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挂在牆上的鍾表,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清脆而有節奏。劉白正在廚房裏準備茶水,水流入杯的聲音緩慢流淌。
連玉落坐在沙發上,頭發披散着,縱然坐着也是一派焦慮不安的模樣,時而搓着自己的雙手,時而将手插入發絲,她幾乎無法自我控制地安靜下來。
她想要抽煙,但煙盒剛剛拿出來,她看了一眼,就将其丢到茶幾上。
喬言坐在單人沙發上,沉默地看着連玉落的所有動作,卻沒有主動開口。
“我去見蘇樂了。”
劉白端着茶出廚房時,忽然聽到連玉落沙啞的聲音,于是他的步伐停下來,靜靜站在原地。
喬言依舊沒說話。
這時,處于焦慮狀态的連玉落,冷不丁擡起頭來,露出一雙熬出紅血絲的雙眼,眼窩深陷,細紋明顯,憔悴不堪,她緊緊握拳,似是在克制自己情緒。
“她說她永遠不會原諒我的,她讓我去死!”連玉落激動地尖叫出聲,她幾乎就要站起來,手背和額頭青筋暴露,但她又竭力忍住了,她紅着眼睛緊盯着喬言,神情開始變得迷茫,語氣也忽的變得軟和起來,“喬言,人是會遭報應的。但是,爲什麽她們沒有遭報應,爲什麽她們還能活得好好的?爲什麽?喬言,人是不是沒有良心,才會過得好一些?”
“嗯,”喬言輕聲應着,然後迎上連玉落質問而迷茫的視線,淡淡道,“沒有良心的人,不會愧疚。”
連玉落先是愣了一下,發絲散亂在臉上,很是淩亂,盯了喬言幾秒後,蓦然間她癡癡地一笑,然後倏地站起身。
她上前一步,擡手指了指自己,大聲質問:“那我怎麽辦?我不該有良心嗎?我不該愧疚嗎?憑什麽,這個世界非得颠倒黑白,做錯事反思愧疚不是應該的嗎,爲什麽冷漠無情自私自利的人反倒是過得更好?他們憑什麽心安理得的活着,而我——”
她撕心裂肺地說着,明明是笑着的模樣,但淚水卻從眼角滑落下來,打濕了臉頰,也打濕了發絲,她讓自己愈發的狼狽。
然後她低着頭,站在喬言跟前,她近乎崩潰地問:“我爲什麽要活成這個樣子?”
喬言平靜地看着她質問,看着她鬧騰。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喬言見過很多人崩潰的場景,他們撕心裂肺、歇斯底裏,他們又哭又笑,一邊痛罵着上天又一邊祈禱上天保佑,他們身處絕望卻又期待着希望的到來,于是他們變得很瘋狂,而瘋狂的人可以做出很多瘋狂的事。
被那種氣氛感染,有時會懷疑,自己是否也不正常。
但連玉落還是好的。
連玉落不需要絕望,而劉白就是她的希望。
她隻是迫切地期待能讓希望觸手可及。
她心裏有夢,期待着未來,所以才沒選擇繼續逃避,而是勇敢去面對。
喬言一直不願意以友人的身份站出來,對連玉落說出‘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你可以開始自己的新生活’‘蘇木已經死了,但你要活着’‘你受的苦足以彌補先前的過失’之類的話。
這種話她說不出口。
她沒有理由去逼死連玉落,但也沒有理由去原諒連玉落。
但逼瘋連玉落的,不止是蘇木,還有一種現象——爲什麽沒有良知的施暴者依舊活得好好的,他們無所畏懼地成爲社會毒瘤,爲什麽自己一時犯錯卻要永遠活在痛苦之中,無法脫身。
喬言終究說道:“你可以選擇放下這件事。”
“你以爲我不想嗎?!喬言,我能放下嗎?我怎麽可能放下!”連玉落情緒再次激動起來,她一邊說着一邊往後退,“我現在一閉眼就是蘇木!一睡覺就是蘇木!她怨我、恨我,她還朝我笑,跟我第一次見到她那樣,她笑得那麽溫柔,可一轉眼她就在咒我,她想讓我去,想讓我去陪她!”
下一刻,連玉落倏地蹲在沙發和茶幾的縫隙裏,用手捂着腦袋,瘋狂地往後退,擠在狹窄的角落裏,她紅着眼瞪着喬言,崩潰地喊道:“喬言,這件事不解決,我會死的!會死的!”
見狀,劉白趕緊沖過去,将手中的茶杯放到茶幾上時,有熱水灑出來落在他手背上,他疼得趕緊收回手,卻沒去顧及燙傷,而是急忙來到連玉落身邊,蹲在她身側環住她的肩膀,盡量制止她瘋狂的舉動。
連玉落情緒一旦崩潰,就容易傷害自己,經常自己撞桌子撞牆,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沒有什麽事是必須要做的,沒有什麽坎是必須要跨過的。那些對你施加暴力、留下創傷的人,現如今也不活得好好的嗎?那些家破人亡一世悲苦的人,不也是照樣過日子嗎?”劉白緊緊摟住她,低聲安撫道,“事情做不到就算了,坎跨不過也沒關系。鐵石心腸就鐵石心腸,人偶爾自私一點沒有關系的。隻要活着,活着就好。”
“可我受不了了——”連玉落大聲呼叫,“我想死,死了就解脫了!”
“那我呢!”
劉白聲音猛地拔高,将連玉落的尖叫聲制止住。
連玉落淚眼模糊地擡頭,愣愣地看着劉白。
劉白捧起她的臉,親吻了下她的額頭,壓抑着内心的慌張趕緊勸慰道:“你可以愧疚着,一直愧疚着,我陪你。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一輩子也行。做過的事情是不會被抹去的,再多的原諒也抹除不了它的存在,它一直在,永遠在。但給别人帶來的傷害是可以彌補的,我們一起補償,一起做點什麽,好嗎?”
劉白的話似乎對連玉落起了作用,連玉落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
劉白求助地看向喬言。
終于,喬言從沙發上站起身,她從包裏拿出一張名片來,放到茶幾上。
“這是蘇木的心理醫生,就是我先前給你介紹的那個。”喬言道,“蘇木自殺前的痛苦超出你的想象,所以罪責不全在于你。”
連玉落似乎抓到希望一般,她顫顫地問:“真,真的?”
“我無法理解你,也無法原諒你。”喬言低頭看她,看着她眼底燃起的希望一點點熄滅,可又繼續道,“不過人活着,可以做很多事。是沒有人該爲一句話賠上性命,或者說賠上一輩子,但你确實該彌補。你上門道歉一次,蘇樂不原諒你,你可以兩次、三次、更多次,一天、一個月、一年不原諒你,你可以花上幾年、幾十年。你不該死。如果你真死了,那該是蘇樂爲你賠上一輩子。”
不知哪句話觸動了連玉落,她頓時痛哭出聲。
劉白感激地看着喬言。
“去看醫生,你可能會更了解蘇木。”等了片刻,喬言低聲說,“你該慶幸,你身邊有這麽個人。”
一帆風順的人生,是遙不可及的。
多數人過着平凡的日子,普普通通,承受着大部分人該有的壓力,擁有着大部分人該有的小幸福。
也有少數人,生來就在受苦,從一睜眼就看不到陽光,活在永無止境地黑暗裏,他們心懷希望卻屢屢受挫。
有些人,一直到死,都是貧窮悲苦,就這樣過了一生。
連玉落還好,那麽多年積累的苦痛,終究讓她遇上劉白這樣一個護花使者,能在她絕望之際陪伴在她身側。
蘇木就沒有這般好運了。
喬言沒有再待下去。
她轉過身,走向玄關。
就在這時,連玉落的哭聲平息下來,她緊盯着喬言的背影,用沙啞而顫抖的嗓音詢問道:“喬言,我可以去過我想要的生活嗎?”
喬言步伐微頓,她偏過頭,看了連玉落一眼。
劉白緊擁着連玉落,滿是緊張和擔憂。連玉落眼裏盛着一絲希冀,如同見到曙光,卻又無比的卑微。
喬言說:“隻要你不要忘了蘇木。”
如果連玉落不該放棄生命,如果連玉落承擔了足夠多痛苦,如果人總要背負點東西才能成長……
那麽,記得吧。
記得自己所做的錯事,記得因自己無心之失而離世的人,記得生命不易幸福難得。
人活着,會被過去所困,但總歸要往前走。
隻要她不跟某些人一樣,漸漸變得冷血自私,漸漸忘記自己所做的錯事。
隻要我們有勇氣,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