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方的天穹也不再空曠開闊,随着大地一起,拱成了穹頂一樣的弧形,像個蓋子一樣扣在頂上,距離地面仿佛越來越遠。日月黯淡,星辰熄滅,光線也從白天變得像暮色深沉的時分般昏暗。
青冥就在這圓形罐子的最底部。仰頭望去,上面那一片天穹的小口中,盤旋着無數的身影,有神族,有仙族,有妖族,也有魔族。
這種天地異變,他的那個年代還沒有出現,隻是在典籍上面見過記載,名爲十方囚籠,本質其實是一種用來困住強敵的陣法。對方大概正是因爲他沒見過這種陣法,沒有應對的經驗,所以才選擇了動用十方囚籠。
看這種規模就知道,十方囚籠連這般巨大的天地空間都能扭曲,需要何等的修爲境界才能布得出來。
四海八荒已經将近二十萬年沒有出現過十方囚籠。現在這個大陣,是花費了不知多少資源,集合五界無數強者的力量共同建造出來,比三十萬年前的規模更加龐大。
五界正是因爲有了三十萬年前的前車之鑒。不能讓魔神在六界再次大開殺戒,等到衆生傷亡慘重的時候再奮起反抗,從一開始就必須早早決斷,幹脆利落地把魔神解決了,盡量避免更多的犧牲。
所以這十方囚籠的投入也格外龐大,各種神器法術等資源毫不吝惜地往上面堆,孤注一擲,就指望一戰能夠定勝負,拖得越長對六界越沒有好處。
青冥站在原地沒動。
十方囚籠地勢一起,任何人在裏面都無法直接出去,因爲空間的扭曲異變,縮地成寸之術更加使用不了。
而且,他也沒打算出去。
當初他在六界大肆屠戮,視人命如蝼蟻草芥,并不是因爲他對六界衆生有什麽仇怨,也并不是以殺戮爲樂趣,隻是爲了逼出碧落而已。這是他三十多萬年來唯一的執念。
如今他已經找到了碧落,這份他自己也知道早已畸形的執念,終于算是有了一個降落的地方。欠下的終歸要還,六界死在他手上的生靈不知凡幾,現在衆人想要剿滅他,想要跟他算清他當年和現在欠下的那麽多血債,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那就雙方各憑本事。他們殺不了他,他就離開;他們殺得了他,他就在這裏結束他的一生。
他這一生,也沒有什麽可留戀的。
三十萬年來,他心心念念地想的全是找到了碧落之後,他要怎麽報複她折磨她,怎麽償還她給的痛苦。但等到這一天真的來了,真的把碧落關進了他造出來的須彌芥子,他甚至都沒有興緻進去看她。
他也說不清爲什麽。他仍然恨她,仍然不相信她的連篇鬼話,仍然不打算就此罷休放走她,但他就是沒有了那份興緻。
他要是隕落了,須彌芥子會自動崩壞消散,就算是便宜了她。這麽短短一小段時間,跟他當初受的五萬年非人的痛苦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
不過他也不在意了。
地面還在不斷上升,四周的山脈不斷地往裏面擠,十方囚籠内部的空間縮得越來越狹窄。除了空間以外,随之變化的還有裏面的壓力,越來越大,空氣像是凝成了黏稠的膠狀固體,在裏面一舉手一擡足都變得無比艱難吃力,身體每一寸地方仿佛都承受着萬噸巨石的重壓,能聽見骨骼不堪重負發出來的咯咯聲響。若是一個普通人在這裏面,早就已經被壓爆成了一團爛泥般的骨肉血漿。
這是十方囚籠的作用之一,削弱被困在裏面的強敵,在這種環境下,就算再強大的修爲,能發揮出來的實力也會大幅度減弱。更不用說十方囚籠裏面還混雜了大量神器術法,疊加了其他大陣,都是爲了壓制實力。
青冥以魔息在周身升起防禦陣法,往上空飛去。從十方囚籠還在不斷上升的底部,遍地升起了一種看過去極爲詭異的灰色火焰,烈烈沖天而起。
火焰本來沒有灰色,這是衆多神族仙族各自不沖突的火焰和術法疊加在一起,各種顔色最終混合成了這種渾濁而怪異的灰白色。
衆人的合力畢竟不是沒有作用。一道長長的火舌追在青冥後面燎上來,表面上去聲勢并不如何浩大,但青冥周圍的防禦陣法在這一燎之下,下方竟然嗤啦一聲被燒出了一個缺口。
青冥蹙眉回頭一看,折了一個方向往旁邊飛去,一邊在身後飛快地補上防禦陣法的缺口。随即,他擡起一隻手,朝着十方囚籠的邊緣淩空往下一勾。
“轟隆隆……”
十方囚籠的開口邊緣處,應聲塌陷了一個角下來,雖然從下面看上去隻是一個缺口,但真正塌下來的卻是連在一起的好幾座山峰。
因爲突然出現缺口,十方囚籠内部的壓力也瞬間紊亂,氣流洶湧地攪動起來,猶如飓風般從缺口處往裏面灌入,一下子把下面的灰色火焰吹得四散狂舞。
在十方囚籠缺口處守着的一大群人,被劇烈的氣流卷入十方囚籠内部,有的因爲壓力突變,軀體在半空中就炸裂開來,有的則是落進了火海中,瞬間被熊熊火焰吞噬。
“快攔住他!……不能讓他出去!”
上方傳來十萬火急的喊聲。十方囚籠本身有自我修複的能力,那個缺口周圍的山體正在飛快地生長上去,補足缺口,但生長的速度當然沒有青冥升空的速度快。
就在這時,從上方緩緩沉下來一大片顔色妖異的霧氣。
青冥一眼見到,立刻就停止了上升,反而往下落去,一邊取出他之前找到的一件用來防毒避毒的白澤羽織成的鬥篷,在半空中展開懸浮成爲一個球狀,把他包裹在中間。
那霧氣是牽機蛇毒形成的水霧,劇毒程度六界無物能出其右,水霧落到青冥周圍的那層防禦陣法上面時,将防禦陣法腐蝕出了無數細小的孔洞,有一部分往裏面落進來。然後遇上白澤羽鬥篷,再次将鬥篷也燒得面目全非千瘡百孔。毒霧雖然沒有直接落下,但毒氣卻還是滲透了進來。
青冥身上的衣袍頃刻間就被腐蝕殆盡,他再次以魔息凝聚成衣袍,又再次被腐蝕掉。人看上去倒是看不出有什麽變化,面沉如水,從那層毒霧中直穿過去,到了十方囚籠的開口附近。
這時候,十方囚籠剛才被他打破出來的那個缺口已經補齊,開口又變成了葫蘆嘴似的圓形,上方黑壓壓地聚集着無數人影。
青冥的雙瞳微微縮起,擡手朝着上方,五指一合。
這一次十方囚籠卻沒有被打破,而是相反地,那個僅剩下的開口繼續往裏面合攏了起來。
“他要閉合十方囚籠!”
十方囚籠的上空之所以要留一個開口,就是爲了困住魔神,而與此同時衆人的攻擊能夠進去,甕中捉鼈總能抓得到。否則開口完全合攏,就算把魔神關在裏面,哪怕關個幾十萬年也還是奈何不了他。而且他有打破十方囚籠的實力,衆人看不見裏面的情況,十方囚籠如此巨大,誰知道他會打破哪個地方突然沖出來,連攔都來不及攔。
無數的攻擊像是暴雨般從上空落了下來,不讓十方囚籠的開口繼續閉合。青冥擡起來的那隻手五指繼續收攏,一邊在半空中撐開一片巨大的血紅色弧形光幕,把那些攻擊統統朝四面八方彈開去,打在十方囚籠的四壁上,震得整個囚籠不斷地劇烈搖撼。
突然,他的身上有一個小小的光球滾落了下來。
那是關着碧落的須彌芥子。須彌芥子盡管是另外一個空間,但它在這個空間裏面仍然要占着一定的體量,也有它自身的重量。青冥把須彌芥子帶在身上,剛才牽機蛇毒的毒霧毀掉了他好幾身衣服,須彌芥子沒有收好,掉落了下去。
小小的光球迅速朝下面墜落而去,青冥一低頭看見,立刻伸手要把它隔空撈上來。下面是一片火海加上毒霧,須彌芥子可沒有他的防禦能力,一旦落進去就會立刻崩壞,而裏面的碧落瞬間置身于火海毒霧中,也必死無疑。
但他慢了一步。一條灰色的長長火舌,像是感應到了獵物落下的毒蛇,從下面突然仰頭起來,吞向那個小光球。
火舌燎上來的一瞬間,光球發出一聲與它體積完全不相稱的轟然巨響,猶如半空中一個被濃縮的空間突然釋放了開來,裏面炸出大片大片酷寒無比的冰雪和寒氣。在滿是烈焰猶如火爐一般熾熱的十方囚籠裏面,冰雪瞬間汽化,白茫茫的霧氣一下子充斥了整個狹小的空間。
青冥立刻打開第一重瞳術,透過這一片茫茫白霧,在下面尋找碧落的身影。須彌芥子崩壞,她肯定也從裏面被彈出來了。
而這時候,他上面那層血紅色光幕,因爲他注意力的分散,出現了薄弱的地方。有一條小小的龍形影子從上面落下,穿過光幕,鑽進了十方囚籠底部的火海裏面。
青冥終于找到碧落的身影,在火海上空搖搖晃晃地懸浮在那裏,像是随時都會摔落下去。他正要把她拉上來,卻見她猛然朝他撲了過來。
他以爲碧落是要攻擊他,下意識地往後面一退,結果碧落并不是朝着他而去,而是撲向了他的身後。
“嗤啦啦……”
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皮肉被腐蝕的聲音,在青冥背後響了起來。他猛然轉過身去,正看到碧落在他的後面,替他擋下了一條由毒霧和火焰形成的飛龍。
這條術法制造出來的毒龍不知道什麽時候悄無聲息地到了他的身後,龍身在碧落的一擋之下,已經在消散開去。
但碧落的模樣更加慘烈。青冥這才看清,她的全身都是傷痕,幾乎找不到一塊完好的地方,那是一層層重疊在一起的燒傷加上凍傷。嘴角邊一大片赤中帶金的鮮血,身上也染得到處都是,像個血人一般,根本分不清這些鮮血都是從哪裏來的。後背上正被毒龍掃中,半身皮膚血肉都被劇毒消融,甚至露出了後背上的森森白骨。
青冥一瞬間隻覺得腦海中一片空白,怔在那裏,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仿佛都發生在另外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而他站在這個世界之外,什麽反應也做不出來。
她……怎麽會?
碧落擋下并且打散那條毒龍,已經耗盡了她僅剩的最後一點點力氣,無法再懸浮在空中,身子一沉,往下方摔落下去。
青冥終于有了反應,一把将碧落拉上來,觸手就是一滑,因爲她的身上濕淋淋地除了鮮血還是鮮血。拉了第二下,才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但卻隻能懸浮在空中,連抱都沒法抱,她那滿身觸目驚心的重傷,讓人不知道從何下手,根本不敢碰她。
他呆呆地望着她,雙手懸空虛托着她已經不成人形的身體,還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的身體,是他用惡之華爲她臨時複原出來的,本來是想要讓她承受更多的痛苦。因爲魂魄受到的傷害無法具象化,最多就是魂魄淡一點不穩定一點,不像軀體那樣,會有鮮血淋漓骨肉支離的可怕模樣。
碧落的眼睛半睜半閉地望着他,朝他伸出一隻滿是鮮血的手,按在他的心髒位置,一片暖洋洋的白光沿着她的手掌,滲透進他的身體,像是在他的體内融進了一片四月的春風暖陽。
她把她最後的修爲也渡給了他。
她的嘴唇張開,竭力地微微顫動,像是用盡一切力氣要對他說什麽,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她的眼中有着萬般焦急,萬般不舍,仿佛無法接受自己的性命這麽快就要結束。淚水從眼中滾滾流下來,劃過她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面容,落下的時候已經變成了血淚。
想拼着最後這一點點時間告訴他的話,無論她怎麽用盡全力,終于也還是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落在他胸口的那隻手,無力地垂落下去,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個濃濃的血手印。她眼中的光芒漸漸消散下去,瞳眸像是沒有光彩的琉璃般一點點凝固起來,直到最後徹底一動不動,一片黯淡,猶如熄滅了星月的荒涼夜空。
青冥眼睜睜地看着她的軀體一瞬間崩落成灰,從他的懷裏窸窸窣窣滑落下來。她的魂魄像是一縷被風拂過的輕煙般,靜靜地飄散開去,消失在空中。
她本來身爲魔族始祖,隕落之時應該有萬千繁華齊生齊滅,天地同哭降落血雨,但她早就已經耗盡了所有的修爲力量,身帶劇毒,鮮血流盡,隕落時幾乎跟一個身受重傷的凡人沒有分别,現在連這最後的景象都沒有出現,就這麽無聲無息地逝去。
空無一物。
青冥望着自己攤開的雙手手掌,掌中最後一點餘灰,也像是流水般從他的指縫間落了下去。他想去抓,卻什麽也沒有抓住。
他知道她想要對她說什麽。
她給他的解釋都是真的,她希望他相信她,希望他不要恨她。
要是那時候他相信她……不,這不是他相不相信她的事情,不管他心底知不知道她說的是真的,他都不可能相信她。惡念才是維持他存在的本質,她的短短一席話,怎麽可能這麽容易就冰釋他這三十萬年的仇恨?
他這種天生的惡魔,由邪氣濁息彙聚而成,骨子裏本性就是邪惡的怪物,本來就是個悲劇。
從一開始他就不應該活在這世界上。
可她卻對他抱着希望,對他懷有感情。和他一樣,甚至比他更深更純粹的感情。
她是這世上唯一愛他的人,保護了他四十萬年,讓他因爲她而平白多了這四十萬年的性命,最後卻慘死在他的手上。
他現在可以給她任何她想聽的回答,可以告訴她他不會再殺戮,不會再堕落,她想要他怎麽贖清他的罪孽他都可以做到。他不恨她,他一直愛她。
但她已經永遠聽不到了。
她的魂魄在三十萬年前就已經帶着重傷,後來被他關進須彌芥子裏面,然後又爲他擋了劇毒和烈火,哪怕是神族完好強韌的神魂都難撐過這一重又一重的磨折,此刻已經徹底神形俱滅。
她再也不會回來。
青冥仰頭望了上方一眼。剛才被他閉合起來的十方囚籠的開口,已經再次被打開,他在上空撐開的那一層防禦性的光幕,也已經搖搖欲墜,随時都會潰散。
她既然不會回來,那就由他去找她吧。
他的命是她給的,現在她又因他而死,無論怎麽算,他都應該随她而去。
魂魄消散之後歸于虛無,即爲歸于萬物,他能做到的,就隻有在這冥冥天地之間陪着她。
青冥擡起手,撤掉了上方的那層光幕,他的身影在火海和霧氣中顯現出來,仰頭對着上空,閉上了眼睛。
“防禦撤除了!……快!收縮十方囚籠!”
十方囚籠最後的殺招,就是完全收縮,原本方圓千裏的山巒平地和裏面巨大的空間,被壓縮到隻剩下一個點,裏面有任何生靈都無法存活。
當然這收縮囚籠,隻有放在最後才會用。因爲這次一次性的操作,一旦收縮起來,十方囚籠就無法再使用,沒有成功把敵人困在裏面的話,整個十方囚籠等于就浪費了。
十方囚籠再次迅速縮小起來,山峰和岩石彼此緊緊擠在一起,變形扭曲,擠壓摩擦,發出震耳欲聾的巨大嘎吱嘎吱聲。原本肚大口小的陶罐,現在變成了一個越來越小的圓球,整個天地間都因爲空間的強烈扭曲,而顯得隐隐歪斜起來。
謝靖趕到十方囚籠的上方時,看見的就是下面這一幕。頓時大驚失色。
沉洲的神魂還封在青冥體内,青冥要是死在十方囚籠裏面,沉洲絕對也跟着必死無疑!
“住手!等一下!”
她朝十方囚籠俯沖下去,喊聲遠遠傳來,衆人回頭都看見了她。
“停下!”謝靖大叫,“先别收縮十方囚籠!裏面還有神族!”
大部分人都在忙着阻止青冥從十方囚籠裏面沖出來,顧不上回答她,有神族朝她搖搖頭。
“那也沒辦法了,好不容易把魔神困在裏面,現在有機會徹底除了他,就算有其他人在裏面,也不可能爲了一個人而放跑魔神。而且也來不及了,十方囚籠已經啓動收縮,想停下也不可能停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