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峰躺在床上,猶歎命中大劫。他的記憶隻留在同樣是晚上的小溪旁,水很涼,萬凡抱着他,在小溪畔。
萬凡?
那個說起話來時常惹自己生氣的男人。落世千跟楚堂煜出去,門吱呀一聲關上,楚堂煜卻沒有止步的意思,落世千在後面跟了幾步,直到走出很遠。方清峰的護法宮裏有一片花園,是他親手培育的毒物,有毒的東西長的都很好看,這花園……落
世千 駐足了“你要帶我去哪裏?才肯告訴我。”
楚堂煜戛然止步,指着花園裏的一朵花。那花叫再生花,名字是方清峰取的,再生這兩個字絕不是空穴來風,這花有奇效,一株有十二個花瓣,三色紅,三色橙,三色淺紅,三色深橙。毀一葉則枯三色,一日之内,在生三色。這花方清峰用來治
愈傷口,用來再造筋骨,在生血肉,因來之不易,這花池子裏,黑燈瞎火滿打滿算就數了七八朵,多了沒有。
落世千看了看花,又看了看楚堂煜“你的意思是,用這個?”
落世千臉上稍露驚喜之色,起碼還有藥可醫不是嗎,他提起衣衫跨步進去,楚堂煜搖搖頭“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歎了口氣“我實在是不忍心說出來的。”
既然你不理解,楚堂煜眸色更深了幾分“他這身體,即便是在好的藥,造筋造骨,造血造肉的藥,也救不回來了。”
不遠處有侍衛接近,是禾合的聲音,他驚喜的跑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落護法,方護法醒了,門主要您回去。”
醒了?落世千面上掩飾不住的驚喜之色,看着楚堂煜“你跟我賣關子呢是吧?你騙我?”
落世千沒工夫在這裏跟楚堂煜打什麽啞謎開什麽玩笑,他揣着一張樂呵呵的笑臉轉身就想回去看看方清峰,楚堂煜一把拉住了他,呵斥禾合退下。
落世千忽然覺得事情可能沒那麽簡單,他扭頭看着楚堂煜“你說實話,這是不是回光返照?”
楚堂煜指着再生花的意思就是回光返照,就是藥石無靈,再生花都沒用了,回光返照在生一次,于方清峰來說是沒有用的,依舊改變不了他人之将死的事實。楚堂煜比劃了三根手指“三天。”
多一分沒有,少一分死不了。
落世千心猛地下垂,剛剛禾合來禀報的驚喜仿佛昙花一現,這一刻他難以承受這個事實“就三天?”“嗯。”楚堂煜說話不留一絲餘地,很直白,他完全不管落世千是否承受的了。曾經茅鱗在大街上擺攤算命。在堂煜大夫的醫館門口,偶爾同坐在門口曬太陽的楚堂煜唠嗑,說起毒門這檔子事來,說起毒門
那四個護法,其中當屬落世千的命長,他也是命硬。
而方清峰,注定活不過三十歲。當時楚堂煜不信,他一個活了一百多年還依舊年輕健康的老頭子什麽時候把命看在眼裏了,他不信命,當時還說“毒門這四個護法,就屬方清峰老實,他也就在家裏種個地養個藥材,怎麽,還能被自己的藥
毒死了不成?”
“他是死于刀下的。”茅鱗說。
子母山上的道士從來不信口雌黃,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在書本上都是引經據典的算法,老祖宗傳下來的秘術,又怎麽能算錯。
死于刀下。
方清峰。
楚堂煜就突然想到了這裏。落世千漸漸收起了臉上的笑。毒宗現下就萬凡一個管事兒的,他從早上忙到晚上無暇顧及江由,直到外面打了三更,他才披上外套打着燈籠想去江由常住的那間房裏走一走,江由在做皇帝的時候已經派夏宇把這屋子給清空了,衣服被
褥什麽的都搬走了,倒不是缺,就是喜歡用舊東西,就他那個枕頭,用了五六年了,他說不用那個晚上就睡不着覺。萬凡打着燈籠晃晃悠悠的過去,無意間腰間玉佩墜在地上,哐啷磕碎下一塊,萬凡心也跟着顫了一下,他低頭看了看那玉佩,上面有刻江由兩個小字,摔碎掉的,剛好是個江字。他低頭撿玉佩時,在擡頭
,面前是偌大的宮殿。
偶然還能看到高大濃密的樹與樹之間高聳的屋瓦,那是宮殿上的青瓦。西偏房是書房,江由常呆在那裏,東廂房是客房,每每自己在他那裏玩兒到深更,不願回去,就住在那間房裏。
萬凡叫了影衛來,說讓工匠師傅把這塊玉在重新鑲刻一下。他一人走進已經很久不亮燈的房間,江由住的那個寝房空蕩蕩的,倒不是什麽家具都沒有,反而是什麽都不缺。就是很空蕩。桌子上蒙了細細一層灰塵,用指尖碰上,指肚就是一圈兒灰。用嘴吹掉,細細
密密的塵土紛紛而落。不同于他剛走的時候萬凡每天都來,澆澆花拔個草,在他的屋頂上坐那麽一兩個時辰,呆呆愣愣的,那時候總是有幻覺,覺得從正門口那裏會走進來一個白色的身影,或是夏宇匆匆忙忙的趕過來問有沒有
見到江由。江由總是那樣,想去那裏也不許人跟着,就去了,出去喝酒玩鬧一整天不回來,夏宇就着急的把滿毒宗的人都問個遍,有時候正問着,江由冷不丁的就走了進來“着什麽急啊,我這麽大個人了還能被人家拐
跑了不成?”
就是,都那麽大個人了,怎麽自己不小心一點。
平日裏下個雨刮個風,下個雨雪,你都恨不得把被子裹在身上,一到冬日裏就穿的跟個球一樣,都那樣了也沒能捂出痱子來,你是多愛惜自己啊。
萬凡扯了扯嘴角,終歸是涼涼笑一笑,笑意不達眼底。想着要是那一天自己成了家,有了孩子,不得畫上幾幅江由的畫像,讓孩子認識認識這個怎麽也不長痱子的叔叔。現下不一樣了,萬凡也就是隔三差五的來坐一坐,這房間也就是隔三差五的來人打掃一下
。
坐了一會兒,他便回去了。蕭非不能就這麽一直冒充江由坐在大瑤的朝廷裏,難熬毒宗自此要改名爲大瑤朝廷嗎?雖然蕭家曾經本就拿着大瑤一半的江山,蕭非每每貼上江由面皮的時候,便覺得十分想念,已經叫人給夏宇傳了話,
讓他速速回來。
月堂冥與蕭非說起過大瑤的政事,且同南裕澤往來了書信,大瑤葉氏一脈死的死傷的傷,江由沒有直系子女,現大瑤皇室正統血脈,隻剩葉桢一人。
葉桢年幼,如何當得起大位。年幼?蕭非現在正面臨一個年幼的皇帝,就是魏安,蕭非不認爲像他這樣幼小的孩子能用佛經來救贖自己,人的報複心理是天生的好不好,他面對魏安這孩子清澈的眼神的時候,内心其實是拒絕的,裝可
愛裝無辜裝單純這種事他在面對自己爹的時候也幹過,江由也幹過。
蕭非就十分不理解“是南裕澤讓你來找我的?”
“是。”
“他信了你說的話?”
魏安不吭聲了。
蕭非嗤笑“你自小讀經書?”
“嗯。”
“觀音心經背一段給我聽聽。”
“觀自在菩薩,照見五蘊皆空……”
“行了。”蕭非道“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做人應懷揣大度,冤冤相報何時了。”魏安十分認真,他現在的語氣現在的态度完全不像一個癡傻的孩子,跟前一段時間晉臨裏相傳的什麽癡傻皇帝,爛泥扶不上牆的智障是不一樣的。
他眸子裏的深度,是蕭非都看不到底的,要麽是這孩子真的自小長在佛經裏,要麽是,他自小活在仇恨裏。想當年他第一次見南裕澤的時候,就是這樣。
然而蕭非有的是法子收拾人。他叫人牽過來一條狼狗,兇神惡煞的,先是給這狗喂了一塊生的帶血的豬肉,牙上沾滿了黏糊糊的血漬,十分兇狠。蕭非涼涼笑着說“小娃娃,我沒有刁難你,當年佛祖割肉喂鷹,你今日若能掰斷一條腿喂
給這個餓了幾天的狗吃,我就信你。”
“好一個冤冤相報何時了。”蕭非像是聽了一個玩笑話,他也算是半個混江湖的吧,何爲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因爲那就是仇恨。
“你知道什麽是道德嗎?你想想你的母親是怎麽死的,你的人生本該是什麽樣子的?你現在過的是什麽樣的。公平嗎?你是一個皇帝命,你現在在做什麽?求我放了你?”蕭非微微笑着“你甘心?”
他本不該跟這麽小的孩子說這樣的話的,但這話也是最直白的,是人能聽的懂的,蕭非的意思是,如果這孩子不肯把自己喂給狼狗,就放了他,如果肯,就殺了他。
能把自己喂給狗,這樣的人,蕭非不會留。
殺了,也是造福世間了。那孩子直勾勾的盯着狼狗,狗的眼光散發着盈盈的餓極了的綠光,剛剛他看到了,那是一塊帶皮的豬肉,被他口中尖利的牙齒撕碎,地上還有肉沫,和大片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