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賀蘭悠已收回了手指,挂着萬年的溫柔微笑,根本不爲孫小姐楚楚可憐的流淚動容:“孫小姐,請問,什麽完了?”
孫小姐恍惚的擡頭,死死盯着賀蘭悠看似永遠溫柔和善眼睛,似是明白了這風華無限的少年冰寒冷漠内蘊的心,突然收了眼淚,呓語般的吐出兩個字:“……姐姐……”
賀蘭悠的臉黑了黑。
我卻電光石火的想起這女子的姐姐在湘王宮做小妾,也是她家橫行荊州的最大靠山,聽她的口氣,難道她姐姐出了事?
正思量着,冷不防那孫小姐頭一偏,猛的向賀蘭悠擱在她肩上的手咬去。
賀蘭悠自然不會給她咬着,身姿一轉已避到三丈開外,那孫小姐卻并不是要傷賀蘭悠,見他讓開,立即提起裙子就跑。
我看着她的身影飛快消失在街尾,其間她絆着地上碎石,跌了一腳,卻立即爬了起來,連揉摸傷處都不曾,以女子少有的敏捷跑遠了。
我收回目光,對賀蘭悠揚揚眉。
賀蘭悠對我笑笑。
心照不宣,繼續前行。
走了不多遠,我突然一呆。
前方,正是巍峨雄偉的湘王宮,卻朱紅大門緊閉,一個人影也無,那幾騎錦衣衛勒馬門外,不住煩躁的喊話,宮内卻無一人相應,整個王宮一片死寂,沉沉的空氣裏,竟象是座無人的死城。
那個淡漠少年也一臉疑惑的站在我前側,盯着那宮門,看來他雖比我早到了一步,但宮門卻早已閉了。
賀蘭悠突然在我身側咦了一聲:“什麽味?”
我一怔,輕輕嗅了嗅,果覺四周彌漫着一股燒灼的焦味兒,那是燃燒松木的味道,松木富含油脂,燒起來很快,山莊常用這個引火,我是聞慣了,然而此時此地聞到這個味道,實在令人訝異。
忍不住擡眼向宮門内望去,仍然是一片安靜,其時已近傍晚,晚霞漫天,我見遠方殿宇深處,晚霞紅豔躍動似火,不由贊道:“真是豔霞如火啊…”
話到一半突然頓住,此時賀蘭悠也發現了,他語聲寒冽:“不是晚霞,是真的火!”
話音未落,隻聽蓬的一聲,王宮深處,突然冒出數處火頭,瞬間便在連綿的殿宇頂連成一片,火龍似的盤旋灼燒一路伸展開去,遠望去烈火熊熊,聲勢驚人,即使隔着距離,也漸漸能感覺到灼人的熱浪撲面而來。
我倒退了一步,震驚的瞪着王宮,湘王宮宮牆極高,火頭依然從檐角飛竄而出,可想而知底下宮殿定然已經燃成大火,可這不是普通地方,這是恢弘王宮,藩王駐所,皇叔朱柏的府邸,怎麽會發生如此驚人的變故!
更令人震驚的是,既然火起,自當有人救火,這般火勢,便是癱子也要驚跳起來逃生,可是偌大的王宮,居然仍是聲息不聞,靜谧如死!
我心中一寒,難道,王宮裏的人,在火起時已死去?
這個設想太驚人太恐怖,我忍不住渾身一抖,随即推翻了自己的假想,不可能,湘王宮規模建制,從人無數,就算調集軍隊,也絕無可能毫無聲響的便将宮内人等全數解決!
到底發生了什麽?
眼見火勢猛烈,我猶豫着要不要去救火,賀蘭悠卻已拉住了我,他一貫娴雅的風度此時也有了變化,語聲急促:“不用去了,你救不了!燒到這模樣,再沒活路了!”
我黯然一歎,心知他說的對,停下身形,卻見一直呆站在宮門前的那少年突然長嘯一聲,縱身而起,直直往王宮撲去。
我聽那嘯聲,滿是哀傷悲憤之氣,心裏一呆,一個念頭飛速閃過:“不好,他要進去!”也不知怎的,這個念頭一生,我再也呆不住,急急道:“”賀蘭悠,他去那裏是送死,幫我攔住他!“
賀蘭悠看我一眼,歎息一聲,長袖飛卷而出,我趁勢提氣,飛身而起躍上他袖尖,這是天魔身法裏的流雲飛送,賀蘭悠内力深厚,當真如雲飛卷,這一送,直接将我送至七丈開外,那少年本來距我約十丈遠近,我這一躍,轉眼便到了他身後。
此時距宮門已極近,宮内的火是從内殿燃燒起來的,火頭卻分好幾處,漸已燒至宮門,我幾乎已經聽見木質樓閣燃着時的畢剝聲響,層層熱浪卷過來,頓時烘沒了我鬓邊幾絲散發,我心知宮内此時定然火大,貿然進入有死無生,眼見那少年不管不顧直往裏沖,心下大急,天魔身法提升到極緻,一掠間便到了他身後,再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伸手便去扳他肩頭。
手指堪堪觸到他肩,正自心喜,忽見那少年肩頭一側,遊魚般一轉,已經脫離了我的控制,衣袖一拂,飛身而起,一足踏上城牆,竟如履平地般飛步直上,轉瞬便消失在牆後。
我呆呆的看着他輕靈的身法,隻覺得心裏亂糟糟的一片,此時賀蘭悠也已趕到,他面色平靜,眼裏卻閃着幽幽的光:”他武功不低,未必需要你相助。“
我仰頭看向火光籠罩裏的王宮,眼見雕梁畫棟在火舌吞噬下漸漸頹倒,崩塌,煙消灰滅,隻覺得心裏十分空落與凄涼,那少年,雖隻與我匆匆一面,然内心裏總覺熟稔親切,如今見他自蹈死地,竟不明所以的傷心。
賀蘭悠一直淡淡看着我的眼,我掩飾的轉開目光,無法對他解釋心裏複雜的擔憂,心裏微一思量,終究不願在這厚重宮門外呆呆守候,一咬牙,便待起身。
賀蘭悠卻立即伸手拉住了我,他不看我,隻是看着宮内的火:”太危險,我去吧。“
我心中一震,看着他火光裏美麗非常神情溫和的面孔,隻覺酸酸熱熱的感覺緩緩泛起,溫暖裏歉意突生,不由柔聲道:”還是我去吧,我輕功不遜于你,而且我還有這個。“我對他晃了晃手腕上艾綠姑姑贈我的銀絲。
賀蘭悠想了想,放開了我的手,卻動手脫起衣服來,我一呆,臉上微微發熱,卻終究沒有轉過頭去,賀蘭悠将外袍脫下,遞給我,輕輕道:”剛才我沒有騙你,這衣服真的很有用的。“
我看着他溫柔的手勢,嗅着衣服所帶着他的獨特的暖香,還有少許淡淡的男人氣息,籠罩了我,惶急失措頓時消散,直覺心情甯靜而親切,溫和而甜美,美好裏生出被所在乎的人關懷的滿足,忍不住微紅着臉一笑,笑容未逝便覺心酸,不敢去想賀蘭悠此時心情,急急将袍子穿上,卻從自己袖子裏摸出一個舊錦囊塞給他,低低一笑:”剛才我騙你了,這隻錦囊,才是最寶貴的。“
說罷不待他再回答,立即飛身而起,那少年進去已有一刻,如要救人,就絕不能再耽擱了。
至于那隻錦囊,我淡淡一笑,裏面,是那枚曾引起皇帝受傷事件的飛龍佩。
從牆頭翻進王宮,我才發現我進來得多麽魯莽,這王宮大得沒邊沒沿,簡直就是一個小城,我要到哪裏去找人?
因爲大,裏面的火勢并沒有完全蔓延到每一個角落,但凡是可以住人的宮殿屋舍,都是烈火熊熊不能近人,救人幾乎沒有可能,更别提完全陌生的情況下救人了,我微一思襯,那少年定與湘王家人有舊,那麽他會直往王族中人住地而去,看了看四周的建築格局,想了想外公教我的宮殿布局方位,确定正殿的大概位置,便疾奔而去。
天魔身法是極其輕盈靈便的,行動起來宛如雲飛霞卷,轉眼便到了正殿,那裏似乎是起火的地點之一,火勢曾經猛烈而充分的灼燒過,現在已經被燒得一片狼藉,大部分火頭已移轉至它處,隻有零星火苗仍在輕舔着殿閣楹梁,我還沒撲到近前,便聞到焦臭之味刺鼻,竟似肉體被焚的味道!
我心一慌,三兩步撲上已經被燒得看不出原來雪白色彩的漢白玉石階,目光所及,頓時呆住。
遍地焦屍!
男人,女人,幼兒,老者,燒成焦炭不辨形狀的,扭曲掙紮姿态痛苦的,張嘴向天無聲呼号的,捂胸向地縮成一團的,俱都散發着肉體焦熟的特殊氣味,零落散在正殿各處,一眼看去,竟有數十具之多!
每具屍體,即使燒得軀幹俱無,五官不明,然而臨死前身體詭異扭曲與姿态的掙紮蠕動所凝固成的姿勢,都仿佛在長聲慘嗥裏。訴說無盡的悲憤與不甘。
我隻覺自己無意間誤人地獄,或者不小心陷入噩夢,心跳如擂鼓,汗出似濃漿,震撼之下,頓時一步也動彈不得。
有什麽東西滾下玉階,落在我腳邊。
我麻木的低下頭去,一張燒得焦爛的臉,正對着我,月色冷冷斜過來,透過燒穿的屋頂,照在漆黑的頭顱上,那被燒得隻看見牙齒的臉上,雪白森森的閃着寒光,仿如正在獰笑這世事,如此颠覆,如此悲涼。
那頭顱上未完全燒毀的九翟冠,表明了她的身份。
我退後一步,握緊手掌,指甲深深陷入肉裏,一瞬間看見了很多被燒得斑駁的珍玩首飾,那些珍珠翡翠冠,點翠鳳钗,赤金盤螭璎珞圈,無不昭示着那些屍體們的身份,曾經,這些首飾的主人或華貴或嬌媚,裙裾間香風隐隐,拂過這百年宮殿富麗畫堂,錦緞绫羅裏包裹着的笑意盈盈的臉,一定以爲自己會永遠美麗尊榮下去,一定不曾想過會有今日,面目莫辨,焦黑一團,凄涼如斯。
這些姬妾裏,應該也有那孫小姐的姐姐吧?難怪先前在街上,她那般悲切驚惶欲死,美人紅顔,數載繁華,竟敵不過人間風雨,流光飛舞,轉瞬匆匆。
皇家富貴最無常!
有細微的嗚咽聲響起,響在這火光與焦臭與屍體并存的地獄般的大殿裏,幽幽遠遠,迤逦不去。
我渾身一冷,緩緩拾步上階,銀白的袍角拂過地面,瞬間斑斑焦黑,猶如淚痕般淋漓。
一路,睜大的眼,發白的瞳孔,青灰或焦黑的膚,扭曲的死狀…。。
被燒斷,零落各處的殘肢…。。
走到最後,我幹脆閉上了眼,這人間慘劇,堅強如我,亦無法淡然承受。
嗚咽在耳側缭繞不絕,我睜開眼,随即看見那少年,跪在殿中座下幾具屍體前,以肘支地,漆黑如緞的長發散披了一地,低微的嗚咽,正是由他深埋的臉間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