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曠的廣場上,除了江遷月和黃洛洛以外就剩下江平仰的屍體,冬日的陽光不大,天氣亦是不然,即便時近午時,絲絲濕氣也直往骨縫裏鑽,這種天氣雖然讓許多人難捱,但卻是仵作所喜歡的,因爲這樣的天氣不易滋生屍斑,可以最大程度保存死者死時的樣子,但是江遷月卻沒有先看屍體,而是繞着廣場一圈一圈的早,他不斷從箱中取出一張張紙,在上面又寫又畫之後,用小石子壓在地上,過了約有半個時辰,廣場上壓的紙張既像道士畫的符又像一個陣法似的,顯得雜亂無章卻又充滿神秘感。
黃洛洛是奇門遁甲的宗師,但她卻從這裏看不出一點陣法的門道,她趴在地上想要看看上面寫的什麽名堂,江遷月站在江平的附近,用石子壓好了一張紙,又迅速抄了一張給黃洛洛:“把這張給無癡大師,讓他盡快交給錦衣衛。”
黃洛洛本來就好奇,拿過來之後便看了一眼,原來上面畫了個鞋底的紋樣,就連鞋底上的痕迹和泥土都畫的十分明顯,不過這一雙應該是僧鞋,邊角處有一小塊血迹,同時旁邊标注了鞋的尺碼,上首則寫着“無塵,善慈悲指、三相掌法,其餘不詳”。
江遷月不等黃洛洛發問便說道:"這些紙上寫的都是昨晚在這裏人的信息,好在除了大報恩寺的人都是些武林中成名多年之人,憑借我對他們的了解,從腳印看出武功路數并不難,稍加推測便也知道他們的身份,标出他們昨夜的行動路線,便能知道昨夜這裏都發生了什麽事。"
江遷月接着皺了下眉頭:“事不宜遲,洛洛你先去吧,回來再跟你解釋。”
“好。”
黃洛洛随即轉身離去。
昨天夜裏三人就在琉璃塔的第九層,他們跟劍神、商淵隻隔了一層琉璃瓦,但是他們三人都在突破武學的最後階段,早已進入了物我兩忘的玄妙境界,所以他們對外面發生的事一概不知,今早江遷月聽江平的守屍人所說才大概知道昨夜發生了什麽。
江遷月隻是慶幸昨天這裏的人并不多,而且大多數都在江湖上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所以他才能用這種方法還原昨夜發生的情況,但昨天發生變故之後,衆人有的要追無塵有的還要給門人發信号,腳步十分混亂,今天早上到現在,大報恩寺中亦有不少人進進出出,要把他們的腳印排除才能逐步還原昨天晚上每個人的行進路線,這并非是一個容易的事,但是江遷月卻不敢有一分懈怠,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到無塵的腳印,畢竟一個人若是善于易容,改變容貌是簡單的,但要改變手腳的大小,一來極爲困難二來許多人也想不到,故而他隻要找到昨天那個“無塵”的腳印,交給錦衣衛去在城中尋找,說不定就能找到無塵上岸的地方,繼而尋找到他的蹤迹。
不過,昨夜城中的人摩肩擦踵,此時又過了這麽多時辰,他也知道這種方法無異于大海撈針,但是隻有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他就不願意放棄,他歎了一口氣終于蹲在了江平的身前。
他對江平的檢查十分細緻,可以說是有史以來最仔細的一次驗屍,每一次落針他都像刺在自己身上一樣,但是得到的收獲并不多。江平身上有些舊傷但是并不多,他年輕時候也曾是名動江湖的大俠,但是這二十年給他身上留下的卻是常年勞累的病痛,他仔細用醋酒爲他擦拭着身上,這些年來江平早已放了肉,但還是不難看出他的武功根底,江遷月的這次驗屍仿佛是父子倆一次失約已久的對話,江平将自己的一切都以最坦誠的方式展現在江遷月面前。
匕首是從他後心刺進去,兇手慣用右手,看身高也無無塵一緻,但是匕首刺進身體的瞬間江平并沒有死,而是那人又用内力将他的心髒震碎江平才死,這兩下之間相隔不到半個彈指,看來兇手下手十分果斷,不過,造成肯定不是大報恩寺的武功,甚至他可以肯定絕不是佛門武功,但是到底是什麽武功他卻說不上來,但是他感覺到對方這一手本應該是十分兇狠毒辣的,卻不知中間的内力微微一頓,才接着虛力出手,故而江平有幾條心脈是被先後震了兩次,仿佛是用一把不快的剪刀剪一條繩子,第一次剪下還有一點絲線相連,隻能又剪了一刀。
這種功夫江家也不曾知道,看來果然是那諱莫如深的長生殿。不過,将一個人的音容相貌都易容的如此之像,連身高腳印都分毫不差,這樣精妙的易容術江遷月隻在林牧淵身上見過,而且長生殿來自草原,自古以來過得都是打圍放牧的日子,江遷月實在沒法想象他們在易容術這門精妙複雜的技術上有如此深厚的造詣。
但是,除此之外,他就再沒有任何其他線索,兇手一擊斃命,沒有暗傷,這個結果江遷月不會滿意,但他又沒有辦法,因爲驗屍還需要複驗,所以他沒法現在就把江平安葬,他隻能将他用醋酒又洗了一遍身上,然後将他的衣服給他穿好,他又繼續排查周圍的環境。
從日在天中到月上柳梢,他一直一個人在這裏找線索,但依舊沒有其他頭緒,黃洛洛走了之後也沒有再回來,他不知道她去哪了,雖然現在金陵城中十分混亂,但她向來是聰明人不會做傻事,他現在還是覺得無塵的易容術太過詭異,如果不是他用的武功是長生殿的路數,他幾乎就要以爲殺人的就是無塵本人。
江遷月從琉璃塔前的廣場離開的時候,門口隻有兩名把門的武僧,他一直走出大報恩寺都沒跟人說上一句話,他也沒碰到一個熟人,但當他走上街的時候,立刻就感覺到有人監視自己,他知道這個時候他的身份敏感,江平死了他是唯一得到江平真傳的人,如果長生殿的人還在南直隸,江遷月無疑是他們下一個目标,即便是那些武林正道們,想要從他身上得到的東西也不少,哪怕隻是一個肯定得回答。
江遷月無意揣度跟着他的到底是誰,他隻是輕輕歎了口氣,慢慢地走在長街上,他的速度雖然不快,但身形就像是水霧凝結成的幻像一樣,身子微微搖晃,像是一個酒至微醺的人似的,但他一步仿佛能邁出常人五六步的距離,整個人充滿了矛盾感和不真實感,跟蹤他的人隻是微微一措神的功夫,江遷月就已經消失在街角,可是他敢肯定就在他眨眼之前,江遷月離街角至少還有五六丈遠。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江遷月已經出現在扇骨營裏的一家小酒館中,這家酒館的位置十分偏僻,又隻有一些寡淡的濁酒,故而雖然屋子裏有三張桌子,但卻并沒有一個人,隻有一個碾玉花甲的老頭撐在櫃台上打瞌睡,屋裏爲了省油,亦是點了一盞小燈。
江遷月坐在最裏面的桌子上,掌櫃的才又點了一盞燈放在他桌上,江遷月客氣道:“金大爺,打兩角酒再來一盤鹵豆腐。”
“诶。”這老闆有個诨名叫金老三,老伴走的走膝下無兒無女,隻有這麽一個小酒家維持生計,平日裏江平與他多有照顧,故而兩家頗有私交。
過了一會兒,金老三用酒壺裝了兩角酒又端了一碟切得整齊的豆腐,上面個還泛着黃色的鹵水,金老三放下之後并沒有走,笑道:“前幾天家裏是來了客人吧?你爹嫌我這得酒渾,去了隔街打酒,算算日子有半個多月沒見啦。”
他敲着腿坐到江遷月對面,江遷月給他也倒了一杯酒,歎了口氣道:“我爹以後也來不了了,他走了。”
“走了?”金老三似乎沒聽明白江遷月話裏的意思,隻是重複了一遍。
“嗯,昨日醜時走的。”
金老三本要喝一口酒,端着酒杯的手抖了一抖,半杯酒都灑了出去,平日裏哪怕灑了一滴酒他都恨不得要舔幹淨,但此時卻顧不上了:“啊,怎麽走的?”
江遷月隻得含糊得說他昨夜觀燈的時候跟人起了争執,金老三不停感歎好人沒好報,金老三一番勸慰,兩人也少不得說些江平舊日的好,燈火搖曳之間,江遷月仿佛遠離了複雜的江湖,又回到了那種簡單親切的生活,金老三哭了兩通,喝的比江遷月還多,他前後又取了兩次酒,決口沒提要錢的事,直到喝的舌頭直了,趴在桌子上還含糊着感歎老天無眼。
江遷月去後面取了一件褂子給他蓋在身上,突然聽到門口傳來一個聲音。
“江小弟,自雲滇一别,你還認得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