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裕澤難得一次給别人講故事,他頓了頓“其實這些大瑤皇帝他自己知道,他跟你一樣不願意面對,所以蕭竹書死後,葉青青才會被送去和親,嫁給當時并不受寵的我,南沼的越王殿下。”
南裕澤說起越王殿下這四個字時,臉皮稍扯了扯,仿佛這四個字在當時就是一個笑話,處處受制于人,當然就是笑話一般的存在。
南裕澤用事實教會了南沼皇室那群家夥,什麽叫做逆風翻盤……
“若說起你的身世,恐怕這世上除了邵骞,再無第二個人知曉的更清楚了。”南裕澤想了想,确實,除了邵骞,在無人知曉細節。
葉青青出生于初秋,那年的秋季多雨,邵骞說那時候宮裏面因爲皇後娘娘将要臨盆,特别的喜慶,一幹太醫都住在坤甯宮裏,邵骞每日收進來的禮都堆滿了整個倉庫,熙來攘往的熱鬧。一點都沒有多雨的陰沉,四處都很歡心,那時候整日整日不開心的蕭竹書,常常走在宮内的橋廊看外面的雨,也不曉得是在看些什麽,那灰蒙蒙潮濕的天氣,遠的漫無邊際的天,烏雲密布,看着實在心堵
,沒什麽好看的。
殿下出生的那天,荊姑姑把從外面抱回來一個女嬰給皇帝看。外公蕭千回很是欣慰,大笑着說蕭樂雨後繼有人了。可是邵骞和荊姑姑都知道,他們家主子生的是個小太子,事後蕭竹書一直派邵骞給黑市的人販子手裏送銀子,衣服,邵骞也偷偷見過那個男孩子,看見他一步步會走路時,邵骞由衷的希望無論怎樣,這孩
子能幸福。
這事兒一直瞞着皇帝,皇帝也一直不知道。後來流落在外的小太子五歲時,蕭竹書把他接了回來,借着還和毒宗沾親帶故的一點兒關系,送到了蕭非身邊。
才有了後來的江由。
江由本姓葉,可邵骞搖搖頭,他原來的供詞是這樣的,面對江由的畫像,他歎道“不,他父親姓東,單名一個衡字。”
江由騰的一聲站起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不知道該怎麽反駁南裕澤,也不知道該怎麽痛罵世事難料,他隻是覺得不可思議。
外面天色漸晚,起了涼風,南裕澤看着他拿着把傘出去了,一直在外面杵着的夏宇見他臉色不太好,急急問南裕澤,南裕澤心淡如水“嗯,他心情不太好。”
夏宇忙拿了幾件外套跟上去。很小很小的時候,那小孩子就知道自己和周圍人不太一樣,那個長的高高的胖胖的伯伯總是帶來一批一批又一批的孩子,像街上的蔬菜一樣擺在院子裏用鐵鏈拴着,不準他們哭,也不準他們喊,來來往往
的客人指了這個,要了那個,總會留下些銀子,在拿走一張賣身契。
有人買他,胖伯伯就說不賣。
小江由就搬着凳子坐在院子裏看着他們,胖伯伯吓唬他說“改天若别人指了你,我也會把你賣出去。”
小江由很害怕,就再也不敢坐在院子裏,就在沒看見那些籠子裏絕望灰寂的眼神,麻木的臉龐,和偶爾晃動的鐵鏈,還有那些糟糠米水。
在稍年長些,他三歲初讀書時對胖伯伯說“買賣這些孩子是不對的。”
嗯,他可憐那些小孩子。
胖伯伯很兇,就很生氣的把小江由也扔進那人籠子裏去,籠裏一個個髒兮兮的小臉上的眼睛雪亮雪亮的,盯着江由餓狼一樣撲上來,又撕又咬,他們把自己身上的怨恨戾氣都撒在他身上。
自那以後,江由沒在同情過任何人。
他不願意跟任何人說什麽世态炎涼,也不願意提起什麽人情冷暖,他這輩子唯一接觸過的感情,就是蕭非和萬凡。
蕭非處處護着他,萬凡處處讓着他,他原以爲黑市人販子窩就是整個世界,後來才發現,世界要大的多。
他這輩子隻見過那個女人一面,就是五歲那年,人販子窩的門口又停了一輛馬車,小江由以爲是客,便上前去請他們。
随馬車來的那個叔叔他認得,就是偶爾給自己送小衣服小鞋子小棉襖的小叔叔,江由很高興的撲了過去,一下撲進一個女人懷裏。
自小沒有喊過一聲母親,他本能的仰起頭時,不知道是那時候膽子真的很大,還是初生的牛犢不怕虎,他奶聲奶氣說“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像母親。”
那女人眉眼彎彎,笑得恬淡,暖暖的,很軟很軟,像太陽,像熱氣騰騰的米飯。
血緣關系,大抵如此了。小江由很喜歡這個女人,聽到胖伯伯說她要走了,江由依舊搬着自己的小闆凳坐在門口,見那女人遠遠的前呼後擁的過來,他不讓道,他對小叔叔哭喊道,想讓他們留下。
邵骞當時心裏堵的慌,看着小小瘦弱的太子殿下,他眼神裏躲躲藏藏的膽怯和小心翼翼,都像一把利刃,明晃晃的橫在眼前,邵骞做不得主不敢言語。
蕭竹書沉了沉心,慢慢蹲在他面前,像後院的那些桃,在沒有桃的時候會開花,跟那些花一樣好看。
兩三天後,在蕭府,他見了一個小女孩兒,大瑤當今公主殿下,嘉青長公主殿下,他遠遠的看了一眼,便驚歎這女孩兒尊貴。
江由記性不太好,可是這些他忽然就想起來了,特别清晰的在腦子裏,在那一天,在那一個小小的闆凳上。
外面好像要下雨了,夏宇緩慢的跟着他,曉得他心情不好,就沒敢上前,隻看着他安全就好,剛掉下雨絲來,夏宇才疾步上前,悶悶喊一聲“主上。”
江由恍然見回過神兒來,木呐應了一聲“買些糕餅回去吧,待我們明早回程的路上吃。”
夏宇四下看了看“這時候集市都收了攤,要下雨了,主上您回去吧,我四處走走看。”
江由是喜歡吃些果脯零食,糕點小吃什麽的,他口上應着說回去,夏宇不放心,眼看着他拐彎去了回客棧那條路,才轉身去找這時候還開着門的糕餅鋪子。
與一個人相處幾年,夏宇能夠記住他所有的喜好和心情,剛剛江由明顯跑神兒,夏宇以爲他身子不好,先跑了藥鋪一趟,按着他調理身子的舊方抓了幾味藥。
豈料當天晚上,江由舊疾發作,身體特别的冷,夏宇喂藥喂不下,南裕澤無奈,問可有其它法子?夏宇緊張兮兮說以往這種突發情況,隻有萬護法能照料。
“哼,小兔崽子,虧你還記得我。”萬凡陰着一張臉“我就知道你們和他有瓜葛。”
他哐啷一聲踹開門“南沼的皇帝陛下屈尊來難爲江由,真是辛苦您了。”
他咬着牙憤憤的說,連眼神都是兇狠的,從夏宇手上奪過藥碗“愣着幹什麽?請他出去!”
南裕澤漠然,就知道江由身後最大一條尾巴,最甩不掉的就是萬凡,夏宇請南裕澤出去,南裕澤默默看了眼江由“好好養着身體,有病就治,何苦和自己過不去?”
迷迷糊糊江由聽得到這些話,在然後一股熱流順着嗓子咽下,暈暈沉沉的睡過去。小時候的江由總是搬着那個小小的闆凳,聽籠子裏的小孩兒說家貧沒飯吃,爹媽養不起自己就賣了,他就問既然養不起,爲什麽還要生下?小孩子就說,能賣幾兩銀子,在這個饑荒餓浮,人命草芥的年代
裏,父母能多活上那麽幾年。
他又搬着小闆凳坐在門口,等送衣服和很好吃的點心的小叔叔,他問“爲什麽你會送這些東西給我?”
小叔叔就說“有些人欠着你的,總會用另一種方式來彌補你。”
當時小江由聽不懂小叔叔說的話,長大了就懂了,有些人她還你,不是因爲她欠你,而是因爲她自己難心安。對别人的彌補,就是對自己的救贖。
說來蕭竹書不欠他什麽,東衡也不欠他什麽,他平安長大了不是嗎?雖然沒喊過一聲爹娘。
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逝者已逝。
南裕澤千裏迢迢又從晉臨跑回大瑤,進帝都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魏羽那裏報道,魏羽坐在昏暗晦澀的牢獄中,陰森森瞪着南裕澤道“聽說,你到處跟别人說,我死了?”
那一刻空氣突然安靜,南裕澤稍許尴尬“并不是這樣,是魏甯逼我這樣說的,其實他想當皇帝很久了。”魏羽估計是就長着那麽一副很好騙的樣子?他冷哼“你少花言巧語,你什麽樣的頭腦,甯兒什麽樣的爲人我怎會不知?”他譏笑道“我還是要誇一句你很聰明,可你不要忘了,你是吃了我毒藥的人,南沼内部
多少機密我都知道,我若真出什麽意外,甯兒不會放過你的。”
南裕澤挑眉,他是該好好思量一下毒藥這個問題了,于是他緊縮着眉目道“我不認爲魏甯比你聰明,而且,請你注意言辭,魏甯确實想當皇帝想很久了。”魏羽都這麽折在南裕澤手裏了,何況沒魏羽聰明的魏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