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我沒事。”
沉洲也慢慢往後退了一步,放下雙手,望着謝靖腳下地面上的一道地磚縫開口說話,聲音低微而猶豫,仿佛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
謝靖朝大殿裏的衆人看了一眼,低聲道:“這裏人多,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他們三人去了白玉京的一處偏殿,沉洲在周圍下了禁制,謝靖這才開口。
“神君應該是想問我失蹤的事情。有人解開神君在我房間周圍設下的禁制,冒充了伺候我的小仙娥瑟瑟,還有天庭派來天虞山的使者,謊稱神君把我交了出去,要帶我去天庭。”
沉洲的臉色一下子變白了:“那你……”
“我在半路上遇到了北魔君重玄。”謝靖聲音略低了一點,“因爲是他奪走十二品蓮台,才導緻我被連累問罪,所以他過意不去,想把我從天庭手裏救出去。”
沉洲微微張口,本來想插話。
他了解北魔君重玄,那家夥身爲魔君之一,怎麽可能有如此正直義氣的觀念,殺多少神仙都是眼睛不眨一下,要是會因爲導緻一個小小的天虞山弟子被問罪而覺得過意不去,那除非是他脫胎換骨立地成佛了。
但這個問題相比之下不重要,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沉洲繼續問道:“然後呢?”
謝靖臉色凝重:“然後那個假冒的天庭使者見北魔君要救我,就暴露出來,直接對我下了殺手。對方用的是一種暗器一樣射出來的光芒,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東西,北魔君替我擋了一下,那光芒劃破他的衣服之後,就燃起紫紅色的火焰,北魔君的衣服被燒爛,身上也被微微燙傷了。神君知道這紫紅色火焰的來曆嗎?”
“紫紅色火焰……”
沉洲蹙眉沉思。神族仙族用的天火異火不計其數,紫色的火焰也有很多種,不過達到能燒傷魔君的級别,那就寥寥無幾了。
“枕霞神君的青金焰是紫色的,不過更偏向紫藍色……八景宮燈裏的焚天紫火也是紫色的,不過這種火有焚天煮海之能,真用出來對不止這麽點規模,能把北魔君的骨頭都燒成灰,不可能隻燒了他一身衣服……還有紫虛帝尊,她的绛火倒是紫紅色,不過她已經隕落了,而且绛火又不能傳給其他人……”
沉洲想了半天,沒想出特别符合的人來,而且這也不能成爲準确的線索。因爲很多實力強大的神仙不想暴露自己身份的時候,會改變他們标志性的術法的特征,給火焰改一個顔色并不是什麽難事。
“我們先上報天庭吧。”謝靖說,“那個冒充者奪走了天庭使者的令牌,真正的天庭使者現在恐怕已經死于非命了,冒充者又不可能繼續以使者身份回天庭,天庭很快就會發現有使者失蹤。”
泠然蹙眉道:“可是那個天庭使者很有可能是死在天虞山的,要是天庭覺得是天虞山不願意交出靖姑娘,所以殺了那個使者……”
謝靖搖搖頭:“不管我們上報不上報,天庭都會懷疑到我們頭上的,還不如由我們主動去問。而且上報天庭也有好處。前兩個月我在天虞山外面修煉,碰到回眉真人,他閑聊的時候說天庭最近不太平,剛剛給仙官們身上都帶了一種叫什麽縷冥術的術法……”
沉洲插口道:“是冥縷術吧?”
謝靖恍然:“對對對,名字有點拗口,我記不準。”
泠然好奇地問道:“冥縷術是什麽?”
“是一種防禦性的術法。”沉洲說,“近幾年才出現的。所有人都可以使用,主要作用是遇到危險的時候會有反應,能擋回不少攻擊,而且一旦身上帶着術法之人受到攻擊,冥縷術可以在襲擊者身上留下覺察不到的痕迹,這樣至少可以追查到襲擊者。”
他還真不知道天庭給仙官們下了這種術法。冥縷術雖然實用,但下在人身上的過程實在是太麻煩了,天庭裏面那麽多仙官,一個個下過去,這工作量絕對夠嗆。
謝靖說:“冥縷術是天庭下的,隻能由天庭來查,說不定能查出線索來。至少天虞山衆人的身上沒有查出結果來的話,就可以排除天虞山的一部分嫌疑,我們自己心裏也有個底。”
沉洲點點頭:“好,那我去天庭一趟。”
“我跟你一起去。”謝靖說,“我是當事人,得由我來說清發生的事情。”
沉洲本來也就打算帶上她。那條想要咬她的毒蛇幾乎是無孔不入,一逮到機會就發起偷襲,他現在不管什麽合适不合适,都必須把她帶在身邊,隻有看見她就在他的眼前,他才能放心她的安全。
沉洲囑咐天虞山的所有人留在白玉京大殿内,由斐文看着衆人,不準任何人離開或者有所異動。然後兩人才飛出天虞山。
泠然在後面望着他們的背影,微微咬了咬嘴唇。
她也走到了在大殿裏排隊而立的一群仙娥背後,規規矩矩地站着,看上去像是跟衆人一起等沉洲和謝靖回來。
然而過了短短片刻之後,她的身體上面突然浮現出一個透明模糊的影子,跟她現在的樣子一模一樣,詭異地跟身體重疊在一起,就像是魂魄出竅般飄了出去。
這影子出現的時間隻有一瞬間,剛剛飄出去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太過短暫也太不顯眼,除非有人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否則根本注意不到,看見了也隻會以爲自己眼花而已。
這是隻有修爲最高的神仙才能使用的分身術。以術法把自己分成兩個身體,當然這其中真的隻有一個,另一個隻不過是照着自己的原貌複制出來的一模一樣的軀殼。
不過這個軀殼有模仿主人的能力,會一般的行走坐卧等日常動作,也會開口說話,比如問它問題的時候能夠做出簡單的回答,而且行爲舉止和言談神态跟主人高度相似。也就是說是主人的一個低配版分身。
分身術一般用在需要離開但是又難以離開的場合。留下來的分身可以應付簡單的狀況,制造假象拖延時間,真正的主人則是可以趁機脫身。
第一個用出分身術的是一個堕仙,本來被關在天庭牢房中,關了多年,在牢裏一如既往地該幹什麽幹什麽,誰也沒看出什麽異常來。等到處刑的時間到了,天兵們把他拖出來,才發現這就是一具毫無意義的殼子,而真正的那個堕仙不知道什麽時候早就已經逃得無影無蹤,不知去向。
“泠然”排在隊伍最後面,仍然和其他仙娥一樣,靜靜地低着頭站在那裏。
而真正的泠然,已經出現在了天虞山的上空。
剛才到現在爲止,她用了四種術法,分身術,隐身術,縮地成寸,不靠任何法器就能夠浮空而立,每一種都是以她現在的修爲本來不可能做得到的。
泠然毫不猶豫地朝遠處飛去。天虞山在一片巨大的湖泊中央,湖泊周圍還環繞着不少仙界名山,仙家寶地比比皆是。
泠然在一座山頭上降落下去,下面是一片藤蘿掩映古木參天的幽深密林,從濃密交織如華蓋的樹冠上穿下去,才能看到在光線幽暗的樹林地面上,有一眼汩汩流淌的乳白色泉水。
森林底下到處都是繁茂的草木,唯獨這乳白色泉水的周圍寸草不生。泉水從幾塊煙水晶一樣的半透明黑色山石之間流淌出來,彙聚成一個丈許見方的小池塘,就像是滿滿一池的牛奶。盡管有泉水不斷從上方瀉落下來,水面上卻幾乎濺不起什麽水花,更沒有一點漣漪,光潔平滑得像映照不出任何影像的鏡面一樣,那種感覺十分奇異。
泠然直接落進了那個泉水彙聚成的池塘裏面,她這麽大的人整個從半空中落下潛入水底,水面上竟然還是沒有水花,隻是稍微劇烈地波動了一下,仿佛有人抖了抖一塊乳白色的光滑幕布。
過了半晌,泠然才從池水中鑽出來,長發濕漉漉地貼着後背,随手擦掉臉上的水珠。
這一睜開眼睛,她頓時就怔住了。
泉水邊站着兩個人,一個是沉洲,一個是謝靖。
沉洲的表情比她更加呆怔,微微睜大着眼睛,臉色一片蒼白,仿佛根本無法相信眼前看到的這一幕。
泠然足足呆了好幾秒鍾,仿佛才找回開口發出聲音的能力,但也還是幾乎說不出話來:“你們……”
謝靖淡淡地望着她。
“我說的天庭給仙官們下了冥縷術,其實并沒有這回事,這隻是說給那個蟄伏在暗處的人聽的。我死裏逃生回來,我們的這次密談對對方來說太過重要,隻要對方有機會,就一定會來偷聽。”
“如果對方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一直在天虞山中,不知道天庭發生的事情,聽到了我們的對話,難免會擔心自己身上有沒有被冥縷術留下印記。”
“而天虞山附近正巧有一眼白曉泉,可以洗掉很多術法遺留下來的痕迹,也包括冥縷術的印記。這個人如果正在天虞山,哪怕爲了保險起見,肯定也會想辦法來白曉泉把這個不知道到底存在不存在的印記給洗掉。”
謝靖盯着泠然的眼睛。
“那麽……你爲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從上次泠然告訴她可以使用将闌鼎對付重玄,但是又不告訴她必須開啓的時候,她就開始懷疑泠然了。
當然這懷疑就隻有那麽微乎其微的一點點而已。跟沉洲的想法一樣,她也覺得泠然才回來沒多久,跟她無冤無仇,沒有理由害她。而且就算泠然真有這個心思,她剛剛恢複神體,修爲還沒回來,也沒有這個能力。
但謝靖跟沉洲最大的區别在于,沉洲因爲感情上的緣故,對泠然有着百分之百的信任,他無論想到什麽疑點,在心底就會下意識地首先把泠然排除出去,覺得泠然肯定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泠然在他可以絕對信任的範圍之内。
你很難叫醒一個裝睡的人,也很難抓到一個你從不懷疑的罪犯。
而謝靖就不一樣了。她對泠然可沒有什麽感情,自從她被冒充的仙娥和使者騙走之後,天虞山上所有人都是她懷疑的對象,除了沉洲以外沒有人可以信任,包括泠然在内。
所以她故意說出冥縷術的事情,這個試探的對象也包括了泠然在内。她把天庭使用冥縷術的時間說成是不久之前,而泠然從回來起就沒有出過天虞山,肯定不知道天庭發生的事,無法辨别她這話的真僞。那就隻有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當然,她開始時并沒有把這個假設套到泠然身上去考慮過。因爲泠然的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哪怕在白曉泉這裏抓到天虞山的任何一個人,或者什麽人也抓不到,她都沒有想過竟然會是泠然。
可是,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偏偏就發生了。
沉洲也望着泠然,慢慢地開了口,聲音幹澀沙啞,仿佛重複謝靖剛才的這一句話,是世上最艱難的事情。
“……你爲什麽會在這裏?”
泠然茫然地望着兩人。
“你們把我繞得有點暈……我以爲靖姑娘說的是真的,就是因爲想起天虞山附近有這一眼白曉泉,可以洗掉冥縷術留下的印記,所以才趕過來看看這邊有沒有人……”
她立刻又對沉洲道:“對不起,我忘記你叮囑不能出天虞山了,但這事實在重要,而且又緊急……”
謝靖望着她的目光更加清冷銳利。
“沉洲說你神體剛剛回來,消散的法力幾乎還沒怎麽恢複,但我們剛才看到你沒有借助任何法器就可以禦空而行,這可不是一般修爲能做得到的事情。另外,白曉泉是一萬多年前出現的,隻有極少數人知道它的地點和作用,一萬年前你還在玉髓蓮台裏面沉睡,是怎麽對白曉泉了解得這麽清楚的?……還有,你過來看看這邊有沒有人,有必要整個人跳到白曉泉裏面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