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裏他的白發銀亮如一輪新月,冷玉似的剛硬挺秀容顔淡淡生光,烈酒也未能爲他的蒼白着色,他依舊冷漠得如同一尊玉石。
然而他看我的眼光卻難得的有了情緒,我費力的辨識出那是怅然。
“懷素,你長大了。”
我瞪大了眼,不能相信近邪也會說出這麽溫情的“廢話。”
但凡不是必須出口的話,在近邪的感覺裏,都是廢話。
“你娘當年離開你外公,也是這個年紀。”
我心中一恸,離開我外公,也是離開,青梅竹馬的他吧?
此時的近邪,彼時的近邪,該有多少承載不了的落寞與悲傷?
近邪卻是沉靜的,隔着這麽近那麽遠的距離看着我,可我卻覺得,他透過我,看向了另一個在他心中永如仙子的一代紅顔的笑靥。
我取過酒杯,斟酒,滿飲,輕吟:“自洗玉杯斟白酒,月華微映是空舟,歌罷海西流。”
微微一笑:“師傅,我會回來的,你等着我。”将剩下的酒扔給他,拍拍手,頭也不回潇灑離開。
聽見身後有人輕輕一笑,竟似近邪聲氣,我驚訝回頭,卻見他抓着酒壺正往嘴裏倒,以爲自己聽錯,搖搖頭,心想怎麽可能是近邪、自己怎生也這般爲外物牽扯心緒了,難道離别果真令人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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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回去,夜涼如水,沉寂黑暗的山莊絲聲不聞,惟有我的衣袂帶風聲和細微的呼吸……
我突然停住腳步。
不對。
不止我的,在我附近,西北方向,還有一個控制得很好的呼吸聲。
我轉頭,目力凝聚,西北方向,正是丹房所在地。
正欲趕過去,卻見後院小花園裏突然騰起一條黑影,蒼鷹似一飛沖天,瞬即在半空一個優美的轉折,頭下腳上,直撲丹房。
看那柔韌的身姿,正是近邪。
我立即停下欲起的身形,能節省力氣是最好,近邪出手,我哪還犯得着多事。
近邪身法如流電,轉眼便到了丹房,五指彈開,真氣内蘊,陰柔剛猛交融爲一的氣機牽引,使周圍的景物都似微微變形,宏大掌力瞬間籠罩了整個丹房,意圖要把這夜客逼出。
我看出近邪毫無輕敵之心,畢竟能夠通過山莊内外機關陣法到達丹房重地,來人定非小可。
但黑沉沉的丹房依然沒有動靜,我有些奇怪,難道那人見近邪武功驚人,知道事不可爲,打算束手就縛了不成?
正思量間,卻見丹房東北角,一道身影直直升起,看似不快,卻轉瞬便到了近邪身側,一手拂出,直指近邪頸後風池穴。
我目光一縮,好厲害!
竟然在夜色中,近邪掌力籠罩下,一眼看出他掌風籠罩的唯一一絲縫隙就是東北角,甚至出手便直奔近邪耳後命門,竟似對他武功了如指掌。
近邪很少遊曆江湖,他的武功命門不可能有人知道,如此說來,便是這人目光精準,善于從敵人身形中瞬間找尋破綻弱點,如此智慧機變反應,幾乎可謂絕頂了。
此時那人已和近邪鬥在一起,我隔得遠,看不清他容貌,然而那人一身銀色長衣,在月下閃耀迷離波光,身姿柔軟而不失優美,迅捷而不失風雅,每一舉手投足,都飄逸如仙悠然似舞,蒼黑屋脊上,一輪圓月裏,他身影飄蕩如若無骨,直似要飛入那金黃月華中去,竟是曼舞如風中幽蘭,長袖卷天地生香,絕俗脫塵的神仙風姿。
我吸一口氣,幾乎有些癡迷的看着那人的身影,武技一道,以剛以強,縱有小巧陰柔之術,其本質依然是武力取勝,因此難免練到最後,形态剛硬骨骼變形,我幾乎從未見過誰能把武功練得這般美麗,竟是如詩如畫的風華意境,令見者目眩神迷心動神搖,此人還是個男子,若是換了絕世美人來練,不知道要怎麽的颠倒衆生?
可惜,此人雖身法令人驚豔,風采使人驚歎,論内力武技,終究不如據老頭評價已獨步天下的近邪,鬥不多時,便見他腰肢一折,突然斷了似的從近邪身側一滑,以詭異的角度滑了出去,轉眼已滑出三丈開外。
我笑笑,順手在旁邊果樹上摘了枚桃子,扣在手心。
那人身法極快,浮雲轉瞬千裏般一掠而下,就是我摘果子的時間,他便已滑出了數十丈,将出山莊。
我内力一催,正要将果子擲出,卻見一道淡灰幽光突然亮起,宛似月色突分出一線,也似明月照大江清風拂山崗般,不知不覺間遠逸數十丈,瞬間到了那人身後。
光芒一閃即沒,鬼魅般消失在那曼然的身影上。
我的心不知來由的緊了一緊。
縱身而起,打算去看看此乃何許人也,近邪即已傷了他,就絕無可能再逃開。
剛掠上屋脊,我突然愣住。
隻見那身影微一踉跄,卻立即穩定如常,随即,雙袖一卷,突然平平而起,如同一隻銀色飛鳳般,輕若柳絮,飄若流雲,身姿優美如破空一舞,飄渺超然,承載溶溶月色,飛越長空。
我眼見他看似緩慢卻迅捷的消失于月色深處,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旁風聲呼的一響,近邪已在身側,雖然面無表情,然而我依然從他眼底發現一絲驚訝。
我挑了挑眉,看着近邪。
近邪皺了皺眉,看着我,然後,哼的一聲離去。
我知道近邪生氣了,這許多年,他還沒遇見過對手,今日被我如此擠兌,以他的桀骜性子,定然遲早要找回場子來。
次日清晨,父親早早的來問我,考慮得如何?
我頂着發青的面色,捂着嘴哈欠不斷,昨晚爲了避免女人們精力過剩,告别的時候拉着我哭---我最怕這個,硬拉着她們打了一夜的雀牌,又放水讓楊姑姑赢了許多,一直殺到天亮,才放她們去睡覺。
至于我自己,一夜無眠,又要花心思岔話題又要花心思送銀子,真的很累的。
楊姑姑天亮的時候數着銀子回房了,硬拉着寒碧流霞,臨走的時候有意無意說了一句:“小姐,包袱給你打理好了,你出門在意些,不要隻顧着淘氣,我等着你送新鮮玩意給我們呢,比如聽說那個江南的什麽花樣水上燈。”
我苦笑,山莊的人,一個個狐狸似的,尾巴掀一掀,就知道你要布什麽迷魂障。
艾綠姑姑一向不多話,微笑數完了銀子,一臉歉意的看着我:“辛苦你了,能輸得這麽恰到好處也真不容易……姑姑也沒什麽好東西,這個你拿着玩。”
我眉開眼笑抓過來,小心翼翼纏到自己手腕上:“謝謝姑姑,我會記得給你買蘇州最出色的絲線的。”
艾綠姑姑笑得和氣:“我想最好不要指望你記得帶絲線,如果是點心糖食還可能些。”
現在我對着日光,反複轉側照耀着手腕上那條銀絲,心情大好,對父親的問話也稍稍減了些不耐:“跟你下山啊。”
父親大喜,急忙命人備車牽馬,生怕我半路反悔似的恨不得立即出發。
事實上也沒人出來送别,該說的該做的,山莊的人都在夜裏做完了,我想,這些奇怪的人,想必是不愛在陽光下面,外人面前,表現自己最真的情緒吧。
簡單吃了些東西,我爬上馬車,揮揮衣袖,便離開了自己生活了7年的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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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車子極其華貴,真正的寶馬香車,舒适實用兼具,連車夫都年輕清爽得很。
我拒絕和任何人同車,并對着那個一瘸一拐的徐景盛笑了笑,他立即精神煥發的向父親要求騎馬下山,傷員既然都不計較,父親也無可奈何,自騎了馬,随我下山。
到了半山,機關漸無,我微微一笑,從車廂裏探了頭出來,提起裙裾,坐到車夫身邊。那小子見我突然坐到身側,吓得手腕都不聽使喚,僵着身子不敢動彈。
我側頭看了看他,輕輕取過他手中已快要掉落的馬鞭,然後,一腳将他踢下車。
那車夫驚呼未起,已利落的一個滾身而起,果然不出我所料,是個練家子。
身後,驚呼與馬蹄聲同時響起,父親及他的随從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都急急策馬追了上來。
我揚頭,揮鞭,感受急速奔馳時風吹起長發的舒爽惬意,夏末清風裏,我朗聲長笑:“想他腰金衣紫青雲路,笑我燒丹練藥修行處,我笑他封妻蔭子叨天祿,不如我逍遙散淡四海住,倒大來快活也末哥!倒大來快活也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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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快馬驅策,不多時便到了山下,畢竟是四駕馬車,父親他們如何追得上?我将馬車驅進一個不爲外人所知的山凹,馬鞭啪的揮出一個鞭花,笑吟吟輕敲車底廂,:“下面這位,天亮了,可醒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