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匠蹲在那些他精心侍弄了很久卻被一朝毀壞的花草間,欲哭無淚,滿面哀怨。
我突然有點心虛。。。。。。我好像沒有和舅舅要求要改造瑞園的吧?
對,我沒說過,是舅舅自己要這樣的。
可饒是自我安慰如此,終究不能正視那因我而慘遭浩劫的瑞園,更别說進去滾一滾了,我擦擦冷汗,悄悄轉身就想溜。
可惜遲了一步,已經有人跳出來除惡了。
“喂,你這瘋丫頭,别走!”
跳出來的男孩子和我年齡相仿,烏黑的發雪白的膚,山泉般清澈的眼,明亮如淩晨天際閃現的第一顆星,幻着粼粼的光,轉目間便浮波般搖曳,華光流影,炫目懾人。
他身後還跟着兩個仆婦,我認得,是侯爺夫人房裏的陪嫁姑姑,在府裏頗有地位的劉媽和張媽。
那雙漂亮的眼睛緊緊盯着我,在午後的陽光下幻着琉璃般的色彩,縱然眼神裏滿是怒氣,然而依舊是美麗的。
我真的很嫉妒沐昕,一個男孩子,爲什麽要有雙這麽傾城般的眼睛?這雙眼睛如此美麗,流轉間動人心魄,連我也時時看呆了去,因而常常被他趁機捏我的臉,爲此我向娘親哭訴過,哀怨那雙眼睛爲什麽不長在我臉上?
記得當時娘親聽了我的話,和楊姑姑面面相觑,然後失笑,楊姑姑将我拉到銅鏡前,指着鏡中的我:“小姐,等你長成,這世上沒有人可以在你面前稱上傾國傾城。”
現在這雙傾城的眼睛裏卻閃耀着嫌惡的光,惡狠狠盯着我:“你這來曆不明的野丫頭,你破壞了娘親心愛的瑞園!”
我呆一呆,退後了一步,沐昕是個及其受寵的孩子,因爲他天資出衆聰明過人,三歲成詩五歲成賦,在武功世家沐家裏是個難得的異數,也因此被沐夫人寵在了心尖上,嬌慣出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脾氣,不過雖然嬌縱了點,畢竟幼讀詩書,深谙禮義,雖然一直莫名的不喜歡我和我作對,倒也注意風度教養,從未曾象今日這般口出惡言。
他這是怎麽了?
沐昕卻毫不放過我,我退一步,他進一大步,高挺的鼻尖都快頂上我鼻子:“野丫頭,爹爹寵你,我也不和你計較了,你爲什麽要毀了娘心愛的園子?我們沐家給你住,給你吃,好衣好食的供着你,怎麽還養出個白眼狼?”
我瞠目結舌的瞪着他,堂堂侯門公子,這些村婦野語他是從哪學來的?
沐昕今天卻象是中了邪般,一句比一句說得刻毒:“難怪下人們都說你們那個烏鴉别院古裏古怪的,白影子飄來飄去,花園不象花園,主人不象主人,滿地亂草一屋怪人,所以才會有你這個莫名其妙賴在别人家裏的野種!”
聽到最後一個字,我心一跳,這是我最憎恨的兩個字,世人欺我辱我毀我謗我,我自由它,因爲娘告訴過我,嘴長在别人身上,高貴的心卻隻屬于自己。
然而我不能忍受任何人有一字傷及娘親,娘親深居簡出不問世事,沐家很少人見過她,他們對藏鴉别院充滿惡意的揣測,對沒有任何男性親屬以作仗恃的母女二人充滿鄙夷,并對舅舅對我們無所不至的關愛和照顧頗多不解,在他們伧俗的思想裏,娘親和我,孤身寄人籬下,沒有任何人見過我的父親,孤身托庇的女子以及她的生父不詳的女兒——可以生出許多豔情的故事,可以和市井裏流傳的多少不堪的風塵經曆相媲美。
然而隻有我們藏鴉别院的人才知道,娘的高貴,娘的美,娘的絕頂聰慧,那些在背後指指戳戳的人們,隻配跪伏于塵埃,用呼吸吻她的裙角。
這個沐昕,他惹怒我了。
我揚起眉毛,冷冷盯着他:“這就是你四書五經熏染出的教養?這就是沐家公子的神童風采?連我的丫頭說話都比你斯文些。”
轉身,我不再看他,甯可看着天際的浮雲:“我若是野種,西平侯這個舅舅做的也太冤枉,隻怕連你也不算個什麽人物,至于賴沒賴在你家,你說了不作數,這侯府是舅舅的不是你的,等你什麽時候做了西平侯,你再來趕我好了。”
說完擡腳便走,我不要和這些人說話,侯府公子了不起?神童了不起?他三歲能詩五歲能文,可娘說過,他的詩文華麗鋪陳,根骨不堅,也就一拘于風花雪月的富家公子氣象,不及同齡的我大氣朗闊,用筆精妙,隻不過娘親從不肯将我的文字外洩,才由得這小子嚣張罷了。
“站住!”
尖利的聲音猶如細沙,磨碎了午後尚算靜谧的空氣,我咬了咬唇,那兩條老忠狗,憑什麽這樣對我說話?
頭也不回,我繼續向前走,我要來便來,要走便走,這三隻愛吠,便在那慢慢吠好了。
腦後忽然響起風聲,夾雜着濃郁的脂粉氣息,一雙肥碩的手突然伸過來扯我的袖子,伴随着氣急變調的尖聲:“叫你站住你沒聽見?!”
我站住,回頭,怒瞪那雙屬于劉媽的肥手:“拿開你的髒手!”
劉媽在府裏是夫人親信,受上下人等谄媚慣了,自以爲可以比得上半個主子,如今被我這來曆不明的野丫頭呵斥,氣得渾身肥肉都哆嗦起來:“你你你…你你你敢罵我?”
“我爲什麽不敢罵你?”我直視她陷在肥肉堆裏的細長眼睛,這老女人,不知在府裏卷了多少體己,瞧吃得這肥樣:“西平侯是我舅舅,我是你的主子,你一個下人,對主子這樣說話,還敢動手動腳,按府規就是挨闆子的規矩,罵你算什麽?你再不放手,我就代夫人教訓你!”
還沒等氣得直翻眼白的劉媽說話,一旁的沐昕已經耐不住了:“你算什麽東西,配代我娘教訓劉媽?”
瘦長的張媽趕上來,陰恻恻的道:“姑娘這話說得奇怪,夫人是你的長輩,劉媽是夫人房中人,要教訓劉媽,也自有夫人親裁,你一個寄居候府的外姓人,又是晚輩,說這話不合适吧?”
好個張媽,倒比那個隻知長肥肉不知長腦袋的劉媽精明利害得多,一句“寄居侯府的外姓人”,毒辣得很,我不看她,冷笑,隻是低頭看向那隻仍抓着我袖子不放的手:“我再說一遍,你放不放?”
劉媽撇了撇嘴,倨傲的将頭轉向一邊:“你給四少爺賠了不是,我自然放了你,否則,休想!”
“哦。”我點點頭,看看四周,不遠處的護衛已經聽到這裏的動靜,漸漸靠近了來,卻礙于兩邊的身份都敏感,不好幹涉,遠遠的梭巡着。
我用空着的那隻手招了招,示意一個面相清秀老實的小護衛上前:”來,你過來。”
那護衛面色猶豫的上前,我笑了笑:“等着,有事交代給你。”
轉頭去看劉媽:”你不放是嗎…”我拖長了聲音:“那就隻好得罪了!”
下一瞬,一柄尖利的小刀飛快的翻出我掌心,刷的一聲,狠狠紮在劉媽手背上。
劉媽啊的一聲慘叫,抱着手便跳了起來,我看着她手背上滲出的不多的幾滴鮮血,心裏冷冷的笑,裝什麽裝?我怎會不知下手輕重,不過小小懲戒罷了,說實話,我忍那些看來和順實則詭秘的眼神已經很久了,正好殺隻肥母雞,給衆猴好生看看。
拍拍手,将娘親給我防身的那把小刀收好,我若無其事,微笑着對那名小護衛道:“喏,送劉媽回夫人房裏,就說劉媽犯上,對懷素小姐口出惡言,動手拉扯,懷素無奈,爲求脫身,隻好出此下策,夫人出身高貴,門庭端方,夫人房裏人,個個謹嚴端肅恪守規矩,劉媽此等行徑,實在有傷夫人厚德,令人爲夫人不忿,現将劉媽送回,還請夫人裁決。”
那護衛滿臉古怪的聽了,想笑不敢笑的樣子,我也不理他,想起了什麽,又囑咐了一句:“你給夫人說,懷素說了,知道夫人公正,必不會容忍這類欺主惡奴,壞了侯府治家謹嚴的名聲,想來打罵都是輕的,但想這老貨也隻是一時糊塗,還請夫人千萬隻是小小懲戒就好。”
護衛們一臉古怪的看着兀自捧着流血的手嚎啕的劉媽,再看看滿是悲憫爛漫之色的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我理理袖子,施施然往回走,出了這檔事,我也懶得去請安了,何況現在也不宜去迎接夫人的怒火,倒是到了晚間,舅舅不見我來請安,定會問起,有這些護衛們說個事情大概,以舅舅的脾氣,我也不愁夫人還會想護着這老女人。
我盤算得愉快,卻忘記了始作俑者一直在一邊目瞪口呆的看着。
走不了兩步,辮子一緊,扯得頭皮生痛,我心火一冒,今天這是犯太歲了還是怎的,一會兒扯衣服一會兒扯辮子,有完沒完?
艱難的護着辮梢回頭,果然是那小霸王,長而黑的眉高高的挑起,目光中滿是怒火:“你這心機惡毒的野種!”
我這回卻不生氣了,嘻嘻一笑,也不說話,手一翻,那柄刀再次出現在我掌心。
沐昕的目光跳了一跳,似乎不相信我居然會把這把刀對他亮出來,眼神裏隐隐有些畏怯,卻仍倔強的抓着我的辮子不放。
護衛們卻緊張了,刀子插在仆婦手上和對着四少爺那絕對不是一回事,我的手狠他們是見識到了,當下都緊張的圍了過來。
看他們如臨大敵的模樣。我懶洋洋回頭一笑。
沐昕的目光正迎上我這一笑,突然一震,眼神微微迷亂,還未及反應,刀光一閃,筆直落下。
刷!
沐昕應聲而倒。
我扯過隻剩一半的發辮,滿不在乎的離開。
那一刀,斬斷了被抓住的辮梢。
将全身力氣用在辮子上的沐昕因此手中一空,乍失平衡,抓着一截烏黑的辮子狼狽的向後栽倒。
護衛和劉媽驚呼着紛紛去扶持,嘈雜聲裏,我微微笑,聲音清朗,迤逦而去。
“昔有割袍斷義,今有割發脫困,懷素不讓先賢,沐君枉作小人。”
走出很遠,無意中回頭,尚見那錦衣華服的小人兒,抓着一截辮子,呆呆的站在人群中,夕陽的昏黃的光,正照在他身上和我的斷發上,隻覺得他眉目清遠,卻看不清神情,而那發幽黑閃亮,黑珍珠般流轉着潤澤的光。
我看着那辮子,萬分可惜,要知道,長成這般長度,對我來說,很不容易的。
然而終究是,一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