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很快就有事情牽扯了我的思緒,舅舅的生辰快到了。
這西平侯府,我看膩了那些僞飾的笑容,如果有什麽值得我深愛并留戀的話,我想隻有舅舅一個。
他真的很疼我,父親般的,我沒見過父親,周圍人也對我諱莫如深,她們以爲我定然渴盼着知道父親的一切,所以對自己的隐瞞略有歉意,其實我根本不想知道他是誰,沒有他,我們母女依舊活得很好,而他丢下我的母親,如果不是因爲死亡,那麽,這樣的男人也沒什麽好值得留戀的。
舅舅的生辰,我問娘,該準備什麽才好,楊姑姑笑得開心:“傻小姐,你給舅舅多叩幾個頭就在裏面了,你還未成年,送什麽禮?”
我撇撇嘴:“頭是要叩的,禮也是要備的,沐家富可敵國,金珠寶玉的太俗氣也沒意思,娘,你說我送個什麽好?”
娘微笑看了我一眼:“難得你有這個心,你不是在學書畫麽,送副自己的字畫便是了。”
我吐吐舌頭:“侯府中堂那許多名家字畫,不是當朝一流的都沒資格擠進正廳,我送字畫?怕不笑掉侯府上下的大牙。”
娘揚揚眉,笑容裏有一絲玩味:“我以爲你從來不會在乎别人的嘲笑。”
我擺擺手:“還不是怕給你丢人麽。”
娘怔了怔,忽道:“你是你,我是我,你的畫若丢人,我可不認識你。”
“嘿!”我瞪大眼:“毒辣啊…”
楊姑姑早已笑得捧腹:“難得夫人這麽開心,夫人不妨指點指點小姐,反正她孩子手筆,畫什麽,侯爺都是歡喜的,再說以小姐的天分,斷不至丢了醜去。”
我自然明白娘是逗我來着,看着娘清淺的笑意,數日來的擔憂漸漸淡去,也許娘吃了那藥了,也許那莫名的病有了起色,也許……。
我想,我是多慮了,不是所有的痛苦都必須潛藏,所有的微笑都深蘊悲哀,至少這一刻,我一直精心維護的幸福,不就如同晨間新摘的帶露的花,正新鮮盛放在我眼前?
我卻不知,原來幸福,亦曾回光返照。
勉強用功了月餘,作了副山水,用筆疏朗,淡墨皴染,畫上一泊碧水,波平如鏡,水上一葉扁舟,舟上一人負手而立,衣袂飄飄,意态潇灑逼人,舟末船娘彎身持槳,含笑遙望遠山隐隐,神情靈動,直令人覺似可聞欸乃之聲。
娘看了說好:“遠山分碧色,舟從天上來。”
我自然得意,尋思着填了什麽詞合适,卻左也不滿意右也不合意,生怕浪費了我難得的精心之作,眼看壽辰将至,苦思不已。
便想了去舅舅書房,看看他平日都看些什麽書,挑了他愛的書上的句子,舅舅定然喜歡,主意打定,便瞞了娘出門來。
舅舅的書房在瑞園南側,我很頭疼再次面對那個令我心虛的地方,走過瑞園時,忍不住東張西看,實在不想誰再跳出來壞我好事了,打量一周見沒有人,不由松了口氣。
氣沒松完,有人重重拍我肩膀:“喂!”
我被驚得一跳,回頭看去,暗叫苦也。
又是沐昕那小子,他上次的苦頭還沒吃夠麽?又來撩撥我?
沐昕卻好像全然忘記了所有不快,笑嘻嘻的看我:“懷素,你去哪?”
我挑起眉毛,他叫我懷素?他不是從來都隻會喊我野種野丫頭麽?我還以爲他根本不知道我名字呢。
沐昕見我不答,轉了轉眼睛,看看我行路的方向:“這條路隻通向爹爹書房,你不是要到他書房去吧?”
這小子今天倒和善,我心裏嘀咕,轉性了?上次那事後我還聽說他被舅舅禁足了呢,居然一點也沒遷怒我?
沐昕看我一臉狐疑,笑容更加和氣,明亮的眼睛裏,滿是欣悅的光:“你何必這個表情呢,怎麽說你都算是我表妹,上次是我說話過分,事後想想很過意不去,這裏先向妹妹賠罪了。”說完居然老老實實作了個揖。
不得不說,這小子不怒發沖冠的時候,還真的看起來挺順眼的。
來而不往非禮也,我回了一禮,然後,繞過他,走路。
沐昕手一張,攔住我:“懷素,如果你要去爹爹書房,我就勸你不要去了。”
“爲什麽?”我這才正眼看他。
“爹爹正和家将們商議要事,傳話說不許任何人靠近。”
我皺皺眉,那倒真不好辦了,看着沐昕,突然眼睛一亮,這家夥一定知道舅舅喜歡什麽樣的詩詞,不妨問問他。
不過這小子不是個好東西,今天這般好臉色也難講就是痛改前非,我得防着。
故作漫不經心道:“哎呀,真可惜,我本想去向舅舅借幾本書來着。”
沐昕撇撇嘴:“書哪裏沒有?你那個烏鴉别院會沒有?”
我懶得去糾正藏鴉與烏鴉,笑道:“書自然是有的,隻是前幾日聽舅舅說起,他那新搜尋了些好書,還說了最喜歡誰誰的詩……哎呀,瞧我這記性,他說的是誰來着?……”
我故作苦思狀,偷眼瞧沐昕神情,他果然上當,很快接口:“張孝祥嘛,爹爹喜歡他的詞,豪邁曠達,氣魄坦蕩,爹爹總說,千古詞豪,唯張與蘇。”
我眼睛一亮,喜笑顔開:“對對!張孝祥,一首念奴嬌過洞庭,寫得欲舞飛天出神入化,舅舅一代名将,也隻有張孝祥的詞風,方配得起他的赫赫威名。”
沐昕眯起他那雙澄澈的眼,歪歪頭看了看我:“你也懂詩詞?”
我有點惱怒他的輕視,不過想到想要的消息即已得到,何必和這小子一般見識:“不懂不懂,胡說而已,它認得我,我不識得它,既然舅舅不見人,我便回去了,告辭告辭。”
轉身就走,那小子也不來追,走出幾步,我心下疑惑,忍不住回身去看,卻見那小子似笑非笑,立于道路,微風吹動他錦羅白袍,氣韻裏散發的脫俗神姿,令我難得怔忪。
回去别院,急急研墨濡毫,一氣呵成:
盡挹西江,細斟北鬥,萬象爲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
寫完晾幹,偷笑着卷起,連娘也沒給告訴,我要給所有人一個驚喜。
舅舅壽辰那天,我再次見識到貴盛錦繡,豪族風流的奢侈排場。
鮮豔的紅氈毯一直鋪到正門之外,門外駿馬香車軟轎官轎停了好幾裏地,來往人流絡繹不絕,院内設彩幄錦棚,陳放各級官吏名流送上的壽禮,幾個師爺在棚中登記來客禮單,手腕酸了都沒空休息,唱名的禮賓清脆的嗓子已微帶沙啞,也難怪,從早喊到午,還得聲音悠遠抑揚頓挫,也真不容易。
大小官紳們堆着滿臉的笑,熱絡絡的擠進正廳,廳裏又是一番景象, 滿目輝光盡多華彩,一鼎一鶴一燈一屏都洋溢着驕人的富貴氣息。青花纏枝牡丹紋罐插雀雉翠羽,白瓷三足爐燃名貴龍涎,紫檀家具多寶格太師椅整齊排列,鈞窯天青釉仰锺式花盆厚潤豔麗,更有珍玩無數熠熠生輝,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正面大幅的玫瑰紅織錦緞垂簾正中,一個金光燦燦的壽字耀人眼目,據稱,那是今上禦筆。
衆人對壽字啧啧稱歎,欣羨之意現于言表,沐家開國功臣,賜鎮雲南,在當地權勢熏天,威名赫赫,舅舅又是今上諸義子中最受寵愛的一位,他自幼由馬皇後撫養長大,情義深濃非等閑可比,他的生辰,别說雲貴當地高官紛紛拜賀,便是京城顯貴,也來了不少。
三司長官自然都來了,雲南布政使,都指揮使,提刑按察使齊聚,至于都轉運鹽使,雲南知府等正三品下的官員,隻怕打爛算盤一時也數不清,甚至一向不受地方轄制的錦衣衛指揮使,都殷勤上門,一時間滿府冠蓋雲集。
娘一向不愛熱鬧,近日又看來總有些不适似的精神恹恹,自然不會摻和這類場合,我換了一身鵝黃雲錦通袖宮袍,雪白的嵌翡翠玉帶。兩邊發髻各戴一朵指頂大西洋珍珠碧玉鑲嵌的寶花。銅鏡裏看自己,黃得嬌嫩,綠得青翠,襯着淡淡眉粉粉唇,鮮亮得如同早春積雪裏初初盛放的迎春。
攜了壽禮去正堂。從别院出來,經翠微堂,便是聽風水榭,踏進迂回轉折的柳木長廊,即可見側面的大片蓮池,漢白玉爲底,水色清冽如鏡,兩行垂柳濱堤而衍,堤在湖水間蜿蜒前伸,直至在水中央的”蒹葭亭“,說是亭,其實隻是檐角做成亭的形狀,底下依然是房舍結構,卻在四面皆有大幅雕花隔扇半掩半閉,涼風鼓蕩而入,吹得白紗垂簾飄然欲飛,站在窗前,可見碧水環繞,蓮葉田田,水上扁舟數葉,幾名綠衣女子執槳往返,想是一應用度,皆以此輕舟運送,閑常人意欲登萍渡水也不可至,真是處私密軒敞風雅明淨兼而有之的好所在。
我微笑看那亭,喜歡那般位于紅塵之中而又遠離煙火之外的獨特意韻,正要繞過,忽見一人開門出來,展露一口白牙,細長的眼角微微上挑,溫柔而又朗然的向我微笑:”懷素妹妹,别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