眼色,沒來由的心一痛,那痛綿綿密密,細針絲線般穿紮而過,牽引得心肺顫抖,于角落處灑落無人知曉的血珠。
……
心亂如麻,然而最終擡起頭來,對沐昕一笑。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