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時大喜:“允哥哥,你也來了?”
想起常和允一起來看我的那個人,不由更加高興,探頭去望:“幹爹呢?他來了沒有?哎呀你别擋着,我進去找找。”
一隻溫暖而不算寬厚手掌輕輕拍在我頭上,輕得似乎怕弄亂了我一根發絲般,随即一個微帶沙啞的聲音響起:“野丫頭,找什麽找?給我看看你,這麽久不見,又長高了,越發出落得仙女似的。”
我笑嘻嘻的轉頭,身後,是娘的義兄,舅舅的好友,我的幹爹,我隻知道他姓朱,至于名字,娘和舅舅都沒和我說過,我也不問,當朝皇姓,和舅舅又交情非凡,想必是皇室中人吧,幹爹來的少,自記事起,我隻見過他三次,在更小的時候,他見了我,總是高高将我抱起,讓我在他并不強健的臂膀間旋轉,引得我咯咯大笑,而他的兒子允,便會站在一邊微笑看我,眯着細長而微帶明媚的眼,俊秀的臉上,是永遠溫和而包容的表情。
如今我長大了,幹爹無法再抱我,隻能這般極其溫柔的,撫摸我的頭發,我心底有微微的怅然,突然恨起過于整齊的妝飾,擡眼看幹爹,他一臉慈和,圓潤的眉眼,風度閑雅,然而,我驚訝的發現,即使年方三十許,他卻已老去,連兩鬓,都已微白。
舅舅生辰,他們來也是情理之中,隻是爲什麽不去正堂?
我的眼神洩露了我的疑問,幹爹笑笑:“去正堂不太方便,剛才已經給你舅舅拜了壽,允喜歡這裏清幽别緻,說要在這裏暫憩,不過剛才看到你,我便知道這家夥的真意了。”
允聽了最後一句,細瓷似潔白的臉忽然微微紅了一紅,卻也不辯駁,隻是微微笑着看我。
我坦然微笑看他,并無任何羞澀之意,也許我的目光過于明亮直接,允在與我的對視中竟有些許失措之感,躊躇少頃,輕輕轉過頭去。
我平靜轉開眼看向幹爹,他一直注視着我們,我看向他時,正捕捉到他眼裏一抹微微憂慮,但瞬間散去,幾乎令我無法肯定我的感覺是否正确。
幹爹卻已看向我手中的畫:“懷素,這是你給西平侯的壽禮嗎?”
“對,啊!糟糕!來不及了!”說到壽禮我才驚覺,時辰不早,再不将壽禮送上,壽星公可就給人捧上席喝酒了,喝得醉薰薰怎麽看我的畫?
嘿嘿笑着,我急急向幹爹躬身:“幹爹,允哥哥,容懷素先去拜壽,去遲了舅舅會嘀咕我一個月…”
“去吧去吧。”幹爹爽朗的笑:“我去看看你娘,是不是還是那麽懶。”
我抿嘴一笑,一邊溜開一邊回嘴:“幹爹,你若待會在娘面前也這麽說我就服你…”話未完,聲已遠。
然而我還是聽見身後允低聲道:“妹妹,我等你。”
急趕慢趕沖到正廳,在門口理了理微微散亂的發,穩穩擡步進去,一眼就看見人群正中的舅舅。
舅舅未着公服,一襲赭色纏枝寶相花紋織品緞錦袍,寬袍大袖,玉帶金冠,指上碩大的名貴纏絲血玉戒熠熠生輝,長身玉立,英氣勃發,行動間自有飄逸風姿,生生是個倜傥王侯風流睥睨的模樣,含笑應酬潇灑自如,看得我忍不住心生驕傲。
從人縫裏溜進去,舅舅一眼便看見了我,目光一亮,招手示意我過去,滿堂賓客刷的一下扭過頭來,每個人的目光都瞬間亮了亮,适才的紛亂嘈雜立刻靜了下來,我突然覺得我聽見了三十尺外一朵花落地的聲音。
萬籁俱寂中,聽見有人低低歎息:“年紀未當笄歲,滿搦宮腰纖細,香靥融春雪,翠鬓(身單)秋煙。”
此語一出立時輕微騷動聲起,衆人紛紛向那人看去,似是責怪此人輕薄無行,如此場合,怎可吟三變豔詞,将我比拟那青樓館娃。
恍若未聞,我連眼角也未曾掃上一掃,按禮給舅舅拜了壽,将畫恭敬雙手遞上,微微紅了臉:“懷素不才,胡亂塗鴉,還望舅舅看在懷素一片冰心,莫嫌棄才好。”
舅舅笑得眉毛再次飛上了天,立即接過:“懷素的畫,舅舅眼裏就是最好的!”立即命人懸在壁上。
畫一展開,衆人紛紛叫好,大贊用筆圓熟,線條清逸,境界超脫,氣韻内蘊,金鐵在先,煙雲随輔……總之贊得就算當今名家站在我這稚童畫前,隻怕也要慚愧得鑽進地去。
有眼快的人看見還有詞,喜道:“小姐亦寫得一手好字!”遂搖頭晃腦,如得了絕妙好文般,朗聲誦讀起來:“……盡挹西江,細斟北鬥,萬象爲賓客……”
讀到一半,他突然頓住,神色尴尬,而滿室顯貴,突然同時從紛湧的谀辭裏掙紮出來般,瞬間雅雀無聲。
我心底一驚,哪裏出岔子了?
仔細看看字畫,并無錯處,轉眼去看舅舅,他的臉色居然也微微變化。
我心道糟了,這些高官名流,是最喜怒不形于色的,一旦臉上出現了這樣的表情,就預示這事不小!
想起剛才看畫時衆人的神情無異,想來問題不是在畫上,那便是那句詞了!
我冷汗刷的一下出來了,第一直覺就是轉目去看一直站在角落的沐昕,果然,他微微仰頭,眼角含笑,神色裏無限詭計得逞的得意。
我咬了咬牙,千防萬防也着了他的道兒,若是平常倒也罷了,在這裏,舅舅壽辰上,滿室簮纓遍地名流,貴族高官仕女雲集,這錯出的,要我如何收拾得起?
這小子,好惡毒。
此時卻不是尋仇的時刻,我心念轉得飛快,定了定神,就着手邊茶水飛快蘸了蘸手心,借理鬓發的手勢,順手一抹,将已經涼了的水濕了濕火燙的雙頰,熱炭融冰的感覺令我很快清醒,有了!
心漸漸靜了下來,我微微綻出一朵平靜而和婉的笑,慢慢走到畫前,滿室的目光再次刷的轉過來,盯在我身上,沐昕高昂的頭也轉過來了,滿臉不可置信的瞪着我。
不理衆人,我提筆,蘸墨,氣運筆尖,在空白處,刷刷數字。
廳堂寂靜了片刻,随後,彩聲轟然而起,激昂贊歎似可沖破屋頂:
“好!”
“妙啊!”
“寥寥數字增添,便切合時景,氣大境闊,滿室增輝!”
“小姐高才!這一番斷句,将張安國之句意象翻新,非大手筆不能爲,張君泉下有知,隻怕也要含笑浮一大白!”
我亦含笑,退後一步,微微揚臉,看向那幅被我篡改的字畫。
“盡挹西江酒,細斟北鬥杯,萬象爲酬賓客,何必扣舷獨嘯,須知今夕,更勝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