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然隕落後,殊荼島上的母樹枯萎了一半,她和我并蒂雙生,母樹有一半的生命力和她是聯系在一起的。但後來我發現,母樹的這一半隻枯萎到這裏,并沒有完全死亡,一直就是這種半生半死的狀态。”
謝靖立刻明白過來:“泠然沒有徹底隕落?”
沉洲點點頭:“她的神體肯定是毀了,但神魂還沒有完全消失,母樹的一半這麽多年沒有完全枯萎,而且幾乎沒有變化,她的神魂一定還以沉睡狀态存在于某個地方。”
謝靖看了看放在曼陀羅母樹周圍小石台上的那些神器:“你是說……這些神器?”
“神器靈氣濃郁,而且自己本身又沒有生命,不會起沖突,自古以來就是最适合容納安放神魂的地方,神魂隻有依附在足夠強大的神器上才不會消散。泠然的神體毀滅了之後,神魂也許飄到了某一件神器,附着在那上面,才能維持這三萬多年的存在。”
“我不确定泠然到底是在哪一界裏面隕落,所以在六界之中到處搜集神器。如果她的神魂真的以沉睡狀态蟄伏在某一件神器裏面,我未必能感知得出來,但隻要把神器放在母樹的周圍一段時間,母樹感應到她的神魂,就會有所反應。還有那些比神器低一檔次的奇珍異寶,也有一定靈氣,我都會放到這裏來試試,甯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泠然對于仙界是一個禁忌,我不敢讓仙界知道泠然的神魂未散,更不敢被人發現我在尋找泠然。所以我假裝成有收集寶物的癖好,打着這個幌子去跟人做生意,那些不可能附着神魂的東西也會一并收過來,以混淆人耳目。”
“之前生長着母樹的殊荼島,基座被我整個沉進了大海裏面,隻有上面的一部分,也就是曾經我跟泠然一起生活的地方,被我挪到天虞山,變成了這裏的未歸峰。我在未歸峰設下最嚴密的禁制,沒有人知道我在這裏等着泠然的歸來。”
謝靖默然。
難怪沉洲每次帶回什麽寶物,都要過三五個月之後才會送到庫房這邊來,然後就從此不見天日,連看都不再看一眼。他是把這些東西送去了未歸峰放在曼陀羅樹周圍,等三五個月,确認這些東西裏面沒有附着泠然的神魂之後,這些東西對他來說也就沒有意義了。
“那……你又爲什麽要收集人類的魂魄?”
遺落在人界的神器很少,但這十年裏,沉洲經常也會去人界,主要是向人類交換魂魄。像謝淵渟和甯霏那樣的生意,他不知道做過多少。除了人族以外,還有妖族和魔族的魂魄。
沉洲轉向後面那個血池。
謝靖這次離得近了,這才看清楚,血池裏面生長的植物果然并不是樹木,而是一棵巨大的花草。通體都是一種妖異的血紅色,虬結的莖幹隐隐扭曲出一張張猙獰的人臉形狀,葉子分有五裂,微微向上蜷曲,像是一隻隻五指成爪指甲尖銳的鬼手。血紅葉面上有一道道密密麻麻的青紫色經絡,不像是普通的葉脈,倒更像是皮膚下面浮現出來的青筋。
它的枝頭上長着一個個黑色的巨大花蕾,這花蕾的模樣也十分醜惡怪異,花瓣緊緊地裹在一起,隻有最前端的一圈花瓣開了一個小口,不斷地開合嚅動着,像是一張張一動一動的黑色嘴巴,張開來就能把人一口吞進去。
總之這就是一株怎麽看怎麽邪惡的植物,應該生長在魔界妖界那種邪氣沖天的地方,而不是一個神君的花園裏面。
謝靖突然覺得這株血紅色的花草有些熟悉。她在白玉京庫房裏的古籍上見過它的記載,但沒有圖片,隻用文字描繪了它的特征。通體血紅,虬結成人臉的莖幹,鬼爪一樣的葉子,青筋一樣的葉脈,能吞下整個人的黑色花朵……
謝靖睜大眼睛:“這是……”
“惡之華。”沉洲淡淡地接過去說,“産自冥界的一種花,因爲被視爲邪物,在六界屢遭鏟除,現在已經幾近滅絕,很難見到。”
謝靖想起來,古籍上的記載中,惡之華是一種跟魂魄有着密切關系的魔花,必須以各族的魂魄灌溉,才能存活生長。給它的魂魄越是強大,它就能長得越快越好。
普通的惡之華植株,隻要給它提供這三族的魂魄,哪怕是殘缺破損的碎片,它都能還原出完整的魂魄來,包括屬于魂魄的記憶,并且生長出一具跟以前一模一樣的身體。萬年以上的惡之華,甚至能夠還原神族的神魂和神體,隻不過散掉的修爲沒辦法恢複而已。
有着這種近似于複活的能力,數萬年前惡之華曾經在妖界魔界甚至仙界風靡一時,很多妖魔神仙種植惡之華,一旦自己或者重要之人的形體毀滅,隻要魂魄剩下一點點碎片,就能夠利用惡之華複活。甚至還有人幹脆提前把自己的魂魄分裂出一塊數塊,保存在神器中,有了這份保險在,就不用擔心神形俱滅的隕落,等于是擁有了不死之身。
因爲惡之華需要用魂魄灌溉,以緻于那段時間,無數人族、魔族、妖族甚至是仙族慘遭殺害,成爲了培育惡之華的肥料。
那是一段極爲混亂、血腥和黑暗的時期,四界裏面到處都在發生大大小小的屠殺血案。尤其是相對來說最爲弱小的人族,死者不計其數,幾乎遭遇了滅頂浩劫,人界屍積成山,血流成河。
惡之華的惡劣影響很快驚動仙界高層和神界諸神,不能放任它這麽肆虐下去,以雷霆手段出動,清掃了三界裏面人爲種植的幾乎所有惡之華,惡之華的原産地冥界也被搜索過一遍,鏟除那些野生的惡之華,斬草除根。
現在惡之華差不多已經滅絕了,隻有在冥界的某一些偏僻角落裏,也許還留下一兩棵漏網之魚。
沉洲指了指惡之華生長在裏面的那個池子,池子裏面是一池血紅色的似氣體非氣體似液體非液體的物質,像是鮮血霧化之後飄浮在池子裏面。
“這裏面就是融化之後的魂魄,惡之華會自己吸收。我找了很久才在冥界找到這棵惡之華,當時它還隻是一棵小苗,需要用魂魄去灌溉它才能長大。所以我必須去跟人妖魔三族做交易換魂魄,他們自願把魂魄交給我,冥界那邊就不會因爲起動蕩沖突而發現異常,也不會注意到我偶爾收走一些魂魄。”
“雖然這樣得到的魂魄很少,但惡之華存活需要的魂魄也不多,隻要夠它慢慢生長就行,現在它已經長了一萬多年,可以複原神族的神魂和神體了。”
“我不知道泠然的神魂是否完整無損,如果隻剩下碎片或者有殘缺的話,就算重塑神體,她的記憶也會殘缺受損,甚至心智不全。我既然要讓她回來,就一定要讓她完完整整地回來。”
沉洲把玉髓蓮台取出來,直接放到曼陀羅樹生長的石台上。瑩潤光潔半透明的玉髓蓮台裏面,萦繞着隐隐的乳狀煙霧,流轉的光芒像是呼吸般一明一滅。
“之前我在滄瀾宮密室裏見到十二品蓮台的時候,發現那裏帶着泠然的氣息。這種氣息我絕對不可能認錯,她的神魂一定附着在十二品蓮台的其中一品上面,另外十一品蓮台上沒有,那就隻剩下這一品玉髓蓮台。”
謝靖這才明白爲什麽沉洲在看見十二品蓮台的時候會那麽沖動失态,尋找了三萬多年的白曼陀羅的氣息就在眼前,還不得把什麽小心謹慎全部抛到腦後去。
“你可以先回白玉京了。”沉洲對着玉髓蓮台和曼陀羅樹,在另一處小石台上面坐下來,“我在這裏等着看母樹的反應,不出意外的話,母樹枯萎的一半應該兩三天就會有恢複的迹象。”
“我也陪神君一起等吧。”謝靖也坐下來,“你現在身體不好,我怕你出個萬一。”
沉洲沒有拒絕她:“你不嫌累的話可以啊。”
謝靖帶着小心而試探的眼神,望了他半天,忍不住又問道:“神君,你爲什麽會把這些秘密告訴我?”
沉洲瞥她一眼:“我高興,我怎麽知道爲什麽,我現在都不知道當年爲什麽要把你給帶到這裏來,小麻煩精一個。”
謝靖笑眯眯地:“不知道的話,應該就是當年看我太可愛了。”
沉洲哼了一聲不理她。
謝靖又看他半天,又小心試探地說了一句:“神君,我說實話你可别生氣,我感覺看你現在的樣子……好像沒有我想象中那麽高興。”
沉洲怔了一下,随即苦笑一聲。
“确實……大概是因爲以前落空了太多次,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已經經受不起打擊,就算真的發現了泠然的氣息,也不敢相信是真的……除非看到泠然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我才敢高興。”
謝靖朝他挪過去一點,心疼地摸摸他的頭發:“可憐見的。”
沉洲啪地一把拍開她的手,順手去揪她的臉蛋:“亂摸什麽,沒大沒小。”
兩人在曼陀羅樹前面等了三天。曼陀羅樹枯萎的那一半果然漸漸開始煥發出生機,枝葉有了重新變綠的迹象,精神抖擻起來,像是有人給它灌注了起死回生的甘霖仙露一般。
沉洲的感覺沒有錯,泠然的神魂真的在這玉髓蓮台裏面。
确認過之後,沉洲就沒有再等下去,用術法小心翼翼地開始剝離那一品玉髓蓮台。所謂的剝離不是真的把玉髓蓮台的實物剝開,而是從裏面抽取出附着在内部的神魂,玉髓蓮台照樣可以完好無損,否則就算是把玉髓蓮台碾成粉末也未必有用。
這一次剝離又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最後終于從玉髓蓮台裏面抽出一團猶如滿月般泛着柔和白光的魂體,包裹成一個圓球的形态,像是正在沉睡。
沉洲望着那一團魂體,目光炯炯發亮。
“沒錯,是泠然,這就是她的氣息……她的神魂大緻上還保留着完整狀态,這樣惡之華可以很快就還原出神體來……”
沉洲把那團猶如球狀月光的魂體送到惡之華最大的一朵黑色花蕾前面,花蕾上原本緊緊裹着的黑色花瓣一層層漸次張開,形成一個形狀像嘴巴一樣的開口,将整團魂體吞了進去。
然後花瓣又一層層閉合起來,再次形成一個緊緊的黑色花蕾,隻是比之前鼓鼓囊囊了不少。
感應到有一團魂體的出現,整株惡之華輕輕地搖擺起來,血池裏面一池血紅色的融化魂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地減少幹涸下去。惡之華有任務在身,爲了還原出神體,加快了吸收養料的速度。
沉洲擡頭望着正在搖曳舒展的惡之華:“還好之前存了一些魂魄備用,不然還真不夠它這種消耗速度。”
謝靖欲言又止:“神君……”
沉洲轉向她:“放心,你爹娘的魂魄我會留下來。以泠然神魂的完整程度,惡之華結出神體最多隻需要一兩年時間,其他的魂魄就夠用了。”
謝靖卻并沒有什麽輕松的表情,眉頭微蹙。
“爹娘的魂魄我知道神君不會動。我擔心的是,仙界當年嚴令禁止種植惡之華,你用魂魄灌溉培養它養了一萬多年,等到再複活了以前爲仙界所不容的泠然,到時候要是被人發現的話……”
沉洲望着她:“那你覺得我這是殘忍邪惡的行爲嗎?”
謝靖搖搖頭:“用人的魂魄來養花,聽上去是挺歪門邪道,但好像也沒有那麽邪惡。你換來魂魄是出于對方的自願,給他們付出了他們想要的回報,要不是你當年跟我爹做交易,我爹我娘就不會重生,也就沒有我的存在,後來再跟我娘做交易,他們才能得享天年白頭到老。魂魄是他們自己的東西,他們有支配的權利,既然他們把魂魄換給了你,那就是你的東西,你也有支配的權利。我覺得沒有什麽不合道理的地方。”
沉洲笑了,揉揉她的頭發。
“你還挺向着我說話。仙界的規章制度是神仙們制定出來的,說到底還是人的意志,未必就代表了這個天地。天地視萬物爲刍狗,在冥冥之中俯瞰衆生,一枯一榮自有法度,存此亡彼俱在天理,我沒有做傷天害理之事,問心無愧。”
他擡起頭來,幽幽地看了惡之華一眼。
“但其實……爲了泠然,哪怕真是殘忍邪惡的事情,我也照樣會去做。”
……
自從泠然的神魂被惡之華吞下去之後,沉洲待在未歸峰的時間,就從以前的偶爾數日,變成了十天裏有八天都在裏面。
隻有爲了不讓各界衆人懷疑,他還是會隔三差五地出去打聽打聽誰那裏有什麽神器寶物,上門去跟人家換。他的演技在仙界裏面要排第二的話沒人敢排第一,看見奇珍異寶照樣滿腔狂熱,砍起價來照樣比菜市場大媽還要大媽,仙界裏面跟他交好的神仙們誰也看不出他有什麽異常。
隻有在未歸峰的時候,他才會表現出跟在外面截然不同的樣子,一連幾天幾天地什麽也不做,隻是一動不動地仰頭望着惡之華的那枚黑色花蕾。黑夜裏,周圍月痕娑羅樹的淡淡銀白色光華照在他的身上,投下一道道朦胧的光影,把他照成了一尊凝固而沉默的雕塑。
惡之華的那枚花蕾在數月之後就漸漸展開,變成了一朵盛開的巨大暗紅色魔花,姿态邪佞,色澤妖異。