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記得那富商也是一身虛胖的白肉,跟叫他那個胖子有點像,此時這胖子穿着一身嫩黃色的衣裳,衣襟的扣子已經解開一顆,旁邊兩名美女不斷給他扇着風,他手中還拿着一塊白絹不時擦把汗,緊張的人總是容易多汗,等到明天早上,這人恐怕也會在街上乞人給他一碗爛肉面吃。
不過,江遷月此時用的也不是他自己的臉,遇到有人打招呼,他也隻能點點頭,但并沒有說話,畢竟這種情況下說的越多錯的越多。
那胖子見他的樣子,又沖他招了招手,道:“嘎哈呢?是俺啊,不認識了?!” 他似是看出對方沒認出自己,一着急連家鄉口音都出來了。
江遷月看他招手的樣子與人不同,大拇指的第一指節彎下去,看上去就像是一根斷指一般,江遷月用手中扇子敲了下自己額頭,大步走了過去,道:“原來是兄長,一年沒見,你可是又胖了不少,我都快認不出了。”
他與他自然沒有一年沒見,其實他們前兩天還見過,隻是那時候他還是一名粗狂的刀客,如今卻變成了一名遼東的商人,他那特殊的手勢就是江遷月與林牧淵的暗号。
那胖子擦擦額頭的汗,道:“不玩了不玩了,今天走背運,你們整吧,俺跟俺兄弟聊會天。”
說着他離開了賭桌,肥胖的身軀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又跟身邊的兩名女子說道:“你們在二樓開個雅間,就還是我昨日住的那啥“春華”吧!準備一桌酒席,多葷少素,再備上兩壇上好的遼東燒酒,去吧。”
他身邊的兩名姑娘被他支走,心中多少有些不滿,這商人雖然不如江遷月的扮相好看,但也畢竟有錢,正準備好好宰上他一刀,卻沒想到來這麽一出,來绮玉樓竟然要跟什麽兄弟喝酒,她倆不禁腹诽這兄弟恐怕是那種“兄弟” 吧?兩人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同樣的意思,但不管是哪種兄弟,她們也管不着,客人既然吩咐了,她們也隻有照做的份,按說在這臨近西域的地方要喝遼東的酒如同天方夜譚,但在绮玉樓,隻要你開口了,就算想要天上的月亮過油炸酥了吃,他們也會滿足你。
“在下恰逢故人,想與他說幾句話,姑娘請自便吧。” 江遷月從懷中又掏出一疊銀票,這回是連看也沒看就給了鸢兒姑娘,雖然眼見到嘴的鴨子飛了,她心中也不高興,但人家話已經說的這麽明白,她若在死跟着就真是不識擡舉了,何況這位公子最後出手也闊綽,那一沓銀票恐怕也有四五千兩,她便施了個内禮又去尋找别的獵物了。
先前的姑娘通知二人客房已安排好了,兩人遂上了二樓,隻是屋中酒菜還沒備好,總有人出出入入,兩人嫌煩也不願在屋中待着,便倚在二樓的扶手往下看,下面的人在绮玉樓明亮的燈火中竟顯得有幾分扭曲,他們或是在賭桌前一擲千金或是與心儀的姑娘開懷暢飲,或者使勁渾身解數隻爲今夜能春曉一度,他們都活在自己的夢裏,他們竭盡所有獻祭給這座光怪陸離的绮玉樓,以期讓這美夢長一刻,再長一刻,因爲他們知道現實比夢更冷硬,他們不知夢醒的時候自己還是不是自己。
“你看這些人,就像是跟一名吝啬商人交易的乞丐,多可憐。” 江遷月輕聲說道。
“你從小就愛多愁善感,世上這樣的交易所處處都是,你不是也拼盡全力爲了讓你爹認可麽,他們縱情于聲色之中,我們縱情于志向之中,難道我們真的比他們可敬麽?” 林牧淵說道。
江遷月想了想他的話,似乎确實有幾分道理,父親的形象又出現在眼前,他卻沒有再說話。
“要我說你這人就是想得太多,無論是街邊要飯的乞丐,還是紫禁城中的皇帝老子,誰還不是至多百年歲月,還不如趁着能享受就多多享受呢,诶,你看那邊,那個矮個子的小哥。” 林牧淵指着樓下的一處說。
“小哥,我記得你原來不是喜歡膚白貌美的姑娘麽,怎麽現在開始好這口了?” 江遷月順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一位剛來的小哥,一身衣服并不華貴,身上也沒什麽名貴的飾品,隻是面目十分清秀俊俏,而且個字不高,若非他有兩撇小胡子,江遷月幾乎要将他當成女人了。
“屁話,我當然是喜歡漂亮妞兒了,你今天是沒喝就醉了麽,那就是個漂亮姑娘啊!” 林牧淵恨鐵不成鋼地說道,那語氣仿佛江遷月是地主家的傻兒子。
江遷月眯着眼睛仔細看了下,果然發現他的身高賀骨架有些太過纖細,不像男子,而且他并沒有喉結,确實是個女人,而對方好像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竟然也擡頭看了他一眼,二人僅僅對視了一刹那,那人卻勾起了一抹壞笑,舌尖舔過自己的嘴唇,拇指也擦過小胡子,就連眼神也變得有些異常,江遷月在那一瞬間感覺自己好像被調戲了。
“女扮男裝來逛窯子,這可真有意思,要不是今天還有活,我非得認識認識她不可,不過這丫頭臉上的活也太糙了,比你還糙,怕是瞎子都能看出來。”林牧淵在江遷月身邊小聲絮叨着,好像全然沒意識到現在的他是個三百斤的中年胖子,人家根本不會看上他,他也自然沒有注意到江遷月和那名姑娘之間的“小動作” 。
先前陪林牧淵的那兩位姑娘中的一位出來告訴兩人酒席已經備好了,兩人也就沒再管樓下的事,無論是女扮男裝還是男扮女裝對于他們來說都是一個小插曲罷了。
這屋子分内外兩間,中以珠簾帷幔分開,外面是供人飲酒談天的地方,桌上已擺了一桌酒席,四涼四熱六葷兩素,還有兩個姑娘手中捧着兩個銀酒壺,雖說遼東人喝酒愛用壇子将酒倒在大碗裏喝,但在這地方自然是要精緻些的,旁邊靠牆還有一條書案,琴棋書畫應有盡有,裏面則是寝房,此時在粉色帷幔之後,尚能見一個曼妙的人影,坐在那裏彈琵琶,這一道紗曼相隔,比“猶抱琵琶半遮面” 更引人遐想。
“你們下去吧,有事的話會叫你們的。” 這是林牧淵進屋之後的第一句話,兩位伺候的姑娘隻得将酒壺放在桌上退了出去,隻是帷幔後的琵琶聲依舊沒停。
“你也下去吧。”
“是。”帷幔後面的人抱着琵琶站起來,輕身施了一禮,便袅袅婷婷地退出去了,兩人均看了她一眼,但竟然沒記清她的面貌。
“高手啊……” 林牧淵壓低嗓子說道。
江遷月将食指放在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林牧淵點了點頭,既然能安排一個高手進他們的房間,那這绮玉樓的一定還有其餘高手,不可不防。
江遷月又比劃了幾個手勢,林牧淵看得懂他是在問這绮玉樓是什麽來路,他的背後老闆又是誰?不過林牧淵卻搖了搖頭。
江遷月小的時候曾發了一場急熱,那時候江平正好去衙門查案,回來的時候江遷月的耳朵已被燒壞了,雖然及時找郎中開藥救了一條命回來,但耳朵卻已聾了,江湖上知此事的人,感念江家恩情的不少,故而也來了不少江湖上有名的大夫,但都束手無策,江遷月知自己這輩子怕是要聾了,那時年歲還小,自然每日憂心忡忡,林牧淵見此,便拉着他一起研究出一套手語與他交流,當他們相互熟悉對方的意思之後,林牧淵用手語與他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日後若是你真聾了,世上總還有一人能聽懂你的話。”
江遷月并沒有回話,隻是笑了。
幸而三個月後,來了一位藏邊的喇嘛,以偏方将他的耳朵治好了,竟是全然無礙,那天兩個孩子高興地又蹦又跳,直在金陵城中玩到深夜才歸,一向嚴肅的江平也罕見的沒有責怪他。
此時,他們兩個用的便是這套全天下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的手語。
江遷月又問林牧淵他是什麽時候到的,原來他也是昨天晚上到的清平鎮,甚至還比江遷月早上幾個時辰,不過他知道若是要問打探情報,最好的地方自然是客棧和妓院。用他的話來說“客棧裏都是一群臭男人有甚麽好玩。” ,所以他就易容成了一個遼東來的參客直接來了绮玉樓,從昨晚開始他就在這從來沒離開過。
“那你有什麽發現?” 江遷月問道。
“绮玉樓的頭牌姑娘在商吾秋死的前一天晚上,突然重病不起,到現在都沒能接客。” 林牧淵用手語告訴他。
“不對,玉王發現商吾秋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白天了,所以他可能是在前一天夜裏死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這名姑娘生病的時間正好跟商吾秋失蹤時間吻合,這未免太蹊跷了。”
林牧淵點了點頭,道:“嗯,我昨天就覺得這事奇怪。”
“所以你去那位頭牌的房間看了?”
“自然是去了的,那頭牌名叫廖卿,長得确實是美若天仙。” 他還比劃了一個曼妙的身段。
江遷月敲了敲桌子提醒他說正事。
林牧淵隻好将話題重新拉回到,用手語比劃道:“我去的時候,她就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一副虛弱之像,好像很久沒吃過東西了,我在她鼻子下用了醒神香,可也完全沒有醒過來的樣子,若不是看她生的好看,我便打她幾巴掌了,可是除此之外,我也瞧不出什麽異常了。”
“看來還要再去她房間看看了,她住哪間房間?”
這回林牧淵連筆畫都沒筆畫,隻是翻着眼睛向上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